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 靜

(山東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山東 濟南250014)

探索中國古代史學批評的源頭

2020年，瞿林東先生主編的七卷本《中國古代史學批評史》在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我有幸參加了這部著作的撰寫工作，負責第一卷《中國古代史學批評的開端(先秦秦漢時期)》。在撰寫此書的過程中，我對古代史學批評史上的一些問題有了更深入的思考，這里，就探索中國古代史學批評的源頭問題，談幾點認識。

一、最早的史詩與史學批評

史詩，作為先秦時期史學興起的最初表現(xiàn)形式之一，在史學發(fā)展中具有重要意義，同時與史學批評的萌芽也有一定的關(guān)聯(lián)。這種關(guān)聯(lián)有兩個明顯表現(xiàn)：一是春秋中期楚國大夫申叔時所講：“教之詩，而為之導廣顯德，以耀明其志。”①《國語·楚語上》，韋昭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528頁。據(jù)三國時人韋昭注：“顯德，謂若成湯、文、武、周、邵、僖公之屬，諸詩所美者也。”在申叔時看來，“詩”中包含著對成湯、文王、武王等先王美德的彰顯與頌揚，可育人明志，提高品德修養(yǎng)。這明確論及“詩”在品德修養(yǎng)方面的功用。二是春秋末年偉大的思想家孔子所論：“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雹佟抖Y記·經(jīng)解》，《十三經(jīng)注疏》本，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609頁。據(jù)唐孔穎達疏：“溫謂顏色溫潤，柔謂情性和柔。詩依違諷諫，不指切事情，故云溫柔敦厚是詩教也。”②《禮記·經(jīng)解》，《十三經(jīng)注疏》本，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609頁。按孔子之意，《詩》具有“溫柔敦厚”的風格，可教人以“溫柔敦厚”的性情。這明確談及詩教在品德修養(yǎng)方面的特點。

申叔時、孔子所論“詩”在品德修養(yǎng)方面的功用與特點，又鮮明地顯現(xiàn)在西周、春秋時人引詩為教的眾多具體的史例之中。這在《左傳》《國語》中有廣泛的記載。比如《國語·周語上》載芮良夫引《大雅·文王》“陳錫載周”，以此詩所歌頌的周文王賜福于天下萬民的崇高德行為依據(jù)，勸諫周厲王效法先王德政，“導利而布之上下者”?！秶Z·周語下》載太子晉引《大雅·蕩》“殷鑒不遠，在夏后之世”，勸諫周靈王以夏、商滅亡為鑒戒?！蹲髠鳌の墓辍份d時人君子引《大雅·烝民》“夙夜匪解，以事一人”，以此詩所歌頌的周宣王時大臣仲山甫的高尚品德為依據(jù)，評論孟明視忠于秦穆公，并寄寓教人以忠誠的深意，等等。他們的引詩，或反映先王的德行德政，或作為一種歷史經(jīng)驗或歷史鑒戒，用以指導施政、規(guī)范人生。這種引詩為教，使《詩》在承載歷史的基礎上具有了一種立身處世的指導意義，間接地折射出時人對《詩》之教化功用的一種普遍性認識。

以上，關(guān)于《詩》的教化功用，無論是申叔時、孔子直接的論述，還是西周、春秋時人引詩為教間接的折射，都表明最早的史詩與史學批評之間具有不可忽視的關(guān)聯(lián)。

二、歷史教育論中的史學批評

重視歷史教育是中國歷史上的一個優(yōu)良傳統(tǒng)。《國語·楚語上》所記春秋中期楚國大夫申叔時論傅太子之道，往往被視為最早的歷史教育論。值得注意的是，其中蘊含著鮮明的史學批評思想，在史學的興起時期顯示出歷史教育與史學批評間的密切聯(lián)系。史載，申叔時就如何教育楚國太子箴的問題提出了以下認識：

教之春秋，而為之聳善而抑惡焉，以戒勸其心；教之世，而為之昭明德而廢幽昏焉，以休懼其動；教之詩，而為之導廣顯德，以耀明其志；教之禮，使知上下之則；教之樂，以疏其穢而鎮(zhèn)其浮，教之令，使訪物官；教之語，使明其德，而知先王之務用明德于民也；教之故志，使知廢興者而戒懼焉；教之訓典，使知族類，行比義焉。③《國語·楚語上》，韋昭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528頁。

這里，申叔時提出了“春秋”“世”“詩”“禮”“樂”“令”“語”“故 志”“訓 典”九 種 所要“教之”的文獻，以及這些文獻在教育太子方面所能起到的作用。而這九種文獻，大多數(shù)為史書。其中，“春秋”的具體內(nèi)容為楚國的國史，即孟子所言“楚之梼杌”④《孟子·離婁下》載：“晉之《乘》，楚之《梼杌》，魯之《春秋》，一也?！薄！笆馈焙汀傲睢?，分別為“先王之世系”和“先王之官法、時令”?！霸姟睘椤对娊?jīng)》的一種早期讀本，“語”是“治國之善語”，“故志”乃“所記前世成敗之書”，“訓典”為“五帝之書”。⑤以上注解參見《國語·楚語上》，韋昭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528—529頁。關(guān)于申叔時所講九種文獻的內(nèi)容及其功用的考釋，可詳見拙文《申叔時與中國最早的歷史教育論》，《古代文明》2012年第4期。在申叔時看來，這些文獻的教育功用各有側(cè)重，用以教導太子的基本理念在于修身、理政、蓄德、明道，而其核心思想在于德教。近人柳詒徵先生這樣概括：“至春秋時申叔時論教太子之法，言之尤詳。所謂聳善抑惡、昭明廢幽、廣德明志、疏穢鎮(zhèn)浮、戒懼休勸者，皆以史為工具而求成其德也?！雹蘖r徵：《國史要義》，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96—97頁?！耙允窞楣ぞ叨蟪善涞隆?，這句話凝聚了申叔時對于史書教育功用的認識，不僅反映了申叔時的歷史教育理念，也反映了其史學批評的思想。

申叔時教育太子的認識，是目前所見文獻中最早的歷史教育論，也是先秦時期極少的集中闡述史書教育功用的一段論述，在先秦史學批評中具有重要地位。無論在中國古代歷史教育史上，抑或在中國古代史學批評史上，申叔時的這段論述都不具有代表性，但在考鏡源流時，其地位卻顯得格外重要。

三、先秦史官在史學批評史上的意義

先秦史官，作為最早的史學活動的主體，對史學的興起發(fā)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故有學者指出：“吾國最古之史家，即為史官。蓋史籍掌于史官，亦惟史官乃能通乎史學，故考古代之史學，應自史官始。”①金毓黻：《中國史學史》，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6頁。正因如此，先秦史官成為最早的明確的史學評論對象，在史學批評的開端時期具有特殊意義?！傲际贰边@一基本概念的提出，與春秋時期的兩位著名史官有關(guān)?！蹲髠鳌ば辍份d：晉國的史官董狐，因據(jù)法直書“趙盾弒其君”而被孔子贊為“古之良史也，書法不隱”?！蹲髠鳌ふ压辍份d：楚國的史官左史倚相，因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等古代典籍而被楚靈王稱為“良史”。這兩則關(guān)于史官的認識與評論，構(gòu)成了先秦史學批評的重要內(nèi)容，不僅明確提出了史學批評領(lǐng)域中的基本概念“良史”，也提出了認識、權(quán)衡良史的兩個重要標準，即“書法不隱”的作史態(tài)度和熟讀典籍的淵博學識。此后，人們不斷用“良史”的概念開展史學批評，“書法不隱”成為史學上的一個優(yōu)良傳統(tǒng)，史官職守與修養(yǎng)成為史學批評史上人們關(guān)注的一個重大問題。

與先秦史官相關(guān)的史學批評，還有一則比較特殊的材料，即1980年陜西長安新旺村出土的史惠鼎，鼎上鑄有27字的銘文。據(jù)學者考釋，此鼎為西周晚期的作品，器主是周王朝一位名史惠的史官，銘文的大意是：“史惠日有所成，月有所行，能知以善惡教人，得到嘉美的賜命。”②關(guān)于史惠鼎的考釋，具體參見李學勤：《史惠鼎與史學淵源》，《文博》1985年第6期。在先秦史學批評中，史官往往作為被評論的對象，如前述晉國史官董狐和楚國史官左史倚相。與之明顯不同的是，這則材料是史官對個人職責的一種自我認知，即以勸善懲惡為己任，并為此不斷地勉勵自己。可見，史官在記錄史事時自覺地寄寓教化之義，即運用史筆的力量，寓褒貶，示懲勸，使讀史者得到教益和警醒。關(guān)于史官及史書懲惡勸善的功用，傳世文獻多有表述，比如《國語·楚語上》記申叔時論教導太子時指出：“教之春秋，而為之聳善而抑惡焉，以戒勸其心”；《左傳》“君子曰”評孔子《春秋》：“懲惡而勸善”，“上之人能使昭明，善人勸焉，淫人懼焉”③分別見《左傳》“成公十四年”“昭公三十一年”，楊伯峻注，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870頁、第1513頁。；《漢書·藝文志》講：“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舉必書，所以慎言行、昭法式也?！睆氖穼W批評的視角來看，史惠鼎銘文是從史官自身的主體意識出發(fā)對史官職責的一種表述，顯示出一種責任感和自覺意識，在與傳世文獻彼此印證的同時，也使人們更深入地理解了先秦史官的書法與精神。

四、孔子和司馬遷的史學批評貢獻

在中國史學發(fā)展史上，孔子修《春秋》、司馬遷撰《史記》是兩件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大事。與之相對應地，孔子與司馬遷在史學批評的開端時期也占有極其顯著的位置。一方面，作為史學批評的主體，他們提出了一些有價值的問題和見解，構(gòu)成此時期史學批評的代表性內(nèi)容。比如，孔子評晉國史官董狐為“古之良史也”，并對歷史撰述明確提出“義”的要求等，將史家修養(yǎng)、史義等納入史學批評的基本范疇。司馬遷撰《史記》，具有繼承孔子《春秋》的自覺意識，同時在史學批評方面也有重大建樹。首先，在前人基礎上全面評論《春秋》的社會功用，指出《春秋》是“王道之大者也”，“撥亂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春秋》者，禮義之大宗也”①(漢)司馬遷：《史記》卷130《太史公自序》，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3297—3298頁。，將對《春秋》的認識提升到了一個新的高度。其次，秉承父親司馬談的遺志，對史家職責作出莊嚴表述：“余嘗掌其官，廢明圣盛德不載，滅功臣世家賢大夫之業(yè)不述，墮先人所言，罪莫大焉。”②(漢)司馬遷：《史記》卷130《太史公自序》，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3299頁。表現(xiàn)出對史職的強烈責任感和使命感。再次，提出認識歷史、記述歷史的意義所在：“述往事，思來者”③(漢)司馬遷：《史記》卷130《太史公自序》，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3300頁。，“居今之世，志古之道，所以自鏡也”④(漢)司馬遷：《史記》卷18《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序，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878頁。，反映了司馬遷對史學社會功用的一種理論認識。以上這些，初步奠定了中國古代史學批評發(fā)展的基礎。

另一方面，作為史學批評的客體，《春秋》與《史記》自問世后受到學人的極大關(guān)注與評論，形成了這一時期史學批評發(fā)展的兩條鮮明主線。具體表現(xiàn)如《左傳》《公羊傳》《穀梁傳》等典籍和孟子、荀子、司馬遷、董仲舒等對孔子《春秋》的評論，劉向、揚雄、班彪、班固、桓譚、王充等對司馬遷《史記》的評論。這些評論，或提出了史學批評領(lǐng)域的基本概念，如《公羊傳·昭公十二年》肯定“《春秋》之信史也”，劉向、揚雄、班固等贊頌《史記》“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⑤(漢)班固：《漢書》卷62《司馬遷傳》，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738頁。?！靶攀贰迸c“實錄”成為人們評價史書的重要標準，為后世所認同和傳承。或提出了史學批評領(lǐng)域的重要問題，如《孟子·滕文公下》指出“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司馬遷認為“《春秋》辯是非，故長于治人”⑥(漢)司馬遷：《史記》卷130《太史公自序》，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3297頁。等，這講到了史書的經(jīng)世功用。又如《左傳·成公十四年》“君子曰”講“《春秋》之稱，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漢書·司馬遷傳》稱贊司馬遷“善序事理，辨而不華，質(zhì)而不俚”等，這講到了史書敘事及史文表述的問題。或為史學、史學批評的發(fā)展提供了新的生長點，比如班固批評司馬遷《史記》將西漢“編于百王之末，廁于秦、項之列”⑦(漢)班固：《漢書》卷100下《敘傳下》，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4235頁。，不足以凸顯漢皇朝的歷史地位，故斷代為史撰成《漢書》，開創(chuàng)了紀傳體皇朝史的新格局。而班彪、班固父子對司馬遷“異端”思想的批評，則引發(fā)后人在此基礎上的諸多評論，為后世開拓了新的史學批評空間。凡此種種，極大地推動了這一時期史學批評的發(fā)展，又反轉(zhuǎn)過來證明了孔子《春秋》與司馬遷《史記》在史學批評開端時期的突出地位。因此，在探索史學批評的源頭時，對孔子與司馬遷的貢獻，自應寫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以上這些，是史學批評開端時期的幾個重要問題，也是先秦秦漢史學發(fā)展中的重要內(nèi)容。可以說，史學批評的萌生與成長，與史學自身的發(fā)展息息相關(guān)，并具有鮮明的時代特色。先秦秦漢作為開端時期，評論形式多是散見于史書與子書中的只言片語，極少系統(tǒng)性、連貫性的論述，評論多是自發(fā)的、帶有就事論事的性質(zhì)，極少從一般意義上而談，缺乏自覺性，從總體來看它是稚嫩的、不成熟的。然而，作為中國古代史學批評的源頭，它為后世留下了許多資料，其間所生成的“良史”“信史”“實錄”等基本概念，所提出的史書功用、史家修養(yǎng)、史文表述等基本問題，以及所蘊含的“書法不隱”、求真與經(jīng)世的古老傳統(tǒng)等，在兩千多年的史學進程中被繼承著、發(fā)展著，為史學批評史上考鏡源流提供了充分的依據(jù)。由是言之，探索中國古代史學批評的源頭，是認識后世史學批評的前提和基礎，也會更加清楚地認識到中國史學有著悠久的史學批評傳統(tǒ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