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天偉

(北京師范大學 法學院， 北京 100875)

一、問題的提出

《民法典》第1254條規(guī)定，在高空拋物、墜物損害責任糾紛中難以確定侵權人的，公安機關應及時依法進行調查。據(jù)此，公安機關有義務在高空拋物、墜物損害責任糾紛中進行事實調查，并且出具相關調查結論作為本案的證據(jù)?！睹穹ǖ洹窞椴榍甯呖諕佄铩嬑飺p害責任糾紛提供了實體法保障，然而，從程序法視角審視公安機關所做調查結論，相關規(guī)定還不盡完善。應當進一步明確其證據(jù)方法類型，確定其在民事訴訟中的證明力，從而保證案件事實的查明，實現(xiàn)程序正義。

我國實行證據(jù)種類的法定化?！睹袷略V訟法》規(guī)定我國的證據(jù)種類包括當事人陳述、物證以及書證等八種證據(jù)方法，但是其中并不包括調查結論。因此在高空拋物、墜物損害責任糾紛中，明確公安機關調查結論的證據(jù)方法，還涉及到民事訴訟中的證明，只有厘清其質證、認證方式，才能真正查清案件事實，實現(xiàn)案件的公正審理，使受害人的損害得到救濟。

二、高空拋物、墜物損害責任糾紛公安機關調查結論概述

公安機關在高空拋物、墜物損害責任糾紛中出具的調查結論的證據(jù)方法，學界總體上存在鑒定意見說、勘驗筆錄說、證人證言說，以及公文書說四種觀點。除去我國民事訴訟實行法定證據(jù)種類的因素，其作為證據(jù)方法認定困難的原因，主要在于同時跨越了公法和私法領域，公安機關出于社會的公共利益介入民事案件調查，來彌補民事法律調整不足的領域?！睹穹ǖ洹焚x予公安機關對高空拋物、墜物損害責任糾紛的調查權，這種調查權實際上是警察權從治安管理和刑事司法擴張到民事侵權范疇的體現(xiàn)。雖然實體法規(guī)定了由公安機關調查案件事實并出具相關證據(jù)材料，但是程序法上并沒有明確公權力機關在民事侵權案件中的訴訟地位，從而難以明確所出具調查結論的證據(jù)方法。若想分析高空拋物、墜物損害責任糾紛公安機關調查結論的證據(jù)方法，應當從調查結論的內容和特點分析，探究其本質特征。

從內容上看，對于高空拋物、墜物損害責任糾紛中案件事實的查明，《民法典》草案侵權責任編中已有規(guī)定。草案賦予有關機關調查職能，要求其查清高空拋物、墜物責任人，但是并未明確規(guī)定“有關機關”的具體范圍。《民法典》將有關機關進一步細化為公安機關，規(guī)定經(jīng)過調查難以確定高空拋物、墜物侵權人的情況下，由公安機關進行調查，查清責任人。雖然《民法典》并沒有規(guī)定公安機關的具體調查方式，但是在實踐中已有探討。例如山東省淄博市臨淄區(qū)公安分局將現(xiàn)場調查取證歸納為三個方面：第一，詢問目擊證人，調查拋物、墜物的原因；第二，進行現(xiàn)場勘查，收集固定證據(jù)并制作筆錄；第三，區(qū)分案件性質，屬于民事案件的由當事人自主妥善處理。又如最高人民檢察院認為可以通過調取監(jiān)控系統(tǒng)，走訪知情人員等方式進行調查。

從特點上來看，高空拋物、墜物損害責任糾紛公安機關調查結論具有調查行為的行政性、調查立場的中立性及調查成果的綜合性三個特點。首先，公安機關作為公共行政主體以法律為依據(jù)，為達成調查案件真實的治理目標，采用多元途徑和方式，履行公共職責。公安機關依據(jù)《民法典》的規(guī)定，為維護公共利益，按照法定程序依職權對侵權人進行調查，具有鮮明的行政性。其次，公安機關的調查結論是結合目擊證人的證詞，現(xiàn)場勘查結果等內容，對案件事實的客觀還原，雖然可能包含辦案人員知識結構等的主觀因素，但是調查結論并不偏向某一方當事人，力求發(fā)現(xiàn)客觀真實，具有相當?shù)闹辛⑿浴Ｗ詈?，公安機關出具的調查結論具有綜合性，既包括對于案件事實的認定，也包括對于法律關系的評述。一方面，公安機關采取詢問目擊證人、進行現(xiàn)場勘查等行政方式調查拋物、墜物的原因，查明案件事實，對其所了解的案件情況進行陳述。另一方面，公安機關要查清責任人，表達對侵權責任歸屬的觀點。

三、高空拋物、墜物損害責任糾紛公安機關調查結論證據(jù)方法證成

(一)公安機關調查結論不屬于鑒定意見

公安機關調查結論與鑒定意見具有一定相似之處。首先，從證據(jù)的形成時間角度來看，公安機關在高空拋物、墜物損害責任糾紛發(fā)生后，對案件事實進行調查，這與鑒定意見是吻合的。其次，如果將證據(jù)方法類型化，鑒定意見在民事訴訟學理上被稱為過程型證據(jù)，此類證據(jù)方法要通過專業(yè)性的操作獲取與案件事實相關的信息。高空拋物、墜物損害責任糾紛中公安機關要通過專業(yè)性的偵查操作固定證據(jù)，獲取案件事實，鑒定意見與之具有相似的特性。最后，雖然鑒定程序主要由當事人申請啟動，但是法院也可以依職權委托鑒定，這也從程序上提供了公安機關調查結論屬于鑒定意見的可能性。

然而，證據(jù)取得的時間不能作為判斷證據(jù)方法的決定性因素。在實踐中，雖然法院職權鑒定的情況存在，但是作為例外情況，需要詢問當事人的意見以后，才能夠指定具有資質的鑒定人進行鑒定。而高空拋物、墜物損害責任糾紛中，公安機關的調查活動依據(jù)在于《民法典》的法律規(guī)定，并不需要經(jīng)過法院詢問當事人后進行鑒定人的指定。從定義上來看，鑒定意見是使用專門的技術或者知識，對專門性的事實問題分析后闡述的意見。雖然高空拋物、墜物損害責任糾紛中公安機關要到現(xiàn)場進行專業(yè)性的勘查，但并非用專門知識對專業(yè)問題進行分析，這與鑒定意見的定義是不相符的。在交通事故中，公安機關亦會對案件現(xiàn)場進行調查，查明案件基本事實，劃分事故的責任認定，雖然理論界對于交通事故認定書的證據(jù)方法亦存在爭議，但是可以明確的是在交通事故中涉及受損物品的價格評估、事故造成損失等具體的專門性問題才會組織有關部門出具鑒定意見。從實踐情況來看，高空拋物、墜物損害責任糾紛公安機關調查結論更偏向綜合性的證據(jù)，例如綜合目擊證人的調查、現(xiàn)場的勘查、案件性質的判斷等內容出具調查結論，這些內容顯然不屬于鑒定的范疇，其概念外延相對鑒定意見更為廣泛。此外，《民事訴訟法》規(guī)定，如果當事人對鑒定意見存在異議，鑒定人應當出庭接受當事人質詢，但是在高空拋物、墜物損害責任糾紛中，公安機關并沒有出庭接受詢問的情況。

(二)公安機關調查結論不屬于勘驗筆錄

勘驗筆錄的定義是勘驗人員對現(xiàn)場環(huán)境及有關物證勘查與檢驗所做的記錄。有學者認為公安機關的調查結論也應歸入此類，理由在于：首先，在高空拋物、墜物損害責任糾紛的調查中，公安機關需要對現(xiàn)場進行調查，收集固定證據(jù)，并且制作現(xiàn)場筆錄，在形式上與勘驗筆錄相似。其次，勘驗筆錄要求客觀與真實，調查結論同樣是在侵權責任人不明的情況下，對于案件真實情況的探究。最后，勘驗筆錄要求用語精準，明確查實案件真實情況，不可模棱兩可。這與《民法典》要求公安機關對高空拋物、墜物案件損害責任糾紛查清案件真實情況調查的精神是相同的。

基于兩個概念的不同內涵，首先，勘驗筆錄在概念外延上與調查結論不相符。公安機關的調查活動不僅包括對現(xiàn)場的勘驗，還要主動詢問、走訪案件的目擊證人，形成綜合性的證據(jù)集合。其次，勘驗筆錄是對客觀事實的如實記載，勘驗人員不能將自己的主觀判斷記入勘驗筆錄，但是在高空拋物、墜物損害責任糾紛中，公安機關還要對案件的法律關系進行評述，這與勘驗筆錄單純對現(xiàn)場和調查情況大相徑庭。最后，《民事訴訟法》要求勘驗人邀請當?shù)鼗鶎咏M織或當事人所在單位人員到場，而高空拋物、損害責任糾紛的調查中則沒有這樣的要求。

(三)公安機關調查結論不屬于證人證言

證人證言指的是證人根據(jù)所了解的案件事實進行陳述，原則上了解案件相關情況的人都可以作為證人。公安機關經(jīng)過調查，對其所了解的案件相關情況進行闡述，在內容上符合證人證言的要求。并且從形式上來看，修正前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訴訟證據(jù)的若干規(guī)定》規(guī)定，證人處于特殊崗位無法離開的，可以用書面的形式提供證言。雖然本條已被修改，但依據(jù)仍可以從《民事訴訟法》找到，即具有其他正當理由不能出庭的情況。由此認為公安機關的調查結論符合證人作證的形式和內容要求。

根據(jù)證人證言的要求，證人對所了解到的事實進行陳述，但是公安機關調查結論不僅限于高空拋物、墜物損害責任糾紛的實施情況，還包括對責任人的認定表達觀點，這涉及到法律關系內容，超越了證人陳述的范圍。此外，一般來說由于證人容易受到其他因素影響，證人證言的效力從自身屬性上來講已然相對較低，如果證人無法接受當事人質詢，會進一步損害證人證言的真實性，影響調查結論的證據(jù)效力。從程序角度來講，證人不出庭作證的情況作為例外，需要經(jīng)過人民法院的許可，才可以通過書面證言的形式作證，而高空拋物、墜物損害責任糾紛，公安機關不出庭并非例外情況。根據(jù)《民法典》精神，新規(guī)定希望能夠保障當事人權益，維護公共利益。這一規(guī)定是在案件難以查清案件真相的情況下，出于查清責任人，便利受害者獲得救濟考量，要求具有專業(yè)調查能力的公安機關對案件事實進行調查，最大概率查明事實，因此證明力應當是相對較高的，不能將其作為證人證言處理。

(四)公安機關調查結論屬于公文書

書證指的是用文字、符號等表達的思想內容來證明案件事實的證據(jù)。有學者將高空拋物、墜物損害責任糾紛公安機關的調查結論，歸類為公文書中的報道性公文書，即由公證人代表國家權力，按照一定規(guī)則與程序，介入民事私法程序，來證明某項事實是否為真的文書。但是《民事訴訟法》中，并沒有明確規(guī)定公文書這一證據(jù)方法，目前僅停留在理論層面的討論。從時間維度來說，書證形成與于案件發(fā)生的過程中，與高空拋物、墜物損害責任糾紛公安機關調查的結論有所出入。

認定調查結論是否屬于書證，應當從證據(jù)的性質角度進行分析。公安機關對高空拋物、墜物損害責任糾紛侵權人責任人的調查并出具書面調查結論，用以證明案件的事實問題，符合書證的特征。其中文書可以用于表達對于法律關系的看法，調查結論是公安機關對于高空拋物、墜物損害責任糾紛責任歸屬的看法。公安機關所制作的調查結論是依據(jù)《民法典》的相關規(guī)定，為了公共目的進行調查，是對案件事實的客觀描述，并劃分責任歸屬，是代表國家管理職能形成的調查結論，屬于書證中的公文書。相較于證人證言，公文書的記載事實有較高的可信度，其公定力來源于法律的規(guī)定。但是并不具有拘束力，當事人同樣可以對公安機關的調查結論提出異議，根據(jù)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國家機關在職權范圍內制作的文書，在民事訴訟中推定為真實，除非有相反證據(jù)能夠推翻其結論，法院則不應采信該調查結論。如果當事人一方否定調查結論的真實性，應當承擔提出證據(jù)的主觀責任。如果對公文書的真實性存在懷疑，法院可以依職權對機關進行詢問。

四、結語

高空拋物、墜物損害責任糾紛公安機關調查結論的證據(jù)方法，雖然與鑒定意見、勘驗筆錄和證人證言均有相似之處，但是從其性質及特征來說，應當屬于公文書，因此在訴訟中應當將其內容推定為真實?！睹穹ǖ洹氛綄嵤┮院螅唧w規(guī)定要通過民事訴訟程序將其落實，但二者在理論層面，仍存在諸多不適應之處。探究公安機關調查結論的證據(jù)方法，是證據(jù)領域推動民事實體法與程序法理念對接的探索。實體法上的新規(guī)定，應從理論層面在民事訴訟法找到依據(jù)，實現(xiàn)程序法與實體法的銜接，推動《民法典》的順利實施，為人民美好生活提供法治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