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小名喚作素妮，家里姊妹三個，奶奶排行老大，下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由于當(dāng)時社會動蕩不安，奶奶一家和大多數(shù)百姓一樣日子過得很清苦。俗話說窮人孩子早當(dāng)家，奶奶自小心靈手巧，針線女紅一把好手，不時地打零工貼補家用，日子倒也勉強過得去。直至十幾歲時，父母相繼病故，使得原本就窘迫不堪的日子愈發(fā)艱難。顛沛流離流落在了一個偏僻的小村莊，經(jīng)人介紹和當(dāng)?shù)匾煌跣展聝航Y(jié)婚成家。

爺爺脾性如何，奶奶對此從不多言，即使我再三追問奶奶也是搪塞幾句，我長大懂事后，猜測那段歲月或許是奶奶不能觸碰的傷疤，所以我也不再提及。父親六歲那年的某一天，爺爺上山砍柴不慎失足摔下溝里，從此，爺爺?shù)囊羧菪γ脖阌谰枚ǜ裨诹巳畾q。

本就是家無三升糧的拮據(jù)人家，偏又失去了家里的頂梁柱，主要勞動力沒有了，孤兒寡母的日子難挨，無奈之下，奶奶帶著父親來到了趙壁村投奔弟弟，也就是我的老舅。老舅家孩們多經(jīng)濟不寬裕，再添兩張嘴這日子確實難熬。奶奶是烈性剛強人，不愿靠親戚周濟過活，帶著父親撐門立戶。

奶奶生就一副熱心腸，為人和善從不錙銖必較，鄰里鄉(xiāng)親大事小情奶奶總是傾盡所有熱情相幫。東家半大小子多，口糧年年青黃難接，奶奶總是不聲不響把甕里快要見底的糧食挖出幾升送去救急;西家人口多，過冬棉衣人手不足一件，奶奶以自家人口少，沒人接替穿閑置可惜為由送去御寒……久而久之奶奶在村里越來越受人尊敬，只要一提起奶奶，眾口一詞：那是一個熱心人！

由于奶奶人緣好，村里人也有意照顧這個家庭，經(jīng)推薦父親在區(qū)公所參加了工作，每月拿固定薪水，這在當(dāng)時可是十分體面的營生，多少人求而不得。母親的到來對奶奶來說并沒有添了生活中的幫手，而是多了一個嬌慣的女兒。奶奶寧愿自己早出晚歸在地里勞作也不舍得讓母親受累半分。那時盡管婦女得了解放，不再受婆婆矬磨，畢竟農(nóng)村大多數(shù)人仍在沿用舊習(xí)，大家都是多年媳婦熬成婆過來的，沒道理誰家媳婦一進門就得供著，偏偏母親好命遇到了明理婆婆。當(dāng)別人家的兒媳每天上地、做家務(wù)、侍奉公婆的時候，母親卻在奶奶的溺愛里圓了從完小到高小的讀書夢。

哥哥的出生給奶奶帶來了巨大歡喜，老王家得以傳承、繁榮，奶奶覺得腰桿更直了，整天合不攏嘴笑容都成了一朵花。哥哥機敏聰慧天生一副好福相。奶奶心肝寶貝似的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哥哥兩歲時，國家處于“大躍進”階段，全國上下群情振奮大煉鋼鐵，家家戶戶把自家?guī)цF的東西都自愿捐獻了出來，甚至連做飯的鐵鍋都掀得毫不猶豫。然后，人們把家里的余糧統(tǒng)一集中起來吃起了食堂大鍋飯。奶奶和母親每頓從食堂打回飯菜只喝稀湯，半碗稠的都留給了哥哥。有一回，奶奶為隊里鍘玉茭秸稈，摸到了一小個的玉茭穗偷偷帶回家里，半夜人定了才敢炒熟，奶奶和母親倆人你推我讓誰也不舍得嘗個味，全留給哥哥做零食。當(dāng)時人與人之間貧富差距不大，盡管物質(zhì)嚴(yán)重匱乏，但民風(fēng)淳樸，鄰里和睦，奶奶又是出了名的熱心腸，所以誰家有了稀罕吃食總會途經(jīng)奶奶手入了哥哥口。

再后來，我和弟弟相繼出生，奶奶沒有厚此薄彼，她把一腔愛意三等分給了我們。上夜學(xué)（那時的叫法）需要自帶煤油燈，奶奶用白毛頭紙捻個燈芯從墨水瓶蓋穿進去給我們一人做了一個;冬天放學(xué)一身寒氣饑腸轆轆進了家門，看到的永遠(yuǎn)是灶上煨著熱飯、圍爐一圈燒烤金黃的窩頭和倚門而望的奶奶;好些同學(xué)手腳長了凍瘡蜷縮著不敢動，我們的雙手雙腳鉆在奶奶新做的棉鞋棉手套里樂得蹦高高;粗米餐飯本就不足以抵抗冬天晝短夜長，奶奶變戲法似的從灶膛灰燼里刨出幾個山藥蛋和紅薯;夏天奶奶從來不歇晌，忙碌一晌午就為了我們醒來能喝口綠豆湯;雨天，奶奶帶著遮雨油布等在學(xué)校大門口。

哥哥愛睡懶覺，奶奶把飯端到被窩里，哥哥吃了飯還要會周公，奶奶不厭其煩叫哥哥起床的聲音，隔著窗戶傳得四鄰皆知。偶爾被鄉(xiāng)鄰拿來善意取笑，哥哥也會收斂幾分，不出三天，哥哥和奶奶必然照舊。

六三年出生的弟弟體質(zhì)孱弱，三天兩頭頭疼腦熱，奶奶常常衣不解帶徹夜守護，并托人四處打聽強身偏方，弟弟三歲以前奶奶沒有外出串過親戚。奶奶的寵愛并沒有慣壞弟弟，弟弟從小乖巧懂事，說話做事透著與年齡不相符的成熟。由于弟弟一貫表現(xiàn)出色，奶奶給了他部分管家特權(quán)，我和哥哥的一些陋習(xí)被弟弟拿出來說事立威，奶奶對其毫不吝嗇溢美之詞，我和哥哥很是不服氣，但我倆自知不及弟弟懂事，不情愿也得承認(rèn)弟弟受表揚當(dāng)之無愧。

奶奶說王家三輩缺閨女，我雖不成器，奶奶依然當(dāng)稀罕。奶奶教導(dǎo)我不要在任何場合肆意說笑;不要在人前擦鼻涕、吐唾沫;在人前要坐有坐姿站有站相;天黑不許外出玩耍等等。這不準(zhǔn)那不能，奶奶給我立了好些規(guī)矩。別的都可以遷就，唯獨不守規(guī)矩任我如何耍嬌撒潑奶奶不讓半步。我嘴饞看見別人吃稀罕食物回家便不依奶奶，奶奶不時厚著臉皮拿自家玉米面窩窩去換鄰居的黍糠面、豆葉菜、豆皮窩窩。有時奶奶會冷不丁端回別人家飯菜，我不敢想象奶奶和人家討要的場景，卻又經(jīng)不住食物的誘惑觍著訕笑大快朵頤。

六九年，家里來了位不速之客——舅家表弟。舅母產(chǎn)假期滿上班在即，一時找不到合適奶媽求上門來，母親自是沒話說，奶奶也是樂于江湖救急的熱心人，二話不說接過了孩子。小表弟出生不足百日，白白嫩嫩實在可愛，我們給小表弟起了個小名叫“白白”。“白白”雖得人喜愛卻頗纏人費手，母親忙于上地?zé)o暇撫養(yǎng)“白白”，我們?nèi)齻€也是心血來潮逗弄“白白”幾句了事，唯奶奶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悉心照顧“白白”的吃喝拉撒頭疼腦熱，個中辛苦不言而喻。

村里有好事的長舌婦在奶奶面前搬弄是非為奶奶“鳴不平”，更有那段數(shù)高的一個勁給奶奶戴高帽，那架勢大有捧殺之意。奶奶說：家里有我就行了，他們出去做事，一家人計較什么?！鞍装住焙苁且蕾嚹棠蹋Σ浑x左右，奶奶也愈發(fā)偏重他，什么好吃都盡著“白白”，就連喝米湯也是“白白”喝浮在上面那層米油，我們自然是吃沉下去那些“雞肋”。偶爾我們和“白白”玩耍下手沒輕重弄疼了他，奶奶從來不問青紅皂白，劈頭蓋臉呵斥我們一頓，然后對“白白”柔聲細(xì)語好一番哄勸。每每此時，我們都會齊聲竄改一句紅燈記里的臺詞：奶奶你不是我們的親奶奶！那時年紀(jì)小，時常不厚道地和“白白”爭寵，奶奶越是“偏心”地護著“白白”，我們就越是“欺負(fù)”他。“白白”上了初中后回到了父母身邊，奶奶歡喜中失落了好久，十幾年朝夕相伴不是親生勝似親人。

記得那時全國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熱潮如火如荼，父親調(diào)任外鄉(xiāng)工作和我們聚少離多，母親是黨員也是村里婦女主任，帶領(lǐng)婦女和男勞力一樣奮戰(zhàn)在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第一線，一天兩頓飯，黑夜加班干。大多時候早上我們起床時母親早已去地里干活，晚上我們進入夢鄉(xiāng)才能見到滿身疲憊帶著塵土而歸的母親。奶奶屬于勞動量稍弱的二線群體，這群人除了老弱病殘孕外，村干部為了讓一線社員按時吃口熱飯而特許每戶人家有一人留在二線。冬天的時候，一線社員挖土墊地改河灘造梯田千人萬人大會戰(zhàn)，二線男人負(fù)責(zé)淘茅和糞，女人負(fù)責(zé)粉碎秸稈澆水漚糞。數(shù)九寒天奶奶手里攥著水管往粉碎好的秸稈上澆水，寒風(fēng)呼號雪花漫舞，刺骨的冷水寸寸凌遲著奶奶的血肉。風(fēng)吹開了奶奶的頭巾，吹亂了半頭白發(fā)，吹進皺紋里幾朵雪花，鍘草機噴出的草屑不間斷地在奶奶頭頂綻放，頓時，奶奶灰藍色偏大襟衣服再難辨顏色，半褲腿的泥水結(jié)成了冰塊。就這樣，一個舊時小腳老太一站就是半天、一天、一個冬天。

四代同堂，奶奶愈發(fā)看重血脈親情，心也愈發(fā)柔軟愈發(fā)炙熱。奶奶對我們沒有了以往那些說教，除了噓寒問暖就是不停地做我們兒時愛吃的飯菜。父親愛吃煎餅，每次回家奶奶在灶臺攤一個往父親的手里遞一個，就這樣一個吃，一個看，父親吃得貪婪解饞，奶奶看得滿足舒暢。母親進門五十余年，凡事習(xí)慣依賴奶奶，竟沒有獨立做過一次餃子這種家常飯。看著奶奶慢下來的動作，母親心生愧疚，遂向奶奶取經(jīng)，奶奶還是那句話：家里有我不用你操心，你安心做好村里的事。八四年的一天母親去晉中地區(qū)開會帶回了一張表彰“五好家庭”的獎狀，奶奶面上不顯什么，但心里大抵是高興的，讓弟弟鑲進玻璃框掛在了墻上。

奶奶老了，嘴碎愛嘮叨了，過年時分，一家人聚在一起，奶奶開講了，嘮叨父親掙著公家生的吃著公家熟的要好好做事對得起公家對得起良心;嘮叨母親村里事要一碗水端平，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低頭不見抬頭見;嘮叨哥哥少睡懶覺;嘮叨弟弟有爭勝心是好事，但凡事要看開些;最后看著我說，女人成了半邊天也要循規(guī)蹈矩。

奶奶老了，許多事已力不從心，含怡弄孫安享天年多好，她卻不甘服老養(yǎng)起了豬，我們勸她悶了去找老姐妹串門聊聊天，養(yǎng)豬干嗎又不是我們養(yǎng)不起你，奶奶看著院子里刨食的小雞說道：雞還不吃無功之食哩。奶奶每天煮豬食倒泔水忙忙碌碌樂在其中。小豬崽在奶奶手中慢慢長大，奶奶笑了。豬出欄了，奶奶哭天抹淚發(fā)誓再不養(yǎng)活物。奶奶說人老了見不得離別的感傷，我們知道奶奶是真老了。

奶奶病了，沒有預(yù)兆，突然倒下了。醫(yī)生竟診斷不出病癥，幾經(jīng)會診最終無果，只說老病，也就是說身體的某一處沒有病變但終是年齡大了身體各器官老化了。如此，也不必讓奶奶受醫(yī)療之苦了，陪著她靜靜地走完最后這段路吧。接下來的日子，我們輪流請假守在奶奶身邊，說話行事盡力如常，就怕惹奶奶多心，時間一長，奶奶也察覺到了什么。奶奶一邊貪戀享受這最后的親情溫暖，一邊理智尚存勸我們回去上班，并努力抖抖精神表示自己很好。

再相見，竟是奶奶彌留之際。幾天昏睡沉沉，水米不進，身板也縮小了很多。眼前這孱弱無助的人就是我那剛強了一輩子的奶奶，我忽覺心口發(fā)脹發(fā)疼，脹疼沖出胸腔直頂眼眶，淚眼中的奶奶年輕、堅強、寬容、慈祥：山間羊腸小路上，不滿三十歲的奶奶手拉六歲的父親一步步走來;比樹葉還稠的日子里，奶奶既當(dāng)老婆又當(dāng)漢，家里家外連軸轉(zhuǎn);奶奶能一輩子得村民稱道，內(nèi)藏智慧豈是能大能小所道盡;奶奶教子育孫小愛大寫，方圓百里樹榜樣。

淚，流得無聲無息卻炙熱灼心，我和弟弟守在炕沿邊一眼盯著，生怕一眨眼錯過奶奶突然醒來給我們的驚喜，更害怕奶奶就此長眠過去。偏巧哥哥去山東出差，那時通信不發(fā)達，打了長途電話又拍了加急電報催哥哥快回家見奶奶最后一面。有經(jīng)驗的老人說：長輩眼里有誰就會等誰回來才閉眼，再說女人燃勁大，怕是還能挨幾天。兩天后，天剛擦黑，哥哥風(fēng)塵仆仆進了家門，手扶炕沿跪倒在地，哽咽著說了一句：奶奶，我回來了……說話間，奶奶氣息瞬間弱了下去，淚水順著眼角流進了發(fā)髻。

是夜，黎明時分，我打了個盹，夢見奶奶穿著一身戲劇里青衣小旦哭靈裝扮，被幾個女人從一頂白色轎子里攙扶出來，一身雪白衣裙，頭飾也是雪白絹花，楊柳細(xì)腰瓜子臉，裊裊婷婷似仙女出塵，這才是奶奶年輕時的模樣吧。遠(yuǎn)處，一位中年爺爺守著棺材等待著……夢醒，驚出一身冷汗，兩行熱淚滾滾而下，奶奶走了……老輩流傳下來一句話：長輩在哪個飯點離開預(yù)示帶走了幾頓飯。奶奶把福澤全留給了子孫，自己卻赤條條去了。奶奶，求您、求您奈河橋上不要喝下孟婆湯，來世咱們再續(xù)祖孫緣，再做一家人，再訴一家親。

我在奶奶的墳頭種下了格?；?，據(jù)說格?；ǖ脑⒁馐菍π腋?、美好的向往，受過一輩子艱辛磨難的奶奶，已經(jīng)看到兒孫美好生活的前景，愿這些花兒陪伴著她。每年格?；ㄩ_了，我都去看望，如同看望奶奶深深的笑顏。

作者簡介：

王秀華，筆名田田，山西晉中昔陽縣人。作品有小說、散文見于紙刊及網(wǎng)絡(luò)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