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一個早晨，陽光已刺穿云層，雜草上、麥叢上都散發(fā)著一股透明的潮氣。收割機不緊不慢地朝田里開著，家家站在地頭等著收麥，傻子卻提著黑色塑料袋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我不止一次地碰到過傻子，卻始終不敢大大方方地看她一眼，她倒是直勾勾地盯著我瞅。不時對上她垂涎的目光，感覺就像是白天碰見黑貍貓。

我總是被那種目光嚇得撒腿就跑。因此，大多數情況下，我都是畏懼傻子的，從未想過有一天我會如此了解她。

北方的五月，天上最耀眼的是太陽，地上最耀眼的是麥田。外婆看到收割機準備開往南邊的麥田，就趕緊讓我去喊大舅媽幫忙。

為了快點，我抄了近道。鄉(xiāng)間的小路七扭八歪，塑料涼鞋急沖沖地敲打著土地，惹的左鄰右舍的狗，隔著緊閉的大門叫個不停。

“舅媽，快點，輪到咱家收麥子了！”

得到舅媽的回應，我轉身準備往地里走。沒走幾步，看到一戶人家的大門居然開著，我納悶地向里看了一眼。大家不是在排隊收麥就是在路邊曬麥子，現(xiàn)在誰家還會有人呢？定睛一看，傻子居然在別人家洗碗。她一直專注洗碗，根本沒抬頭看我。她有條不紊地洗著碗，我如往常一樣，眼皮稍向上撩一些，眼珠來回一轉，沒遇到她的目光。我的目光開始放肆起來，盯著她好大一會兒，她都沒發(fā)現(xiàn)。滿頭的灰發(fā)掩蓋住她的臉龐，將剩下一小部分土黃色的肌膚露在外面。一雙手像撫摸圣物一樣，溫柔地清洗著兒童用的紅色小碗。樹蔭把她那身襤褸衣衫遮得嚴嚴實實的，不忍展示出她一絲的不堪。

“在太陽地傻站著干啥？”

舅媽的話讓我反應過來，我是要去地里收麥的。傻子聞聲抬頭，我也不好意思停留下來。

終于輪到我們了。收割機走了兩三個來回，將麥穗置換成了麥粒。正裝袋時，我又看到傻子的身影。她拿著一個黑塑料袋，尋找著機器粗心落下的麥粒，小心地捻去麥粒上的泥土，順手裝進胳膊上掛著的黑塑料袋里。

下午四點，老瘦的三輪車準時停在村口，外婆將去年沒吃完的小麥拿去換饅頭。村里就老瘦一家饅頭鋪。我們出來得晚，外婆便在外圍等著。我晃著腦袋四處張望，看著一個個往前擠著的、踮起腳尖看斤兩的，還有在三輪車四周嘰嘰喳喳看熱鬧的閑人。而在最外圍站著、不上前湊的傻子，格外顯眼。

人散得差不多了，我們也換好饃準備走。聽見老瘦說：“栓貴娘，你這點麥子不能換8個饃啊，你這叫我咋做生意？”

傻子看著老瘦似笑非笑，一臉祥和，像是在請求但卻不吱聲。外婆拿出幾個饃：“就這吧！栓貴娘，趕緊拿著你的饃回家吧！”傻子嘴里連連發(fā)出“啊啊……啊啊……”的聲音，雙臂亂揮著，裝饃的塑料袋嘩啦啦地響。

我開始對傻子的真實身份產生懷疑。她是什么時候有家的？她還有名字？頓時，她開始變得神秘起來。

傻子好像特別喜歡小孩子。每逢在街上碰到玩耍的小孩，她就盯著他們看，目光直勾勾地，呆滯的眼神看起來如靈魂出竅般。直到趴在地上玩著的孩子發(fā)現(xiàn)她，她仍是那副神態(tài)。膽小的孩子當場就被嚇哭了，她便伸手撫摸孩子的頭，試圖要哄好他，嚇得那孩子邊哭邊喊媽媽。膽子稍大些的孩子，肆意妄為地齊聲喊著：”傻子娘傻子娘，光打麻將不看娃?！?/p>

那些孩子一遍遍嚷著，她倒不生氣，反而笑盈盈地看著他們，滿臉的愛憐，享受孩子們的叫嚷。等被弄哭的孩子的家長罵罵咧咧地趕她走，她才訕訕地離開，一邊不時回頭戀戀不舍看看那些正在鬧的孩子。

我在角落里看著傻子越走越遠。絡繹不絕的人流里，她蹣跚著腳步，深一步淺一步地走著，衣衫隨風不斷地向后拖拉。此刻的她，一定是面無表情，若有所思地向前走。走到一個不知道什么地方的地方，可能就是走多遠就多遠，累了就停下來，沒路了，就原路返回。

我和其他小孩子一樣，害怕傻子，不敢靠近她。阿婆們常教育我們：“千萬不要讓傻子碰到你們，尤其是頭，否則會把傻病傳染到你們身上！”年幼的我居然深信不疑，并認真履行。

后來，我離開了外婆的村子。關于傻子，離開的時候沒想到，之后也未曾想起。

直到今年又收小麥，田里總感覺少了些什么。

“外婆，傻子怎么不來撿麥粒了呢？”

“她早沒了?！?/p>

“去年冬天，老曹早上開廟門的時候發(fā)現(xiàn)的。通知了她兒子，她兒子當天就把她給埋了?！?/p>

我感到有些茫然，一個人說沒就沒了。外婆說傻子不是天生就傻的，她有名字，叫文英，是崇召街出了名的麻將好手。

四畝土地對一個從小在田里摸爬滾打的女人來說算不了什么，閑下來，她控制不住地往麻將桌前湊。兒子兒媳都外出打工了，她在家守著土地和兩個娃娃。娃娃小的時候，她抱著娃在旁邊看著，娃娃上了學，她順理成章地成了麻將桌的常客。她很少輸，而且每每打法也不一樣。等一聲“胡了”，兩手將跟前的麻將猛地推倒，再往前一推。過個兩三秒，在場的人才反應過來，紛紛感嘆：人家文英這麻將打地中?。?/p>

一輪下去，桌上桌下的氛圍一下子被她帶動起來。看的想接著看，有的甚至想跟文英交個手。輸了錢的人自然不肯放她走，總覺得，再來一把，文英手氣就不會這么好了。就這樣，文英常常一打就是一下午甚至更久。

中午放學，兩個娃娃到老地方找奶奶，文英帶勁的猛將跟前豎著的麻將塊推翻：“哈哈，又是！”隨即桌上的麻將被推到中央，雙手揉搓著麻將。麻將相碰的清脆聲，麻將與麻將桌相遇的渾濁聲，壓不住文英內心的激動。麻將桌邊圍滿了人，左一嘴右一句地夸著文英。

“人家往桌前一坐，排位就到那兒了，你們誰也搶不走。“

“可不是哩，你瞧人家文英這手氣！”

“文英，贏了可得請大家吃飯啊?！?/p>

“中，中，中，都來??！”牌打到正興頭上，文英耳邊又充斥著大家的贊美和羨慕，不覺間有些飄飄然。少聰湊到文英耳邊，問：“奶奶，你啥時候回家給俺們做飯？俺倆都餓了。”

“還做啥飯？恁奶奶贏了，今天中午去飯店?！辈恢朗钦l，吵吵了句。弄的少聰找不頭腦，怯生生地望著手不停歇的奶奶，拿上奶奶順手給的零花錢回家了。

兩個孩子胡亂吃了點零食少聰想喝點水，少慧便搬上小板凳踮著腳，伸直胳膊去插電磁爐的插座。濕漉漉的小手沾上插座外濺的火花，電流迅速鉆進少慧體內，她顫抖了一下，趴在了地上。

少聰看到姐姐摔倒在地上，想把她拉起來。姐姐沒被拉起來，他反在巨大的電流磁感應下挨著姐姐倒在了地上。電磁爐捏著喉嚨發(fā)出“吱吱”的聲音，似乎在為這一幕作辯解，可結果擺在那里，誰會聽它所謂的言之有理呢？

鍋中的水沸騰起來，大大的水泡咕嚕咕嚕，沒人理會，白色的蒸汽，讓屋子充滿了迷幻。

文英滿臉笑容地提著大袋小袋的菜來到院子里，喊：“少聰，少慧，趕緊來吃飯吧！”喊了幾聲沒人應，進屋一看，倆孩子躺在地上，滿臉的笑容定格在臉上。她瞪大了眼睛，看著倆孩子。瞬間像被人挑了骨頭架子似的，癱坐在地上。癡癡地看著地面，許是黑白無常不想讓地府多個賭徒，便放回她七零八散的魂魄。

文英緩緩地朝著孩子爬去，把孩子摟在懷里，噙在眼中的淚簌簌地淌出來。她的腿猛地抽了一下，瞳孔慢慢縮小，目光灰蒙蒙地聚到某一處地方，又瞬間收回，余光中透著些許狠意。趁著那股勁，她顫顫巍巍地站起來，把孩子抱起來放到床上，輕輕地蓋上被子：“睡會兒吧，奶奶一會兒來找你們?！闭f完，她抹掉粘在臉上的淚，拿手抓了兩把頭發(fā)，鎖了家的大門，去大街了。

買了兩道菜，還跑到雜貨鋪買了包老鼠藥。

文英將老鼠藥拌在菜里，氣定神閑地拿起筷子大快朵頤，吃到睜開雙眼映入眼簾的是醫(yī)院的白。

在外地打工的兒子兒媳趕回來，兒子隔著病房玻璃看了眼母親，兒媳卻無論如何都不肯原諒她。出院后，她就變得癡傻了。

兒媳又生了個小男孩，這次她把孩子帶在身邊不去打工了。新生的孫子，兒媳連讓她看一眼都不讓，并把她趕了出去。村里人自那件事以后都離她遠遠的。

她赤著腳，披散著頭發(fā)，在大街小巷來回跑著，沒人留意她靠什么生存，人人都離她遠遠的。她盯著小孩看，小孩就朝她丟石子，放狗咬她?？粗还穱樀盟奶巵y竄的樣子，大人小孩笑得前仰后合。

別人笑她，她也笑。

外婆佝僂著身子繼續(xù)拾起被遺落的麥子，我從那片麥茬地里直起腰。向東望去，遠處好像還真有個蓬頭垢面的女人，提著黑色塑料袋在田里搜尋著被遺落的麥子。

作者簡介：

張燕 ，現(xiàn)居河南省鶴壁市，1999年生，現(xiàn)就讀于牡丹江師范學院2019級工商管理專業(yè)、“乃寅寫作班”19級學生。有作品發(fā)表于《牡丹江晨報》等。散文在黑龍江省抗擊疫情作品評選中獲得二等獎、小小說獲得“葉圣陶杯”二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