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是鄭振鐸小說集《家庭的故事》的首篇?！敦垺烽_篇總起交代了故事發(fā)生的小背景﹕“我家養(yǎng)了好幾次貓，結果總是失蹤或死亡。三妹是最喜歡貓的，她常在課后回家時，逗著貓玩?！彪S后便展開了第一只貓的故事：這只貓是新生的，毛色花白且有光澤，性格十分活潑。為了突顯它的活潑，作者還對它展開了細致的動作描寫，例如“在廊前太陽光里滾來滾去”，與三妹互動時，“撲過來”又“撲過去”。這只小貓萌態(tài)可掬，讓“我”“心上感著生命的新鮮與快樂”。開篇寫一只萌萌的小貓在融融的陽光中玩耍，場面十分祥和，讓人怎不心生喜愛！但作者對第一只小貓著墨不多，三言兩語介紹完了之后，便快速進入轉折：它忽然消瘦、不肯吃東西、毛變得污澀、毫無生意、懶惰又郁悶地在椅下躺著。對此，“我”家里人“都很替它憂郁”。因為“不知怎地”，所以毫無辦法;三妹愛它，但不了解它，只能用人類的方式去討好它：逗它玩、把銅鈴用紅綾綁著掛在它頸下。文中說“銅鈴……但只顯得不相稱”。不相稱的，又何止是銅鈴，還有人類不明就理的關愛呀！在頸上掛鈴鐺的行為，就類似成人給自家孩童戴平安鎖，祈求神明保佑，讓小孩兒快樂長大。明明是人類的行為，我們卻用在了貓身上，希望能起效。人與動物的生長規(guī)律不同，這種方式又怎能適用呢？于是小貓還沒得到人類正確的關照，便已病死。作者把第一只小貓的出現(xiàn)、生活、死亡安排得相當簡略，死亡是由三妹之口說出：“哥哥，小貓死了！”簡單六字匆匆?guī)н^。

“我”對這只小貓的死亡一方面感到“酸辛”，另一方面也在快速淡忘：“不要緊，我再向別處要一只來給你?！笨梢娺@時“我”家對貓并無太多情感，貓于“我”家而言，不過是個消遣玩物，活著的小貓跟玩偶小貓并無太多不同，只是個玩伴罷了，亡了、丟了、不見了，沒關系，再去找一個同款就好。那句“不要緊”正是此意。所以，悲傷并沒有持續(xù)多久。沒隔幾天，三妹便聽到舅舅家里有三四只小貓，很快，母親帶回的第二只小貓便登場了，仿佛上一只小貓的存在只是一場鬧劇罷了。

第二只小貓比第一只更活潑﹑更有趣，它會亂跑﹑會爬樹，還會捉蝴蝶，還不怕生。這只小貓的到來，把家里的消沉氣氛隱去了不少，又為“我”家?guī)砹嘶盍εc歡樂。并且，這只小貓對“我”家還是有價值的，因為它會捉鼠：“（它）居然捉到一只很肥大的鼠，自此，夜間便不再聽見討厭的吱吱的聲了?！边@么可愛、活潑、有益的小貓，任誰都會心生喜歡。這次，“我”家里人“都很為它提心吊膽”。因為有趣，所以想持續(xù)擁有﹐但是小貓?zhí)顫?，所以怕它被捉去（被動失去）。終于，某日清晨，小貓還是消失了。作者用了大段文字描述了他們一家是怎么“慌亂尋找”的：三妹“慌忙地跑下樓”，家里的人“忙亂的在尋找”，李媽回憶線索，就連不大喜歡這只貓的張媽也替它深感可惜。為什么作者要用這么多的筆墨來描寫這個片段呢？一方面，讀者可以看到第二只小貓受寵愛的程度之高，它不見了，全家動員開始尋找;另一方面，在這個片段里不僅有主要人物（“我”、三妹），還有次要人物（李媽、張媽），一家子都出現(xiàn)了，敘述的范圍有所擴大。李媽和張媽作為一條暗線，為下一只小貓的故事開展埋下線索。

雖然“我”的內心還有一線希望，但通過張媽之口“我家的小貓在門外，被一個過路的人捉去了”，第二只小貓的亡失還是被證實了。三妹和“我”的反應是：埋怨目擊者——“他們看見了，為什么不出來阻止”，詛罵施惡者——“悵然地，憤恨地，在詛罵著那個不知名的奪去我們所愛的東西的人”。當意外發(fā)生，損失在己而責任在他的時候，我們都會忍不住“甩鍋”，此乃人之常情。

第二只小貓作為“我們所愛的東西”丟失，引起家里一日慌亂﹑一陣低沉。對它的亡失，作者總結道：“自此，我家好久不養(yǎng)貓?！倍嗑媚兀坎恢?。心愛之物丟失了，雖然會可惜，但它究竟不是生活必需品。既然不是必需品，就沒有找替代品的必要。

第三只貓的故事可由時間脈絡來把握，由開端、發(fā)展、高潮、回落、結局幾個部分來展開。上文提及，第二只小貓亡失后，“我家好久不養(yǎng)貓”﹐但在嚴寒冬日的早晨，有一只貓自己送上門來了（前面兩只小貓都是求來的，這只卻是送上門來的，它的地位注定不如前兩只貓）。它在門口蜷伏著，久久不去。若不是因為一絲憐憫之心，“我”家才不會收留它——因為它長得不好看且性格憂郁。這回，大家“都不大喜歡它”，就連之前最喜歡貓的三妹都對它不加注意?！斑^了幾個月，它仍是一只若有若無的動物”，是個邊緣貓無疑了。關于它的日常，“有一天﹐它因夜里冷﹐鉆到火爐底下去，毛被燒脫好幾塊，更覺得難看了”。之前都是并不好看，現(xiàn)在則是更覺得難看;之前是嫌它很瘦，現(xiàn)在即使吃得胖胖的，仍不被喜歡。“我”對這樣一只不請自來、只求生存的貓，不僅沒有關愛，還滿心嫌棄。

其實作為一只貓，何過之有？蜷伏在門口，討口飯吃，都只不過是在夾縫中求生存、寄人籬下的生活本能罷了。貓只是順應自身本性生活，人卻對貓有價值期待，要么就希望它好看，希望它活潑﹐最好，還能抓鼠除害。跟前面兩只貓相比，第三只貓既不好看，又不活潑，還不會抓老鼠，與人的喜好、人的預期根本不相符。這樣一來，在對比之中，第三只貓似乎就是一個“吃白飯”的，沒有任何價值，所以它在“我”家里“若有若無”倒顯得合乎情理了。

一般情況下，吃白飯倒也不是不能接受，但如果吃白飯還添亂，這樣的“東西”（不管是人還是物）是不能被容忍的﹐就如魯家那失去先前的靈活還被嫌晦氣的祥林嫂一般。如果第三只貓不生事、不惹事，沒準兒它還能無聲無息地茍活下去。可是，即使它不生事，仍會有人覺得它就是個惹事的，至少“我”家里是這么認為。

所以我們看到作者安排了一個情節(jié)：春天來了，妻買了一對黃色芙蓉鳥回來，這對芙蓉鳥成為了家里的新寵?！敦垺返母叱保阈煨煺归_了。

妻常常叮囑著張媽換水，加鳥糧，洗刷籠子。那只花白貓對于這一對黃鳥，似乎也特別注意，常常跳在桌上，對鳥籠凝望著。

妻道：“張媽，留心貓，它會吃鳥呢。”

張媽便跑來把貓捉了去。隔一會兒，它又跳上桌子對鳥籠凝望著了。

通過原文我們可以看到，貓的一舉一動仿佛都被預設。我們可以用三段論推理的形式進行一個簡單的梳理：貓會吃鳥，這“第三只貓”是貓;所以這“第三只貓”一定會把鳥吃掉。

乍一看這個邏輯線似乎是成立的，作者其實也是在這根邏輯線上面大做文章，引出芙蓉鳥被吃的高潮。首先，在這個高潮情節(jié)當中，作者用了“耳聽眼見”來暗示貓有可能吃鳥。他用到了一些詞，例如“似乎特別”“常常凝望”。貓為什么要凝望鳥，讀者不知道，但是在“我”眼里，貓凝望鳥就是為了吃鳥。而且，妻還提醒張媽留心。妻的立場其實就是“我”的立場，我們都覺得：貓就是淘氣的，鳥就是會被貓吃掉。做好鋪墊之后，高潮便開始了：

一天張媽叫道：“鳥死了一只……是什么東西把它咬死的？”“我”匆匆地跑下去看，憤怒地叫道：“一定是貓﹐一定是貓！”這一段非常耐人尋味。“我”為什么可以這么確定鳥就是被貓吃掉的？張媽問的是“什么東西”，但沒有明確說到底是什么﹐而“我”卻滿懷著憤怒說“一定是貓”，并且這只貓一定是那只吃白飯的丑貓！為什么？其實這里就是敘述視角的局限﹑視角的手法轉換，之前都是全知全能型的視角，現(xiàn)在作者語氣驟變，轉換視角，只是想要展示他想展示的，所以就會有這樣的“妄論”，這恰恰是文章的匠心所在。

緊接著，妻作為“我”的鏡像人物，張媽作為貓的鏡像人物來了一場對峙。妻子說：“張媽！你為什么不小心？！”請注意這個標點，語氣非常重，非常責怪、非常埋怨每天給貓喂飯、作為貓之同伙的張媽。很明顯，厭惡已經(jīng)從貓轉移到張媽身上了。“張媽只能默默無言，沒有辯護?！彼凇拔摇奔?，的確跟貓差不多，一樣處于弱勢，一樣無辜、一樣沉默。

這里讀者不禁提問，跟張媽一樣是傭工的還有一個李媽，此時，李媽去了哪里？

話說回來，這是一場單方面的辯論，上位者“我”和妻三言兩語便把罪證“坐實”了。貓其實何其無辜？但是由于它“好像”咬死了新寵，所以，地位比以前更低了，“我”對它的稱呼由“不好看的”“難看的”變成“可厭的”。從稱呼當中，讀者可以清晰地看到“我”對貓的厭惡之情愈發(fā)濃烈。

“我”作為道德制高點的勝利者，作為權威的代表，自然要給吃白飯且鬧事的閑人閑貓一頓懲戒，以示威嚴。所以情節(jié)便緊湊推進，打貓的鬧劇便上演了。這場鬧劇是由“最喜歡貓”的三妹挑起：三妹在樓上叫道“貓在這里了”。她最喜歡貓，也知道貓被“我”找到會有什么樣的結果，為什么此時不愿為“罪貓”遮掩，而且還揭發(fā)？

這里我們可以看見三個陣營：第一陣營，“我”和妻子，他們是憤怒的指責派;第二陣營，貓和張媽，無辜的受責派;第三陣營，三妹等其他人。其中，三妹是揭發(fā)者，李媽是失語者，她們是次要人物。

作者把樓下的“我”的憤怒和樓上的貓的安詳做了一個對比：樓下是一片血跡，可憐的新寵芙蓉鳥被咬斷了一條腿，羽毛松散;但是樓上“它躺在露臺板上曬太陽，態(tài)度很安詳，嘴里好像還在吃著什么”。這“罪貓”畏罪潛逃、逍遙法外，居然還優(yōu)哉游哉地享受生活？在“我”眼里這不僅“犯下”，而且“犯上”了，所以為了讓它罪有應得，“我”作為權威，必須對它狠狠懲戒。于是，“我”拿起木棒就狠狠地朝它打去。這打，打在盛怒之下，力氣必然不小。

可憐這只貓！它只是順應本性，按自己的生活方式生存罷了，哪知道人類如此復雜且不講道理地主觀臆斷？這本來寄人籬下的生活，好不容易讓它有一些歸屬感，主人久久不聞不問也就算了，第一次主動找上來竟然不是愛撫，而是猛烈的重擊。木棒打在人身上都疼，更何況是打在貓身上！在這種情況下，貓并沒有反抗（稍微有點烈性的貓是會用爪子攻擊人的，但這只貓沒有，它性子很溫順），只是“咪嗚”一聲逃到屋瓦上了。而“我”此時的內心仍覺憤憤，覺得懲戒還不到位，不夠快意，打輕了，不夠解恨。

本來，事情講到這里便可以結束，但作者卻有良知，在高潮之后再續(xù)一段回落，指引讀者向良善進行思考。

李媽叫道：“貓，貓！又來吃鳥了！”是那罪貓又來了嗎？不是，是黑貓。李媽說“又來”，這只黑貓是在之前來了一次？上次吃鳥的，是這只黑貓嗎？上次黑貓在吃鳥的時候，難道李媽也看到了？既然她看到了，為什么她不在“我”打貓之前說？讀者會產生一連串疑問。當黑貓銜著黃色芙蓉鳥在露臺逃走的時候，“我”看到了，明白了，覺得自己做錯了。而此時，那只被錯怪的貓已在文中不見蹤影，可能在療傷，可能在躲避，反正，作者沒讓它再出現(xiàn)。作者由一段內心獨白展現(xiàn)“我”對貓的醒悟和懺悔，這段獨白既是“我”的自問，也是面向讀者的提問：

我很想補救我的過失，但它是不能說話的，我將怎樣的對它表白我的誤解呢？

雖然貓不會說話，但是貓有靈性﹕開心時會蹭人的腿腳，會打呼嚕，會要求順毛。貓是有情緒的，“我”這樣發(fā)問，證明他仍未認識貓是人類之友，仍把它視作“會動之物”。動物朋友，之所以被稱為“友”，是因為它們與人類有情感的互動?！拔摇蔽茨芤庾R到這一點也許是因為時代的局限，但我們可以討論對動物的待友之道。

再看看文章的結尾：“兩個月后，我們的貓忽然死在鄰家的屋脊上?！边@句話，我們可以做細細品讀。首先，作者用了“我們的貓”，稱呼上發(fā)生了變化，由“可厭的”變成了“我們的”，是不是因為這一次事件之后，它的地位有所提升？其次，貓“忽然死在鄰家的屋脊上”說明了結局，回應了上面的疑問?！昂鋈凰馈?，說明是暴斃;“在鄰家的屋脊上”，是在“鄰家”而不是自家﹐是在“屋脊”上而不是角落里﹐這說明它的地位并沒有得到提升，經(jīng)歷了這件事情后反而還下降了，跟流浪貓差不多。在屋脊上亡，是不是因為對“我們”家仍有眷戀之情？

文中沒有明說，而是以留白的形式進行結尾，讀者可以大膽揣摩它因何而亡﹑為何死在鄰家。這種開放式的結局，正是作者給讀者特別留下的懸念空間。最后的最后，他在文中寫道：“自此，我家永不養(yǎng)貓。”的確，不了解、不尊重、不懂、不愛﹐還是不養(yǎng)為妙，有這樣的認識，其實也是“我”良心使然。但是反觀真實世界，很多貓仍然被物化、仍然被虐待、仍然被拋棄。當然也有快樂生活在這個世界的貓，但是如何對待生命﹑如何對待我們的動物朋友，也許是本文的最終落腳點之一。

[作者簡介]鄧文倩，女，漢族，廣東佛山人，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在讀，研究方向為中學語文教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