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假期,我?guī)侠掀藕⒆域?qū)車趕往鄉(xiāng)下的老家。我們縣是聞名全國的花生大縣,一望無際的原野里種植的都是花生。眼下正是花生收獲的季節(jié),路兩旁機器轟鳴,人潮涌動,到處是一派忙碌的秋收景象。我似乎不太留意這些,極目遠方去尋覓別樣的東西,腦海里總是浮現(xiàn)美好的過往……。
“爸,你看,那不是您常說的大豆嗎?黃澄澄的真好看!”兒子驚奇地說。其實,我也早早地看到了,映入眼簾的正是一片即將收割的黃豆地。也許是秋風秋雨浸潤的緣故吧,大豆葉子有金黃色的,有黃綠色相間的,還有墨綠色的……可謂是色彩斑斕了。我看到葉子掩隱下的籽粒盈滿金黃的豆角,像一把把金色的小鐮刀在風中搖曳,我仿佛隱隱約約地聽見了沙沙的角鈴。俗話說“芝麻炸菽豆搖鈴”,我知道又到了秋收時節(jié)了。我是農(nóng)村長大的,對花生高粱玉米紅薯等作物一往情深,可最讓我難以忘懷的還是黃豆。
記得在我五六歲還沒入學的時候,正是大集體掙工分分糧吃飯的時代,母親總是帶著我下地干活。也是在秋收的季節(jié),有一天天晴得很好,母親和一群女伴在比賽割豆子,割到大半晌了,隊長喊著“都歇歇吧,咱燒毛豆吃!”話音一落,她們就邊擦汗邊去抱一堆剛割下的豆棵,幾個人手忙腳亂地抓起地上的干豆葉,在地頭上點燃起來。不大一會兒,濃煙里就噼噼啪啪地響起來,散發(fā)著一股香氣。煙消火滅了,母親脫掉外褂,對著青灰輕輕地扇動,一個個金黃色的焦豆全露出來。也許是累了餓了吧,大家都蹲下來,爭著去捻豆粒,大部分人是捻一個往嘴里撂一個,咬得咯嘣亂響,而我的母親卻舍不得吃,她把豆粒裝到了兜里。等大家都把豆粒捻完也吃完的時候,母親卻走到地頭,把我從正在玩耍的小孩群里拉出來說:“三兒,來嘗嘗鮮兒吧,香著哩?!闭f著從兜里掏出一把帶著體溫的金黃焦豆,往我嘴里放一顆。我咯嘣一下,頓時滿嘴清香,長這么大了我才第一次知道燒毛豆怎么這樣好吃!這也是我人生第一次嘗到的焦黃豆的味道。
童年時候的我,體質(zhì)比較孱弱,挑食比較嚴重,家里兄弟姊妹多,經(jīng)濟條件差。除了春節(jié),是很少見到魚肉葷腥的,久而久之營養(yǎng)不良,十多歲的我就像一根不施添加劑的黃豆芽一樣,瘦長瘦長的,走路搖搖晃晃的,似乎一陣風就能吹倒。
上午第四節(jié)數(shù)學課,做數(shù)學作業(yè)時我老是頭暈。當時又沒有什么奶粉之類的補品,即使有,家里也沒有多余的錢呀!母親對我的身體格外擔心。大字不識幾個的母親不知聽誰說大豆里面有很多營養(yǎng),所以記憶中的許多飲食都和大豆息息相關(guān)了。哪怕家里經(jīng)濟再拮據(jù),秋收后,我們家的大豆都會剩下兩袋,那是母親特意留下給我補充營養(yǎng)。
過年的時候,母親早早地把黃豆從大缸里搲出來,趁勞作的間隙,今天幾把,明天幾把,把爛的壞的豆子揀去,準備磨年豆腐。
小學時候,臘月二十三似乎是約定俗成的放寒假的日子,不用說我每次都會得獎狀得獎品,這天也是母親最開心的日子。用她的話說,俺家娃兒得了獎狀得給他補補腦子,因此記憶中母親選擇那天下午磨豆腐。我跟在母親后面像一只歡快的云雀,嘰嘰喳喳地蹦來蹦去。看母親忙來忙去地推磨、吊單、挑水、燒火……看到乳白色的豆汁在大鍋里翻滾的時候,母親給我盛一碗釅釅的豆汁,順便丟進一把紅糖,我頭也不抬,一口氣喝完,頭上冒著熱氣,依偎在母親身邊。等到磨豆腐師傅把鹵水點過,靜置一段時間后,母親會拿一個小盆舀出來一小盆,均勻地添在四只碗中,澆上辣椒油,芝麻鹽,我們稱之為喝豆腐腦。當然了,這和今天的豆腐腦是有很大區(qū)別的,那豆腐腦是豆腐的半成品,沒有添加劑和香精,喝罷唇齒留香。今天喝一碗豆腐腦似乎稀松平常,那時候我覺得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就是豆腐腦了,等我長大掙錢了天天喝豆腐腦。晚上我們照樣每人一碗熱豆腐,吃得酣暢淋漓,母親在一旁看著我們姐弟四個吃得起勁,還發(fā)出哧溜哧溜的聲響,她笑著,給我們擦擦粘在臉上的豆汁兒,嗔怪道:“慢點吃,鍋里還多著哩,看一個個都吃成了花貓臉……”
不用說,一個春節(jié)下來,我家的豆腐宴(母親會用豆腐制很多美食:白燉粉條白菜豆腐,紅燒豆腐,油炸豆腐丸子,油炸豆腐疙瘩……)把我們姐弟幾個養(yǎng)得白白胖胖的。
每年的二月二早上,母親都會炒上一小鍋咸香的黃豆,給我們講著“二月二龍?zhí)ь^”的故事,以及二月二炒黃豆的淵源,老天爺說金豆開花龍才能抬頭等等,黃豆炸裂不就是金豆開花嗎?所以就有了二月二龍?zhí)ь^之說。似乎我還記得母親說大豆在《三字經(jīng)》中叫“菽”,“稻粱菽,麥黍稷。此六谷,人所食……”。到學校我吃著炒黃豆,還自豪地向小伙伴們炫耀似的反復背誦這幾句話,并且從內(nèi)心溢出得到母愛的溫暖。
常言說得好,“年好過,春難熬”。漫長的春天里食物是匱乏的,一天三頓吃紅薯,那歲月真是“紅薯湯,紅薯饃,離了紅薯不能活”,以至后來看見紅薯我都想吐。那時母親總能在忙碌的間隙里,像變戲法似的,弄來干白菜葉、干蘿卜葉,還有半干的小蘿卜,再配上刺刺芽棵兒、毛妞菜、白蒿,或者面條棵、野胡蘿卜纓,甚至河里的水草撈上一筐又一筐,磨一小盆豆沫,熬一大鍋懶豆腐。那懶豆腐泛著腥味和青氣還有泥土味兒,并不好吃,不過因為時不時地能吃到一粒黃豆而得到一腔歡喜。就這樣或炒或調(diào)可以吃好幾天,比單一地吃紅薯好多了。
母親總能給單調(diào)的飲食弄些新花樣。也就是這不起眼的“懶豆腐”把我們姐弟幾個菜青色的臉才養(yǎng)得有些許紅暈。青黃不接的時候母親就煮一鍋黃豆,既當菜又當飯,抵擋了不少饑餓的浸淫。
夏天,母親會用黃豆做醬。母親做醬與別家是不一樣的。還沒到初伏時候,母親就把一大鍋黃豆煮得爛乎乎的,拌上蒸好的面,用柿葉、麻葉,還有桐樹葉包了一層又一層,用細棉線捆好,然后用一個大塑料薄膜包裹好,又用一個小棉被包起來,放進麥收后的麥秸垛里,長達二十多天,中途是不允許扒開來看的。一進空氣就壞了,稱為“爛醬”,是極其不吉利的,這也預示來年的日子如同一壇爛醬。所以捂醬的時候,母親是絕對不讓我們知道她放的地方的,以防孩子們的好奇心扒開來看。
一直捂到伏天的時候,醬就差不多捂好了。母親的把握度很好,扒醬的那天,一般都是艷陽高照。母親虔誠地先禱告幾句,像舉行什么儀式似的,把準備好的花椒、花椒葉、干姜末、八角、干辣椒、鹽巴等調(diào)料,還有西瓜混合在一起,用手把醬拌好后,用塑料薄膜和泥巴封口,把醬封在陶罐里。
上高中時候,每逢星期天中午,母親放上辣椒、鮮姜、大蔥、大蒜、香菜等,炒上一大碗醬豆,然后裝進罐頭瓶里,母親再三交代我,要學會和同學們分享。母親做的醬豆好吃,又加上熟制時放好多香油,味道是比較誘人的,所以我?guī)е媱澇砸粋€星期的醬豆,差不多兩天就被分而食之,一掃而光了。到下周時候,母親會給我換個更大的瓶子,依然會被眾多的學兄學弟“蠶食鯨吞”。
前些天跟幾個昔日要好的同學在一起吃飯,說到飯店里的調(diào)味醬不如母親做的好,他們還一致夸贊母親做的醬豆味道好,甚是懷念那種味道。
秋天,母親不知道聽誰說青豆的營養(yǎng)價值高,忍痛割掉青豆,煮毛豆給我們姐弟吃,說讓我們增加了營養(yǎng),好早點長大成材。
深秋的時候,母親老早就把家里的一個碓窯(就是搗東西的器具)刷洗得一塵不染。母親把別人不要的小芥菜疙瘩、芥菜纓子、老香椿葉子清洗得干干凈凈,再配上鮮姜、霜打后別人不要的小辣椒,炒上一小盆黃豆、花生,在碓窯里一次又一次地搗碎,要花費很大的力氣。密封到我家的大壇子里,過一段時間,吃的時候放上蔥花、香菜末,滴上香油拌一小盆,我們姐弟幾個照樣吃得酣暢淋漓。別家的孩子眼饞的時候,母親就會笑著給他們舀上一勺子,我家門前的房臺上就會傳來童稚的笑聲。至今我還懷念那種味道,可惜老家再也沒有人種芥菜,母親也老得拿不動碓臼了。
冬天母親會用黃豆翻著花樣做給我們吃,典型的有黃豆和玉米、麥子、紅薯干等炒熟,磨了炒面和在紅薯粥里,香甜香甜的。幾十年過去了,那種保留在舌尖上的記憶和黃豆的味道仍然回味無窮。還有初三那年,每天晚上母親給我熬的豆腐白菜湯,那味道如同昨日一樣記憶猶新。
后來參加工作,母親每年都會送來精心挑選的幾十斤黃豆供我“饕餮”,說里面“養(yǎng)分”大著呢!我家孩兒愛寫文章,就得多補補。" " 今年中秋節(jié)前夕,由于單位太忙,我回去時晚了幾天。母親在電話中一再叮嚀催促:摘的青豆放在冰箱里,早點回來,放久了就不新鮮了。
放下電話,我潸然淚下。母親八十多歲了,常常丟三落四,唯有我的這一嗜好她牢記于心,每個孩子的生日她永遠保留在記憶深處!母親啊,多么希望時光的腳步慢一點,再慢一點……記憶中的您還是那么年輕,記憶中的燒毛豆、煮青豆、炒黃豆、黃豆醬、熱豆腐還是那么香!
作者簡介:
韓國強,男,1966年10月生,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正陽縣老新聞工作者協(xié)會會長。有多篇小說、散文發(fā)表在報紙雜志。出版有散文集《蹚過歲月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