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東運河的足跡從春秋時期的山陰故水道悠悠走來，一艘艘滿載的商船從這里出發(fā)，既可銜接京杭運河貫穿南北，也可抵達東海之濱，連通那條東方海上絲路。

作為運河時代的一個重要節(jié)點，應(yīng)“運”而生的這個小鎮(zhèn)，仿佛不再記得商旅貨船往來的塵封舊事，曾經(jīng)繁華一時的水陸碼頭，也最終默默歸于沉寂。好在那些老街舊巷里，依然延續(xù)著昔日的尋常生活。

馬渚的由來，據(jù)說就是這樣：公元前210年，秦始皇南巡至越地，祭大禹并刻石記事于會稽。爾后，在這片水草豐茂，稱作“渚”的小洲濕地駐蹕，屯兵據(jù)守在渚山之巔，放馬飲水于渚中深潭，馬渚因此得名。溯源而行，鎮(zhèn)上這條叫馬渚中河的河流，其實便是逶迤數(shù)百里的浙東運河的短短一程，汩汩流了幾千年的馬渚中河，更多鄉(xiāng)人稱其為飲馬河。

誰也說不清渚山腳下的這條河，究竟存在了多少年，我只知西晉的會稽太守賀循，曾下令開鑿此河的一點文字記載;也不知這條河原本的模樣，卻曉得它流經(jīng)那個深邃如井的“飲馬潭”后，此間河水此上橋，便平添了幾分非同凡響的厚重與悠遠。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開始喜歡上這片秦皇駐蹕飲過馬的土地，喜歡這條蜿蜒穿過老街，與京杭大運河同樣悠遠的河流，以及河岸邊的這個小鎮(zhèn)。

河上的橋

千百年來，凡有水的地方，便有傍水而筑的村落民居。而維系兩岸間往來的，總有那么幾座年代悠久的橋。

昔日的飲馬河道，清凌凌的河水之上，古意盎然的三座橋，把小鎮(zhèn)的水韻河景，凸顯得既跌宕多姿又不失威儀。

李家弄口的那座橋，俗稱洞橋，始建于宋代。因橋下有常年不涸的飲馬潭，故也叫飲馬橋。一株不知年代的香樟，倒伏著身子，斜依在橋的西堍。亭亭如蓋的古干虬枝，恰似伸展的巨臂，將一座橋身輕輕地攬在懷里。小鎮(zhèn)的居民喜歡坐在古樟下談古論今，這已是幾輩人的舊習(xí)了?？此脐愃椎纳罘绞剑屗麄冇辛艘环菖c世無爭、隨遇而安的自信或滿足。

距飲馬橋東北兩三百米，有座木橋，橋石板平鋪在粗且長的三根南洋原木上，簡捷實用。人多的時候，木橋像是受不住負重似的，會顫抖得厲害。時常見膽怯的女孩子緊攥著大人的手，躡足通過。每次見到她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樣子，我覺得很是開心，便像嬉戲的小狗一樣，在橋上來回奔跑，故意把腳步踩得“咚咚”直響，從而使橋更顫更抖。

每年總有那么一兩次，海水會倒灌浸入飲馬河道。來勢洶洶的海潮，猶如一條肆虐的蛟龍勢不可當。一陣陣浪涌潮退之后，清亮亮的河水，立馬漾成了又苦又咸的渾水，鎮(zhèn)上的日子，開始惴惴不安起來。得益于“念佛吃素一世，不如過橋石板鋪一記”的浙東民風，道光年間，白馬湖畔的商賈巨擘經(jīng)元善，捐資在河道南端建了一座平梁石橋，取名“鎖瀾橋”，寓鎖狂瀾惠澤鄉(xiāng)里之意。鎖瀾橋?qū)捄駡詫嵉膬芍粯蚨?，果然讓洶涌的海潮從此斂了氣度。人們不再畏懼這條蛟龍了，盈盈流動的飲馬河，又歸于往日清亮的模樣。

扳罾的阿海伯

那時，沿著河邊行走，岸上通常有扳罾的人。那罾其實就是幾根竹竿支撐起來的一張方形漁網(wǎng)。漁罾隱身水底，隔段時間突然升起，便可捕獲恰好闖入網(wǎng)罾之內(nèi)來不及逃脫的魚蝦，頗似“守株待兔”。

扳罾的技巧傳到阿海這一輩，說不清已有幾代。阿海打小跟隨父親在飲馬河上扳罾，他是鎮(zhèn)上公認的扳罾高手。阿海六十好幾，黑瘦精干，生來腿腳有疾，行動諸多不便。奈何父母早逝家境窘迫，一直未能娶上媳婦?？堪忸啦遏~一點微薄收入維持生計，孤身一人簡簡單單過了幾十個年頭。

那時候，阿海伯整天扛副舊罾在河邊轉(zhuǎn)悠，我閑著無聊就跑去看他扳罾，有時也幫他拎拎魚桶什么的。

阿海扳罾的手法無疑是嫻熟的。他拽住繩子，任繩索一寸寸滑過掌心，罾緩緩落下，悄聲隱匿水中。接著他老僧入定般靜靜地盯牢水面，等魚入罾。然后起罾，他弓步站穩(wěn)，屁股快速往后一蹲，借勢雙臂拉繩發(fā)力，無論多重的罾網(wǎng)，瞬間脫離水面，河水嘩嘩往下泄，魚蝦閃閃朝上蹦。

然十罾九空，起罾十次，八九次要落空，即使一兩次有魚，多半也只是幾條小魚。扳到魚時，無論大小多寡，阿海并不現(xiàn)出喜樂。有時一天下來，連個魚鱗也未見，他照樣也不惱不怨?？粗骂赖乃婵偧y絲不動，阿海伯一點都不心急，他慢慢擰開那只扁扁的，不知從哪兒弄來的洋鐵酒壺喝上幾口燒酒，然后抹抹嘴角，講些孩子們不知道的事情?！按篝~多精怪啊，這么多年活下來，當然不會輕投羅網(wǎng)的，毛頭小子才最會上當哩。”阿海自言自語地念叨著。“反正有魚就行，管他大的小的?！蔽艺f?！澳窃趺葱心?？”他目光犀利地瞟了我一眼，隨即道：“魚越大扳上來的機會就越小，大的螺螄青像是西游記中的妖精，必須與它斗智斗勇，只有武藝比其厲害的法師才能降住它”說到這里，他桀然一笑，語氣堅定地說，“若對手是個尿包，也就沒啥意思了?！?/p>

跟他久了，我慢慢也知道了，其實阿海伯最拿手的還是扳大魚。他脖子上掛著的那枚從不輕易示人，用魚驚石打磨而成的吊墜，就取自一條三十多斤重的大青魚?！澳悄觑嬹R河發(fā)大水，橫河閘放水，我在閘口貓著，整整兩天兩夜不曾合眼，網(wǎng)進網(wǎng)出十幾回，才扳到這條螺螄青的。嘿嘿，罾網(wǎng)中攪起的水花都有洗臉盆一般大?！彪m然過去了十多年，說起這段往事，阿海的眼里依舊放射出光芒，充滿了自豪和榮耀。

早些年，河里的魚類很豐富，水質(zhì)也好，阿海的魚不用叫賣，在岸邊就被人一搶而光了。后來或許因為河水污染的緣故，他的魚漸漸沒人敢要了。阿海伯只得去更遠的地方扳罾，我就很少見著他了。以后多少年，河水又清了，盼著他能出現(xiàn)，卻再也沒能見到他。

木橋弄的孫阿太

這條鎮(zhèn)上最長的弄堂，叫木橋弄。隔著木橋，東西約有一里多。弄口的兩間青瓦平屋里住著孫阿太一家。阿太的兒子金牛在木橋旁開了一爿水果店，夫妻倆早出晚歸苦心打理。店雖不大，但生意卻做得風生水起。金牛俠肝義膽，行事謹慎且智慧過人，是周圍一帶聲望極高的人物，誰料金牛積勞成疾英年早逝，留下一大幫拖著鼻涕的孩子。后來不知為什么水果店也沒了，再后來，媳婦帶著幾個子女改嫁到三北農(nóng)村，濟濟的一大家子人，最后只剩下阿太與一個稍大的孫兒相依為命。

阿太挨著兒子原先的水果店址，擺了一個日雜百貨的小攤，做些針頭線腦的小生意糊口。天蒙蒙亮，月亮仍做著她的一個殘夢?！爸ㄑ健币宦暎緲蚺囊簧饶鹃T被打開，穿大襟青衣、梳老式發(fā)髻的孫家阿太出門了。先是長條凳，再是長木板，然后一大堆雞零狗碎的商品，最后才是一只油漆斑剝當作錢箱的老式梳妝盒。阿太頗有些吃力地邁動一雙小腳，像老鼠搬香火似的把一個日用百貨小攤，不厭其煩地從家里往大街上搬。弄口一塊有些不平的石板，“的篤的篤”一次又一次地響起。

后來人們才獲知，原來金牛是這一帶最早的地下黨員之一，他的那個水果店原來是一處抗日武裝的交通站，那年月小鎮(zhèn)所發(fā)生的幾樁驚心動魄的抗日事件，都與這個并不起眼的小水果店有關(guān)。

河里的船

船只，是那時這里主要的交通工具。一年四季飲馬河里總漂著幾只漁船。早些年的抲魚船，船上有竹篾與棕箬的篷子，船板被船婦拖得光亮可鑒，船頭還有一只生火做飯的缸灶，窄小的船艙里堆著被子、衣裳以及鍋碗瓢盆等生活用具，這便是一個漁民的家了。年少的我，曾經(jīng)非常好奇他們漂泊不定生活，有好幾次想跳上他們的船頭，跟著他們順流而下。

后來，河里有了一種叫柴油機船的貨船。前面一只裝動力的拖輪，后面拖掛幾條或更多的駁船，這些貨船多是重載，船幫吃水，河水幾乎要漫到甲板上來。貨船一靠岸，碼頭工人便肩扛背馱裝貨、卸貨，“嘿喲嘿喲”的號子此伏彼起。

還有一種載客的動力船叫汽油船，整條船封閉式的，像一座移動的小屋。這種船常有一個駕駛艙，船老大在艙位里駕駛方向盤，這些男人都不太愛說話，神態(tài)凝重地注視著流動的河水，目光清明堅定。駕駛船后面是客艙，兩邊開著一扇扇小窗戶，我發(fā)現(xiàn)，坐在船上的旅客會從小窗口奇怪地張望岸上，而岸邊的人也會羨慕地打量著船上的他們。船還在兩三里之外，就能感應(yīng)到那種“噗噗噗”的馬達聲。我站在岸邊，伸長脖子看了好久，這才看見綠色的船身遠遠駛來。每當汽油船駛近，河面在顫抖，腳下的石板似乎也在顫動。汽油船緩緩?fù)？吭诤硬侯^，埠頭瞬間喧鬧了，浪頭拍打著岸邊，人們像螞蟻一樣從船上擁出來，又如螞蟻一樣從岸上擁進船艙。

鎮(zhèn)上小學(xué)

自我家屋后，穿過兩邊屋檐幾近相觸的一段石板路，面前便見一條蜿蜒的小河，河?xùn)|便是我曾經(jīng)就讀的小學(xué)。

校園用泥墻圍成一個長方形，大門進去是一大片空地，中間用小青磚鋪就的一條甬道，道旁多半?yún)采碾s草。也有幾塊荒地，被幾個老師開墾出來，隨便撒一些菜籽，種上一畦畦碧綠的油菜，到了三月春意綻放的季節(jié)，一片金燦燦的菜花。

甬道盡頭即回字形校舍，回字中央是個石板天井，天井北面一個集會的小禮堂，正中有半米多高的講臺，表演節(jié)目時也作戲臺用。

全校一共五個教室，學(xué)生坐不下時，只好借用鎮(zhèn)上陳家祠堂、七間樓、相公殿等閑房子上課。于是，那些稱作“學(xué)校分部”的臨時教室，留下了我曾經(jīng)求學(xué)的足跡。

在本校讀了一年后，二年級我們就轉(zhuǎn)到學(xué)校西北面的陳家祠堂上課。祠堂正中供奉著密密麻麻的祖宗牌位，說是一個“木主牌”代表一個逝去的先人。教室就設(shè)在那里，所以這些“先人”就天天伴著我們一起上課下課。

有一日正在上課，突然從牌位上方傳出一聲異響，小閣樓的木門“砰”地被打開了，忽明忽暗中，抬頭猛見一個恐怖的身影，似人似鬼，所有同學(xué)嚇得哇哇尖叫，連講課的女老師，也慌忙丟下課本逃了出去。

原來，住在祠堂里的一農(nóng)家老頭，上閣樓尋找農(nóng)具，因閣樓漆黑一片，于是想打開小門借光。誰知木門長久不開，門臼塵封，老頭用力過猛，弄出沉悶的聲響。

因為“牌位事件”，幾個坐在牌位鄰近的同學(xué)，害怕得不敢再去上學(xué)，于是課堂便搬到了離校本部最近的七間樓。這樓房以前不知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土改開始就劃歸學(xué)校所有了。

三年級我們?nèi)ハ喙罘植烤妥x。相公殿是座落在鎮(zhèn)東的一座廟宇，當時是鎮(zhèn)上百姓的“娛樂中心”，也是唯一能演戲的地方。廟里有高高的戲臺，戲臺兩邊樓上樓下和中間的大天井都可以看戲。

教室就在樓下西廂房，光線幽暗，陰濕的泥地幾乎會滲出水來。還有幾個屋柱，會擋住一部分看黑板的視線。沒有鐘聲，“嗶——嗶”鐵皮哨子吹響，便是上課的鈴聲。

老師晚上批改作業(yè)用的是美孚燈，有形如張嘴蛤蟆似的燈頭，以及大肚葫蘆一樣的玻璃罩。跳動的火苗，彌漫著黑煙的煤油味，在無邊無際的夜色里，顯得那么遙遠、寂寥。

雖說環(huán)境因陋就簡，但師資卻一點也不推板。每年本部都有一兩名從其他學(xué)校邀請過來的教師。有位陳老師，是從慈溪聘來的，而教音樂的趙老師則是從縣城請過來的。

我印象最深的是謝寶楓老師。謝老師清瘦、高個，沖頂頭。上課時唾沫橫飛，聲音高亢激昂，像朗誦詩一樣，偶爾也到球場打打籃球，是全校最棒的語文老師。他平時不茍言笑，對學(xué)生很嚴肅，我們非常怕他。那時土改運動剛開始，宣傳政策的任務(wù)落實到學(xué)校，謝老師廢寢忘食地編過好幾個劇本，其中的《九件衣》最成功，演出場數(shù)最多，人氣也最旺。

《九件衣》描寫地主家失竊了九件衣服，無意中發(fā)現(xiàn)村子里。有一個窮苦農(nóng)民，身上穿的一件衣服與被盜衣服十分相似，于是農(nóng)民被抓進了警察局。嚴刑拷打屈打成招。妻子攜兒探監(jiān)，一家三人哭成一團。

其實，這件衣服是農(nóng)民撿的，失落在他家附近多日，雨淋日曬無人要，農(nóng)民撿來御寒，不想?yún)s染上冤枉。

那日謝老師把我叫到他辦公室，講《九件衣》的劇情給我聽，聽著聽著我眼淚鼻涕地哭出聲來。謝老師連連點頭，興奮地對在場人說：“就選他，就選他。”原來其他角色早已有了人選，唯獨農(nóng)民的兒子尚未落實，謝老師不假思索當即拍板由我扮演。

探監(jiān)這場戲中，當看到遍體鱗傷的父親時，我禁不住號啕大哭，感染臺下看客也嗚咽不止，一時高潮迭起，演出非常成功。事后，謝老師滿面春風地對我豎起拇指：“我知道你一定能行的?！苯又终f：“可惜讀書不太用功，好好讀書將來肯定會有出息的。”這些話著實讓我得意了好幾日。

讀四年級時，我們?nèi)ト~家祠堂上課。葉家祠堂就在飲馬河畔，祠堂正門豎立著高高的旗桿，常見懸燈掛旗的。自從做了校分部之后，就再也沒有見過飄旗張燈了。

下半學(xué)期，我們又去勞家祠堂分部上學(xué)，祠堂背后的山腳下是個處決犯人的刑場，終日陰森森的，總有種莫名的恐懼。好在五年級時，我們終于重回了校本部，不再離開。我的小學(xué)學(xué)業(yè)，輾轉(zhuǎn)六地終于完成。

一切分明眼前，又恍如隔世。就這樣，這所曾經(jīng)讓我度過青蔥歲月的小學(xué)，一直沉在我的心底。忽然想起仍溫暖如初。印象里當年的校徽是三角形的，藍底白邊黑字，正中有一匹奔跑著的駿馬。

菁江古渡

飲馬河?xùn)|去十幾里的菁江古渡，當年寫“春風又綠江南岸”詩句的王安石也留下了吟誦。宋仁宗皇祐二年1050年，王安石任鄞縣縣令期滿回京，乘舟沿運河西行至菁江渡，南眺連綿起伏的四明山巒如一道天然的綠色屏障，北望一馬平川的姚西平原恰似一塊絢麗多彩的織錦，吟出了《離鄞至菁江東望》的詩篇。因了臨川先生“丹樓碧閣無處所，只有溪山相照明”的詩行，菁江古渡從此名揚四海。此后的淳熙十三年（1186年）三月，南宋的陸游前往明州拜訪史浩，也行舟于此古渡?？梢娺\河的煙波里出沒過多少文人墨客、名士高官。

詩人的背影已遠去千年，吟哦的余音也散落在輕波細浪間，偏有不少人讀罷詩又追尋過去，試圖重溫那一份心理感應(yīng)，是如愿，是嘆息，還是失望，已無從說起了。如今的菁江古渡已沒了渡船，自然也見不到當年舟楫往來、渡客熙攘的景致了。我站在古渡口四望，頭頂?shù)奶?，灰蒙蒙的，兩岸皆是新建的樓屋，南面綿延的四明山也成了一道隱約的山影。歲月帶來的陌生感以及未曾改變的河流，讓我怎么也悟不出古詩之神韻。

渡口北面的后場址村，相傳是明朝狀元韓應(yīng)龍的祖籍地，遙想狀元郎當年金榜題名衣錦還鄉(xiāng)，是何等的榮耀氣派，可惜天妒英才，他壯志未酬身先死，一抔黃土歸故里。據(jù)村里老人講，原來這里是有一座狀元墳的，但前些年也被人平毀建了宅子。

對岸，一群麻鴨，拍動雙翅爭相下水，排成箭狀隊形，“嘎嘎”地叫著一路游去。我依稀聽見，深而闊的一片水面上，古老的船歌從水天交匯的褶皺中飄來，徘徊在心靈的渡口，歌聲悠揚，碧波蕩漾。

阿娟的裁縫店

有人說，日常生活的美，常美在心甘情愿的一再重復(fù)一件看似無趣卻樂此不疲的事情。是呀，這世間所有的美，都是勞動者用手藝創(chuàng)造出來的，講究的就是一個耐心與堅持，一種別人難以想象的執(zhí)著。

“服裝加工”幾個字用毛筆寫在一塊舊紙板上，其實寫不寫也無所謂，店門口擺著的那臺老式縫紉機，一看便知是個裁縫店。

阿娟的這個裁縫店，已經(jīng)開了30多年，從她一頭秀發(fā)到如今的花白頭發(fā)。以前小鎮(zhèn)人做新衣裳都去她的鋪子里，老老少少都喊她一聲“阿娟姐”，一叫叫了這么多年。那時還沒有縫紉機，做衣服全靠一針一線手工縫制出來。現(xiàn)在的人基本不去裁縫鋪做衣服了，年輕人更喜歡到大商場或?qū)Ｙu店去買。縫紉手藝也像許多我們熟悉的老手藝一樣，悄悄遠去，淡出我們的生活。

阿娟姐的裁縫鋪已不再是“做衣服”那么單純了，還有蒸汽燙、換拉鏈、釘銬扣、剪褲邊等項目，也修舊衣服。

給老媽買了幾回褲，城里商場買的，價格不菲。但她穿著總說不舒服，不是腰身太肥，就是褲腿太短，最后她還是穿以前舊的。有人告訴我，去阿娟姐那里改一下吧。三塊錢一條褲，真是便宜，老媽穿上新褲子笑了。

釣魚的老竺

溯流而上，從南往北再折向西行，兩岸青山對峙、峰巒疊翠。一路走到西橫河船閘旁的小村落。

立于村中老橋之上，滿目的山水風光，未經(jīng)雕飾，那么生動、自然。眼前的這條河，在這里與姚西平原上的湖泊相聯(lián)通，水域變得寬闊大氣，豁然開朗。沒船也沒有風路過的時候，清澈的河水如一面明鏡，倒映著農(nóng)舍、古樹、炊煙。有飛鳥掠過天空，也有漁舟從山的那頭劃來，意境深遠。

廢棄的船埠邊常有垂釣者，我總喜歡一旁靜靜地觀看他們釣魚。時間久了，自然便相熟了。

一位叫老竺的釣友，天天出門，陰晴雨雪，從不間斷。

即使釣了許久，也不見浮漂有半點動靜，他照樣不急不躁地盯著水面，有時一天下來，沒有一尾魚兒釣起，他也仍舊樂呵呵的，一種任來者來，隨去者去的淡然。

聽人家背后議論，他曾是省城一中學(xué)的美術(shù)教師，被錯劃右派在監(jiān)獄里度過了青春歲月，改正后被分配到國營漁場。之后，娶妻生子，在小鎮(zhèn)安家落戶。

他自己說，在漁場那會兒他們捕撈的全是十幾斤甚至更重的大魚，現(xiàn)在下崗了，聞不到魚腥，釣釣小魚過把癮。

有一天，老竺突然告訴我說，不知為什么當年整治他的那些人，早已像塵埃一樣歸于黃土了，唯有自己卻健健康康地活著。所以他覺得，現(xiàn)在生活給予他什么，他都會淡然去接受的。

我知道，淡然并非天生的，那是經(jīng)歷跌宕起伏之后的感悟和超脫，或許只有歷經(jīng)了風雨的心，才能夠領(lǐng)會和懂得淡泊的樂趣。

生煎饅頭

尋常巷陌，人間煙火。雖經(jīng)歲月流逝，那些關(guān)于生煎的情愫，依然美好如初。

生煎饅頭俗稱生煎，類似于鍋貼和臺灣的“水煎包”。當年老街上一個叫“包子友相”的人，他做的生煎面軟汁濃，肉鮮底脆，咬一口充滿了蔥香、肉香和芝麻香。

生煎出鍋時，包子友相會用鍋鏟在鍋沿上敲打出“當當當”的節(jié)奏，入耳又好聽。吃客們尋聲過去，圍在長方形的案板周圍，一個個報出自己需要的數(shù)量：我四個、六個、給我八個、十個……因為大都是熟客，報完數(shù)，人們便將錢扔到案板上，然后自己找回零錢。友相拿出一疊干荷葉，攤在手掌上，一個個鏟好生煎遞給他們。那些人拿好生煎，倒點米醋，或站，或蹲，或在河邊的欄桿上坐著吃。有時忙上一陣，生煎還沒賣完，友相會“當當當”再敲一遍兜攬顧客。

夏天的晚上，友相也擺夜攤，為的是那些街坊四鄰的老顧客。午夜，橋上乘涼的人，肚皮咕嚕咕嚕叫了，整條街都關(guān)了門，要想吃點消夜，唯包子友相的生煎莫屬。

當夜風中飄來生煎的香味，隨后聽到“當當當”的聲音，食客們就知道包子友相的生煎又出鍋了，眾人聚攏在生煎攤前，有時候滿滿一鍋生煎，五六分鐘就見了底。

皓月當空，河水泛出粼粼銀光。人們一邊愜意地品嘗生煎，一邊你一言我一語地即興發(fā)揮著自己的想象力，補綴起納涼時聽過的那個故事的情節(jié)。這味道，這畫面，與那山那水聯(lián)系起來，仿佛一個很美的意境。

不知何時，友相兒子曾經(jīng)的生煎店，也被拆得只剩下斷垣殘壁了，墻體上“定做饅頭”幾個字還依稀可見。倒是它對面那家開了40多年的早餐店還在。這是一個面積不大的無名小店，兩間東倒西歪的平屋，遠看就像一幅褪了色的黑白照片。店門口立著由汽油桶改制的大爐子，上面置一只生鐵平底鍋。鎮(zhèn)上許多老手藝都面臨著后繼乏人的困境，而它依舊不慌不忙地保持著傳統(tǒng)生煎的做法。

三四張方桌，幾條木凳子，有點逼仄擁擠的就餐環(huán)境，絲毫沒有影響店家的生意。清早的街上行人稀少，店里的顧客卻人滿為患。吃生煎的人常常要等上很久。

剛出鍋的生煎，胖胖的，頭上頂著碧綠的香蔥，黝黑的芝麻，下面襯著焦黃的底板，色澤賞心悅目。小鎮(zhèn)人愛它，自有道理。

許多年后，我終于又坐到了這家無名小店的方桌前吃生煎了。夾起一個生煎，蘸一點醋，先吃面皮，然后是肉餡……餡鮮汁滿，皮薄底脆。哦，還是從前那個熟悉的味道。我有些滿足地笑了，閑看外面等著生煎出鍋的眾生相。店外面，那些大人手牽著背個老大書包的孩子，焦急地等在爐邊，十幾雙眼晴盯牢生煎師傅的每個動作。

生煎師傅也是店老板，將一只只雪白的小饅頭在鍋底排列整齊，淋兩勺菜油，煎一面，翻個身，直至雙面金黃，然后潑半碗水。只聽到哧啦一聲，無數(shù)細小的油珠四處亂濺，一股香噴噴的蒸汽沖天而起，趕緊將木蓋蓋上，不時手墊抹布把住鍋沿轉(zhuǎn)幾圈。約莫一兩分鐘，生煎師傅揭開厚厚的木蓋，隨即撒上一把蔥花，再撒一些芝麻，然后起鍋。剛出爐的生煎，最具煙火氣，瞬間就被搶光。買到生煎的人，提著還燙手的生煎興高采烈地揚長而去，沒買到的只有心灰意懶地等待下一鍋了。有時間堂吃生煎的，不忘再來一碗油炠粉絲湯或者咸豆?jié){，有干有濕，相當樂胃。

生煎、油炠粉絲湯抑或一碗豆?jié){，撫慰著我們?nèi)找鎷少F的腸胃，簡單至極，但也美味至極。

小鎮(zhèn)日常

老鎮(zhèn)仍舊飄散著一種屬于老底子的味道。石板的街，店鋪沿河而建，一家緊挨一家。店屋臨河的一面皆杉木板壁，不上任何飾料，裸露著木材的原色，即使已被歲月染黑，木紋絲路也隱約可辨。窗是木的窗，門也是木板拼的，一切那么原始樸拙。

洞橋橋堍一爿古色古香的老茶館，門口的七星灶上坐了好幾把茶壺，店主提壺續(xù)水進進出出地忙碌。

老茶館像一個頓號，停頓在老街上。鎮(zhèn)上的人，有事無事愿意去茶館閑坐。一壺陳茶，二三舊友，也可泡個半日。日子如茶，苦澀過后終有回甘，浮浮沉沉皆是生活的滋味。

小鎮(zhèn)的菜場終日充斥市聲和鄉(xiāng)音。去菜場的狹窄小弄，總是鮮活而擁擠的。楊梅時節(jié)盛滿楊梅的籃、筐，匯成一條爍紫艷紅、酸酸甜甜的梅弄。吃罷楊梅，農(nóng)家人又把自產(chǎn)的一點五光十色的果蔬挑來，像一幀幀繪畫小品，零零散散擺在兩邊低矮的屋檐下。

冬瓜外裹一層白白果粉，西紅柿連帶綠綠葉蔓，一個老農(nóng)，從編織袋往外掏沾了濕泥的嫩花生，有人擔了兩矮筐蓮蓬叫賣，青蓬上還閃著晶瑩的水珠。

我向老農(nóng)買花生，老農(nóng)過完秤又捧了一大捧給我，我說不要，他說自家地里種的，吃不完才拿出來賣一點的。老農(nóng)的話樸素實誠，我不再推卻。

菜場門口的海鮮攤，特新鮮。全是剛從杭州灣海域捕獲的小海鮮。海魚泛出一片大海似的銀白或幽藍色，幾只指甲蓋般大小的螃蟹，從一堆米蝦中悄悄爬出來透氣。

一家當?shù)靥厣男〕缘?，門口擺了張圓臺面，滿滿當當?shù)囊蛔廊?，聽說話大多本地方言。抿一口店家自釀的蘆稷燒，吃一碗牛骨湯煮千張包或農(nóng)家堿水素面，從容又津津有味的樣子。不管認識或不認識，一桌人圍坐在一起，邊吃邊喝邊聊，毫不在意旁人的觀瞻及四周的熙攘，市井小民才有的平淡與知足。我好羨慕他們的隨便自在，樂天知命。好幾次也想坐下去，坐到他們中間，聽他們聊些什么。置身于平民的生活，做一個平常人，并且樂在其中。

小鎮(zhèn)至今還保留著老戲臺，魯迅先生筆下的那種，戲臺半個搭岸上，半個在河里。魯迅小時候在外婆家，坐著搖櫓的木船去皇甫莊看水鄉(xiāng)的社戲。

在老戲臺看戲，多在星空璀璨、月色朦朧之夜。偶爾有微風從河面吹來，帶著一絲涼爽和河底水草淡淡的清香?！扮I鏘鏘”的開場鑼鼓一敲，戲文便開演了?？磻蜃钶^真的要數(shù)老人及婦女們。其實這些戲文他們看過好多遍了，情節(jié)唱詞莫不爛熟于胸，但唯有如此，才甘于接受，更樂意欣賞。演到哀婉凄絕時，看戲的人禁不住傷心落淚;唱到精彩動情處，臺下的觀眾忍不住跟著哼起來，一時臺上臺下響成一片，熱鬧極了。

戲臺場邊少不了各種吃食攤，凍米糕、芝麻糖，餛飩或臭豆腐，烤番薯攤。有人不想看時，便可借機退出，在小攤邊吃一點食物，吃了又去臺前站一會兒。一邊生活，一邊藝術(shù)，小鎮(zhèn)看戲，草臺民俗就是這樣子。

時光就這么不經(jīng)意地從小鎮(zhèn)最平凡的日常中溜走。都市的擁堵嘈雜，山村的偏僻閉塞，而介于兩者之間的小鎮(zhèn)，恰到好處地把日子過得平淡而真實，這樣的日子，充滿溫馨，令人向往。

作者簡介：

徐群 ，筆名清風徐徐。作品散見于《散文選刊》《散文百家》《江南》《鴨綠江》《青海湖》《西部散文選刊》等三十余種刊物，出版散文集《回眸鄉(xiāng)關(gu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