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 梅野鳶尾[美國]露易絲·格麗克在我苦難的盡頭有一扇門。聽我說完:那被你稱為死亡的我還記得。頭頂上,喧鬧,松樹的枝杈晃動不定。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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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死亡的方向看
        ——讀露易絲·格麗克《野鳶尾》

        2021-12-21 16:53:06>>>紀
        星星·散文詩 2021年17期
        關鍵詞:格麗克露易絲本雅明

        >>>紀 梅

        野鳶尾

        [美國]露易絲·格麗克

        在我苦難的盡頭

        有一扇門。

        聽我說完:那被你稱為死亡的

        我還記得。

        頭頂上,喧鬧,松樹的枝杈晃動不定。

        然后空無。微弱的陽光

        在干燥的地面上搖曳。

        當知覺

        埋在黑暗的泥土里,

        幸存也令人恐怖。

        那時突然結(jié)束了:你所懼怕的,作為

        一個靈魂卻不能

        講話,突然結(jié)束了,僵硬的土地

        略微彎曲。那被我認作是鳥兒的,

        沖入矮灌木叢。

        你,如今不記得

        從另一個世界到來的跋涉,

        我告訴你我又能講話了:一切

        從遺忘中返回的,返回

        去發(fā)現(xiàn)一個聲音:

        從我生命的核心,涌起

        巨大的噴泉,湛藍色

        投影在蔚藍的海水上。

        (柳向陽 譯)

        露易絲·格麗克的詩歌《野鳶尾》出自1992年的同名詩集,也是開篇之作。格麗克的主要中譯者柳向陽曾在《代譯序:露易絲·格麗克的疼痛之詩》中,強調(diào)其詩集的整體性:“從《阿勒山》開始,格麗克開始把每一本詩集作為一個整體、一首大組詩來看待。”詩集《野鳶尾》共54首詩,籠罩著濃郁的宗教氣息,其中包含7首《晨禱》同名詩,10首《晚禱》同名詩,以及以占詩集近三分之一的以草本植物為名的詩,如《延齡草》《藍鐘花》《紫羅蘭》《紅罌粟》等。

        詩歌《野鳶尾》以講故事的形式展開:“在我苦難的盡頭/有一扇門。”格麗克的詩善以人格假面方式發(fā)聲,在這里“我”是野鳶尾,在其他詩中是園丁、牽?;?、神話人物、宗教人物等。鳶尾的英文名Iris源于希臘神話中彩虹女神伊里斯。不了解這一點也沒關系,因為如果格麗克使用典故,也是要以現(xiàn)代意識改寫它。僅在視覺上,鳶尾花,特別是藍色鳶尾,已經(jīng)能夠激發(fā)我們的諸多感知,它開得熱烈又憂郁,高貴又神秘,孤傲又浪漫……而“野鳶尾”,更增加了生命力的堅韌、美得易碎和珍惜等想象。

        當它開口說話:“在我苦難的盡頭”,一段回憶的旅程打開了。

        一個能看到自我盡頭的講述者,要么是垂垂老者生命將逝,要么是已然獲得了重生。這一句為詩歌定下了神秘的基調(diào)。我們看到遠處“一扇門”隱隱透光,不禁有步入其間的沖動。這種好奇旋即被打斷,詩人用形式上的斷裂,即分節(jié)造成的停頓,暫時安撫了聽眾欲知后事的急切。故事講述者稍作停歇,而后緩緩道來:“聽我說完:那被你稱為死亡的/我還記得?!本瓦@樣,一節(jié)又結(jié)束了。我們繼墜云霧:“你”又是誰?但能發(fā)現(xiàn)“死亡”出現(xiàn)了,可對應開頭“苦難的盡頭”。是啊,死亡當然是苦難,在很多情況下是最嚴酷的苦難,是“苦難的盡頭”,代表著生的結(jié)束。但在一個疑似重生者的故事中,死亡或許只是一個苦難的事件,一個特殊的時間節(jié)點。

        頭頂上,喧鬧,松樹的枝杈晃動不定。

        然后空無。微弱的陽光

        在干燥的地面上搖曳。

        自我講述轉(zhuǎn)換為旁白,一個廣大的場景顯露出來:可能是在荒野,或森林里。與詩題暗合,這不是中產(chǎn)階級的后花園,“野”鳶尾的命運沒有女主人的呵護和垂青。它全靠自己。

        在整部詩集中,荒野和森林是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場景,而高大的樹木常常扮演太陽和低矮的草本植物的中介或阻隔:“當我醒來,我在森林里。黑暗/似乎自然而然,天空透過那些松樹/光線密布?!保ā堆育g草》)“像我:在樹蔭里,在涼爽的石上蔓延,/在那些大楓樹下。//太陽幾乎觸不到我。/早春,有時我看到它,正在非常遙遠的地方升起。/那時樹葉在它上方生長,整個地遮住它。我感到它/透過樹葉閃閃爍爍,飄忽不定”(《野芝麻》)……在西方基督教傳統(tǒng)中,圣徒在荒野通過孤獨和懺悔能夠獲得精神的純凈。這里詩人卻沒有指向懺悔。松樹枝杈晃動不定,使陽光更加微弱,“在干燥的地面上搖曳”,荒野沉寂,觀眾不安:這里可以充當一樁謀殺的場地。詩人坐實了我們的憂懼:

        當知覺

        埋在黑暗的泥土里,

        幸存也令人恐怖。

        “黑暗的泥土里”是怎樣的野蠻和酷烈,以至于“幸存也令人恐怖”?詩人沒有過多交待,但在下一節(jié)告知我們,最令人懼怕的是“作為/一個靈魂卻不能/講話”。這才是最深重的黑暗。

        本雅明曾在《論歷史哲學》中寫道,“歷史清楚地表達過去”不意味著歷史唯物主義者所言的“以它真正存在的方式”去確認它,而是“在它危險的瞬間一閃而過時抓住記憶”,只有這樣“才能把傳統(tǒng)從占統(tǒng)治地位的順從中拽出來”,只有這樣的歷史學家“才具有在過去之中燃起希望的火花的才能”。不能抓住一閃而過的記憶,在本雅明看來,是對統(tǒng)治者的無力順從,是“心”的惰性、麻木和絕望。它隨后會生成對勝利者的移情并進一步“有益于統(tǒng)治者”。從這個意義上說,“你所懼怕的,作為/一個靈魂卻不能/講話”,才是徹底被置于死亡的絕境。但可怕的噩夢“突然結(jié)束了”,在“僵硬的土地/略微彎曲”的時刻。這是野鳶尾的種子與黑暗抗爭的戰(zhàn)果:它為自己爭奪了生機。這個歷史性的時刻看起來并不起眼——土地僅是“略微彎曲”,一旁的鳥兒如常沖入矮灌木叢中。但隨后的發(fā)展已不能遏制。

        你,如今不記得

        從另一個世界到來的跋涉,

        我告訴你我又能講話了:一切

        從遺忘中返回的,返回

        去發(fā)現(xiàn)一個聲音:

        “你”第三次出現(xiàn)了。我們已經(jīng)明白:“你”也是“我”,是野鳶尾的前世。詩人把“我”分裂為兩個自我。前世的“你”喪失了記憶,重生的野鳶尾對它講話,喚它從遺忘中返回,去發(fā)現(xiàn)一個聲音:自我的聲音。這種友愛和鼓勵,就像本雅明說的,“這是過去的一代和現(xiàn)在的一代之間的秘密協(xié)定。我們的到來畢竟是被期待過的。像我們的前輩一樣,我們被賦予了微弱的彌賽亞的力量,一種過去所要求的力量?!碑斁|(zhì)而空洞的時間被“現(xiàn)在”打破,“未來的每一秒鐘,都有一扇小門,彌賽亞可以穿過它進來?!保ā墩摎v史哲學》,孫冰譯)

        從我生命的核心,涌起

        巨大的噴泉,湛藍色

        投影在蔚藍的海水上。

        以近乎神秘的強勁韌性,野鳶尾從自我生命的核心涌起“巨大的噴泉”,以驚艷的藍色光芒成為荒野上熠熠閃光的彩虹女神。曾經(jīng)“干燥的地面”轉(zhuǎn)而變成“蔚藍的海水”。

        在同部詩集的另一首詩中,詩人這么寫道:“生命之物并非同等地/需要光。我們中有些人/制造我們自己的光:一片銀箔/像無人能走的小徑,一片淺淺的/銀的湖泊,在那些大楓樹下的黑暗里?!保ā兑爸ヂ椤罚└覃惪擞袕娏业闹黧w意識和個體意識,觀念和力量的沖突在她那里激起的是身份的認知和個體的反抗:“做不了人并沒有什么可悲的,/完全生活在泥土中也不會卑賤/或空虛:心智的本性就是要/守護自己的顯赫”(《蚯蚓》)……在希臘神話里,彩虹女神伊里斯傳達神的旨意時從不顯示自己的主觀性,她是忠誠的典范。但在格麗克的詩中,“微弱的陽光”(或隱喻上帝)無可指望,野鳶尾唯有憑借自我救贖的信念和堅韌的生命力沖破泥土,獲得新生。它制造自己的光,也用生命的驚喜照亮荒野與聽故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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