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佳豪

自啟蒙運動叩開理性世界大門，高舉理性至上的旗幟以來，理性精神在西方的經濟文化中始終處于崇高的地位，并通過促進生產力的快速發(fā)展和社會財富的快速增長而得以自我強化。可以說，理性化是西方資本世界的內在文化氣質，也是編織資本主義社會秩序之網、消解前現(xiàn)代性規(guī)則體系的深層邏輯。然而，社會理性化在現(xiàn)代資本主義產生與發(fā)展的漫長進程中發(fā)揮革命性塑造作用的同時，也為現(xiàn)代世界帶來了諸多難以避免的弊病與危機，產生了許多非理性的后果。雖然社會理性化在各個領域以不同形式或經由多個載體繼續(xù)擴張，但“理性化的非理性后果”儼然已是一個亟待破解的現(xiàn)代性悖論。西方社會學是現(xiàn)代化的產物，以現(xiàn)代性的議題為生命線，因此，對現(xiàn)代性下的社會理性化悖論進行探討，也可作為從側面覘見西方社會學理論演進的一條脈絡。

一、社會理性化的悖論

何謂社會理性化的悖論？借用社會學家瑞澤爾的理論棱鏡來講，社會理性化的悖論就是指涉一系列“合理性中的不合理性”問題?！?〕這些問題源自理性化的二律背反，即主客二元對立、縝密的計算等原則成為人與社會用以追尋發(fā)展進步、社會再生產的技術邏輯時，在其推動下帶來諸多領域增長與發(fā)展的同時（如社會財富的增長、人們生活質量的提高、科學技術的進步等），卻也招致了一系列“反身性”的危機后果（如生態(tài)危機、個性與生活意義的喪失等）。韋伯的理路傾向于將社會理性化之悖論表征為形式理性傾軋實質理性這一生存空間的斗爭。此外，社會理性化悖論的完整圖景，還包括那些直接受到壓制的宗教、藝術審美、道德倫理中的非理性要素。因此，社會理性化之悖論可以大致理解為：社會對工具理性的追求，導致了其他理性要素和非理性要素不斷受到貶損這一“非理性”的后果。有必要說明的是，這一限定中的前一個“非理性”也可稱其為“感性”，而后一個“非理性”則指涉的是背離了人本初衷的負面影響。

二、社會理性化的“韋伯式”解讀

在理性的批判史上，西方哲學對啟蒙理性的反思批判主要有兩種立場：一種是以康德為代表的“理性的批判”，即站在理性一方揭示理性的固有矛盾，并對適當?shù)睦硇越缦捱M行劃定；另一種是以尼采、叔本華等人為代表的“非理性的批判”，即站在非理性一方反抗理性主體的霸權專制，強調非理性力量的社會作用。韋伯則從中析出了社會學范式的“合理性”概念，把作為思維的理性精神放到了西方資本主義的歷史進程中加以考察。在韋伯看來，西方資本主義社會的現(xiàn)代發(fā)展實質是一個社會不斷理性化且不可逆轉的進程，“理性化作為現(xiàn)代西方獨有的普遍歷史現(xiàn)象，系統(tǒng)地借助了一種反傳統(tǒng)的力量來造就現(xiàn)代生活的生活之道和社會秩序”?！?〕在這一進程中，所有形式的社會行動與社會關系都不斷被工具理性所塑造，政治機構、經濟企業(yè)與社會中的個體逐漸被理性原則武裝起來。除此之外，韋伯還用世界的“祛魅”來闡述知識的神秘感、神圣性等非理性成分，通過科學技術的運用而得以從世界中消解排除的趨向。即便承認工具理性及其制度化有著諸多難以反駁的強大優(yōu)勢，但韋伯對其建構的現(xiàn)代性困局還是懷有一種強烈的悲憫之情，人們終將無法逃脫被理性的“鐵牢籠”監(jiān)禁的命運，同時他也積極為解救陷入異化境地中的現(xiàn)代人而探尋方案，這在下文將會展開論述。

將資本主義社會的發(fā)展歸結為社會的不斷理性化，揭示工具理性壓制價值理性的獨斷趨勢，并對其“理性化追求的非理性后果”之悖論進行初嘗破解的“韋伯式”解讀，吸引到了后繼眾多社會理論家的學術關懷，他們以認同者或以修正者，甚至對立者的身份來為這一解讀繼續(xù)添加各自的注腳，沿著這條思路展開，可以在知識社會學分析下大致知曉他們對于社會理性化的反思取向，以及取向下的隱喻書寫和悖論破解策略。

三、社會理性化悖論的隱喻書寫

一般而言，科學話語體系中的隱喻書寫具有命名、解釋和理論建構的三個主要功能?！?〕從社會學的想象力來講，隱喻書寫一個極為重要的效用在于能激活人們經驗反思缺失下的理論理解。為了激活對時下社會理性化悖論凸顯所引發(fā)的一系列非理性危機的思考，呼吁人們重新評估社會理性化的界限與意義問題，不少社會學家批判社會理性化的理論文本中包含著一些隱喻的書寫。限于篇幅，此處僅就三個具有代表性的隱喻進行探討，即古典社會學時期的理性“鐵牢籠”、全球化社會學時期的理性“造園藝術”與社會的麥當勞化。

1.理性的“鐵牢籠”

理性的“鐵牢籠”是古典社會學時期由韋伯所書寫的經典隱喻，其實質是反映工具理性或形式理性的膨脹對人們本能、情感等個性要素的僭越，尤其是象征著高度理性化的科層制與個體性之間的沖突，從而背離人們追求資本主義現(xiàn)代化的初衷，走向了非理性的對立面。在其解釋社會學的框架下，通過理想類型的分析工具，韋伯以社會行動的取向劃分來考察個體理性化的問題，突出行動者基于主觀意愿的選擇性。他以行動者的主觀取向將社會行動分為傳統(tǒng)、情感、價值合理性和工具合理性四類，提煉出價值理性與工具理性這一對充滿張力爭斗的概念類型，并將工具理性的壓制性勝利視作西方理性化的命運。

韋伯對社會理性化的憂思之處在于：作為社會單行道進程的工具理性化為現(xiàn)代人安置的異化“鐵籠”。他承認工具理性化的確催生了諸多“理性”的社會進步，理性制度化了的科層官僚體系也秉持著自身合理性的獨特優(yōu)勢，但也正是這一“革命性力量”煉造了堅硬冰冷的鐵籠。在他看來，日益龐大的科層官僚體系對個體性的壓制異化只會越來越深入，現(xiàn)代人的命運就是被囚禁于陰暗冰冷的理性“鐵牢籠”之中，個體的獨特性和自由在理性機器的運作中被置之不顧，面臨著被消解與異化的悲慘宿命。

2.理性莊園的“造園藝術”

二戰(zhàn)中法西斯主義飆狂所實施的一系列殘酷罪行，極大刺激了西方知識分子的學術神經，強力沖擊了他們對于德國古典哲學的信奉與追捧，以致對資本主義理性化的反思批判進入到活躍的高潮時期。鮑曼站在后現(xiàn)代主義的立場上深入批判了工具理性對于現(xiàn)代社會的霸權統(tǒng)治，其現(xiàn)代性理論的主要內容便是對工具理性專斷及其非理性后果的批判性反思。作為一位猶太學者，在反猶主義威脅下所流亡的學術經歷為其現(xiàn)代性與后現(xiàn)代性理論提供了詳實的生活資料。鮑曼借助大量現(xiàn)代性隱喻的書寫，用諸如園丁、除草運動等詞匯來映射全球化進程中社會理性化悖論伸展開來的現(xiàn)實景象。他將資本主義社會的秩序邏輯看作是一門社會理性化的“莊園藝術”，資本主義現(xiàn)代化實則是一場社會理性化的造園工程運動，所有理性的元素在“莊園”中得以保留與增長，而不符合理性要求的（對社會秩序形成威脅的）非理性元素則進行理性化的修繕或割除。鮑曼從資本、文化和倫理等多個維度考察了工具理性的獨斷性，理性造園的運動正邁入全球化時代，給人類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危機?！翱赡艿某雎吩谟?，通過倡導為他者負責的倫理以推動和實現(xiàn)制度再造?！薄?〕

3.社會的麥當勞化

瑞澤爾沿著韋伯的思路，認為“合理的系統(tǒng)不可避免地孕育出不合理的后果”，〔5〕并且兩者之間愈益呈現(xiàn)為難以跨越的對立之勢。與韋伯官僚制的側重點不同，瑞澤爾集中于快餐店規(guī)則，從而將韋伯的理性化理論擴展了更廣闊的社會領域。他從社會批判的角度昭示了當下盛行的以麥當勞為代表的快餐文化規(guī)則逐漸滲透到社會各領域部門，并隨全球化發(fā)展而深入到世界各地的社會理性化現(xiàn)象，呼吁人們警惕社會麥當勞化所帶來的一系列“理性化的非理性后果”。他在《社會的麥當勞化》一書中提煉出高效率、可計量性、可預測性、可控性四個麥當勞化的核心技術特征，這些特征實則屬于工具理性或形式理性的部分，反映了現(xiàn)代性下社會理性化的核心本質，是資本主義技術理性主義在當代過度發(fā)展的新標簽，體現(xiàn)出社會理性化中工具理性以新的形式在當代生活中繼續(xù)擴張的瘋狂勢頭。就社會的麥當勞化如何可能，瑞澤爾認為流水線生產、科學管理、科層制是驅動社會麥當勞化的力量所在，而這些力量本身已經是工具理性化了的社會存在，同時又在鮑曼現(xiàn)代性“大屠殺”的概念之上，認為現(xiàn)代性的“大屠殺”是環(huán)繞形式理性所組織而成的，依賴理性的典范——科層制。〔6〕

從上述看來，這些隱喻雖各有側重點（政治、文化、技術等），但都有著相似的邏輯底色。這三個隱喻，其本質都是反映資本主義世界工具理性向社會各領域的侵入、各種形式的社會和個體行動邏輯逐漸被理性精神所改造，使得理性與非理性要素之間，工具理性與其他理性之間逐漸失衡的歷史進程。而且從古典社會學時期的隱喻到全球化社會學時期的隱喻，反映的是社會理性化悖論的張力程度不斷提高的現(xiàn)代性景象。

四、社會理性化悖論的破解之策

若以對資本主義生產生活方式的反思批判為基點考察西方社會學的演進，則會發(fā)現(xiàn)大多數(shù)社會學家及其理論或多或少都觸摸到了現(xiàn)代性議題下這一社會理性化的悖論，且針對悖論提出了一些破解之道，這些破解策略大致可分為兩類取向：一類是非理性覺醒的取向，指的是從被壓迫的非理性要素一方入手，或借助宗教信仰、道德責任等傳統(tǒng)性、情感性力量的回歸來平衡理性蠻橫的高位姿態(tài)，或借助藝術審美等超然性力量來避離理性化危機；另一類是理性重整的取向，指的是嘗試用理性自身的建構性力量來進行自我完善，從而在與非理性要素和解的基礎上實現(xiàn)理性化的改造升級。

1.理性化悖論的非理性覺醒

作為工具理性霸道獨斷中的沉默方，非理性的積極作用逐漸被在理性化悖論中飽受異化折磨的社會理論家所重視，理想的社會生活應然是理性與感性的和諧統(tǒng)一。許多批判思想家試圖喚醒非理性，以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中理性與非理性要素之間的平等平衡。在西方哲學非理性轉向的助力下，這樣的理論嘗試逐漸成為破解理性化悖論的主流，不僅在一些早期資本主義社會學家中有所體現(xiàn)，把理性化的“韋伯式”解讀作為批判資本主義工具的西方馬克思主義者也試圖將現(xiàn)代人的主體意識從社會理性化悖論中解放出來，而后現(xiàn)代主義者則進一步將非理性主義推向了高峰，企圖為“理性他者”確定一席之地，從某種意義上講，他們在試圖消解“現(xiàn)代性”這一元敘事下的理性化悖論命題的同時，也在這一立場上竭力喚醒著那些昏睡已久的非理性要素。

（1）藝術審美的救贖

自從現(xiàn)代藝術從宗教的依附中解放出來后，它的內在價值逐漸被認識與釋放，其所具有的超越性、對抗性等特征，遂被諸多現(xiàn)代性批判家視為個體精神、生活價值脫離理性化癥結的藥方所在。面對工具理性化膨脹所引發(fā)的信仰缺失與意義消解，韋伯相信藝術審美具備著某種“世俗救贖”的功能，是制衡工具理性的可用力量，他認為“把主體從現(xiàn)代社會的工具理性‘鐵籠’中解救出來，此乃審美現(xiàn)代性的意義所在”?！?〕但韋伯的審美救贖只是提出了初步的設想，并未繼續(xù)深入。同為德國社會學的開創(chuàng)者，齊美爾與韋伯對資本主義理性化及其結果持一致態(tài)度，即以工具理性化為核心特質的現(xiàn)代性增長將對意義、人性產生異化。以貨幣經濟為理性化的動因，以大都市為全面理性化運行的場域，“齊美爾從生命哲學的視角出發(fā)，看到了現(xiàn)代都市社會中理性化的生活風格對個性精神世界的封殺”?！?〕齊美爾認為，社會理性化悖論所引發(fā)的危機主要表現(xiàn)為“文化悲劇”，即客觀文化的急劇、片面化發(fā)展使得“個性”的主觀文化步履艱難，現(xiàn)代人的個性精神與文化的多樣性喪失了生存生長的空間。而“美學力量對社會主義和個人主義之間的矛盾這種社會現(xiàn)實的影響是十分明顯的……社會問題不僅是一個倫理學的問題，而且也是一個美學問題”?！?〕于是，他將解除文化危機的出路寄托于“社會美學”的救贖之上，通過藝術審美制造個體與現(xiàn)實社會客體之間的戰(zhàn)略性“距離”，逃避社會理性化的宰制，從而使現(xiàn)代人獲得一種內在的解放與自由，重拾個體的生命價值。

阿多爾諾、馬爾庫塞等法蘭克福學派代表人物則走向了更為激進的審美烏托邦之路，賦予審美救贖以重大使命，拯救被技術理性所奴役的人與社會。“在現(xiàn)象世界之無處不在的墮落中，藝術作品擁有一種獨一無二的拯救力量?！薄?0〕他們主張用審美來使處于異化境地的人們重新獲得感性與理性的統(tǒng)一，使得人性歸于完滿，社會和諧有序。但由于他們過于宣揚藝術審美的獨立價值與救贖功能的全面性，因此，存在更為明顯的審美烏托邦傾向。阿多爾諾對早期啟蒙理性走向反面的異化之路進行了批判，深刻揭示出啟蒙精神自我破壞的趨向，他認為藝術的自律性、超越性和對抗性等特點體現(xiàn)出對非同一性的持有，而這種非同一性的力量可以制造出脫離同一性原則所統(tǒng)治的異化現(xiàn)實的距離，從而抵制工具理性的強勢入侵。馬爾庫塞則積極尋求一種與理性和解之上“升華”了的感性秩序，這種新的感性秩序將通過變革工具理性化所控制的單向度變異，實現(xiàn)理性文明與感性愛欲文明和諧統(tǒng)一的“非壓制升華”。

（2）道德責任的倡導

由于藝術審美具有非整體性、難以普及等實踐意義上的諸多局限，使得藝術審美破解理性化悖論的方案往往表現(xiàn)出虛妄無力的烏托邦色彩。為了不讓理性化在帶來社會進步的同時走向自我毀滅，一些西方現(xiàn)代性批判家把目光轉向了另一個逐漸被工具理性化侵害的領域——道德責任。韋伯除了設想以藝術審美來救贖處于理性化困局中的人與社會之外，他還強調克里斯瑪型政治家的道德責任在帶領人們走出理性“鐵牢籠”中的特殊作用。韋伯試圖構建一種平衡工具理性和價值理性的道德責任，這種道德責任實則是價值理性化的加持，強調在依工具理性行事時，還需要權衡價值目的性，在兩者之間維持一種適宜的均衡。

作為迪爾凱姆后的一位道德社會學家，鮑曼也重視道德責任在維持社會有機聯(lián)系中的整合作用。在鮑曼看來，當今西方社會已經步入了“流動”的現(xiàn)代性階段，理性化的宰制繼續(xù)加深，而個體化生活得以崛起，私人領域開始入侵殖民公共領域，于是社會的道德空間在生產空間的蠻橫擠壓與公共領域私化的雙重作用下逐漸被拆除。為了重建道德空間，恢復道德的社會整合作用，與韋伯價值理性化的道德責任不同，鮑曼倡導一種非理性立場上的“為了他者的”道德，強調基于道德本能而對他者的絕對責任。與本體論性向，從主體出發(fā)的道德觀不同，鮑曼力圖挽救在理性化中、在道德責任中被主體壓制的“他者”。這樣一種道德責任，是不需要任何回報的、完全利他的。通過將“他者”的地位置于“我”之上，將人們道德良知的喚起與社會的正義作為重要的先決條件，一種無條件的道德責任通過地位間的主觀轉換而得以可能。

（3）宗教信仰的回歸

伴隨著理性精神與科學主義在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不斷高揚，西方傳統(tǒng)宗教的作用日漸式微，其社會整合的功能受到了削弱。齊美爾企圖以內在精神的超脫來改變現(xiàn)代人的病態(tài)生存狀態(tài)，從生命哲學的角度出發(fā)，同時賦予社會美學和“宗教情感”以生命存在的意義，將它們視為社會個體內在天性的重要構成，也是其逃離理性化奴役，實現(xiàn)自我救贖的策略所在。為此，齊美爾還主張建立基于個體宗教情感之上的新宗教。這種宗教信仰的回歸表現(xiàn)為宗教性與整合性在社會個體中的統(tǒng)一，“宗教性是活的宗教的內在體現(xiàn)，其不再是通過外在形式，而是通過內在信仰去體驗上帝”?！?1〕而人們又有著天生的宗教情感，正是如此才使逃避理性異化的“宗教性”培育成為可能。同時，這種宗教信仰的回歸秉持著更強的整合能力，可以使現(xiàn)代人重獲完整性，以此反抗理性化所導致的社會分化及其對人的內外統(tǒng)一性的肢解。

揭示后工業(yè)社會變革及其矛盾的社會學家丹尼爾·貝爾在闡述現(xiàn)代主義文化走向異化時，認為理性思維和科學主義驅動下的不斷“祛魅”是使感性思維的宗教信仰逐漸衰落的一個重要原因，導致了人們普遍的信仰缺失和精神危機?！?2〕為了恢復宗教信仰的社會整合作用，增強受“經濟沖動力”擠壓的“宗教沖動力”，使人們重獲豐富的生命意義，貝爾也提出了建立一種新宗教的構想，并預言后工業(yè)社會將迎來宗教信仰的回歸。與齊美爾相比，貝爾的這種新宗教設想立足于后現(xiàn)代狀況，在強調與傳統(tǒng)宗教之間的承繼性的同時，又包容現(xiàn)代人的懷疑精神與多樣性，是在人們自愿奉行的基礎之上，指向精神領域的，從而首要約束經濟行為與活動的宗教。

2.社會理性化的理性重整

雖然借助藝術審美、道德責任與宗教信仰的力量從被壓制的非理性要素一方去破解社會理性化悖論的方案都具有一定的啟發(fā)性和積極意義，但這些破解方案本身存在著諸多缺陷，大多為烏托邦式的吶喊，難以為社會理性化悖論的破解起到實質性的助益。社會理性化的理性重整，指的是基于理性主義立場而相信用完善升級后的理性力量自身就可以破解理性化的悖論。它有著這樣一個思路：一方面是先對社會理性化實質內容的擴展和重新解讀，另一方面是基于前者從理性立場出發(fā)進行社會理性化的重整與升級，從而加強社會理性化對于非理性要素的整合與控制。從方案的技術內容與西方理性化的現(xiàn)實勢頭兩個方面加以考慮，則會發(fā)現(xiàn)雖然也多少帶有些許理想主義的色彩，但似乎理性化的重整方案在破解社會理性化悖論的可能性上更進了一步。

（1）理性控制計劃

面對法西斯主義飆狂所引發(fā)的非理性危機，曼海姆呼吁實施一種“基于理性的社會計劃”，通過人與社會的重建，進而實現(xiàn)真正的自由與民主。在《重建時代的人與社會》一書中，曼海姆從“實質性”與“功能性”兩個維度對理性與非理性進行了交叉分類，與韋伯不同，曼海姆所說的實質理性與非理性是就思維活動是否明智而言的，而功能合理性則是組織化的功能角色所要求的理性，并引入“自我理性化”的概念，將其定義為個體為適應功能理性而對情感沖動等非理性的反思與控制。他明確提出理性與非理性之間的失衡是現(xiàn)代社會失調的根源，強調“功能的合理化絕不增加實質的合理性”?！?3〕即功能合理性的增長雖然會導致自我的理性化，但實際上并不會使個體“明智思考與行動的能力”得到同等比例的進步，反而使個體中的非理性因素得以蓄力。之所以如此，主要是因為功能性合理化并非完整無缺，其本身包容了某些非理性的因素。不僅如此，功能理性化的發(fā)展并不會使理性和道德責任在社會階層或群體中均衡分布，而是形成理性化的精英與理性缺失的大眾之間鮮明的對峙局面。

雖然曼海姆也看到了非理性能量的創(chuàng)造性作用，但他擔憂的是那些未被社會結構所整合控制住的，具備破壞性的非理性力量。于是，他把現(xiàn)實問題的焦點聚向人類對于非理性控制的能力之上，看到理性在自身得到發(fā)展時并未使其對非理性控制的能力得到加強，并認為依靠理性社會計劃的規(guī)范整合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解除社會理性化的悖論，從而克服未被管束的非理性爆發(fā)所帶來的一系列社會危機。因此，曼海姆強調必須進行社會理性化的理性重整，實施理性的社會計劃，強化理性對非理性要素的控制能力。他將這一計劃的重擔寄托于具有理性與道德能力的知識分子，一方面通過其計劃制定與實施以實現(xiàn)對大眾的理性輸入和非理性整合，另一方面輔以大眾傳播與教育的方略，輸入基于理性的新價值觀，從而達成“人的改造”，實現(xiàn)理性的完善與升級。

（2）“交往理性”建構

作為法蘭克福學派的后期代表，哈貝馬斯雖然批判了社會理性化悖論帶來的社會問題，但也明確指出其缺陷可以通過“交往理性”這一新理性的建構得以修正完善。與韋伯等人不同，哈貝馬斯反對將理性化視為單向運動的進程，他認為社會每一個領域都有不同的理性原則，社會理性化悖論的邏輯并不是工具理性化本身所建構起來的，而是工具理性支撐下的社會系統(tǒng)對人們生活世界的“殖民”，使得生活世界的獨立價值與自主性受到破壞，人們的生活實踐隨之受到異化而變得扭曲。哈貝馬斯認為，理性本是具有工具性和溝通性兩個平行發(fā)展的維度，因此，僅僅聚焦于工具理性的批判是遠遠不夠且無益的，還需要把理性的溝通性維度挖掘出來并將其作為社會理性化完善升級的出路。

為了恢復生活世界的合理性狀態(tài)，使得社會各領域依據(jù)各自的理性原則和諧共行，哈貝馬斯將言語行為的有效性要求視為交往理性化的基本內容，即要求人們以真實性、真誠性、正確性和可領會性四個原則來規(guī)范自己的溝通行動，用交往理性，而非工具理性來引領生活世界的運行。不僅如此，由于生活世界是一種未分化的“原型”世界，是社會構造的中心，因此，他所建構的交往理性更是一種總體的理性，是分化出其他理性形式的基礎，社會系統(tǒng)的理性運行也應該以生活世界為取向，工具理性統(tǒng)一于交往理性之中，并受其約束與指導?？傊愸R斯一方面拓展了理性概念的內涵與維度，一方面又以此為前提來進行社會理性化的重整，試圖克服理性化自身的缺陷，實現(xiàn)理性化的完善與升級。盡管許多理論家給他的理性重整方案貼上了“烏托邦”的標簽，但哈貝馬斯拒絕在“烏托邦”與幻想之間畫等號，仍然堅信其方案實現(xiàn)的可能性及存在的指引力量，正如他所說：“我不敢肯定我們會成功，甚至不知道我們能否成功，但正因為我們不知道，我們才必須嘗試一下?！薄?4〕

五、結語

從韋伯對于理性化的經典解讀出發(fā)，三個隱喻書寫以及上述兩個取向上的破解方案都緊緊圍繞著一個中心點：片面的理性化及其過度發(fā)展導致了理性要素與非理性要素之間，工具理性與其他理性之間的失衡，因此，必須調和這種失衡關系以解決現(xiàn)代性危機。無論是借助非理性力量的崛起來對處于現(xiàn)代性困境中的人施加解救，還是將“手術刀”深入到社會理性化的理性中去，其實質都是嘗試克服工具理性過度發(fā)展所引發(fā)的社會危機、非人化問題，實現(xiàn)理性與非理性協(xié)調共處，相互增益而互不侵害。但是，這些理論尚未能破解這一悖論，更令人擔憂的則是，它還隨著全球化的深入而得到了極大的擴散。后現(xiàn)代主義者雖然試圖消解這一悖論命題，但其攻擊武器本身的缺陷也會令其在跨出一步以后，感覺到了無所適從?；蛟S針對這一悖論，如今除了更多借助馬克思主義的審視和后現(xiàn)代主義的解構之外，確實需要一個綜合式的新闡釋，尤其是在一個日益深入的網絡化社會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