欒川縣有個鎮(zhèn)叫潭頭鎮(zhèn),鎮(zhèn)的南邊有座嶺叫撥云嶺。
撥云嶺腳下,伊河滾滾而東,在偃師的岳灘村與洛河交匯,在鞏義的神都山下流入黃河,產(chǎn)生了厚重的伊洛文明。
我去的時候正值晚秋,雨后。“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秋色凝重,霧垂山腳,無數(shù)的細流夾著泥土從河岸涌進伊河,水聲轟鳴。雨絲縷縷,似有似無,滋潤面頰。
撥云嶺,我的村子位店嶺也叫嶺,覺得就是丘陵,這里怎么和云有了交集,還“撥云”,反正十分撩人遐思。
第十五期奔流文學院作家研修班的授課地點在撥云嶺村。經(jīng)過三個多小時的車程,大約下午一點多我到了潭頭鎮(zhèn),到了撥云嶺山腳下。過了伊河小橋,看到一位白發(fā)老人?著籃子,用語言加手勢溝通,我終于明白,在不遠兩三公里處沿著公路上去,過一個路口,再一個路口右轉(zhuǎn)就到目的地了。
我獨自一人背著包,望望云霧籠罩的山頂,想到望山走斷腿,不由放慢了腳步,盤旋而上。左邊懸崖峭壁,右邊就是溝槽。雨水從黑色的巖石凹處流下,形成無數(shù)的小溪汩汩懸掛,右邊的溝里只是一片“嘩嘩”的激流聲。路面,漫著一層水流。各色雛菊搖曳,叫不上名的細碎花兒點綴著山坳,帶露月季沁紅水靈,四野滿眼鮮潤綠色。
懸崖上時不時有幾個黑舊的蜂箱鑲嵌,路邊則三五步一個,同樣破舊,和我以前見到的方形不一樣,它帶個脊,和小房子一般無二,怎么無一個蜜蜂呢?但我似乎看到繁忙的蜜蜂,那小精靈的進進出出。
一群喜鵲翔集枝頭,見我這不速之客,“嘩啦”飛走了。七折八拐見到人家了,只一兩戶,紅磚青舍房門緊閉。好不容易見到一位村人,確定我沒有走錯,再一拐就到了目的地。上山竟走了一個小時。
這是一個微型山村,數(shù)戶人家掩隱在綠樹蔥郁的山坡。我住的賓館叫元亨酒店,中間三層小樓,東西各二層,三個院子獨立成院而又相連為一個整體。院里東西各建一個廂房,雙脊青瓦,神獸臥脊栩栩如生。院內(nèi)亭榭水池,照壁屛遮。最惹眼的數(shù)東院東廂房檐前的一棵柿子樹。
我是農(nóng)村長大的孩子,柿子格外讓我親近,更何況造型古樸奇特呢。這棵樹,樹齡約四十年,2010年山體滑坡,被巨石擊中,粗壯的根從巨石下掙出,努力蜿蜒向上,已與巨石渾然一體。樹干粗壯,高大虬枝,泛紅的樹葉下顆顆碩大的柿子漲紅了臉,這叫鏡面柿。
走出院子,立在溝邊,白云飄浮,群山盡收眼底,近處西邊一亭鳥立山頭,問一村民知道叫撥云亭,東邊重巒疊嶂,峰與天接。
順著柏油路向西信步,山坳里一座四合院紅磚青瓦,大門緊鎖。山坡上花草繁茂,林木蓊郁,路邊幾棵高高的栗子樹,樹下散落了幾顆毛栗子。幾棵柿子樹已葉子稀疏,牛心柿子已經(jīng)紅透,如一盞盞燈籠掛在枝頭,樹下幾顆已經(jīng)摔破,勾人涎水!小時候,割草碰到這落地的蛋柿可高興啦,撿起來就吃,賊甜。梯田里栽著許多核桃樹,也已收獲。路呈一個“之”字形,拐彎處,兩個木箱放在土崖上兩個緊挨的小洞里,細看是蜂箱。
半道斜出一條路,左向曲通一戶人家,右手路基旁,一個窯洞孤零零的,屋門老式的鐵合頁緊鎖。走到坡頂,比較開闊,幾座農(nóng)家小院,依山勢而建。小平地有兩個秋千,幾把舊椅子靠著路邊花壇。一條路西南沿山伸向撥云亭,一條通向西北山脊,四條向下接引山坡人家。站在平地小憩,這里就是廣場了,這里的住房都是瓦房,磚結構的不多,墻大都是土夯墻。一塊大石頭立在一條路口,寫著鐵路小院,后來知道這是鐵路系統(tǒng)扶貧建的賓館,前面也有兩處援建的賓館矗立。地里的玉米即將成熟,地埝邊幾藤南瓜,綻放著褶皺的黃緞子似的花瓣,一顆大南瓜垂在秧上,幾朵西番蓮開得如火如荼。
沿著主路向西南走走,山峰兀立,白云繚繞。兩棵柿子樹立在高臺上,東望綠樹環(huán)合,農(nóng)舍點點,山路如線,近處元亨酒店青瓦白墻。西眺群山攢云,龍隱蟠舞溝深壑亂。
為啥叫撥云嶺呢?不知道,反正,撥云嶺有一絲云就有一絲雨。仿佛到了江南,而且趕上梅雨季。不過,這也是撥云嶺的極致處,晴空萬里,就沒有了詩意。“嘩嘩”的雨,和別處沒啥兩樣,一切籠罩在雨幕里,冰冷的雨滴從云縫里漏出,落到樹上,花草上,滿地雨花。房檐上的水帶著響聲,如瀑流淌。遠處的云陣陣飄過,就像一群群白色的大鳥,就在眼前,而不是城里在頭頂亂飛。近處的云,填滿溝壑,輕盈似飛絮。
從授課點到駐地要經(jīng)過一段較陡的山,一股水從巖石上垂落,泠泠淙淙。巖石的褐色襯著清澈的流水,清澈的流水依巖石棱角游走,飛瀉著溢到路面,幾束花草沐浴著雨絲,風中支棱,沒有打傘可以與花兒同樂。
站到小廣場,濃濃的云,在對面山間奔流,誰站在對面的山頂看,我一定也在濃云里吧,這里的云是透明的。冰涼的雨掛滿面頰,雨中漫步是我的嗜好,回看那朵西番蓮,在雨中燃燒起來。流水山響,好比千軍萬馬,氣勢森然。一會兒,雨小了,一只小黃狗搖著尾巴從我身邊跑過,幾只喜鵲“呼嚕?!憋w向山頂?shù)臉鋮病C氂?,綿綿渺渺,似有似無,清涼的雨絲沁人心脾,清心清腦,偌大的群山宛若一個空氣加濕器。
我順階而下,尺寬的路邊幾棵山棗樹掛滿棗兒,徑直下到最低處一戶人家。這是一個四合院,大門緊閉,院邊一棵石榴樹垂著幾顆大大的石榴,院子旁種著蔬菜,幾棵木瓜樹靜靜立著,吧嗒吧嗒滴著雨。剛才那只小黃狗獨自忙著玩自己的尾巴沒有理我,旁邊的老舊房子,十分低矮,墻上懸掛著兩個黑黑的蜂箱。
返回到小廣場,沿一條曲折小巷,登上一級級臺階到撥云亭,雨絲飄忽,四望云沒山頭。我的到來,驚動了喜鵲,它們飛到空中盤旋,又落到遠處樹梢。穿過長長的柏樹林,我向山崖邊走去,想近距離看看山那邊的景致。雨久了,腳下松軟,我有些小心翼翼,生怕掉落到一個傳說的山洞。待走到崖邊,那山又往后挪開了,云依舊遙遠,只是能看到溝外的潭頭鎮(zhèn)了,看到山下滾滾的伊河一角了。雨霧,濃起來,風吹松林簌簌,心生驚懼,原路折回,有兩個同學正打著傘走上來。
晚上,又下起雨來,屋檐的雨響聲很大,蛐蛐偶爾嘟嘟地叫。睡在云里的山頂,山頂?shù)馁e館,我閉上眼睛聽雨,心想明天早上云會載我到哪里呢?
早上,山回到自己的位置了,山脊上,生起白云,像燃起的炊煙,不是一朵朵而是一團團,從山前飄向遠處,輕盈而迅速,又像一群群白馬,我驚奇它的飄逸了。想到一句詩“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想到那白云可是仙人的座駕,似乎聽到鹿鶴時鳴,環(huán)佩琤琮,我會不會有個聊齋奇遇呢?鳥鳴喈喈,時有雞唱。
五天很快就要結束了,我順著門口的小道往下走去,這條路沒有走過,這兩天雨多路滑。右邊一戶人家,院內(nèi)一棵樹上掛著玉米穗子只露個樹梢,心想能進院看看多好啊。順路而下,左邊一塊地里長滿荒草,埝邊一棵柿子樹,水花柿子,這種柿子甜而水分大。右邊是滿坡的核桃樹,靠路邊一塊菜地長著油綠綠的小白菜,雨水好,水靈靈的。稍作觀望,返到那戶人家門口,門正好開著,我大聲喊:“有人嗎?”喊著已走進院子。這是一個不大的院子,坐南朝北兩間瓦房,東邊一間小瓦房。自來水槽在東北角,那棵掛滿玉米穗子的樹在西北角靠大門的地方,樹已沒有葉子、雜枝,好像剛移栽的。金色的玉米穗,長在樹上似的。白白的墻上幾枝綠綠的藤蔓如畫,主人已經(jīng)走了出來,熱情招呼。房門前一棵葡萄樹,支架上臥了一只小花貓,見了我并不害怕,只是警惕地爬高了點。檐下放些簡單的花草,各式各樣的石頭,一塊兒來的同學拿起一個石頭問男主人:“這是你撿的嗎?”“是的,我看著像個小鳥,就撿回來了?!蓖卤容^健談,又問起這地里的植物,主人說是藥材,今年沒人來收,并說喜歡可以自己采些拿去能治多種病呢。我趁機到西邊的屋子看了一下,里面二層閣樓,和我小時候村子里房子一樣,只是這里的小些。一架梯子接著閣樓??繅σ粭l沙發(fā),剛才的小貓不知啥時候已經(jīng)臥在上面,見我來弓弓身子走開了。左右兩個隔間,放著床,家什。男主人已經(jīng)幫同事摘藥去了,女主人站在西邊屋前,高高的個子,黝黑的臉,微笑著。她的房檐下,也架了兩個蜂箱。我問起蜂蜜的事,原來這里人人養(yǎng)蜂,主要自己吃,年景好吃不完就到鎮(zhèn)上買一點,都是野蜂。這時,男主人回來了,接著蜂的話題:“我這里都是野蜂蜜,能治病,不是你們城里吃的洋蜂,都喂的糖,我們叫抱窩蜂,一般不采蜜的?!蔽也欢鄯?,只記得一位講課的教授說中國是最早馴化蜂的國家,甲骨文里就有蜜字,可現(xiàn)在中華蜂已瀕臨滅絕,他專門創(chuàng)立了生態(tài)散文,呼吁持續(xù)關注生態(tài)等等。不知道這位老農(nóng)說的野蜂是不是指中華蜂。我很興奮,就問:“老哥,你現(xiàn)在有蜂蜜嗎?”他搖搖頭,說這兩年野蜂突然消失了,不知道是不是農(nóng)藥影響的,說著讓我看蜂箱:“你看,那蜂箱都快壞了!”看著我失望的樣子,他又說:“我的親戚養(yǎng)蜂多,看看他有沒有,我給你問問!”他沒有電話,去問還要翻山,我留下電話,他說他姓石,石頭的石。
第二天下午天晴無雨,我立在路邊瞭望,過來一位村婦問我:“你喝湯了嗎?”我有些詫異,不知所以,一看這不是昨天傍晚那戶人家的女主人嗎?她看我一臉懵懂,說:“我們這里,問你吃飯了嗎,就是說你喝湯了嗎?!蔽业男睦镎娴囊魂囁岢?,想到開班儀式上,村支書說前幾年這里的貧窮,路只有一尺來寬,農(nóng)民的生活艱辛異常。又想到一位河大畢業(yè)的老教授講,三八年河大躲避戰(zhàn)火搬遷到這里,這里的人喝的是山泉水,水里細菌頗多,婦女生個娃就自己接生等等。那位婦女繼續(xù)說話:“兄弟,昨天給你問蜂蜜的事,我剛剛從親戚家回來,沒有了,今年減產(chǎn)!”我連聲道謝,看看走遠的女主人我感動得有些眼熱。
明天就要走了,有些留戀。晚上,天也格外朗清,群星閃爍,星星點點的亮光布滿碧藍的天空,銀河的水看起來滿滿的,想起李白一首小詩:“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撥云嶺海拔1000米左右,我們私語也怕驚到天上人吧。
走到小廣場,幾位村民在聊天,我上前搭訕。幾年前,這里的路只有一腳窄,秋收夏糧全靠擔子擔,吃水要到溝里挑,自從楊支書帶領大家修路以后,他才蓋起磚瓦房,現(xiàn)在經(jīng)濟收入主要靠種核桃,邊邊沿沿種點蔬菜啥的,孩子們農(nóng)閑都打工去了,房子也大多買到鎮(zhèn)上,他們這些老人離不開這里!
第二天,我起得早,到了門口,見老石在掃路上的落葉,我大聲說:“老石怪勤快?。∧惆盐业碾娫捰涀?,明年有蜂蜜了可要聯(lián)系我!”他停下手中掃帚,滿臉憨厚地立著,連說:“中中!”我心里默默地說再見了老石,再見了撥云嶺。路過那個半壁懸著的蜂箱,不知怎的我明顯聽到“嗡嗡嚶嚶”的野蜂,腿上沾滿花粉,忙忙碌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