楊喆

關于禰衡的生卒年，一般認為禰衡生于熹平二年（公元173年），卒于建安三年（公元198年）。若依《太平御覽》所引之《禰衡傳》則可知禰衡死于建安三年十月。大部分學者在做禰衡與孔融的生卒年研究時，主要依據(jù)《后漢書·禰衡列傳》中“衡始弱冠，而融年四十”這一句話進行推論，認為禰衡與孔融年齡相差20歲;再依《后漢書·獻帝紀》中所記載孔融死于建安十三年，推出孔融出生于東漢永興元年（公元153年），進一步得出結論認為禰衡出生于熹平二年（公元173年）;又根據(jù)《后漢書·禰衡列傳》所載“衡時年二十六，其文章多亡云”，認為禰衡死于公元198年。但是這個論斷有個問題：若真如范曄《后漢書》所言“衡始弱冠，而融年四十，遂為交友”，那么禰衡結交孔融時確實只有20歲，孔融為40歲。然而范曄又在《后漢書·禰衡列傳》和《后漢書·孔融列傳》中分別記載了“興平中，避難荊州，建安初，始游許下”;“建安元年，為袁譚所攻……及獻帝都許，征融為將作大匠，遷少府。每朝會訪對，融輒引正定議，公卿大夫綿隸名而已”，就此可以清晰地發(fā)現(xiàn)二人相交必在建安元年（公元196年）九月獻帝定都許昌之后?？兹谠凇端]禰衡表》中說“竊見處士禰衡，年二十四”，可知孔融推薦禰衡時禰衡已經(jīng)24歲了。若依前文所說二人相見時“衡始弱冠”，則孔融寫這封推薦表時至少是建安四年了。若按一般說法禰衡死于建安三年，那么此時禰衡應該已經(jīng)身故，孔融絕不可能給一個死人寫推薦表。如此看來范曄《后漢書·禰衡列傳》所記載的“衡始弱冠，而融四十，遂為交友”當有問題——禰衡是斷然不可能在20歲時與孔融相交于許都的。這個20歲的年齡差也就不得不讓質疑。亦有學者堅持《后漢書》的說法，如黃東堅在《禰衡年譜簡表》中認為禰衡和孔融確實相差20歲，只不過他們相識不在許都而是在北海朱虛縣。[1]但是這個說法同樣也值得質疑。其一，若是二人在北海時已相交友，為什么諸多史料中沒有記載？而且以孔融對禰衡的喜愛不可能不任命其官職，畢竟北海是孔融說了算的;事實上禰衡到死都還是個處士。其二，禰衡一介布衣且是流民，享受不到鄉(xiāng)里清議的福利，到許都之前沒有半點名聲。在那個察舉征辟為主流做官渠道的時代，禰衡在明明已結識名士孔融的前提下，卻不要一份推薦表就跑到荊州去。諸葛亮躬耕時期都知道就庇于水鏡先生司馬徽門下，禰衡不會不明白這一點吧？所以說禰衡沒有理由離開極其欣賞自己且聲名顯赫的孔北海而跑到人生地不熟的荊州去，二人的相識必然是在許都。這樣看來用《后漢書》中所記載的20歲之差來簡單地推斷禰衡生卒年，是不合適的。

據(jù)《太平御覽·人事部五十》所引晉人張騭《文士傳》云：“禰衡于融作爾汝之交，時衡未滿二十，融已五十。”又葛洪《抱樸子》云：“漢末有禰衡者，年二十有三，孔文舉齒過知命?！边@兩條文獻所記載的孔融年齡是50歲，二人年齡差距也超過了20歲。這或許能夠說明在東晉之時，對禰衡與孔融交友時間和年齡差的認識已有分歧。范曄不可能不知道這些說法，但是他為何不取？他當是用孔融的生卒年以及《薦禰衡表》中的“竊見處士平原禰衡，年二十四”相校得出二人相差20的結論，同時又看見有記載說禰衡20歲（或未滿20）時結識的孔融，于是乎就在書中記下“衡始弱冠，而融年四十，遂與為交友”這么一句自相矛盾的話。這或許與范曄意圖效法太史公之書法有關。那么禰衡的生卒年到底該定在什么時候呢？這是個挺麻煩的問題。再者就目前所搜集的資料來看，對禰衡的死亡時間也很難推定，只有《后漢書·禰衡列傳》記載禰衡死時是26歲，具體年沒有說?？赡苁且驗榉稌献约阂睬貌粶?。

一直被拿來當做禰衡生平參照物的孔融，其生卒年在《后漢書》中的記載似乎也存在問題。就目前研究來看，孔融其出生時間當定在漢桓帝元嘉元年，也就是公元151年而非一般說法的永興元年（公元153年）。由于禰衡與孔融之間的20年歲差存疑義，其本人的死亡時間不清楚，死亡年齡也是一條孤證，而孔融本人的出生年歲亦存在問題，在這種情況下所能依靠的真實材料只能是孔融的《薦禰衡表》。由《薦禰衡表》所載“竊見處士平原禰衡，年二十四”，可以認定禰衡在孔融寫這封推薦表時是24歲，那么所需要確定的就是孔融寫這封推薦信的時間。以下探討也圍繞這一點展開。

孔融《薦禰衡表》載“近日路粹、嚴象，亦用異才，擢拜臺郎，衡宜與為比?！?。《三國志·魏書·王衛(wèi)二劉傅傳》裴注引《典略》曰：“粹字文蔚，少學于蔡邕。初平中，隨車駕至三輔。建安初，以高才與京兆嚴像擢拜尚書郎。像（象）以兼有文武，出為揚州刺史?！庇纱藯l我們可知，路粹與嚴象擢拜臺郎的時間是“建安初”。同書裴注引《典略》曰：“粹后為軍謀祭酒，與陳琳、阮瑀等典記室”;又《三國志·魏書·武帝紀》云：“（建安）三年春正月，公還許，初置軍師祭酒。”由此看來似乎可以把路粹任臺郎的時間定在建安三年春正月之前，但是路粹是否在建安三年成為的軍師祭酒是個問題。據(jù)《三國志》所載，郭嘉在建安元年被曹操表為“司空軍祭酒”，建安三年初置軍師祭酒，首任之人必然是郭嘉。而“與陳琳阮瑀等典記室”或可推之，此時陳琳和阮瑀已經(jīng)是軍師祭酒負責典記室的了，路粹應該是后來加入的，當在建安九年后?！度龂尽菚份d：“是時袁紹方強……又命揚州刺史嚴象舉權茂才?！贝藭r袁術方死，故可知建安四年嚴象已經(jīng)是揚州刺史了;那么嚴象和路粹擢拜臺郎當是在建安四年以前。由是孔融舉薦禰衡的時間可能是建安三年、建安二年和建安元年。張騭的《文士傳》載“后至八月朝，大宴，賓客并會”，“至十月朝，融先見太祖”，說明孔融舉薦禰衡那年舉辦了兩次朝會，而且曹操都參加了。《三國志·魏書·武帝紀》云“三年春正月，公還許……秋七月公還許，……九月公東征布。冬十月，屠彭城，獲其相侯諧。進至下邳”，可知曹操有時間參加八月朝，不可能參加十月朝。這樣來看，孔融薦禰衡就該在建安二年或者建安元年了。這兩年曹操都有時間參加這兩次朝會。

范曄《后漢書》說禰衡“建安初，來游許下”，裴注引《平原禰衡傳》亦說“建安初，自荊州北游許都”，《太平御覽·人事部八十六》引《典略》曰“自荊州北游許都”未說何時;然既稱許都必是在入建安后。據(jù)《后漢書·孔融列傳》“及獻帝都許，征融為將作大匠，遷少府”;《三國志》裴注引晉人司馬彪《續(xù)漢書》云“建安元年，征還為將作大匠，遷少府”，可知孔融來許都應當在建安元年。禰衡、孔融是在獻帝都許之后才來的，也只有在許都二人才有相交的機會。

據(jù)《三國志·魏書·武帝紀》裴注引《獻帝春秋》云“天子初至洛陽，幸城西故中常侍趙忠宅。使張楊繕治宮室，名殿曰揚安殿，八月帝乃遷居”，知八月獻帝仍在洛陽?！逗鬂h書·獻帝紀》載：“建安元年……庚申遷都許，己巳幸曹操營?！薄度龂尽の簳の涞奂o》云：“九月，車駕出轅而東，以太祖為大將軍，封武平侯?！鲍I帝于八月末遷都許都至九月初（己巳）封曹操大將軍、武平侯之前不大可能先征辟孔融，就算征辟了孔融也趕不上八月朝，而禰衡要在許都新建之后才從荊州游蕩過來，其時間當在八月之后;加上結識孔融也需要時間，是不可能趕上八月朝的。由此可以推斷禰衡參加八月朝、十月朝當在建安二年，那么孔融上《薦禰衡表》的時間亦在此年。此時禰衡正是24歲，那么其出生時間當為熹平三年（公元174年）。若是他與孔融相識于建安元年，那么他當年就該是23歲，與葛洪《抱樸子·彈禰》中說的“漢末有禰衡者，年二十有三，孔文舉齒過知命”相合。若我們采信范曄所說的禰衡死時26歲的話，則禰衡當死于建安四年（公元199年），也可以推斷出曹操快馬送禰衡到劉表處的時間當是建安二年十月。接下來就該探討禰衡到黃祖處的時間了。

范曄《后漢書·禰衡列傳》載“祖長子射，為章陵太守，尤善于衡”，又據(jù)《太平御覽·文部五》所引《禰衡別傳》曰“衡字正平。黃射作章陵太守，衡俱有所之”，可知禰衡至黃祖處時，其子黃射為章陵太守。此時也是禰衡到黃祖處的時間段。《三國志·魏書·武帝紀》云：“二年春正月，公到宛。張繡降，既而悔之，復反……秋九月，……公還許。公之自舞陰還也，南陽章陵諸縣復叛為繡，公遣曹洪擊之，不利，還屯葉，數(shù)為繡、表所侵。”由此可知建安九月之前章陵尚在曹操手中，而后復叛歸張繡?！度龂尽の簳の涞奂o》云：“冬十一月，公自南征，至宛。表將鄧濟據(jù)湖陽。攻拔之，生擒濟，湖陽降。攻舞陰，下之。三年春……三月，公圍張繡于穰。夏五月，劉表遣兵救繡，以絕軍后?！辈懿儆扇~至宛城，取湖陽、舞陰，形成一條西南東北向的切割線，就是為了切開劉表與張繡的聯(lián)合，隨后“圍張繡于穰”。而后劉表能夠絕曹操后軍也正說明章陵在他手里，他可以從章陵發(fā)兵打擊曹操的后方部隊，沖擊曹操拉起來的側面防線;而于襄陽是無法做到這一點的。

章陵大部分地區(qū)與江夏郡接壤，二郡都是對抗北方的前線地區(qū)。劉表把章陵太守一職交于黃祖長子黃射，無論是出自政治考量還是軍事需要都合情合理。如此可知至少在建安二年十一月前后黃射已為章陵太守了?！度龂尽菚O破虜討逆?zhèn)鳌放嶙⒁秴卿洝份d孫策給朝廷的表文說：“以十二月八日到祖所屯沙羨縣……”此戰(zhàn)黃祖大敗，孫策“獲其妻息男女七人”，“而祖家屬部曲，掃地無余，表孤特之虜，成鬼行尸。”不知被俘的人中有沒有黃祖長子黃射？但是可以知道，此時黃祖基業(yè)已盡，未知其子黃射是否還能繼續(xù)保持章陵太守之職。

參查資料發(fā)現(xiàn)蒯越和蔡瑁都曾做過章陵太守，具體時間也難以確定。有學者遵從《資治通鑒》的觀點認為蒯越從建安四年中到建安十三年為章陵太守。然此說實不可靠，故而只能把黃射做章陵太守的時間大致推定在建安二年十一月至建安四年十二月間，這個時間段也是禰衡所能到黃祖處的時間段。而禰衡在黃射宴會上所作《鸚鵡賦》有“嚴霜初降，涼風蕭瑟”二句，或許可以認為禰衡參加此會時在秋末，如此可以推定禰衡作此賦的時間當在建安三年九月或者建安四年九月。那么能肯定禰衡到黃祖處的時間為建安三年九月之前。

綜上，禰衡生于熹平三年（公元174年），于建安元年（公元196年）到達許都并結識孔融。他在建安二年（公元197年）擊鼓罵曹，同年十月到荊州劉表處，建安三年九月前到江夏黃祖處;或許在建安四年（公元199年）十月死于黃祖之手。

注釋：

[1]黃東堅：《禰衡年譜簡表》，《長江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7期。

作者：成都武侯祠博物館文博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