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5月19日上午,第14屆奔流作家班的全體作家,從鄢陵花都溫泉小鎮(zhèn)出發(fā),在參觀了唐韻園林、鶴鳴湖水利風景區(qū)、長壽山、建業(yè)綠色基地后,中午在建業(yè)大食堂共進午餐。席間,服務員上了一盤熱氣騰騰、清香爽口的碾轉,看著好看,吃著好吃,引起了我對童年的深切回憶。
我小時候最愛吃碾轉了!
碾轉系綠色小麥胎盤,經石磨碾成的純天然綠色食品,是我們鰲頭人嘗新的青物之一。其制作過程是在麥秸桿完全變黃、麥粒外表基本變硬、粒內仍有漿體形狀時便收割下來,搓出麥粒,將其炒成半熟,再用小石磨磨出、蒸熟,然后加入調味拌勻,即可食用。做好的碾轉,黃中見綠、綠里透翠,色形、口感和營養(yǎng)俱佳,令人垂涎欲滴,食欲倍增。
相傳昔年乾隆帝尋訪生母,至豫西汝州,恰逢青黃不接的季節(jié)。百姓以當地度荒的食品——碾轉進行招待,乾隆帝品嘗后贊不絕口,回宮后仍念念不忘,遂成為皇宮供品每年進貢。據《宮女談往錄》中記載:每年春末夏初,也就是夏季的第一天(四月初一),宮里要吃兩種一年初次見到的新鮮東西,一是櫻桃,另一種就是用新鮮青小麥做的碾轉。
汝州地處豫西腹地,為伏牛、嵩山二山所包容,盛產小麥,每年夏麥季節(jié),當地農民便有把剛剛灌完槳的半熟青麥割下來,經脫殼、篩選、烘炒、脫皮、搓麥等五道工序,加工成碾轉的習俗。古時,窮苦人家為了度過春荒(饑荒)而加工碾轉,如今,當地農民把加工成的碾轉作為休閑美味食品饋贈親友,或沿街出售。其中又以我們鰲頭的碾轉最為馳名,現今村中仍有幾架石磨每年進行碾轉加工。碾轉的吃法有很多種,但有兩種吃法尤為我們鰲頭人喜愛:一種是以黃瓜絲、蒜蓉涼調著吃,另一種就是拿雞蛋炒著吃。
在都市中奔忙,離開家鄉(xiāng)太久了。一天早晨,居然有布谷鳥的叫聲。這讓我想起了小時候的老家鰲頭,每當布谷鳥開始歌唱,到田間地頭看看,麥子已青黃。窮苦年月,對一些口糧不濟的農人來說,這時節(jié)是最難熬的,去年的陳糧早已吃光,新麥剛灌完漿,離麥收還有半月光景,可肚子是等不得的,整日價骨碌碌地叫,怎么辦?聰明人望著一層層麥浪,慧從心生,他們把半熟的麥穗割下來,搓下麥芒與殼,只留下帶青皮的籽——外面那層皮暫時去不掉,要想辦法。
生起火,鍋里燒開一丁點兒水,麥籽下鍋,用大鏟子翻來覆去地炒。濃郁的麥香被一點點激發(fā)出來。炒熟的麥籽倒進簸箕,邊搓邊簸,扇掉青皮,最后只剩下光溜溜的青麥粒。
門口大槐樹下的石磨或石碾被女人沖刷得干干凈凈,青麥粒放上去,女人圍著磨(碾)一圈圈地轉。磨把麥粒擠成細細長長的條條,碾壓出的卻是片狀。磨和碾這兩種加工法的結果,只是形狀的不同,味道是一樣的。青麥粒在碾(磨)上轉來轉去做的美食,人們給它取了個名字,叫碾轉。
女人圍著碾走了一圈又一圈,聽見布谷鳥的叫聲“麥罷咋過”,似在提醒:現在就這樣吃,吃完了,麥罷咋過?女人的臉上又浮起一層陰云:是呀,麥罷咋過?
這碾轉雖是饑餓時的靈感,但在如今的歲月里仍風頭不減。今天,在燈紅酒綠的都市,聽到一聲聲“麥罷打垛”,到街上轉轉,會頂頭碰見挎著沉甸甸籃子的農家婦女,籃子用印花布蓋著,下面是擠得細細長長的碾轉。聞著清甜的麥香,看著黃綠的色澤,會讓人想起5月的田野,一滾滾麥浪,一陣陣醇香,夾著布谷鳥的“麥罷打垛”的叫聲。
買一些碾轉回家,倒進盆里,這時節(jié)埋在土里的大蒜也長得圓滾滾、胖嘟嘟了。拔一棵出來,去皮,放在臼里,砸成糊,撒鹽,味精,淋入芝麻油,筷子攪勻,倒進碾轉,香噴噴的美味就做成了。
碾轉是粗細糧的混合物,干麥經過細磨,能變成麩子、白面、黑面。碾轉省去了這些煩瑣,對各種營養(yǎng)兼收并蓄,不離不棄。輾轉保持了全麥的營養(yǎng),所以碾轉入口,有點粗糲,且有質感。筋道,耐嚼,淡香中帶著微甜,在饑腸轆轆的時候,很容易產生飽腹感。
我小時候,一次和母親去西灣的外婆家,外婆端出一盆碾轉,聞著香氣,食指大動。我正要大快朵頤,被母親攔住,說:“栓娃子正吃打蟲藥呢,碾轉里有香油,怕吃了會損藥效。”我遺憾地望著那盆碾轉,哈喇子咽了又咽。吃不到的東西會留下深刻的印記,所以過了五十多年依然記得那盆碾轉。
細想,吃碾轉的心情跟時代是很有關系的。饑餓時是為果腹;美味匱乏時是當零嘴解饞;如今什么美味都有,吃碾轉吃得更多的是對童年的回憶,是鄉(xiāng)野間的情趣。
在我們河南汝州的鄉(xiāng)間,流傳著“楝花開,吃燒賣;楝花轉,吃碾轉”的諺語。楝花大開之時,一地小麥由青變黃,此時離開鐮割麥也就是十天半月,正是割新麥吃碾轉的最佳時節(jié)。
碾轉是我們豫西地區(qū)流傳的一種古老面食,也是一道富有民間特色的時令小吃,直接用新鮮的青麥粒加工而成,浸透著縷縷麥香,凝結著民間智慧,堪稱豫西面食文化中的原生態(tài)。饑饉年代,在莊稼人的眼里,碾轉不僅是一種珍奇美食,更是救命的接濟食物。農歷三月底至四月初,是一年之中最難熬的時節(jié),舊糧吃完,新麥未熟,家無隔夜糧,只有靠野菜艱難度日。青黃不接的饑荒年月,春天似乎格外長,也實在難熬,窮人肚子餓,急盼救命糧,等不及新麥成熟就割下一些青麥,做頓碾轉,聊以充饑,然后磨鐮上陣,大干一場。
碾轉又是一道名副其實的時令小吃,一年中能夠制作碾轉的日子屈指可數,也就是麥熟前的幾天。鄉(xiāng)親們都說“碾轉好吃真難做,一碗碾轉汗?jié)窠蟆保嗽捯稽c不虛。大清早下地,把將熟未熟的青麥割下來打成捆背回家后,要經過脫粒、去糠、翻炒、脫皮等多道工序,然后用石磨將炒熟陰干的麥仁碾壓三遍,才最終制成色澤青碧、寸長彎曲的碾轉,由于它用石磨碾壓而成,故而我們鰲頭人稱其為碾轉。
記憶中,每次我一鬧飯或者不聽話,奶奶總是哄我說:“栓娃子,聽話!等麥子熟了給你做碾轉吃。”雖然當時碾轉已不是農人救荒果腹之物,但清爽可口的碾轉對我仍然具有很大的誘惑,足以讓我對奶奶吩咐的每件事都百依百順。在焦灼難耐的期盼中,終于盼到了農歷四月初的麥黃時節(jié),奶奶喊我去地里割麥子做碾轉。她手執(zhí)鐮刀走進麥田,先是拽幾穗麥子比較一番,而后挑選一片,彎腰割起來。我跟在奶奶身后,將割下的麥子攏成一堆。割完后,奶奶直起腰用麻繩將麥子捆成兩捆,她背大捆,我背小捆。回到家,奶奶把大黑鍋往鍋臺上一擱,讓我從門外抱些干柴,填到灶膛里生火,她則把麥子分成一束束的小把,將麥穗對齊后,放在搓衣板上反復揉搓,簌簌的麥粒紛紛落入簸籮里,待帶殼的麥粒脫落干凈了,就放入燒熱的大黑鍋中開始翻炒。
一個多小時后,奶奶抓一小把麥粒放在手心里搓了搓,炒熟的麥粒已經完全離皮了,輕輕對搓,麥芒和麥殼就掉了。奶奶吩咐我“把火滅了吧”,轉身將麥粒一瓢瓢舀到簸籮里。此時我早已是急不可耐了,顧不上燙,從簸籮里抓起一把麥粒就往嘴里填,奶奶則在一旁憐愛地提醒,吹吹再吃,別讓麥芒卡著了。
開始上磨了,奶奶端著一簸箕拾掇干凈的麥粒,走到了門外的石磨旁。磨碾轉不能圖省事,磨上三遍吃起來才出味。等磨到第三遍時,隨著磨盤的轉動,一堆毛線頭或小蟲子形狀的細條條,接連不斷地從磨縫里鉆涌出來,軟軟的、黏黏的,長一兩寸,看上去晶瑩剔透,綠中透黃,散發(fā)著新麥的清香。我和幾個小伙伴嘻嘻哈哈笑著,一人抓了一把碾轉,坐在地上狼吞虎咽地開吃,真叫一個酣暢淋漓、大快朵頤。剛做出來的碾轉鮮嫩柔韌,透著麥子的原香,嗅一下麥香撲鼻,吃一口唇齒生香,勝似人間所有的珍饈美味。
我吃夠了,奶奶也把磨盤里里外外掃凈了。接下來,奶奶開始配制澆拌碾轉的調料。制作過程并不復雜,用新蒜在蒜臼里搗些蒜汁兒,喜歡吃辣的可以加些干辣椒一起搗碎,抓一把鹽,淋點小磨香油,倒一點醋,頓時滿屋子都彌漫著清香。吃的時候,一人扒上一碗碾轉,用勺子舀些調料澆在上面,吃起來很是過癮。新鮮的碾轉帶著天然的麥香,不粘牙有韌勁,清爽爽甜津津,是一道難得的農家美味。
碾轉,一道清新婉約的鄉(xiāng)間小吃,聞之縷縷麥香撲鼻,食之耐嚼勁道爽口,挾裹著濃郁的鄉(xiāng)土氣息,宛如一位清秀淳樸的鄉(xiāng)間女子。翠葉嬌嫩,麥香芬芳,在活力渲染的初夏時節(jié),傳承著千年不變的古老技藝。在遠離故鄉(xiāng)漂泊在外的游子心中,碾轉是一種魂牽夢繞的家鄉(xiāng)味道,只能在夢中一遍遍細細品味,慰藉心靈。
坡嶺上眨眼間就是黃燦燦的一條條、一道道、一塊塊,成熟的味道直逼到人心上。江山溝溝窩地里的麥穗沉實飽滿,如行走在阡陌上的孕婦,步履雖然緩慢卻豐健穩(wěn)重。
五月的新麥,正離鐮刀的腳步越來越近,天空也因為即將到來的豐收而變得格外凈爽明朗。
五月的新麥,讓我對上蒼充滿了無盡的感激;五月的新麥,也讓我的心底莫名中有一種吮吸、咀嚼、品嘗的沖動。
看到了五月新麥,就想到了碾轉。
在過去,碾轉是貧苦人家在青黃不接時度饑荒的無奈之舉,現今變成了人們懷念鄉(xiāng)野風味的一種慰藉。
碾轉本自天然成,原料中沒有任何人工的添加,它包含著醉人的陽光、干凈的空氣和溫潤的水分,還有母親用手觸摸過的溫度……
農歷五月間,能吃上碾轉,那一年的記憶就永遠帶著清香……
想到了碾轉,就想起曲劇《包公辭朝》中那句忘不掉的包公唱詞“割一捆新麥吃碾轉”。劇情說的是,包大人不滿奸賊王強當道,陷害楊家將,在金鑾殿上以辭朝回鄉(xiāng)要挾宋王。此時此刻,在建業(yè)大食堂的小舞臺上,包公正在唱那一段充滿鄉(xiāng)情和農家樂的《十二月》,這段唱詞雖長,但是每句每字都張揚著“割一捆新麥吃碾轉”的鄉(xiāng)土氣息,和五月新麥一樣,蘸著莊稼地里的露水,農家院里的炊煙,莊稼人的憂樂苦甜,故鄉(xiāng)的風雪雨霜,讓人恩緒萬千……
少時,家鄉(xiāng)的伯娘叔嬸們每于正月里,在簡陋的戲臺下,張大嘴巴支起耳朵,細細地聽這些咿咿呀呀的唱腔,咂品著一字一句的甜蜜和憂傷,冬灌后的小麥也正在這些散漫的曲調中默默地成長。
往深處想,還真說不清是麥子滋養(yǎng)了人,還是人滋養(yǎng)了麥子。在土地上生長著的人和麥子,還有在人和麥子之上的好多東西,就這樣營造出了鄉(xiāng)音鄉(xiāng)情鄉(xiāng)風鄉(xiāng)韻,延續(xù)成了我們心中永遠的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