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雨馨
“哇!你們是大寶坑!”
“這青銅器太漂亮了!”
“你們有紅燒土?我們也有紅燒土!”
在三星堆3號祭祀坑的考古發(fā)掘現(xiàn)場,14.1平方米的長方形坑邊人頭攢動。有人拍照,有人記錄,有人取樣。兩位裹著連體防護服的發(fā)掘者趴在升降臺上作業(yè),后背貼著上海大學的?;眨^頂?shù)奶秸諢舸蛄亮送晾锏那嚆~器和象牙。隔壁祭祀坑的發(fā)掘人員圍在坑邊贊嘆。
在占地近2000平方米的考古大棚內(nèi),搭了4個考古發(fā)掘艙,罩住6個祭祀坑,溫度穩(wěn)定在20℃~25℃。
由于這些玻璃房子充滿了科幻感,上海大學博物館館長李明斌稱之為“考古夢工廠”——考古人在這里追尋考古夢。從成都博物館調(diào)任上大博物館后,李明斌一直想建立“長江頭”和“長江尾”的連接。在他的牽頭下,2020年12月初,上海大學歷史系和文化遺產(chǎn)保護基礎(chǔ)科學研究院的10位師生赴三星堆參與考古發(fā)掘,負責3號祭祀坑的部分發(fā)掘工作。
3號坑出土的大銅面具提取?余嘉/攝
收到導師“去三星堆”的通知,上海大學文物與博物館專業(yè)研一的沈科妗驚喜極了。室友也知道參與三星堆發(fā)掘?qū)脊湃藖碚f是難得的機會,都為她高興。
去之前,沈科妗和團隊多次開會討論文物保護方案,并細心準備保護材料。12月9日,他們乘上了上海虹橋飛往成都雙流國際機場的航班。之后的3個多月里,她大半的時間都泡在了三星堆。她每日包裹著防護服,身邊的人只能靠防護服上用小篆體寫的“阿妗”或“沈科妗”來辨認她。
2021年1月9日,3號坑正式開始發(fā)掘。現(xiàn)場分為發(fā)掘組、記錄組、攝影組、攝像組、測繪組、采樣組和文保組等,協(xié)同配合。
沈科妗的工作包括樣品的采集、微痕物檢測分析和脆弱文物的提取。其中最主要的是將臨時固型材料薄荷醇施加到文物上,再將它與土或其他文物分離、提取。紗布、竹簽、小刷子、平頭鏟、特制鋼板、保鮮膜,這些提取工具輪番上陣之后,文物與它的專屬標簽一起,安全地躺進了低溫保濕箱。
薄荷醇提取及保護技術(shù),是沈科妗的導師羅宏杰教授團隊研發(fā)的,這次成為脆弱文物提取的秘密武器,可使其固型無損、無污染和可逆。
薄荷醇作為新型的考古發(fā)掘現(xiàn)場保護材料,主要功能是脆弱文物的臨時固型提取,其操作簡潔,加熱后便可成為流動的透明液體,施加至脆弱文物便可滲透并固化,為文物提供強度,便于提取轉(zhuǎn)移至實驗室。它的最大特點是作為天然制劑,不僅綠色安全,還能夠?qū)崿F(xiàn)固型完成后自行揮發(fā),完全無殘留,對文物無影響。此外,它還具備阻氧阻水抑菌的特點。
作為上海大學研制的新材料,薄荷醇已在江西?;韬钅?、秦始皇兵馬俑、陜西省咸陽機場等多個考古工地應用,提取陶器、銅器、竹木漆器等不同類型的文物,取得了良好的效果,可謂考古工地的明星產(chǎn)品。
這項成果在2020年還曾獲得國家科學技術(shù)進步獎二等獎,獎杯就擺在文保實驗室的柜子里。沈科妗把獎杯拿出來展示時,眉眼一直帶著笑。
“8:00到12:00,14:00到18:00,發(fā)掘人員每天工作8小時,半個月休息一天”,這是發(fā)掘工作的作息時間。不過,1月11日晚上,沈科妗就作為文保組輪值人員陪同考古組加了第一次班。為了不讓脆弱的象牙和青銅器在坑里留得太久,發(fā)生化學或物理變化,她和伙伴們輪流上場,加緊工作。“不像其他工地,下雨停電都可以休息,三星堆有大棚,還有發(fā)電站,所以刮風下雨我們都可以加班?!彼蛉さ馈?/p>
自發(fā)掘工作開啟,團隊的所有人都繃著一根弦。為了3月下旬的那場大型直播,3月份之后,加班變得常態(tài)化。
3號坑負責人徐斐宏是文學院的青年講師,31歲,參與此次考古后他幾乎就沒離開過三星堆,難得回趟上海是為了打新冠疫苗。沈科妗的工作也是上海、四川兩頭跑。3月5日,她把器物帶回上海做周邊土樣的可溶鹽含量檢測,與3號坑暫別兩周,等回到三星堆一看,滿坑的青銅器和象牙,都露了頭。“特別震撼!”她伸出兩條手臂比劃道,“很長的象牙,密密麻麻的?!?/p>
從前期的考古調(diào)查、鉆探,到劃分探方、刮面、發(fā)掘、保護,以及之后的整理資料,撰寫考古發(fā)掘報告??脊攀且粋€系統(tǒng)的、長期的工作,需要無比的耐心。不過,看到“大寶坑”里的文物不斷露頭,巨大的新鮮感沖淡一切疲勞。
由于象牙和青銅器交疊,有些象牙還沁上了青銅的顏色。沈科妗把象牙上的泥土沖干凈后,發(fā)現(xiàn)帶有光澤的象牙上,印上了青銅器的青綠色。“像有人特意給它裝飾的一樣,非常好看?!?p>
為什么先人會用那么多象牙來祭祀和隨葬?反映了先人怎樣的信仰?三星堆的青銅器為什么器型那么大?“有的青銅器重量相當于三個我。”沈科妗說。古老的文明吸引著年輕的她和伙伴們。
三星堆的考古人,都不是新兵上陣。沈科妗第一次“挖土”是在西北民族大學讀大二的時候。那時她熱血澎湃,想大干一番考古事業(yè),便跟著學姐學長去了河南一個城址實習。和三星堆發(fā)掘艙的恒溫恒濕、無風無雨相比,那次實習的條件差遠了。早上6點她們就開始干活,工地的溫度計時常無情地穩(wěn)定在40℃。一個夏天沈科妗瘦了12斤。
最難的還是把課本知識付諸實踐。第一次用手鏟劃分灰坑(古代的垃圾坑)的地層線,她往下一直刨,卻怎么也看不出土壤顏色的差別。最后反倒是拿手機拍了一張照片,才找到邊緣線。
在那個城址還有一些陶窯,埋藏了很多廢棄的陶制殘片,她以為不是很重要,就直接隨著土一起把幾片陶片翻上去了,被老師一通批評。老師告訴她,所有陶片都要收集起來,詳細記錄它在哪個地層?在地層的哪個方位?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的?本來就為了劃分地層焦頭爛額的她,覺得讓老師失望了,委屈得流眼淚。
現(xiàn)在回想起那個夏天,沈科妗印象深刻的除了驕陽似火的天氣、手臂上練出來的肱二頭肌,還有滿滿的知識,“每天都是醍醐灌頂?shù)母杏X”。這些“肌肉記憶”都成了她寶貴的經(jīng)驗。
徐斐宏第一次實習是在北京大學念考古專業(yè)時,因為要完成田野考古實習的學分,他大三下學期一整個學期都在陜西岐山周公廟遺址的工地上。從本科到博士畢業(yè),大大小小的工地他去了不少,如洛陽龍門香山寺、青海都蘭的血渭吐蕃墓等。
“學習你不犯錯,你神仙嗎?”徐斐宏談到實習時笑道,尤其是在考古這個極其重視經(jīng)驗的學科。比如,遺址分析錯了,導致地層挖穿了,造成一些研究上的混亂,這都是挺常見的情況。
研究生時,他去重慶涪陵挖一個小墓。當時沒什么經(jīng)驗,下午大熱天,他和同學把一些陶罐清理完后,打算第二天再提取出來?;厝ズ蟛趴刺鞖忸A報,發(fā)現(xiàn)晚上要下暴雨,可能會把陶罐沖壞。于是大半夜,他和幾個同學一起沖出去撈陶罐,被當?shù)氐男《鞠x“苗苗”叮了一腿的包,有人半年都沒消掉?!暗嵌咽遣豢赡茏屇銇砭毷值?,你要在三星堆犯錯就完蛋了?!彼f。
有機質(zhì)文物象牙,在提取這一步就遠比金器、青銅器難得多。在土里3000多年,露頭的象牙一旦失水,便會立刻斷裂,甚至化成灰。沈科妗和伙伴們要及時將它們清理,并用薄荷醇提取出來,加上封護材料,裹上保鮮膜,并放進冰箱低溫保存,以延緩薄荷醇的揮發(fā)。
與此同時,在上海大學文化遺產(chǎn)保護基礎(chǔ)科學研究院的實驗室里,年輕的教授馬嘯正帶著學生加緊研制相關(guān)文物的保護材料。在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材料科學與工程系就讀博士時,馬嘯另辟蹊徑,沒選熱門的新能源、納米材料,而選了考古材料方向,因為“通過科技手段和古人對話,這令人很著迷”。
三星堆考古發(fā)掘艙 李明斌/攝
此后,馬嘯一直做著專業(yè)對口的工作,在美國時,他在蓋蒂文保研究所、美國國家藝術(shù)館等機構(gòu)工作過,2020年他回國,到了上海大學文化遺產(chǎn)保護基礎(chǔ)科學研究院,繼續(xù)從事文物保護研究。
這是一份與時間對抗的工作。馬嘯發(fā)現(xiàn),有的文物,就像生命即將結(jié)束的人一樣,器官已然衰竭,文保工作者只能盡可能地延長它的生命,和它自然的衰亡作斗爭。很多油畫和雕塑看起來穩(wěn)定,但用科技手段一分析,發(fā)現(xiàn)它經(jīng)歷了長期的化學反應和鹽類活動,存在各種病變。他曾修過達·芬奇的師傅韋羅基奧15世紀雕塑的丘比特、圣母和圣嬰等。
正因如此,文保工作也充滿未知的困難。有一種說法,“一個好的修復師,同時是一個好的科學家,加上一個好的藝術(shù)家”。工作者要同時兼顧文物的科技價值、歷史價值和美學價值,必須付出更多的學習成本。
面對文物躊躇不前是常有的事。馬嘯常擔心自己所做的保護會不會對文物造成負面影響,所以往往要花很長時間做科技檢測與研發(fā),選擇最恰當?shù)姆椒右员Wo。“可能一個文物后面就是一段文明。文物失去的話,這段文明就消失在歷史長河中了?!瘪R嘯說。
沈科妗也在不斷思考如何做一個好的“文物醫(yī)生”。當初選專業(yè)時,她覺得自己的性格比較慢條斯理、細心,很適合文物修復這種動手的工作,加上家鄉(xiāng)的文保行業(yè)很缺人,她想“給家鄉(xiāng)的文物事業(yè)貢獻點小力量”。于是考到了西北民族大學讀文物保護。她那一屆有25個人,本科四年他們學習歷史、博物館和考古的課程,還有化學和文物保護材料的知識。畢業(yè)后,有的同學直接去了文物保護單位工作,她聽說過不少趣聞,比如一個同學去了一家?guī)r畫保護所,由于巖畫所在的崖壁環(huán)繞著江水,所以上班要“泛個小舟”。沈科妗則出于對材料的興趣,加入了繼續(xù)深造的隊伍,考研到上海大學。她說,材料學的魅力在于,如果研制出新材料,就可以用在很多文物的保護上,而不用“一個一個治”。
要學的還有很多。由于本科階段學得不深,讀研后沈科妗上慕課偷偷補習,“又get了新技能”。面對一實驗室的儀器,一開始她也不會用,但師哥師姐會耐心地教她。學知識讓她覺得“好幸?!?。她夢想去上海博物館繼續(xù)增進文保知識和技術(shù),因為上博主辦的期刊《文物保護與考古科學》是國內(nèi)最前沿的。她想“治很多文物”。
沈科妗的三星堆之行還有意外之喜,她第一次上了電視,她和朋友們坐在大棚外的草坪上合唱《平凡之路》:“絕望著,渴望著,也笑也平凡著。”最后她祝福道:“希望我們未來的考古之路越來越好?!?/p>
第一次采訪進行到一半時,沈科妗的導師來喊她干活了,第二天她們就奔赴西安一座漢墓做文物保護。再聯(lián)系時她說,她正和伙伴一起修復斷腿的彩繪陶小馬。“我是一塊磚,哪里需要哪里搬?!彼陔娫捓镎f,“但我天天都很快樂,想在這里學學技術(shù)、學學經(jīng)驗?!?/p>
對公眾而言,三星堆發(fā)掘或許是走近考古的一個契機,而對年輕的考古人而言,這更是一次學習和研究的重要機遇。談到三星堆對自己的意義,被學生笑稱為“單口相聲演員”的徐斐宏脫口而出:“這本身就是可以自豪一輩子的事情對吧。”不過更重要的是,三星堆之行給他提供了一個研究的新方向和新的可能性。原先他的研究領(lǐng)域主要在漢唐時期,之后或許會對三星堆獲得的一手資料進行一些研究。
對于上大的考古專業(yè)而言,三星堆發(fā)掘也是一次重要的發(fā)展契機。李明斌館長相信,即將招收的第一屆上大考古本科生中,肯定有許多是被三星堆吸引而來。不過,在大眾的狂熱和考古人的欣喜之后,李老師也坦言考古的不容易,畢竟我們與三星堆的時代相隔3000年以上,要像偵探一樣,透過先民留下的蛛絲馬跡去還原他們的想法,是很難的?!拔覀兘?jīng)常告誡自己,別以為你考古學家好了不起,你永遠只能無限接近所謂歷史的真相?!?/p>
“但還是很好玩?!彼a充道。
(林若雨、陳心怡、吳曉涵對本文亦有貢獻)
責任編輯:樸添勤
Q:考古隊日常挖土的時候都在使用哪些工具??
沈科?。涸谶z址發(fā)掘之前,我們會運用探地雷達等比較高科技的東西判斷底下是否有遺跡。此時,需要用棉線劃分探方。發(fā)掘過程中,手鏟是常用的工具,用以刮土,并尋找土的遺跡線。當?shù)貙觿澐滞辏z跡也出土時,考古人員首先要對文物做一個記錄,拍照時會用指北針來指明方向,還有比例尺,判定器物大小。還會用到色卡,作為色度的參照。
Q:在考古和文保學習中需要哪些學科背景?
馬嘯:考古的分類是比較多的,通常地,大的分類就是按照史前考古和歷史考古這兩種。文物保護中會經(jīng)常運用科技分析且更需要多學科協(xié)作,需要不同方面的知識。比如,在推斷古代怎么制作這件器物的時候,要參照相應工藝的記載??傮w上來講,考古需要對科技了解,也需要對歷史、美學等的了解,是非常有意思的一份工作。
Q:成為一名真正的考古人需要哪些必備素質(zhì)?
徐斐宏:一個是合作精神和能力??脊挪皇且粋€人就能搞定的,必須有團隊合作。比如發(fā)掘,不可能一個人從頭到尾挖,需要當?shù)氐墓と藥椭?。發(fā)掘、記錄、拍照都是有分工的,獨來獨往,沒有合作精神,活是干不好的??脊叛芯可婕霸絹碓蕉鄬W科,得跟別人合作,一起發(fā)掘,一起寫論文,一起做研究,這也涉及一個合作精神的事情。
另外一個是問題意識。面對一堆土,你得能提出問題,可能它就是土,也可能里面會有種子,得先問出問題才能有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