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住在屋里,鳥住在窩里,云住在天上,風住在哪里呢?
小時候的我一直覺得風住在瓦里??烧l要是說“風住在瓦里”,村東頭的老悶兒肯定不信,還得笑話他。
老悶兒心里有數(shù),認死理兒。有一回,有個說書人說,孫猴子的金箍棒能塞到耳窟窿里,老悶兒就懟他:“誰的耳朵能裝下十萬八千斤?”說書人只想混口飯吃,不愿和他抬杠,換個段子說起了關(guān)羽過五關(guān)斬六將。一大群正在興頭上的小孩兒不愿意,忿忿地罵老悶兒,老悶兒也不急,嘟囔一句“凈是瞎話有啥聽頭兒”,走了。
要是問老悶兒,風不住在瓦里住在哪兒?老悶兒肯定會說,住在天上唄。在老悶兒心里,天可大著呢,啥東西都能住上去。我不信老悶兒的話,他沒上過學,不認識字,讀不了書,他能懂個啥?
有一天,我還真問了老悶兒,風住在瓦里吧?老悶兒笑了,風咋會住到瓦里呢?風那么大,瓦那么小,咋住?
我也笑了,接著問他,火住在哪兒?老悶兒很得意地說,火住在柴禾里唄。我就懟老悶兒,火那么大,柴禾那么小,咋???
從那以后,老悶兒就不搭理我了。
過了些年,我上了大學,老悶兒才又開始搭理我,還很熱情。
有一回,他在街上碰見我,回頭四下看看,才開口說話:“你說風住在瓦里,還真有道理呢。你是大學生,有學問懂得多,你說說,火是咋住到柴禾里去的?”
我說,叔,這事兒你咋還記著呢?老悶兒笑,我也笑。
我咋會知道風住在瓦里呢?我咋會知道火是咋住到柴禾里去的呢?我沒辦法回答老悶兒,笑過后,我抬腿就走。老悶兒也不粘我,悶著頭回家了。
可是我卻放不下心,兒時的一個小小想法,我早就忘掉了,咋就讓一個大男人記這么多年呢?誰又知道,他對我的那個想法,琢磨了多少遍呢?他為這是不是連覺都睡不好呢?我應該給他一個答案,要不,說不定到死的時候,老悶兒都難閉眼。
我要是給老悶兒講“光合作用”,估計他也聽不懂。我想了很久,再遇見老悶兒的時候,我說:“叔,柴禾里的火都跟日頭有關(guān)系。你看,日頭的光照到樹上,就鉆進樹葉里了,鉆不進樹葉里的,都掉到土里去了?!崩蠍瀮核贫嵌吲d地走了。
老悶兒不悶,可為啥都叫他老悶兒呢?
二
街有頭,巷有尾。
村子里的街都是通透的,人在街上有來有去,哪一邊是街頭不好分辨,也沒法分辨——街不是一棵樹,有根有枝有葉;也不是一條蛇,有頭有身有尾巴;更不是一條河,水直往一個方向流。
巷不一樣,它有頭有尾,完整得很。巷頭與街頭一樣,兩邊住著人家,門對著門??稍偻镒撸镂策€住著人家,路就被堵住,到了盡頭。住在巷尾的人家,往往要修一堵影壁,攔擋沖進院子的邪氣。有些巷子兩邊只有院墻,兩邊人家的門朝著別的方向,巷子就只剩巷尾的人家走動,叫作“火巷”。
老悶兒住在村東頭,石磙住在村西頭,他倆都說自己住的是街頭,抬杠抬到頭發(fā)白,誰也說不服不了誰,街也就變得有頭沒尾?!皩幃旊u頭,不作鳳尾”,這道理好像在人心里扎了根。
在老悶兒的腦子里,東、北為上,西、南為下。他和石磙抬杠,說得最多的也就八個字:紫氣東來,面南背北——“紫氣東來”刻在自家院門門頭上,“面南背北”是他去開封的龍亭時看到的。
別看老悶兒不識字,可他記性好,說話挺氣人:“皇帝的龍亭可真排場,花里胡哨,俺家門樓沒法比。面南背北,這個跟俺差不多……石磙,你把你家門頭兒只要刻上‘紫氣西來’,俺以后就不跟你爭了?!?/p>
老悶兒的話彎子繞得陡,也瞞不過石磙,老悶兒再激他也不上當。石磙說:“你刻成‘紫氣西來’吧,俺以后也不跟你爭了。”
“紫氣咋能西來呢?上西天還差不多!”老悶兒說罷洋洋自得,石磙卻沒有罷休:“你要是不改成‘紫氣西來’,就別跟俺爭。上西天咋了,誰老了不是上西天?孫猴子能耐大,還護著唐僧去西天取經(jīng)呢!你能耐大,你老了上東天去吧?!笔薰笮χ吡?,老悶兒好久回不過神來。
村里好多人都覺得老悶兒可笑,街哪里是頭哪里是尾又不當飯吃,沒啥好爭的??伤遣粻?,又有人覺得這日子過得挺沒意思,就挑話茬:“聽石磙說,你只要在門頭上刻上‘紫氣西來’,他就不跟你爭了。你就改一個字,值!西來就西來唄……”
“你家咋不刻‘紫氣西來’?你要是刻‘紫氣西來’,俺也不跟石磙爭了。你說中不中?”老悶兒沉著臉,又講起道理來“俺家在村東頭兒,‘紫氣東來’俺先得到,石磙得的紫氣,都是俺剩下的。你還是去勸勸石磙吧?!?/p>
吃沒趣也不打緊,挑事兒的人呵呵一笑:“老悶兒,你這名兒可不對啊,你說的還真有理兒!”
“俺才不叫老悶兒呢,俺有名。你再這么叫俺,俺可也這么叫你了!”老悶兒的臉色更沉了。
見老悶兒急了,挑事兒的人才放心地離開。哪天老悶兒心情好了,他們才會再來挑事兒。
三
村子里什么地方柳樹最多?塘邊。
村里的老規(guī)矩,老悶兒都知道,他像唱梆子戲一樣順口就能溜出來:前不栽桑,后不栽柳,院里不栽鬼拍手……咱村的自力,就是在屋后栽了一棵柳樹,他老婆就跟人跑了。這話,是在自力死了以后說的。要是自力活著,老悶兒斷不敢這樣說。
塘邊沒有人家,就沒人計較。再說了,桐樹、榆樹、洋槐樹在塘邊不好栽活——夏天一下大雨,塘里的水就會漫出來,把樹身淹沒一米半米,三五天就能悶個半死不活,枝黃葉落。柳樹不怕水,越淹活得越滋潤,葉子都長成黑綠色了。
清明前后,柳樹吐穗長葉。小孩子折了柳條擰下嫩皮做成哨子吹,吱吱嗚嗚的聲音讓老悶兒心煩,他就嚇唬人:“再吹,看天黑了蝎子爬出來蟄你們的舌頭!”
膽兒小的不敢再吹,膽兒大的不怕,還巴望著逮一只蝎子玩呢。清明節(jié)當天,家家戶戶院門兩邊都會插上柳枝。老悶兒想得多,堂屋、西屋、廚房,每一個門頭上都要插上柳枝才放心。
老悶兒會窩筐編簍的手藝,他家的籃子、草簍都是自己用柳條編的。最好看的籃子叫笆斗,剝了皮的柳條白生生的,壓得很瓷實。有人還把笆斗刷一層紅漆,專門辦喜事裝禮品用。要讓老悶兒編笆斗,也不是難事兒:備好柳條,吃一頓飯,喝幾杯酒,不幾天就能編好。
我覺得老悶兒嚇唬小孩子不讓折柳條,有他的私心。你想啊,好柳條都被折了去,他用啥編籃子呢?但我不敢揭這個短,怕老悶兒惱了,不再給人家編笆斗。這年年都編的笆斗,也不是只有老悶兒一家人用。
柳樹除了能讓孩子們做哨子、讓老悶兒編籃子,偶爾還有人捋柳穗吃,都是不堪大用的角色。各家各戶的房梁、門窗、家具和柳樹沒有關(guān)系,那得榆樹、桐樹、椿樹、洋槐樹才行。直到有一年,塘邊的一棵大柳樹被風刮倒,我才知道它的另一個秘密。
大柳樹的樹身,被鋸成了很多一揸厚的骨碌,深深的褐紅色煞是扎眼。人們爭著搶著往家里搬,當剁肉的墩子用。老悶兒不去爭,他拾掇起幾根粗大的樹枝,用架子車拉回家。后來我才明白,老悶兒把樹枝解成板,做了一副大面案。老悶兒逢人便說:“柳木案板,好著呢!”
很多年后再見老悶兒,他的頭發(fā)、胡子已經(jīng)花白了。想起以前他嚇唬我們不讓折柳條的事兒,還是禁不住問起他來:“叔,蝎子真會蟄舌頭嗎?我咋沒見過?”
老了的老悶兒很認真:“老人們就這么說的,大概,大概會吧……那柳樹又不是你叔家的,你叔管不著的?!崩蠍瀮涸诖遄永锕麻T獨戶,他誰也不得罪。
如今,水塘沒了,柳樹沒了,老悶兒也沒了。這些實實在在的事物和人,似乎活不過那句玄而又玄的“后不栽柳”。
作者簡介:
石廣田,筆名黃池春田,男,漢族,1973年出生,1996年畢業(yè)于河南農(nóng)業(yè)大學農(nóng)學本科專業(yè),河南省封丘縣人,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詩文散見于《新華每日電訊》《光明日報》《人民日報》《星星詩刊》《雜文選刊》《讀者》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