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一曼 曹定云
斷代工程在1996年5月正式啟動,至今不覺已經(jīng)25年。我們從斷代工程啟動之初便參與其中第17個專題“殷墟甲骨分期與年代測定”的工作,斷斷續(xù)續(xù)做了約10年,回憶過去的工作,感慨良多。
一
“殷墟甲骨分期與年代測定”專題組于1996年秋組成,成員除我們和郭振祿三人外,還有首都師范大學的黃天樹(現(xiàn)任清華大學教授)。我們和郭振祿都是《屯南》的編寫者,對甲骨文有濃厚興趣,撰寫過幾篇關于甲骨卜辭斷代的文章。黃天樹也是主攻甲骨文和古文字的,出版了專著《殷墟王卜辭的分類與斷代》。我們認為,斷代工程專家組將我們四人分配到這一專題組是經(jīng)過認真考慮的:其一,專題組成員對甲骨斷代有一定研究。其二,四人對甲骨分期斷代的期別、組別的年代大多數(shù)觀點是一致的。但對“歷組”的時代有不同看法:我們和郭振祿三位主張“歷組”為武乙、文丁卜辭;黃天樹認為是武丁、祖庚卜辭。有不同觀點的學者在一個組里,討論甲骨取樣分組中測年的問題,互相切磋,得出的看法可能會更客觀一些。其三,從年齡上看,黃天樹屬四十多歲的中年學者,而我們和郭振祿三位,已步入老年。老、中或老、中、青搭配組成專題組,也是斷代工程的工作人員組成的一個特點,后來的事實證明這樣的安排是正確的。我們四人盡管分屬兩個不同的單位,在甲骨斷代上有一些不同觀點,但大家能互相尊重、求同存異,彼此協(xié)作得不錯,較好地完成了工作任務。
二
1996年秋至1997年4月,專題組開始了選片工作,從《甲骨文合集》(以下簡稱《合集》)、《屯南》等已出版的甲骨文圖書著錄的近五萬片刻辭甲骨中,選取有斷代價值的卜骨作為測年的標本。選片的原則是:(1)卜辭中有稱謂,時代明確者;(2)有天象記錄(如月食)者;(3)有年祀者;(4)有重要貞人或重要事件者;(5)地層關系明確者。至少符合其中之一,方可入選。最初選出了300多片從武丁至帝辛時的系列樣品,有79片屬考古所藏品,其余200多片我們請歷史所參與《合集》工作的羅琨教授幫助查找出處。1997年春,她找到了100多片卜骨的現(xiàn)藏地點,這樣連同考古所的藏骨,共220片。我們將這220片卜骨的信息做成卡片,貼上復印的拓片或摹本,按時代、組別排列好。
由于對甲骨取樣測試工作是過去從未有人做過的事情,因而不少藏骨單位,擔心對甲骨取樣會損壞這些珍貴的文物,又怕取樣后修復不好影響外觀,以后難以陳列。1997年4月,專題組商定了幾條取樣的原則:(1)不傷甲骨上的文字;(2)不破壞甲骨反面的鉆鑿灼痕;(3)盡量從卜骨不太重要的部位(如骨臼反面、骨版下部)去截??;(4)每片取樣的量為1克左右;(5)取樣之后及時修復,保持卜骨的原貌,不影響觀賞與陳列。為了慎重起見,我們認為,在正式取樣之前,先進行取樣試驗。我們從小屯南地卜骨中選了7片(6片有字、1片無字)作為試驗的標本。1997年4月下旬,我們把這7片卜骨交給考古所技術室的李存信、王浩天。他們從每片卜骨上截取1克多樣品后,馬上用優(yōu)質石膏填補取樣部位的凹槽或缺口,并用不褪色的礦物質天然顏料將石膏反復涂抺。這些修復后的卜骨保持了原來的形狀、色澤,以致難以分辨取樣的位置。
取樣試驗的成功,令我們很高興,以為很快便可以正式對甲骨取樣了。但出現(xiàn)了新的情況:5月6日,考古所所長召集仇士華、劉一曼、曹定云、郭振祿、李存信、王浩天等開會,他在會上宣布:“現(xiàn)在甲骨取樣是本末倒置,應馬上停止,即使是無字甲骨也不能取。等以后北大加速器質譜儀調試得較準確才能進行?!彼L的決定,我們只得服從,本專題的工作被迫中斷了一年多。后來,斷代工程領導小組向上級反映了情況,1998年4月,文化部、教育部、文物局、中國社會科學院四個單位聯(lián)合簽發(fā)了關于甲骨取樣的紅頭文件,將文件發(fā)至需要取樣的一些藏骨單位,此項工作才得以恢復。
三
1998年春,碳十四測年課題組告訴我們,他們的工作任務太重,要測好幾個考古專題組提供的木炭、人骨、獸骨標本,這樣一來,做卜骨測年的標本就不能太多,建議我們減少測年的樣品量。因此,我們對初選的220件卜骨再度篩選,選取對甲骨文分期斷代最有價值、骨版稍大、質地較好、易于取樣的卜骨,舍棄那些骨片較小、質地較差的,最后選定150多片卜骨作為取樣的標本。這150多片卜骨分布于北京、天津、旅順、長春、上海、南京、濟南等地的十多個研究所、博物館、圖書館、高校等。從1998年6月至1999年年底,專題組成員與考古所科技中心的李存信、王浩天和王影伊等分赴有關單位進行卜骨的取樣工作。
在一年半的卜骨取樣工作中,我們嘗盡了其中的酸甜苦辣。各藏骨單位的領導對卜骨取樣的態(tài)度是不同的,大致可分為以下三種:
第一種是大力支持,不講條件。如吉林大學考古博物館。我們選了他們兩片卜骨,一片是《合集》21784號,屬武丁中晚期,該片上部為賓組卜辭字體,下部屬子組卜辭字體;另一片是《合集》37852號,屬帝乙、帝辛時的黃組卜辭,內(nèi)容涉及人方及年祀。此兩件卜骨因內(nèi)容重要,常為甲骨學者所引用,在吉林大學所藏的甲骨中屬于珍品。當我們向對方提出要將這兩片卜骨作測年的標本時曾想到,他們可能不會輕易同意,但出乎我們的意料,吉林大學考古系和博物館的領導很快就答應了我們的要求,使我們順利地取得樣品。持這種態(tài)度的單位為數(shù)不多。
第二種是以取樣工作是對甲骨的破壞為由,堅決拒絕。如我國南方某大城市的一座大博物館,收藏甲骨數(shù)量較多,我們提出從該館取7片樣品,斷代工程辦公室給他們發(fā)函、打電話,又派人前往商談,該館的領導就是不同意,我們只得作罷。這種單位只是極個別的。
第三種是口頭表示同意,但盡量少提供卜骨樣品。這種單位,數(shù)量占大多數(shù)。到這些單位采樣,我們需要有足夠的耐心,多次與他們協(xié)商。如北方某市的一座著名博物館,收藏甲骨數(shù)量較多,質地較好的卜骨為數(shù)也不少。我們計劃從該館選取22片,但經(jīng)過長達數(shù)月的多次商談,該館同意提供5片樣品。這些單位主要是從保護珍貴文物不受損害的角度考慮,我們完全可以理解。對于我們這些承擔具體任務的人員來說,雖然增加了協(xié)商的工作量,但也只能面對現(xiàn)實,盡力做好工作。
一年半時間,我們專題組共取了107片有字卜骨的測試標本,這百余片卜骨包括從武丁至帝乙、帝辛時期的十個卜辭組。此外,我們應碳十四測年課題組的要求,又取了12片地層關系明確,從殷墟文化一期至四期的無字卜骨(或獸骨、殘骨器)的標本,我們將這些取樣標本全部交給了北京大學碳十四測年課題組“骨質樣品的制備研究”專題組組長原思訓教授。
四
碳十四測年課題組“骨質樣品的制備研究”專題組于1999—2004年將我們提供給他們的骨質樣品進行了處理,即清除樣品的污染物、提取明膠、制成石墨。其中12片有字卜骨和1片無字卜骨因含碳量低,沒能提取足夠的明膠,未制成石墨樣品。他們將陸續(xù)制成石墨的106個樣品,交給郭之虞負責的北大“AMS技術改造與測試研究”專題組。該專題組從1995年至2008年,先后對這些樣品進行了AMS法測年,取得了100多個碳-14年代數(shù)據(jù),并在大量測年數(shù)據(jù)的基礎上,進行了系列樣品校正工作。他們舍棄18個年代偏老、2個年代偏輕以及20個分期不明確或時代有爭議的(如歷組卜骨)樣品,得到55片有字卜骨、6片無字卜骨和骨料、骨器3片,共有64個樣品,構建了系列樣品校正模型。同時,他們又用我們挑選的時代分期更明確的41個樣品,構建了另一個校正模型。兩個校正模型的年代校正結果,基本上是一致的,總符合率較高。根據(jù)校正結果,甲骨文第一期(武?。┦加诠?260—前1250年,第五期(帝辛)結束于公元前1055—前1040年。
以上結果與《夏商周斷代工程1996—2000年階段成果報告:簡本》的“夏商周年表”中商后期各王的年代以及殷墟遺址、墓葬的測年結果大體吻合,與商前期和西周年代框架相協(xié)調。
以前,甲骨學者對殷墟甲骨分期,只注重確定各期(或各組)相對年代之早晚,雖有一些學者對各期之絕對年代做過推斷,但對此問題未達成共識。這次通過測年,得出從武丁至帝辛甲骨的日歷年代范圍為公元前1260—前1040年,時間跨度200多年,因其與殷墟遺址常規(guī)的碳-14測年所得的年代基本一致,所以應當是可信的。
但以上的測年結果,與本專題的原定目標“排列出武丁至帝辛甲骨的年代序列”還有一定的距離。究其原因,大概有如下三點:
其一,從武丁至帝辛(殷墟甲骨的第1~5期)的年代分布是不均勻的。一般認為武丁在位59年,帝乙、帝辛二王共50余年,祖庚至文丁六王近100年(據(jù)《夏商周斷代工程1996—2000年階段成果報告:簡本》公布的年代是90年)。同時,各期、各卜辭組的時代與王世并不完全對應,而目前測得的甲骨樣品碳-14年齡誤差大多是30~45年。所以要準確地測出各期(尤其是甲骨的第2、3、4期)、各組甲骨的具體年代難度太大,甚至是不可能的。
其二,在所測的有字卜骨的樣品中,有18片年代偏老(占所測的95片有字卜骨樣品的19%),比例較大。郭之虞、原思訓等在分析偏老的原因時說:“有相當比例的甲骨受到了不同程度加固劑、保護劑的污染,這種污染可導致所測得的甲骨年代產(chǎn)生不同程度偏老?!彼麄冞€認為,“若干甲骨數(shù)據(jù)偏老可能還有其他原因”。(見郭之虞、原思訓等:《夏商周斷代工程殷墟甲骨年代的測定與校正》)
我們分析了這些偏老的卜骨,發(fā)現(xiàn)一些質地較好、較大塊的牛肩胛骨,偏老的情況較為常見,如SA00038(《屯南》726)、SA98224(《屯南》附錄5)、SA98244(《屯南》751)就是較典型的例子。與此同時,我們還注意到一些非卜骨樣品的數(shù)據(jù),如SA99040(婦好墓出土的骨笄)、SA98167(西區(qū)M1713出土的羊肩胛骨,同墓還出土了帝辛七年的銅禮器),這兩個樣品的測年數(shù)據(jù),與其相應所屬墓葬的時代接近,并不偏老。這一現(xiàn)象發(fā)人深思。從中可以推測,殷代的占卜機構,在收集(或征集)到甲骨之后,對那些片大、質優(yōu)的肩胛骨較珍愛,沒有立即用于占卜。我們有這種想法,還因為在殷墟考古發(fā)掘中,見到一些灰坑或文化層中出土有經(jīng)過加工(或初步加工)且無鉆鑿灼痕跡的牛肩胛骨,說明殷人在采集到甲骨之后,會保存一段時間,再行使用,這可能是導致一些測年卜骨年代偏老的一個重要原因。也就是說,卜骨的年代往往要比其上文字的年代早。過去,不少學者對這一問題往往缺乏正確的認識:時代上相近是相對的,而出現(xiàn)差異則是絕對的。當然,“差異”的程度也因卜骨的具體情況而會有所區(qū)別。
其三,甲骨采樣工作因受多種因素制約,沒達到預期的效果?,F(xiàn)在第2、4、5期有字卜骨的樣品相對較少,而在構建系列樣品校正模型時又要排除偏老、偏年輕或時代不太準確的樣品,這就使得各期、各組樣品數(shù)量的不平衡性加劇。如納入上文提到的第一個系列樣品校正模型的有字卜骨樣品計55個,第1期26個,第2期8個,第3期16個,第4期2個,第5期3個,頗有“頭重腳輕”之感。第5期帝乙、帝辛的年代有50多年,這三個有字卜骨樣品,能否真正代表該期的年代?各期樣品數(shù)量差異大,不均衡,對系列樣品的校正會帶來不利影響。
最后,我們認為,用AMS法進行甲骨系列樣品測年是前人未做過的全新的工作,有一個不斷探索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由于條件所限,出現(xiàn)一些不足之處,沒有全部實現(xiàn)原先制定的目標是可以理解的。但瑕不掩瑜,甲骨測年工作成績是主要的,所得的數(shù)據(jù),從總體上支持了商代后期的年代學框架,這是應當充分肯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