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善文散文集《在隧洞中穿行》讀札"/>
文/李安偉
我坦陳,一直以來對散文都存在著某種偏見,而這種偏見是根深蒂固的,甚至是有些自以為是。我有些討厭當世流行的散文風,千人一面,華美詞藻的堆砌,動輒就來一段抒情,大打感情牌的情懷寫作,讓人總有審美疲勞的困倦感。而孫善文的散文集《在隧洞中穿行》卻讓我眼前一亮,他的散文遠離小抒情、小散文、小情調,文筆舒徐自如,以小見大,回歸到文本最初的樣子,回到生活的本真狀態(tài)。閱讀他質樸的文字,讓我跟著他的步伐在時光、空間、思想的隧洞中穿行;他的直陳其事,讓我進入到他的故事內核之中;他的不動聲色,讓我感受到有一種隱秘的力量在腦畔縈繞;他對本體的探尋,讓我重新認識猜度作家的另一面。
孫善文的文學之路是從散文詩開始的,似乎從那時起,他將注定會走向散文,在許多人看來散文是散文詩的更高階層。在我看來正是散文詩給了他寫散文的動力,更是他散文創(chuàng)作的母體。孫善文的散文詩積累,讓他對詞語更敏感,對故事的書寫拿捏得更準確,對思想的捕捉更精當。梁實秋在《論散文》一文中,表述了他對散文文體的理解:“散文的文調應該是活潑的,而不是堆砌的——應該是像一泓流水那樣的活潑流動,要免除堆砌的毛病,相當?shù)淖匀皇潜仨氁3值?。”孫善文的散文文調活潑,行文自然流動,舉重若輕,干凈利落,絲毫不見堆砌的痕跡,讀來親切自然,若一泓清泉沁人心脾。
散文集《在隧洞中穿行》共分為:《鳳凰樹下》《一棵樹的成長》《與光陰同行》《石頭會說話》《瑣事如煙》五輯,內容涵蓋了鄉(xiāng)土情結、個人成長史、以文會友、日?,嵥榈脑浀鹊榷鄠€方面,這些文字勾連起來,恰好成為了作家建構的一幅精神地圖。
大學畢業(yè)之后,孫善文便離開了家鄉(xiāng),前往大城市深圳,二十余年間,他在苦心經營著自己的一片土地,在這個飛速發(fā)展、節(jié)奏極快的國際化大都市里,孫善文放慢了生活的節(jié)奏,在文字的海洋中恣意游動,從外在形式而言,他儼然成了一個深圳人。但是之于深圳而言,他仍舊算是一個漂泊者,異鄉(xiāng)人。作為異鄉(xiāng)人的孫善文,依舊關注著自己的故鄉(xiāng),故鄉(xiāng)的一草一木、一人一事,都讓他魂牽夢繞,故鄉(xiāng)除了給他提供了不竭的動力,也讓他在堅持書寫故鄉(xiāng)的同時也做出相應的反思:
我家離雷州的母親河南渡河不遠,一批批候鳥在我回老家過年之前,已先我來到我的家鄉(xiāng),居住在這條河邊。清風有味,光陰有色,水過留聲,南方暖和的陽光吹亮了候鳥們愉悅的心情,它們的每一次飛躍,我都可以感覺到一份自由,它們的每次鳴叫,都在傳遞一份幸福。它們是從故鄉(xiāng)到他鄉(xiāng),還是這里原本就是它們的故鄉(xiāng)呢?看著它們齊刷刷地盯我的眼神,此時的我,更像是一名來自遠方的訪客了?!痘丶疫^年》
這段文字,字里行間流露出作者對故鄉(xiāng)深深的眷戀和濃濃的思念,似乎在故鄉(xiāng)這片土地中他才能真正找回那個曾經的自己。在孫善文心中,他像候鳥一樣,在過年的時候回到“南渡河”,回到生養(yǎng)自己的家鄉(xiāng)。這里的“南渡河”不再是簡單的一條河,而是孫善文的精神寄托,是文學意義上“原鄉(xiāng)”的指代,作者試圖回到“原鄉(xiāng)”,回到海德格爾意義上存在的家園。
孫善文從離開家鄉(xiāng)到回到家鄉(xiāng),這一走一回,恰恰折射出當下人的精神“出境”和“入境”,大城市生活的節(jié)奏打亂了作家本來的生活節(jié)奏,迫使作家必須要選擇“出境”謀求生存,與此同時,作家內心存在的“原鄉(xiāng)”一直還在那里等候游子返回。只要適逢其時,作家就會帶著城市與農村的雙重身份、雙重體驗重歸故里,于是新的“入境”誕生了,在出與入的矛盾中,兩種文化不斷地交流碰撞,從而實現(xiàn)一種新的融合,建立一種不可言說的微妙聯(lián)系。正如孫善文在后記《在城市與故鄉(xiāng)之間穿行》中所說的那樣:“人到中年,總想找一種莊嚴而虔誠的方式,與故鄉(xiāng)建立某種親昵而隱秘的聯(lián)系,仿佛只有這樣,遠在他鄉(xiāng)的自己才會有種踏實的歸屬感?!爆F(xiàn)實生活與理想生活之間的矛盾,讓人越來越陷入一種無法擺脫的矛盾困境中,無法自拔,孫善文試圖在城市與故鄉(xiāng)之間尋求一種共融的可能,以期可以達到精神意義上的“還鄉(xiāng)”。
他除了創(chuàng)作散文,還兼事詩歌、散文詩,散文集《在隧洞中穿行》,發(fā)揮了他詩人的細膩與敏感特質,從城市、故鄉(xiāng)、故鄉(xiāng)人、師友等等身上,離析出自我的國度。散文是一個兼具性很強的文體,批評家汪政在論及散文特質的時候,曾做出這樣的判斷,“在諸多文學文體中,散文帶有許多中間地帶的色彩,而且這種中間地帶可以在不同的空間和距離上討論?!鼻∈且驗橛辛诉@片中間地帶,才讓散文寫作的文體兼具性、自由性、可塑性增強,而縱觀孫善文的散文,我們也可以從中發(fā)掘到這樣一個特點。孫善文的散文寫作,不拘一格,沒有固定的范式,更多的是一種詩意的抒發(fā)和真情的流露:
世間或許并無另一個世界,但在過去的20 年間,我心里卻總徘徊著一個熟悉的身影,她無言地給我看路、引路、指路,在我得意的時候,教我勿忘初心;在我遇到困難的時候,予我力量;在別人需要雪中送炭的時候,我們更是必伸援手。有老一輩說,我們兄妹幾個的身上都有祖母的影子,這令我感到非常欣慰。
清明節(jié)將至,總有一種牽掛令人淚流滿臉?!蹲婺浮?/p>
作者對祖母的真情流露,溢于言表,對祖母的諄諄教誨,記憶深刻。尤其是那句“我們兄妹幾個的身上都有祖母的影子”,一下讓人感動,上輩人的音容相貌及意志品質,在后來者身上呈現(xiàn),這是一種精神的傳承,更是一種刻骨銘心的記憶:
祖父出殯那天,雨下得頗大,祖父是帶著風雨走的。
我們跪立著,雨中有淚,傾盆而至。——《關于祖父的記憶》
在承接全文的同時,文章的感情在此處至爆點,除了把讀者一下拉進到了當時的場景之中以外,讓我們與作者產生共情,真切地感受到喪失至親的人間悲慟。特別是“祖父是帶著風雨走的?!边@詩一般的語言,讓我們感受到孫善文散文中的詩意生成以及文字的力量。
生與死的命題,一直以來都是古今中外作家所思考的重要命題,如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索??死账埂栋蔡岣昴?、魯迅的《狂人日記》、莫言《生死疲勞》等等經典作品,無不關涉此內容。步入中年的孫善文,越來越關切生與死的話題,這與他的經歷有很大的關系,可能是見慣了生死,才讓他頗生感慨之情。他的散文中生活的經驗越來越濃,對往事的回顧也越來越多,這種朝向個體歷史、經驗的寫作,是一種返場式的寫作。返場式的寫作,需要作家有豐富的經歷和深刻的體驗,只有在這樣一個大的前提下,才能領悟該寫什么?不該寫什么?有些作家一味地紀實,不加任何修飾地還原事物的本來面貌,這種過分注重內容的寫作思路反倒導致文章的內容大于形式,出現(xiàn)頭重腳輕的感覺。真正的作家,會本能地將自己從經驗的敘事中剝離開來,從而進入到文體內部,寫出具有藝術價值、文學性的作品,我想這種返場式的寫作,才能直抵靈魂內部,引發(fā)讀者的共鳴。
在散文集《在隧洞中穿行》里,孫善文用流暢的文筆勾勒一幅平民生活圖景,用質樸的語言完成了靈魂的自我救贖,憑借扎實的內容重構了一個豐富且充滿質感的原鄉(xiāng),這種朝向精神原鄉(xiāng)的真情寫作,以冷峻、隱忍、真摯的抒情完成了思想的轉變,也完成了作家精神圖景的構建。當我合上這本書的時候,里面的人物、事件在我的心頭,久久不能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