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少明
(復旦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 上海 200433)
《資本論》的時間哲學蘊含著豐富的層次,它們構成系統(tǒng)的時間哲學體系。那么,《資本論》描述了幾個層面的時間,它們之間又有什么關系?對此問題的已有研究主要集中在四個方面。第一,闡述實踐和勞動時間對主觀與客觀內容的綜合(1)黃其洪:《時間與實踐——一種生存論的元實踐學導論》,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25頁。。第二,論證馬克思時間概念包含生存的三個維度(2)熊進:《論馬克思的時間概念》, 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179-191頁。。第三,對《資本論》時間哲學體系進行生存狀態(tài)的區(qū)分(3)張雄、速繼明:《時間維度與資本邏輯的勾連》,《學術月刊》2006年第10期;劉新剛、盛衛(wèi)國:《關于馬克思自由時間范疇的思考——兼與余靜教授商榷》,《馬克思主義研究》2008年第12期。。第四,對具體時間與抽象時間進行區(qū)分。但這些論述仍不全面,第一,沒有將《資本論》中各層次的時間納入統(tǒng)一的體系之中,尤其是抽象—具體時間未被充分說明,《資本論》時間哲學的三層次結構也就沒有得到系統(tǒng)闡述;第二,未能準確把握《資本論》對徹底形式化時間的闡述。
本文認為,《資本論》時間哲學體系包含三個層次:本體論時間、價值尺度的時間、物的尺度的時間。價值尺度的時間和物的尺度的時間是從本體論時間中抽象出來的。本體論時間與價值尺度的時間、物的尺度時間的關系,展示了《資本論》如何闡釋人的本體論時間被抽象為資本主義應用時間的衍生邏輯,形成從具體到抽象—具體,從具體到抽象的雙重衍生過程,從而構成了邏輯嚴密的時間哲學體系。下面從這三個層次出發(fā),具體闡述三重時間及其雙重衍生邏輯的內涵,分析這三重時間構成的時間哲學體系在《資本論》中的意義。
本體論時間承擔著本體論功能,《資本論》的本體論時間具有本體論含義:真實存在的時間。那么《資本論》所討論的真實存在是什么?正如鄧曉芒所說,“我們把馬克思的‘存在’理解為人的感性活動”(4)鄧曉芒:《實踐唯物主義新解:開出現(xiàn)象學之維》,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305頁。,感性活動不是一種物,而是一種存在物背后的存在結構,是人與世界之間的原初關系。在《資本論》中,人的感性活動就是人的勞動和生存實踐,因此這里我們對這兩個詞不做區(qū)分。作為揭示感性實踐活動的時間,就是勞動和生存實踐的過程本身,實踐過程作為真實存在的時間(或原初的時間)揭示了感性活動及其產物。感性實踐活動在《資本論》中表現(xiàn)為生產商品使用價值的“具體勞動”,因此具體勞動的過程就是《資本論》中的本體論時間。具體時間之所以具體,是因為它不是脫離內容的時間形式,而是由勞動內容與過程構成的“內容性時間”。具體來說,具體勞動過程包含三個層面的內容:主觀與客觀的綜合、人的生存過程的綜合、勞動事實與生命狀況的綜合。
《資本論》認為勞動作為勞動者作用于勞動對象和勞動資料的過程,并且這個過程包含勞動對象與勞動資料的相互作用。因此,具體勞動時間表達了勞動內容的結構:主客觀的綜合。這種綜合以兩種方式展現(xiàn)。第一,勞動過程代表時間本身,它體現(xiàn)了勞動包含的主客觀綜合的內容。第二,人的勞動時間最終融入勞動產品之中,展現(xiàn)主客觀的融合。
第一,勞動時間本身內在包含了主客觀的統(tǒng)一。在《資本論》中,勞動具有二重性:抽象勞動和具體勞動。具體勞動就是有用勞動,“是不以一切社會形式為轉移的人類生存條件,是人和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5)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56頁。。這種人與自然的物質變換本身就是勞動時間流動,在這個意義上勞動過程與勞動時間是對等的,這種對等表現(xiàn)為兩個方面。
一方面,勞動可以用來表達時間,時間也可以用來衡量勞動:“生產實質就是起對象化作用的勞動時間。換言之,勞動成為時間本身或時間即勞動的天然尺度,‘因為勞動是運動,所以時間是它的自然尺度’?!?6)熊進:《論馬克思的時間概念》,第150頁。能夠互相衡量就說明二者本身是對等的。當我們用時間來衡量勞動時,展現(xiàn)的主觀與客觀相互作用的具體過程性,不是用一些分割的概念將這個過程切割和抽象開來進行討論?!顿Y本論》中原初勞動時間類似于一種現(xiàn)象學的原初時間:“每個時間顯現(xiàn)都根據現(xiàn)象學的還原而消融在這樣一條河流中”(7)埃德蒙德·胡塞爾:《內時間意識現(xiàn)象學》,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年,第148頁。,因為從這個統(tǒng)一時間中抽象出的客觀時間和主觀時間都被融化于勞動時間這一河流中。從客觀時間上說,“人在生產過程中只能像自然本身那樣發(fā)揮作用,就是說,只能改變物質的形式”(8)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第56頁。。這種物質形式改變的時間就是通過人的肢體對物施加作用完成的,從而表現(xiàn)為一種自然般的因果關系。從主觀時間上講,“當他通過這種運動作用于他身外的自然并改變自然時,也就同時改變他自身的自然”(9)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第208頁。。人自身被改變的時間是對于人生命的消耗,而人勞動消耗的時間也是在勞動過程中的一個結果,因此它也從屬于一個具體的因果過程。所以,主觀與客觀的變化都從屬于這個大的因果過程,從屬于尚未被具體的概念進行分割討論的帶有方向性、流動性和內容性的時間過程。主觀和客觀時間在勞動時間中是統(tǒng)一的,勞動過程與勞動時間是對等的。
另一方面,不同具體勞動有著質的不同,而不僅僅是量的差別?!翱p和織是不同質的生產活動”(10)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第57頁。。不同的人采取的動作有所差別,在不同的工種中有所差別,其作用對象也不一樣。所以這個質不僅指主觀的差別,也指客觀的差別,二者合二為一成為一個勞動的“質”。因此,主客觀要素的差別也決定了勞動時間只能針對具體人的具體勞動過程。包含著質的差別的勞動時間則表達了這種具體性內容,讓勞動與時間之間劃上等號。而加入不考慮勞動過程的質的內容差別,質的差別就會變成質的相同:“由于它們的特殊的質被抽去,由于它們具有相同的質。”(11)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第58-59頁。“質的相同”不足以反映勞動本身,某件商品及其所代表的勞動過程就成為抽象的、可以用量來表示的時間和價值,所以量的差別不足以反映勞動的內容,不能在勞動與時間之間畫等號。因此,勞動時間實際上就表達了本體論意義上的實際勞動過程本身。勞動過程就是勞動時間,勞動時間展示了勞動自身包含的主觀與客觀相互作用的內在結構。
第二,從勞動產品的角度可以看出勞動過程所包含的(主客觀融合的)結構。其一,勞動產品不僅僅是一個物,不是一個僅僅從其單純的形態(tài)、屬性就可以把握的物理性物體,而是一個在勞動時間中被展現(xiàn)出來的產品。勞動過程已經消失了,但它展現(xiàn)了勞動對象在勞動前后的差別,從而說明它本身所包含的主觀勞動和客觀物質形態(tài)的改變。這個勞動成果所包含的差別,也只能通過勞動過程展現(xiàn)出來,因而勞動產品本身說明了勞動時間對主客觀綜合內容的包含。其二,勞動產品了展示生命如何在客觀中消耗自身:“勞動力的發(fā)揮即勞動,耗費人的一定量的肌肉、神經、腦等等”(12)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第199頁。,讓主觀對象化,從而體現(xiàn)主觀內容如何印刻或被包含在勞動對象的結構之中,實現(xiàn)主客觀的融合。因此,作為勞動過程的勞動時間實際上就是主觀和客觀的綜合,最后從一個具體的物里面被展現(xiàn)了出來。
《資本論》中討論的人包括兩種:工人和資本家。第一,工人的生存過程包含過去、現(xiàn)在、未來三個維度的綜合。馬克思認為自由市場上的工人有兩個特點:“一方面,工人是自由人,能夠把自己的勞動力當做自己的商品來支配,另一方面,他沒有別的商品可以出賣,自由得一無所有,沒有任何實現(xiàn)自己的勞動力所必需的東西。”(13)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第197頁。這兩點實際上闡述的是工人已有的處境,即除了自身的身體和自由,沒有任何的生產資料來進行生產,也不能單獨獲得自己的生活資料。自由市場上工人的兩個特點代表著工人的過去維度,過去造就了工人,也是工人已經擁有的全部。但是,工人之所以成為工人,還因為他為了生存,不得不受資本家的剝削,從而出賣自己的勞動力。工人的未來維度顯現(xiàn)為:“勞動能力不賣出去,對工人就毫無用處,不僅如此,工人就會感受到一種殘酷的自然必然性:他的勞動能力的生產曾需要一定量的生存資料,它的再生產又不斷地需要一定量的生存資料?!?14)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第201-202頁。工人雖然知道他的勞動僅能夠在一定程度上獲得生存資料,且獲得這點微薄的生存資料也足夠耗費以前獲得的可憐的生存資料,他還是要服從這種“自然必然性”,不斷去生產,不斷被剝削。所以馬克思說工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畏縮不前,像在市場上出賣了自己的皮一樣,只有一個前途——讓人家來鞣”(15)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第205頁。。這種前途,正是來自未來的必然性。所謂未來維度對工人的顯現(xiàn)包括兩個方面:一方面是由于工人自身未來生存的需要,另一方面則是資本主義生產制度形成的資本家對工人剝削的必然性。于是,在過去已有地位和未來可能性的雙重夾擊下,工人無法逃離這種地位,只能成為當下那個出賣自己、不斷勞作的工人。因此,工人也是在三重時間維度中被決定和顯現(xiàn)的。
第二,資本家的生存過程也包含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時間維度的綜合內容。與工人相反,資本家是擁有生產資料,并且能夠購買工人勞動力的人。“他已經在商品市場上購買了勞動過程所需要的一切因素:物的因素和人的因素,即生產資料和勞動力。他用行內的狡黠的眼光物色到了適合于他的特殊行業(yè)(如紡紗、制靴等等)的生產資料和勞動力?!?16)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第215-216頁。這展現(xiàn)出資本家在資本主義經濟體制中已經擁有的地位,展現(xiàn)了他過去所擁有的一切。因此,資本家也是過去的產物。當然,對馬克思來說,資本家的產生有多重方式:原始積累、體制內積累和資本的進一步集聚等。這些方式都讓某些人成為擁有資本的人。但同時,未來維度也是資本家被顯現(xiàn)出來的關鍵維度之一。擁有資本的人還不能說是資本家,他們必須讓勞動力為其效勞、加工產品,從中獲取價值。“我們的資本家所關心的是下述兩點。第一,他要生產具有交換價值的使用價值,要生產用來出售的物品。第二,他要使生產出來的商品的價值,大于生產該商品所需要的各種商品即生產資料和勞動力——為了購買它們,他已在商品市場上預付了寶貴的貨幣——的價值總和?!?17)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第217頁。也即是說,資本家成為資本家,還需要不斷從已經占有的資本中獲取更大的價值,實現(xiàn)資本增殖。資本增殖就是資本家所顯現(xiàn)的未來維度。當然,資本增殖所借以實現(xiàn)的對工人剩余價值的盤剝,對商品出售的要求都是資本家顯現(xiàn)出來的未來條件。
因此,作為一個正坐擁當下財富和資本,并面向未來資本增殖而要求工人為其工作的那個資本家的生存時間,仍然包含過去、未來和現(xiàn)在三重時間的內容。時間三個維度的內容類似于海德格爾所說的:“每一個實際的在—此,一個可能的存在,都是在未來的視域中被籌劃的,都是在過去的視域中被揭示的‘已經存在’。通過以上兩者,一個人對自身的操勞就在當下的視域中被揭示出來。”(18)Martin Heidegger,Being and Time,Oxford: Basil Blackwell, 1962, p.416.工人和資本家都已經有著過去不可改變的自身處境,并有他們自身對未來的安排,并展現(xiàn)為現(xiàn)在的工人和資本家。
勞動過程的時間中的主客觀的綜合和時間三維度的綜合內容,是《資本論》時間現(xiàn)象學的兩個基礎層次。在這兩個層次的基礎上,馬克思提出了另外一重時間綜合:勞動事實與生命狀況的綜合。主觀與客觀的綜合、時間三個維度的綜合作為時間內容都是事實層面的內容。但是,馬克思認為本體論的時間不完全是事實,還天然地將生存狀況包含于其中。因此在《資本論》中,生存狀況不同于主觀與客觀的內容,也不同于時間的三個維度的內容。生命狀況表現(xiàn)是在同樣的勞動時間中包含的生命意義。馬克思闡述了勞動時間與自由時間的區(qū)分。每一種時間揭示了勞動著的個體生命的狀況,展現(xiàn)了新的時間內容。
在《資本論》中,被時間揭示的生命狀況包含自由狀況與不自由狀況。在此標準基礎上形成了勞動時間與自由時間的區(qū)分。自由狀況在《資本論》中展現(xiàn)了馬克思通過時間對人的自由自覺勞動的理想狀態(tài)的追求。包含自由狀況的時間是自由時間,包含不自由狀況的時間是不自由時間,下面分別論述。
其一,勞動時間與人的不自由狀況。馬克思認為“必要勞動時間和剩余勞動時間之和,工人生產他的勞動力的補償價值的時間和生產剩余價值的時間之和,構成他的勞動時間的絕對量——工作日(working day)”(19)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第266頁。??梢姡瑒趧訒r間就是剩余勞動時間加上必要勞動時間。必要勞動時間是不自由的,因為必要勞動時間僅僅是為了生命耗費的補償,為了家人與后代生命的延續(xù)。在馬克思看來,為了生命延續(xù)而進行的勞動不能算是自由意志進行的創(chuàng)造性活動,而是被一種自然的身體需要所捆綁和驅使的勞動。而剩余勞動時間的勞動最終不過是為別人勞動,不是為自己勞動,所以更稱不上自由的勞動。勞動時間的長短直接揭示工人的這種不自由狀況的程度。從整體上來說,“工人勞動的時間就是資本家消費他所購買的勞動力的時間”(20)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第269-270頁。。因此,勞動時間揭示的是工人作為一個商品而存在的時間,工人此時的生存狀況就是:作為一個商品而被消費。
其二,自由的時間。不是所有的自由支配的時間都是自由自覺的勞動時間。因為自由時間的一部分是用來恢復體力的,或是用來為進一步的工作而進行培訓的。除此之外,我們可以說工人有一種自由的時間。馬克思對這種時間的內涵進行了描述:“個人受教育的時間,發(fā)展智力的時間,履行社會職能的時間,進行社交活動的時間,自由運用體力和智力的時間,以至于星期日的休息時間。”(21)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第306頁。這樣的時間是一種自覺進行個人想要的生活的時間,是個人真正能夠控制的時間。這類似于海德格爾的“此在”經過向死而在的虛無還原后獲得的自由。此在的“自由僅僅在一個可能性的選擇中”(22)Martin Heidegger,Being and Time,p.331.。而馬克思自由時間中的人也是選擇了自己想要的生活,當然二者還原的層次仍然有差別,海德格爾主張徹底地虛無化被拋的過去而開啟一種本真的時間,而馬克思則著重強調承接歷史和面向未來的自由自覺的勞動。
馬克思的自由時間理論說明了自由時間“絕不是以隨意消遣、無所事事為主要特征的”(23)余靜:《馬克思的自由時間范疇及其當代意義》,《馬克思主義研究》2008年第3期。,而是人在其中自覺勞動和發(fā)展的時間。具體勞動過程與生存狀態(tài)的緊密結合,是馬克思《資本論》本體論時間的最終樣態(tài)。
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構建的時間哲學體系不僅僅包括本體論的時間,還包括非本體論的時間。本體論時間展示的是:包含勞動內容的過程性時間是什么。非本體論的時間則是在本體論時間的基礎上,對后者進行一定程度的抽象,從而變成一種衍生性時間。在《資本論》中,第一種承擔衍生時間地位的是價值尺度的時間。作為價值尺度的時間是抽象—具體相結合的時間。所以“‘時間尺度’正是在質—量分析的方法論框架中切入政治經濟學批判的初始語境的”(24)王林平、高云勇:《質—量分析方法與資本邏輯的時間尺度——基于〈資本論〉及其手稿文本的考察》,《南京社會科學》2016年第11期。。一方面,價值尺度的時間保留了本體論時間中許多普遍化的內容。另一方面又抽象掉了本體論時間中諸多個性化內容,實現(xiàn)了從本體論時間到抽象時間的過渡。它將個人時間與他人時間綜合到數(shù)字化計算之中,納入到統(tǒng)一的衡量尺度中,實現(xiàn)了不同人時間的統(tǒng)一化。這種時間可以用來衡量抽象勞動,所以抽象化是勞動者時間的抽象社會化,也是具體勞動變?yōu)槌橄髣趧拥某橄蠡?。在《資本論》中,價值尺度的時間是社會必要勞動時間,展現(xiàn)了兩種本體論時間之間的綜合與平均。第一含義的社會必要勞動時間作為價值的尺度,是個人時間與他人時間的平均化;第二含義的社會必要勞動時間,揭示了某一部門勞動者的必要勞動時間的組合。
在《資本論》中,社會必要勞動時間是價值的尺度。在資本主義體系中,產品是用來交換的,確定產品的交換價值就需要將不同個人勞動時間進行統(tǒng)一化處理,變成了一種能衡量所有人勞動成果的尺度與標準。“每一個這種單個勞動力,同別一個勞動力一樣,都是同一的人類勞動力,只要它具有社會平均勞動力的性質,起著這種社會平均勞動力的作用,從而在商品的生產上只使用平均必要勞動時間或社會必要勞動時間?!?25)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第52頁。當然,社會必要勞動時間是交換價值的理想狀態(tài),是其在理論上的應有評價標準。這樣,人與人的勞動時間就在社會必要勞動時間中得到了統(tǒng)一。
但是,人與人之間的勞動能力、效率差別如此之大,如何實現(xiàn)這個平均呢?馬克思認為“社會必要勞動時間是在現(xiàn)有的社會正常的生產條件下,在社會平均的勞動熟練程度和勞動強度下制造某種使用價值所需要的勞動時間”(26)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第52頁。。這個平均實際上實現(xiàn)了三個層次。首先,現(xiàn)有社會正常的生產條件。這是對外部條件的一種平均,對勞動者所使用的工具、環(huán)境進行的一種平均化。它仍然影響著單位勞動時間中勞動者勞動產品的產出。其次,對勞動熟練程度的平均。勞動熟練程度表達的是在單位時間內生產產品的多少。這種平均實際上就是將工人的勞動時間加上了內容性因素,讓勞動時間不再是單純的時間,而與其結果綁定在一起。正是因為勞動時間與勞動產品捆綁在一起,社會必要勞動時間才更加接近實際的勞動過程,而不是簡單的形式統(tǒng)一(這也是它承接本體論時間的原因)。最后,勞動強度的社會平均。勞動強度也可以用單位時間所承擔的工作任務以及體力、智力的耗費來衡量。對勞動強度的平均,實際上是將所有人在單位勞動時間內的身體耗費進行了平均。這三重平均,最終說明的是在平均的外部條件、平均的個人消耗、平均的個人產出的情況下,勞動產品的多少就代表了其勞動時間與價值,而不是其勞動時間的多少代表其產品,因為我們不能說“一個人越懶,越不熟練,他的商品就越具有價值”(27)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第52頁。。
所以,勞動時間就不再是一個單純的勞動過程,而是將不同人的勞動時間及其內容放在一起比較,從而形成的一個平均化的社會必要勞動時間。因此,作為價值尺度的社會必要勞動時間不再是本體論的時間,因為它已經將不同勞動時間的個性化內容抽象掉,只考慮“人的腦、肌肉、神經、手等等的生產消耗”(28)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第57頁。,從而失去了其“真實性”。而在同樣的勞動時間內,人的耗費能夠進行比較:“比較復雜的勞動只是自乘的或不如說多倍的簡單勞動,因此,少量的復雜勞動等于多量的簡單勞動?!?29)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第58頁??紤]的是“人類”的勞動,是人與人的勞動時間如何被量化與衡量。所以,被社會必要勞動時間所衡量的商品價值,最終展現(xiàn)的是勞動者的勞動時間與其他人的勞動時間在數(shù)學上的平均,因而是一種抽象。但是又因為它保留了人在勞動過程中的身體和能量消耗等具體內容,因此并沒有徹底脫離勞動過程的內容,所以是一種抽象—具體時間。
社會必要勞動時間在《資本論》中有著兩層含義。上面所討論的必要勞動時間是馬克思在《資本論》第1卷提到的,被稱為第一含義社會必要勞動時間。而馬克思在《資本論》第3卷中提到了另外一種社會必要勞動時間,也被稱為第二含義社會必要勞動時間?!八^第二含義社會必要勞動時間,是指社會按比例分配勞動時,分配給某一生產部門的社會勞動時間量?!彼窃诘谝环N社會必要勞動時間的基礎上,考慮各部門和生產各環(huán)節(jié)對價值的影響而對價值的重新確定。第二含義社會必要勞動時間之所以能夠將各部門和生產各環(huán)節(jié)對價值的影響考慮進來,因為它“是按照社會對某種產品的正常需求量進行生產而‘需要’耗費的必要勞動時間”(30)楊繼國:《馬克思的需求理論:第二含義社會必要勞動時間》,《當代經濟研究》2003年第11期。。即是通過社會的需求,不同部門和生產環(huán)節(jié)所生產的產品產量會受到影響,“為了滿足社會需要,只有如此多的勞動時間才是必要的”(31)馬克思:《資本論》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717頁。。這里的必要勞動時間是為了生產某種商品的量所必須耗費的時間。耗費的時間多,不是因為單位商品的價值量變大,而是社會的需求量變大,生產這種產品的總的必要勞動時間就變大了。它并不會最終決定單位商品價值,因為價值已經被第一種社會必要勞動時間所決定。它所展現(xiàn)的是社會某一個部門的產品、某一個環(huán)節(jié)的產品價值總量的提升,從而帶來生產時間總量的提升。
具體說來,第二含義社會必要勞動時間最終顯現(xiàn)的是勞動者之間的勞動時間在市場需求的影響下,被納入到某一部門進行生產,或被驅逐出某一部門進行生產。某一部門或某一生產環(huán)節(jié)是第二含義社會必要必要勞動時間的一個理論范圍。人們的具體勞動時間在這里不是被平均,而是被組合在一起。這種組合當然要建立在單位商品的社會必要勞動時間之上,且是它的倍數(shù)。它隨著社會需求量的增大而增大、減小而減小。所以它也不是本體論的時間,因為它本質上還是第一種社會必要勞動時間,且對其進行了抽象化的組合相加。但是它又不是純粹抽象的時間,因為它仍然是與生產條件、勞動消耗、生產效率和時長需求聯(lián)系在一起的時間形式。因此,第二含義社會必要勞動時間就與第一種社會必要勞動時間一樣,作為具有抽象—具體的性質。只不過這種綜合展現(xiàn)的是勞動者時間是如何根據市場的需求在某一個部門進行組合。
需要注意的是,價值的時間尺度帶有集體化的特征。價值尺度的時間是《資本論》為了闡述價值如何來源于人的勞動和勞動時間所進行的抽象化描述,它試圖表達不同勞動者之間的勞動過程是可以被平均的,在一定程度上實現(xiàn)了抽象集體時間的構建。但這種構建傾向于量化處理,而非在本體論上的集體時間。本體論的集體時間比這里考慮的集體時間更為根本。當馬克思討論“階級對工人具體的和日常的生存的規(guī)定,甚至對他思考方式的規(guī)定”(32)Michel Henry,Marx—A Philosophy of Human Reality,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83, p.99.時,涉及工人階級的整體日?;I劃與生存時間,就是一種在勞動和生存基礎上整體性的本體論時間。這也是為什么作為價值尺度的時間是一種衍生的時間,因為一方面它奠基于整個資本主義制度框架下從屬于某個階級的人的本體論勞動時間之上,包含具體的勞動內容,另一方面它又對本體論勞動時間中主觀與客觀的內容、生存的三個維度、勞動事實與生存狀況的具體內容的進行了抽象,從而衍生出一套從集體角度去衡量個人勞動價值的時間尺度,“勞動時間的耗費被轉化為一種時間規(guī)范,它不僅抽象于而且超越并規(guī)定了個體的行動”(33)莫伊舍·普殊同:《時間、勞動與社會統(tǒng)治》,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248-249頁。。但是,這種個人時間的抽象社會化仍然要從屬于整體的本體論社會歷史。而資本主義的社會歷史時間作為身處其中的人的勞動形成的合力共同推動的歷史,仍然建基于包含三重綜合的勞動之中(盡管這種合力形成的生產力與社會的發(fā)展有其獨立的外觀),因此價值尺度的時間一方面從本體論時間中衍生出來,另一方面又從屬于本體論時間。
價值尺度的時間作為抽象—具體時間,在《資本論》中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其一,它批判了資本主義對本體論時間的扭曲,在時間層面上說明了資本主義的非人性和超越資本主義的必要性。價值尺度的時間實際上衡量的是商品的交換價值,在其中人的勞動力被作為商品進行交換,用這種時間來衡量人的勞動過程及其成果,導致了商品拜物教和貨幣拜物教,讓真正人的自由自覺的勞動及其時間在資本主義中變?yōu)楂@取價值的商品生產時間。馬克思揭示了這種時間的基礎:一是商品經濟高度發(fā)達,二是資本主義的生產體系與評價體系。為了回到本體論時間,將時間奠基在人的具體勞動之中,就必須超越用價值尺度的時間來衡量人的社會關系,超越資本主義生產體系、評價體系和商品經濟模式。其二,從抽象—具體的價值尺度的時間中,可以推導出剩余價值如何被產生,因此它本身具有正面的意義。價值尺度的時間雖然是發(fā)達商品經濟的產物,但是它揭示了在具體交換過程中,工人勞動創(chuàng)造的價值應該是其勞動過程包含的社會必要勞動時間的價值,而不是勞動力的價值。所以,在商品經濟的前提下仍然可以從價值尺度時間的角度對資本家剝削工人的秘密進行揭示,從而獲得其積極的意義。
物的尺度的時間是一種普遍化、形式化的時間刻度,在《資本論》中被視作徹底抽象的時間。它從具體的人的勞動時間中抽象出來,因而也是本體論的衍生時間。它是對物的衡量,不是對直接的勞動的衡量。它與具體勞動的時間和價值尺度的時間有密切聯(lián)系。一方面,資本主義條件下衡量物的尺度的時間與勞動時間的關系聯(lián)系緊密,它是在抽象了勞動時間的主觀與客觀綜合、人的生存過程綜合、勞動事實與生命狀況綜合的內容之后成為衍生時間。另一方面,作為物的衡量尺度的形式化時間與價值尺度的時間聯(lián)系緊密,因為價值尺度的時間的長短需要用物的運動的數(shù)字化時間來表達。但是,作為物的衡量尺度的時間比作為價值尺度的時間更為抽象。首先,物的尺度的時間在抽象掉人的生存狀態(tài)的同時也抽象掉了人的三個層面的生存內容。其次,它在應用的過程中僅僅從物的角度來衡量物,也忽略了主客觀的原初綜合內容,因此也相應地抽象掉了具體勞動時間內涵的事實與生存狀態(tài)的內容。最后,作為物的衡量尺度的時間也抽象掉了物的內容?!顿Y本論》認為,普遍性的數(shù)字化時間在資本主義中是用來衡量物的過程最為抽象和普遍的時間:因為抽離了一切內容,所以可以衡量一切內容。這種普遍性似乎只是表達了純粹的時間刻度,不會受任何內容的干擾,因此仿佛是純粹“客觀”的時間。馬克思對抽象化數(shù)字時間進行了三重批判。
馬克思認為數(shù)字化的時間與其衡量的物、商品或勞動對象已經分離。《資本論》用年、日和小時等作為表達數(shù)字時間的單位,這些單位都不是絕對的物體自身運動的平均化,而是最終指向標準化鐘表刻度或者物體運動。比如,在分析工作日時,馬克思就說到“瓦拉幾亞的每個農民除交納詳細規(guī)定的大量實物貢賦之外,還必須為所謂土地所有者完成:1.12個一般工作日;2.一個田間工作日;3.一個搬運木材的工作日。一年共14日”(34)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第275頁。。這里所使用的12個工作日,指12次地球的自轉,它可以被用來衡量12天的工人的勞動,也可以被用來衡量任何“物”的12天的運動。因此,這里對于12的理解不需要回到瓦拉幾亞對于工作日的時間長度、強度的規(guī)定,因為“天”已經擺脫了這些內容的限定。盡管不同的工人經歷了不同的勞動過程,但是用數(shù)字化衡量的時間忽略了這一切。
一方面,形式化的數(shù)字時間消除了本體論時間的內容性。資本家認為這種“數(shù)學和客觀的理念會是永遠正確的,但這個尺度卻什么也沒衡量”(35)Michel Henry,Barbarism,London and New York:Continuum,2012,p.89.,因為資本主義將背后的勞動過程消除,導致勞動者的個性、創(chuàng)造力、自由、體驗等具體內容,不能揭示勞動者背后的生命、生存和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但是,正是因為它抽離了所有被衡量對象的內容,不考慮任何被衡量對象的客觀性,所以物的尺度的時間將自身當作一種普遍化的時間。另一方面,被形式化數(shù)字時間消除了時間應有的流動性與非空間性。這種時間往往是通過機械表的空間運動或者電子表的數(shù)字跳動完成的,因此時間的形式化被盧卡奇認為是“把空間和時間看成是共同的東西,把時間降到空間的水平”(36)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年,第156頁。,它不再是《資本論》中所提出的“過程性”時間,而是“計算性”時間,計算性時間不用考慮時間的連續(xù)性問題、時間的方向問題,所以毫無壓力地將瓦拉幾亞農民具體勞動的時間分解成各種單位并且分解計算。這種將時間空間化進而邏輯化的方式徹底將時間變成了符號,導致了時間的符號化。
不過,《資本論》認為不管資本主義用來衡量物的數(shù)字化的時間如何偽裝,都不可能完全脫離人的生命與勞動而獨立存在成為一種徹底客觀的時間。這類似于海德格爾所說的:“現(xiàn)成事物運動或停止‘在其中’的時間不是‘客觀的’。”(37)Martin Heidegger,Being and Time,p.471.馬克思所使用的人的尺度時間和價值尺度時間都是包含內容的。衡量物的時間尺度也不例外,因為所有的物都是人的世界中的物。因此,即使是被數(shù)字化表達出來的時間,它也仍然有一個單位。這個表達時間的數(shù)字單位,恰恰就是其內容或者“質”。資本主義用單純數(shù)字化的符號時間的計量方式來衡量人的勞動及其價值方式將導致異化。
抽象掉具體勞動內容的數(shù)字化時間,忽略了必要勞動時間和剩余勞動時間的區(qū)分。這一重時間的區(qū)分揭示了勞動背后所蘊含的是工人獲得了其應得的勞動產品還是被掠奪了其應得的產品,展現(xiàn)了勞動者為了個人與家庭生存不得不為資本家勞動的生存境遇。其一,必要勞動時間包含豐富的內容。對于馬克思來說,必要勞動時間包含著豐富含義。首先,“生產勞動力所必要的勞動時間,可以歸結為生產這些生活資料所必要的勞動時間,或者說,勞動力的價值,就是維持勞動力占有者所必要的生活資料的價值”(38)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第199頁。。也就是說,必要勞動時間對于生命的狀況就是維持勞動者能夠繼續(xù)勞動,讓他獲得這樣的勞動資料。其次,“生產勞動力所必要的生活資料的總和,包括工人的補充者即工人子女的生活資料,只有這樣,這種獨特的商品占有者的種族才能在商品市場上永遠延續(xù)下去”(39)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第199-200頁。。這說明,必要勞動時間不僅僅要讓勞動者自己的生命得以延續(xù),還要讓自己的家人和后代的生命得以延續(xù),從而繼續(xù)成為在這個資本主義體系中出賣自己勞動力的商品。最后,勞動者要參加技能培訓和教育,《資本論》將這種“教育費用——對于普通勞動力來說是微乎其微的——包括在生產勞動力所耗費的價值總和中”(40)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第200頁。。但是教育費用最終仍然是為了適應勞動崗位,為了更好地做一個工人。所以,必要勞動時間內含勞動者如何為了讓自己和自己的家人、后代在這個資本主義體系中存活的意義。
其二,剩余勞動時間揭示了工人在維持自己生命,在生產工人自身的同時,還得承受被剝削的這一事實內容。“勞動過程的第二段時間,工人超出必要勞動的界限做工的時間,雖然耗費工人的勞動,耗費勞動力,但是并不為工人形成任何價值……我把工作日的這部分稱為剩余勞動時間,把這段時間內耗費的勞動稱為剩余勞動(surplus labour)。”(41)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第251頁。這段話說明剩余勞動時間作為一個勞動過程,并不是簡單的主觀與客觀的結合。主觀與客觀的結合是一種生命的中性狀態(tài),但剩余勞動時間打破了時間的中性,給其添加了生命的意義成分。剩余勞動時間揭示了工人這段時間內的勞動和勞動成果如何完全被占有,而工人自身只能聽任安排的狀態(tài)。這種生命的狀態(tài)就是被剝削狀態(tài):“維持一個工人24小時的生活只需要半個工作日,這種情況并不妨礙工人勞動一整天?!?42)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第225頁。于是,勞動與被剝削的生存狀況的綜合就在剩余時間中被揭示。兩種時間的區(qū)分,展示了在同樣的勞動狀況下,即使個人的狀態(tài)差別不大,但個人的生存狀況卻有著非剝削和被剝削之間的差別。純粹數(shù)字化的形式時間不能揭示剩余勞動時間和必要勞動時間的區(qū)分,也不能揭示人的生存狀況與勞動事實在兩種時間中如何顯現(xiàn),這說明了《資本論》對物的尺度時間在勞動衡量、價值衡量和價值分配上的無能與虛偽的批判。
人在數(shù)學單位中被當作物,所以作為衡量物的尺度的時間也可以用來衡量人及其勞動過程,因為勞動者都只是經歷了秒、分、小時和天等單位而已。實際上,在同樣的勞動時間內,工人經歷了不同的勞動過程,而且參與勞動的工具、材料和產品都經歷不同的勞動過程,因此其具體勞動的時間也不是一樣的,甚至社會必要勞動時間所指的平均消耗在每個時期也是不一樣的。但是在這種時間的衡量中,勞動者的這些主體性內容都被抹殺,人被等同于沒有生命、生存、生產關系的物,導致了人的物化。在此情況下工人不被當作人,“時間的耗費也從行動的結果被轉化為一種對行動的規(guī)范性尺度”(43)莫伊舍·普殊同:《時間、勞動與社會統(tǒng)治》,第249頁。?!霸谝粫円?4小時內都占有勞動,是資本主義生產的內在要求”(44)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第297頁。,因此資本家在此狀況下肆意增加工人工作時間,延長剩余勞動時間,并且創(chuàng)新各種夜班、輪班制度以吸吮工人的勞動鮮血。
當然,對純粹抽象化數(shù)字時間的批判并不意味著馬克思違背了物理學原理,相反,馬克思之后的物理學家也證明時間總是與物自身的運動相關,而不是一種脫離物的純粹流動形式。物理學的時間—空間統(tǒng)一體對待時間的方式“用統(tǒng)一的四維時空坐標來描述一個事件”(45)都有為:《物理學大辭典》,北京:科學出版社,2017年,第15頁。,認為時間和空間互相影響,因此馬克思與其后的物理學家一樣都批判了脫離物的內容的數(shù)字化時間。但是二者仍然有區(qū)別,一方面,馬克思的時間形式與內容的結合,是時間的維度形式、數(shù)字形式與具體的物的性質、人的生存狀態(tài)的結合,與物理學中物的運動速度的內容與時間快慢、方向的結合是不一樣的。另一方面,馬克思的時間形式與內容的結合建立在人的勞動的本體論時間的基礎之上,物理學的時間仍然是“見物不見人的‘在時間中’的客觀主義時間觀”(46)楊虎濤:《馬克思經濟學時間觀與演化經濟學時間觀之比較》,《學習與實踐》2008年第2期。。但馬克思并沒有試圖挑戰(zhàn)相關物理學的時間理論,進而論證在物理上時間必須與人的勞動時間是絕對聯(lián)系在一起的。相反,馬克思只是試圖證明衡量物的尺度的形式化時間如何從本體論的勞動時間中被抽象和衍生出來,獲得在資本主義社會中的有效性和普遍性,并被用來衡量看似“脫離了”人的勞動的時間(因為形式時間似乎失去了“它的質的、可變的、流動的性質”(47)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第157頁。),形成了“資本主義社會中的時間的暴政”(48)莫伊舍·普殊同:《時間、勞動與社會統(tǒng)治》,第248頁。。二者雖不一樣也并不沖突。一方面,馬克思的本體論時間是展現(xiàn)了物理學的客觀時間,說明了物理學時間如何在實踐時間上被顯現(xiàn)出來。另一方面,《資本論》中構建的衡量物的數(shù)字化時間作為日常的機械時間尺度,本身又需要建立在更為精確地衡量物的運動的基礎之上,因而資本主義的普遍化數(shù)字時間只有在其物理學的時間構造基礎上才得以可能。
《資本論》對純粹形式化的數(shù)字時間的批判具有重要意義。一方面,批判了形式化的數(shù)字時間的缺陷。價值尺度的時間雖然將人當作可以交換的物品來對待,但是價值尺度的時間畢竟承認了它內在包含人的腦力和體力的消耗。純粹數(shù)字化時間不僅自身成為符號化的時間,而且徹底將人當作為物。因而形式化的數(shù)字時間也掩蓋了資本家對工人的剩余時間和價值的剝削,掩蓋了資本主義的剝削本質。另一方面,要看到抽象時間的基礎,即用形式化的數(shù)字時間來衡量勞動,又“用勞動時間計算的勞動量表現(xiàn)為勞動產品的價值量”(49)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第98頁。的做法,“它們是屬于生產過程支配人而人還沒有支配生產過程的那種社會形態(tài)的”(50)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第99頁。,因此資本主義社會形態(tài)決定了形式化的數(shù)字時間對人及其勞動的符號化和抽象化。馬克思在此證明了超越抽象的物的尺度的時間的出路在于:從具體勞動的本體論時間基礎上承認本體論的時間包含具體勞動過程的內容,從而依據具體與抽象的對比和聯(lián)系看到超越資本主義形式化時間對人的統(tǒng)治的可能。這種可能性讓內容重新回歸具體勞動的時間,讓人的時間尺度屬于人自身的勞動創(chuàng)造過程,讓“個人受教育的時間,發(fā)展智力的時間,履行社會職能的時間,進行社交活動的時間,自由運用體力和智力的時間”(51)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第306頁。不再被符號化的時間所去除,不再被納入永不停歇的資本主義機器之中,從而實現(xiàn)人的解放。
綜上所述,《資本論》的時間哲學體系闡述了三重時間:人的勞動尺度的時間、價值尺度的時間、物的尺度的時間。衡量人的勞動尺度的時間是從人的勞動出發(fā)得出的本體論時間,它揭示了勞動過程內在包含主觀與客觀的綜合、人的生存過程的綜合、勞動事實與生命狀況的綜合三重內容。三重內容說明了本體論時間是內容性的時間,是具體勞動過程本身。作為價值尺度的社會必要勞動時間,揭示了人與人的勞動時間如何進行平均性綜合和組合式綜合。它抽象了具體勞動過程的個性化內容物,保留了勞動的普遍化消耗,因而是具體—抽象時間。衡量物的尺度的時間是絕對抽象的時間,它消除了時間的內容而成為普遍化、形式化、空間化的“客觀時間”。價值尺度的抽象—具體時間和物的尺度的抽象時間都是從本體論的具體勞動時間中被衍生出來的。它們雖然都具有抽象性,但是難以脫離與本體論時間的關系。對《資本論》包含三重時間結構的時間哲學體系的分析,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
第一,深入理解和研究《資本論》的時間觀。其一,將以盧卡奇和普殊同為代表的將馬克思政治經濟學中的時間哲學的二分法(具體時間與抽象時間的區(qū)分),推進到三分法(具體時間、具體—抽象時間和抽象時間的區(qū)分)?!顿Y本論》中的抽象勞動時間不僅僅被放在抽象時間的層面上討論,而是被當作批判抽象時間的重要切入點和返回具體勞動時間的橋梁,因此既不是具體時間也不是抽象時間,而是一個單獨層面即抽象—具體時間。其二,對馬克思的具體勞動時間的內容性本質進行了揭示,并且闡述了其包含的三重綜合性內容,加深了對《資本論》具體勞動時間的理解。其三,將馬克思對抽象時間的批判放在哲學層面來看待,既強調抽象時間在資本主義社會中的罪惡,也批判了那些以為《資本論》對抽象時間的批判與自然科學時間不相容的錯誤看法。這也為我們進一步研究馬克思的時間理論提供了新的思路和可能性。
第二,揭示了時間概念在《資本論》中的重要作用。從否定的方面來講,《資本論》時間哲學體系的構建,闡述了真實的本體論時間是什么,揭示了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和評價體系如何導致人的物化,更揭示了資本家如何剝削工人的剩余價值并且通過抽象時間掩蓋這種剝削,從而為超越資本主義抽象—具體時間和抽象時間統(tǒng)治提供了必要性。從肯定的方面來說,馬克思闡述了共產主義自由勞動的個人的時間應該具有的內容性,為超越資本主義不合理時間的統(tǒng)治提供了可能性。因此,《資本論》系統(tǒng)性的時間哲學體系讓時間成為馬克思批判和超越資本主義的關鍵概念。
第三,進一步展示出《資本論》的時間哲學在時間哲學史上的重要地位和意義。《資本論》的時間體系不同于亞里士多德和康德對時間的形式化理解,迥異于奧古斯丁和康德對時間的內在化理解,更顛倒了黑格爾式的對時間進行貶低的概念化理解?!顿Y本論》以一種類似現(xiàn)象學的超越論還原態(tài)度,對本體論的實踐性和內容性時間的定位,讓時間作為本體論的顯現(xiàn)條件和基礎,實現(xiàn)了在更為基礎的層面對時間本身及其衍生形式的理解,超越了過往諸種時間哲學的片面性。同時,馬克思對三重時間之間關系的闡述在更寬廣的意義上解釋了時間與社會、時間與價值、時間與人的解放的關系,也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現(xiàn)象學時間在這三個層面論述的薄弱性。對《資本論》時間哲學體系的研究,為我們進一步加強對時間的理論研究和時間的社會化運用提供重要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