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是心靈的窗戶,程老頭就是個砌窗戶的。
方圓數(shù)里的磚匠活,數(shù)程老頭的窗戶砌得最好。那時蓋房沒有圖紙,力學與美學只憑經(jīng)驗。程老頭的眉目一斜一豎,磚頭在手心跳上跳下。咔嚓咔嚓,不長不寬,不凸不凹,這窗戶怎么看就怎么順眼。
程老頭的絕活是手工修磚。這是一個技術活,無須機械切割,磚刀或輕或重地砍在磚頭上,一陣火花,一陣噪鳴,修好的磚頭拼在一起,行云流水般地凸在窗戶的上方。這叫窗眉,一面墻就此畫龍點睛。
徒工也想學學師傅的手藝,但要么磚頭砍斷,要么留下狗啃似的齒痕。砌出來的窗戶,總有點莫名其妙的丑。
黃金分割生根于生活,所有的美學理論,也都隱藏在生活之中,成于工夫與技巧。
程老頭的老婆公認很標致,每每走在街頭,年輕人都不住地朝其臉上看??戳艘院蠖颊f好,并且一致認為,程老太的美,美在眉目之間。
程老太確實是個很在意眉目的人。有一天我路過她家門口,滿院亮堂,程老太正坐在矮凳上,前面的高凳上放面鏡子,她手捏一個眉毛夾,憋著氣,一下一下地拽睫毛,任由鏡子閃動弧光。
回來我跟我娘說起這個事。我娘說:她眼睛長倒毛,再痛也要拔掉呀!
倒睫是非常麻煩的事,睫毛長進眼內(nèi),觸及角膜,離瞎也就不遠了。每隔幾天,程老太都要端出凳子,在門口將倒睫拽個干凈。大約幾十年,程老太總是一雙水汪汪的眼睛。
我對程老太的倒睫是模糊的,只記住她的蛾眉美目和滿臉苦楚。生命的主題非常復雜,美只是比較顯眼的部分。
以眉目論命運通常被視為荒誕,但眉目與命運似乎又有著某種聯(lián)系。旅行中,站臺或登機口的女性急急如風,或如我見過的程老太,或如我遐想的程老太,她們的眉目與色澤,似乎全都遵從美學原理,無限美妙,恰如其分地曲折或延伸。如果相面真的科學,她們應該有著體面的職業(yè)、如意的夫君。但失望總是不期而至,她們的眉目或文眉或繡眉,或揮之不去的柳葉刀痕跡,極少歸于天然。
苛刻地對待眉目,是努力地靠近期待,柔軟地與命運抗爭。
有一次看電視,許戈輝采訪撒哈拉沙漠里的貝都因人,當?shù)赜袀€風俗,選妻子主要是看女方的眼睛,最好的值25匹駱駝,最少的只值2只羊。許戈輝問一個當?shù)厝耍耗阌X得我可以換多少頭駱駝?那人一開始只是笑,最后終于回答:你要是出嫁,可能要賠上幾頭駱駝。
許戈輝的眉目是亮麗的,但同樣充滿一刀一筆的修飾。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不一定要遭遇刀砍斧剁,但打拼總會留下斑痕。人生只要有一點眉目,那都不會是與生俱來的。
章憲法:作家,明史學者。著有《明朝大敗局》《明朝大博弈》《海上大明》《文狀元》等。
編輯??? 沈不言?? 786559681@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