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淑敏
聽說我要西行,所有朋友第一個反應(yīng)都是:“你可以吃到白蘭瓜了!”
北京的街頭也常見到白蘭瓜,并不白,像個磕碰過的籃球,也不甜,帶有青草的氣息。不過,這并不影響我對白蘭瓜的仰慕之情。
過安西時,正是午后沙漠上最熱最寂寞的時光。黑藍(lán)色的柏油路蛇蛻似的蜿蜒著,天空中彌漫著看不見卻無處不在的塵埃,仿佛一杯混濁的溶液。太陽在空中發(fā)出幽藍(lán)色的光,卻絲毫不減其炙烤大地的威力。鐵殼面包車成了真正的面包爐。我們關(guān)上車窗,是令人窒息的悶熱;打開車窗,火焰般的漠風(fēng)旋渦般地卷來??诖桨椓?,眼球粗糙地在眼眶里轉(zhuǎn)動,全身像烤魚片似的干燥無力。
突然,在大漠與公路相切的邊緣,出現(xiàn)了一個木乃伊似的老人。地上鋪一塊羊皮,上面孤零零地垛著一小堆瓜。他出現(xiàn)得那樣突兀,完全沒有從小黑點(diǎn)到人形輪廓這樣一個顯示過程,仿佛被一只巨手眨眼間貼到蒼黃的背景上。
“瓜甜嗎?”我們停下車,習(xí)慣性地問。老人慢吞吞地回答:“這里是安西呀!”因?yàn)閯e無選擇,我們買了老漢的瓜。老人樹根一樣的臉上沒有表情,瓜也是極便宜的價錢。
安西的白蘭瓜外觀上毫無特色,第一口抿到嘴里,竟然是咸的!過了片刻,才分辨出那其實(shí)不是咸,而是一種濃烈的甜。甜到極處便是蜇人的痛,嘴角、舌尖都甜得麻酥酥的,仿佛被膠粘住了。手指間的汁水仿佛青蛙的蹼一樣,撕扯不開。手背上淌過的瓜汁,留下一道透明的痕跡,舔一舔,又是那種蜂蜜般的甜。
真不知如此苦旱貧瘠的安西怎么孕育出如此甘甜多汁的白蘭瓜。
安西地處荒漠,日照極強(qiáng),自古以來以瓜聞名天下,故稱瓜州。白蘭瓜原籍美洲,移居中國后,由“蜜露”改名“白蘭”,現(xiàn)在已成為甘肅特產(chǎn)。它在安西扎下根來,比在老家長得還要好。也許,白蘭瓜要正名為“安西瓜”才更符合歷史的真實(shí)。
我也想過,是否因?yàn)槟翘斓臉O度干渴才使這沙漠之中的瓜顯得格外甘甜。后來遇到過幾次同樣的情形,才知道唯有安西的瓜無與倫比。
想想這瓜,很有感觸。它原本來自大洋彼岸,卻在這塊古老貧瘠的土地上繁衍得如此昌盛。它入鄉(xiāng)隨俗,褪去了嬌滴滴的洋名字,也不計(jì)較人們以訛傳訛地稱它白蘭瓜,寂寞然而頑強(qiáng)地在沙漠之中生長著,以自己甘飴如蜜的汁液濡潤著焦渴的旅人。
啊!瓜州的瓜??!什么叫特產(chǎn),什么叫真諦,它只限于窄小的區(qū)域。好比一個石子兒丟入湖中,漣漪可以擴(kuò)散得很遠(yuǎn),但要找到石子兒,必須潛入那最初的所在。藍(lán)色太陽下的沙漠老人,教給了我這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