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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雙減”政策下縣城的補課生態(tài)

        2021-12-22 06:36:40易方興
        記者觀察 2021年11期
        關鍵詞:學生

        易方興

        過去一兩年里,人們熱衷于談論學區(qū)房,談論擇校,談論培訓巨頭們的興盛和衰亡。這些概念多存在于大城市間。相比之下,縣城的教育生態(tài)少有被講述的熱度。

        與之相對應的,是廣大縣城中數(shù)量龐大的學生。調查研究顯示,中國2000多個縣容納了全國50%以上的學生。

        無論是衡水模式大行其道的時候,還是“雙減”之后,周末學科培訓被叫停的現(xiàn)在——補課,在縣城,以一種跟大城市截然不同的邏輯,持續(xù)運轉著。

        補課制造的擁堵

        “再忍一下,回家就能吃上飯了?!币粋€周三晚上的8點40分,孫莉開車來接上了2個小時補習班的兒子,哪知道竟然堵車了。

        在廣東韶關下轄的這個縣城里,從來沒有說晚上堵車的,這還是頭一次。在禁止周末補課之后,“雙減”政策的本意,是讓學生們放學直接回家,結果經不住家長們“自然卷”,將補課改到了放學后。孫莉的前后左右都是開車來接孩子從補習班下課的家長。

        大家在進入主路前堵成了一團,有人按喇叭,有人抱怨,還有家長在打電話喊交警。在他們身后,縣城里最好的培訓機構的大樓靜靜矗立。這棟樓像一個漩渦一樣,吸引著整個縣的家長。培訓機構每一間教室都寄托著某種希望。

        補習班位于縣城的主要商業(yè)街上。從地理位置上,就足以看到補課這件事在縣城家長們心中的地位。小縣城的家長們都明白一個道理,縣城里什么都少。商場少,醫(yī)院少,經過的鐵路少,孩子能上的重點中學也少。別的東西家長們可以忍,但涉及到孩子的就忍不了。

        開學季,是縣城最熱鬧的時候,街頭巷尾三三兩兩,聊的少不了孩子的成績。分數(shù)是個永遠的話題。因為縣城最好的初中和高中都只有一所,所以根本不需要像大城市那樣發(fā)愁擇校,分夠就能上,分不夠,你的孩子就不行,就這么簡單粗暴。

        在縣城,補課是絕對的剛需。尤其是在“雙減”政策還沒出臺之前。但想要在縣城招到學生,還需要用縣城特色的方式。當?shù)匾患铱h城培訓機構的負責人發(fā)現(xiàn),傳統(tǒng)的投放電視廣告、新媒體廣告,在縣城行不通。反而,串聯(lián)起縣城人的社交媒體,是一個又一個的“本地生活微信群”,又或者是本地論壇之類。所以,當“XX補課班打折”和“XX超市水果打折”的信息一同出現(xiàn)在群里時,你不要覺得意外。

        為了更高效地招生,縣城的另一個方法是依靠地推。每到放學的時候,補課機構就開始忙碌。在縣城學校周圍,當你看到街邊有人拿著傳單走向你,那人不會是推廣游泳健身或是美容美發(fā)的,而是推銷補習班的。這種最原始的地推模式,在縣城才是高效的獲客方法。有時,孫莉能同時收到四五份傳單。

        傳單發(fā)得勤,因為需求足夠強。孫莉專門讓兒子問過,在兒子所在的初中重點班里,班上80%的學生在補課。

        縣城補課法則

        對縣城的家長們來說,他們必須遵守縣城補習班的邏輯法則。

        這一點跟大城市頗有差異。比如輪滑課、鋼琴課、樂高課……這些在縣城不大受待見。在家長們心里,能提分才是最重要的,所以語數(shù)外這老三樣是絕對的主流。在縣城補課,關系大于規(guī)則,口碑大于營銷。大城市里經過營銷后幾乎人盡皆知的培訓機構,諸如學而思培優(yōu),對縣城來說沒有意義,很難觸及到這里。

        最大的原因是這些大機構在縣城招不到老師,很多好老師去市里了。要達到全國標準化的教學水平,縣城本地的老師則略顯不足。同時,縣城沒有小升初,沒有培優(yōu)的需求,奧數(shù)班不吃香,所以學而思培優(yōu)混不開。相比之下,符合縣城本地特色的“補差班”“提分班”才是最吃香的。

        為了進入好的補習班,家長們得絞盡腦汁。很多縣城學生補過的都是諸如“X狀元補習班”“X老師提分班”之類的補習班,有的是借用商家店鋪,有的隱藏在居民樓。這些補習班,通常由退休教師或是一些大專畢業(yè)生來教,有的干脆直接聘用高三畢業(yè)學生來兼職,良莠不齊,選擇起來也不容易。

        一名初中生的父親吳峰,做小生意,一個月收入5000塊錢左右,這在當?shù)匾呀浰愀叩?。盡管如此,補習班依舊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因此容不得選錯。一個星期前,一個朋友向他透露了一個補習班,說是這個老師把一個班上第30名的孩子教到了班級第一。在縣城,一個補課老師有這一個案例就足夠了,足以吸引一大批家長。

        他要到了補課老師的聯(lián)系方式,打電話去問,開班的是一名退休數(shù)學教師,對方說只收20個學生,現(xiàn)在報名有點晚了。吳峰立馬懂了,馬上給老師充了200塊錢手機話費,獲得了增加的名額。等到進去才發(fā)現(xiàn),這個班已經收了33個學生。

        縣城補習的另一個瘋狂之處,還在于補習班最大的競爭對手,不是同行,而是公辦學佼的老師們。

        “雙減”之后,公辦學校教師補課行為被嚴查。前幾年,還是有膽子大的老師冒險。吳峰說,這樣的機會只給少數(shù)學生?!氨热缛ツ甑臅r候,班上那些成績好、比較聽話的尖子生,老師暗示周末需要來老師家里補課?!边@常常讓吳峰很羨慕,因為他兒子的成績還不夠好,沒有這樣的機會。

        違規(guī)補課的公辦校老師,是校外培訓機構的有力競爭者??h城一家以英語補課為主的培訓機構校長說,在過去,他總是被公立學校的英語老師搶學生。他主做小學六年級到初中的英語補習,“六年級的學生好招,但能否留下,就要看升到了初中是否遇到帶英語的班主任了。英語班主任會要求班上學生到他家補課,生源就流失了。”

        “小縣城沒什么別的路,只能依靠考試”

        在縣城,真正的競爭是悄無聲息的。

        教育攀比也是一種競爭。對孫莉來說,生活在小縣城,每個人幾乎都是透明的,圈子里的人都彼此了解,“你身上早就有很多標簽了,孩子就是你最重要的一個標簽?!?/p>

        孫莉在一家事業(yè)單位當會計,平時工作枯燥、重復,6個同事坐在辦公室里,能聊的共同話題,永遠都是那么幾個,位于金字塔塔尖的話題無非也是孩子。

        有一次一個同事說,自己的兒子得了市數(shù)學競賽一等獎,然后說完了馬上問她:“你兒子不是在上補習班嗎?能不能推薦點比較難的輔導資料?”還有一個同事的兒子雖然成績中等,但親戚就是老師,天天免費補課,每天都在辦公室說“你說我這一下子省了多少錢啊?!边@都讓孫莉很焦慮。

        “雙減”政策下來,他們辦公室里也討論了一陣子,但聊來聊去還是老話題一升學難,找工作不容易,得出的結論還是得繼續(xù)補課,“我們小縣城沒什么別的路,只能依靠考試”。

        兒子升初三之后,帶兒子補課的吳峰感覺很疲憊。兒子學習很要強,目前班上排名第十。往年班上前十名同學有機會考上市里的重點高中。暑假的時候,吳峰帶著兒子去內蒙古玩了一趟,父子倆都很開心。結果妻子一個電話打過來,說兒子班上11名到20名的孩子暑假都在瘋狂補課,他的好心情一下子沒了。

        縣城就那么大,兒子班上好幾個同學的父母還是他同事,平時見了面說起孩子,都一副孩子不成器的模樣,“天天就知道玩”。后來他私底下一打聽,這幾個同事的孩子,上補習班比誰都積極,有的還請了一對一家教。

        “這哪是學習啊,這是打仗。”吳峰說。

        現(xiàn)在,他的兒子也加入了這場補習戰(zhàn)爭?!半p減”之后,學校規(guī)定,所有作業(yè)只能做一個半小時,假如是做5門課程的作業(yè),平均到每門只有18分鐘?!?8分鐘,數(shù)學能寫幾道題?這可能嗎?”于是,他眼看著兒子每天6點放學,然后趕往補習班,等上完了他接兒子回到家已經是晚上9點,然后繼續(xù)做作業(yè)到11點。

        一天兒子晚上上完補習班跟他說,“爸爸我好累,好餓?!彼粫r間不知道怎么安慰兒子,只能給他買了個漢堡。結果路上還偶遇了班上排名15名的同學,他趕緊趁熱打鐵,“你看,他也是剛學完,你要是不學,就被他超過了?!?/p>

        “雙減”之后,補課的慣性

        “雙減”要求取消周末學科補習班,著實讓孫莉擔憂了一把。

        孫莉覺得,這就好像一個每天都要吃藥的人,突然停藥了,這可怎么辦呢?第二天,孫莉請了假,幾乎是守著10點鐘,等當?shù)刈畲筝o導機構開門就去問。像她這樣焦慮的家長可以說是輔導機構的最愛。一個老師模樣的中年男人看起來一點不慌,當著她的面泡起了茶,端著茶杯說:“現(xiàn)在周末不讓補課了,我們這里的班都從周末改到了周中。”

        孫莉趕緊交齊三科的補習費,大約3000塊。周一、周三、周五晚上上課,從晚上6點半上到8點半。

        隨之改變的還有孩子的作息時間。教育部在最新文件中要求“5+2”,也就是中小學階段,每周5天都要開展課后服務,每天不少于2小時。原本當?shù)氐某跻粚W生是4點左右放學,現(xiàn)在加了2個小時學校的課后服務,變成6點左右放學。為了趕補習班時間,還有家長給老師寫申請書,申請?zhí)崆?5分鐘放學,以免錯過補習班。

        改變的,還有晚飯內容。周一,孫莉來接兒子放學,她背著雙肩包,站在校門口,手上還提了個塑料袋。雙肩包里放著輔導班的材料,塑料袋里裝著兩個烤紅薯,兩碗涼菜。馬上6點半培訓班就開課了,她得跟兒子在路上抓緊吃兩口,邊吃還不忘邊囑咐:“別吃太多,到時候血液都在胃里,上補習班腦子就不夠用了。”

        等到了補習班門口,看見幾十個像他們一樣邊啃東西邊等著課程開始的家長和學生時,她才知道投入其中的,不是她一個。

        除了換了時間,換了形式,一切似乎也沒什么變化。一些中學根據(jù)“雙減”的要求,開始了課后服務的摸索。比如,有的學校馬上成立了一個“校內課后服務中心”,一口氣推出了三款不同的課后服務模式。

        “最普通的就是‘基礎托管班’,這個班最便宜,只要400塊錢左右,老師什么都不講,相當于放學了之后,上兩個小時自習。貴一點的是‘特色課程班’,這個班是正常上課,要近1000塊錢一學期。最貴的是‘特長課程班’,是校外請人過來講課?!背踔薪處焺㈢嘎墩f。

        課程出來后,讓家長們自行選擇,大約80%的家長選擇了貴的班。幾乎沒有家長選擇基礎班。劉琦說,由于規(guī)定課后不能上語數(shù)外課程,現(xiàn)在一般會把課程的名字變一下,比如,語文叫閱讀課,英語叫欣賞課,數(shù)學叫思維課。

        某種意義上,還是在補課。多名該縣城的公辦學校老師都感覺現(xiàn)在工作量更大了,學生睡覺也更晚。

        “我們班50個學生,只有一個人沒補課?!眲㈢f。有一次,按照教材計劃,他要講類似5+(-3)這樣的負數(shù)加減法,結果班上一大半的學生都快睡著了,因為他們早就上過了。

        這個周三的晚上,接補課的兒子的孫莉,在培訓機構門口堵了10分鐘,還是沒能開上主路。進來和出去的車將路徹底堵死。一個推著干炒牛河陜餐車的人趕過來,見縫插針做起了生意。

        一時間,她被裹挾在停頓的車流中,陷在原地,動彈不得,前方是主干道,后方是排著長隊的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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