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小涵
在無垠的草原上,總有一兩只迷路的羔羊,在紛繁的人海中,也總有一份丟失的善良會落單。
北方冬天的早晨,風聲咆哮,天空蒙了一層單調(diào)而陰郁的云層,遠處的面鋪里卻不斷飄出一陣陣升騰的熱氣。我穿著單薄的棉衣,清掃著路面的垃圾。直到下午有人來換班,我才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出租房。
樓梯拐角剛進門,對面便有一個瘦削的身影,擋住了我拿鑰匙開門時的光線,忽聽得背后“哐當”一聲,我連忙轉(zhuǎn)過頭,一雙惶恐的眼睛匆匆和我對視了一眼,就趕緊低下了頭,用黑色的帽檐遮住視線,故作鎮(zhèn)靜地轉(zhuǎn)過身,匆匆下了樓。
我疑惑地望著他離去的背影,這才注意到,地上有一根螺絲頭的錫紙,下意識地瞧了一眼門上的那把還沒被成功打開的十字鎖,苦笑著搖了搖頭,就順手把它撿起來,放進了褲兜。
第二天.天才蒙蒙亮,我正準備下樓,又在一片昏黃的光線下看見那個瘦削的背影,雙手插進褲兜,拖著身子來回徘徊。我便悄聲走下樓梯,但他似乎還是敏感地聽到了隱約的腳步聲,剛出樓門,他已經(jīng)站在了門口,好像是已經(jīng)做好了提前的準備,仿佛知道有人下樓,他的臉凍得發(fā)紅,前額蓋著一綹亂發(fā),胡子拉碴地糊在嘴上,嚴肅而冷靜地彈著手上的煙灰。
“剛才是你在樓上看我嗎?”他漫不經(jīng)心地斜覷了我一眼。
“呃,我沒有,你……”被他這么一問,我一下子愣住了,打了個結(jié)巴。
“那天我掉的東西被你撿到了,是嗎?”他說這話時,聲音低沉而細長。繼而,他的目光有意識地掃向我的褲包,那視線只停留了幾秒鐘又懷疑地離開了。
“我,我不認識你,也沒撿到過你的東西。”我故作鎮(zhèn)靜,一本正經(jīng)地望著他。他聽了之后,苦悶地嘆了一口氣,只好把手伸進包里,全身上下掏了個遍,最后窸窸窣窣摸出皺巴巴的五元錢,握在手心,露出無奈的神情。
“我什么也沒拿。不騙你,但昨天掉的那是我身上唯一值錢的東西,你……”
他苦笑一聲,又從包里掏出一根泛黃的煙頭抽了起來,空氣中立馬彌散開一股苦澀的煙草味,煙霧在他的臉上若隱若現(xiàn)。
“你不打算告我?!彼痤^極其認真地望著我。
我看著他,沒有說話,只是搖了搖頭。
他也不再多說什么,臉上露出悲哀的笑容,把手插進褲包,轉(zhuǎn)身佝著背離開了。
接連過了好幾天,我再也沒見過他,但那個年輕的背影卻總是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中。
后來,一個大雪紛飛的中午,我騎著車穿過街頭,路旁有個衣衫襤褸的乞丐,面前的碗里放著一張褶皺的五元錢,這時,忽然看見人行道上的飄雪里那個熟悉的背影。
他背著灰綠色的雙肩包走在白楊樹下,把頭埋得很低。
我趕緊搖了搖頭上的雪花,加快速度,按響車鈴。
“喂,前面的,來,上車,去我屋里嘮會兒?!蔽覠崆榈卣f。
他猶豫地朝我掃了兩眼并不作聲,又邁開步子向前走去。
“怕啥,我能偷了你的不成,還是把你送派出所?!蔽彝嫘λ频鼗亓艘痪?。
只見他猛地一抬頭,眼里閃過一股驚措的余波,心虛地朝我搖了搖手。
我含笑道:“迷途知返,為時不晚?!?/p>
這時他的神情才終于緩緩松弛下來,好像卸下防備和警惕的孩子,靈活地跳著上車的后座。
一路上雪花紛紛飄落,寒風依舊吹著。我的心頭,卻涌上一股久違的暖流。
回到出租屋,一股暖氣撲面而來,他拘束地坐了下來,小心翼翼地打量著這間簡陋的屋子。忽然,他的視線停在了一個掛在墻頭的草綠色的軍帽上,短暫地停留了幾秒鐘不忍離開。
“我去給你倒杯熱茶吧。”我也脫下清潔環(huán)衛(wèi)的白手套。
“哦哦,我不口渴?!彼@得有些緊張。
“你別害怕,我看上去不像壞人吧?!蔽掖鸬?。“你喜歡那頂帽子。”
“嗯,我想當兵?!彼y為情道。
“但我入錯了行,付了800元,給了一個有經(jīng)驗的老手,后來也就是這位師傅帶了我一段時間。倒霉的是,他被抓了,那是一筆挺大的買賣,我因為膽小,所以沒有跟著去,結(jié)果把身上的錢都付了,交了入門費后,我……”
他不好意思再往下說。兩只手在懷中來回摩挲。我便接過話來說道:“誰還沒有個犯錯的時候?你其實還不錯,我挺支持你當兵的夢想?!庇谑枪膭畹嘏牧伺乃募绨颉?/p>
他的眼里閃過一股久違的清澈,有驚喜的光亮,嘴角泛起青澀的笑容,他把背上背包取下來,放在懷里,拉開拉鏈,從包里掏出一張開往青海西寧的火車票,表情凝重又有愧色。
“我明天下午就可以回家了。”
但他隨后又嘆了一口氣道:“就是那天從小區(qū)里出去的晚上我還和往常一樣,在街頭的一把椅子上露宿,誰知,椅子旁蹲著一位拾荒的老太婆,她主動和我聊上了,并不因為我是個賊,就向我投來異樣的目光,還耐心地開導我。和我講起了她的人生經(jīng)歷,這使我感受到了卑微者的尊重?!?/p>
他頓了頓,眼里飽含深情。“最后,她把身上討來的50元,都給了我買回家的票了?!?/p>
“她是個好人,和你一樣?!彼痤^,堅定地望著我。
“遺憾的是,今天我再路過那個街頭的時候,沒有看見她,只有另外一個在那里,車票不過才45元,剩下的五元,我一直留在身上,本來想作為路費,以后再還她,但看見那個在寒風瑟瑟發(fā)抖的拾荒人,我便忍不住掏出那張剩下的五塊錢了扔進了他的碗里了。”
我坐了下來,靠近這個外表剛毅,內(nèi)心柔軟的陌生人。向他豎起了大拇指。
“墻上那頂帽子……”他弱弱地問了一句。
“哦,你喜歡就拿去吧,反正一頂帽子也值不了幾個錢,就算我送給你了?!彼倚α诵?,久違的幸福感洋溢在他的臉上。
窗外仍舊雪花飛舞,寒風凜冽,但卻再也不能冰凍一個少年熾熱的心。
后來我去車站送他,遠遠地望著那個年輕人,瘦削的背影踏上列車,火車緩緩駛?cè)r,他帶上了那頂草綠色的我送給他的帽子,帽子遮住了他的頭發(fā),他還是那樣笑著,瞳孔中早已抹去惶恐和悲傷,羞澀地向我行了一個雖然不太標準的手禮,我會心地笑了,朝著列車遠去的方向揮了揮手。
往回走時,我摸出那天放在兜里的那根錫紙頭,扔進了路旁的垃圾桶,并為他補上了剩余的40元,給了路旁一位不知名的拾荒人,雪花漸漸模糊了我的視線,我卻清晰地記得那個溫暖我一整個冬天的人。
只是黑夜的羔羊有時會迷路,受傷的善良偶爾會落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