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昀徵 朱宏斌
葛(Pueraria)[1](P224)是豆科多年生落葉藤本植物,主要集中在中國,除高海拔地區(qū)外,南北均有分布,北方較少,南方較多。我國有著悠久的葛栽培及利用歷史,在種植栽培、紡織、食用與藥用等方面至今仍有著活態(tài)的傳承并發(fā)揮著不小的作用。利用最多的是兩個常見的葛類品種,即野葛[Pueraria lobata(Willd.)Ohwi] 和 粉 葛 [thomsonii(Benth.)Vaniot der Maesen][1](P220)。
葛喜陽、喜攀附、喜溫暖濕潤環(huán)境,盡管對土壤環(huán)境要求并不嚴苛,但不同的地理自然環(huán)境對葛的生長有一定的影響。以山西野葛為例[2],在沙石、灌木叢等山地、坡地環(huán)境中,葛容易與周圍的各類灌木共同構成復雜的群落生長環(huán)境,葛藤質量高,開花結籽實也更多;在沙土、溪水旁等疏松、腐質土壤類型環(huán)境中,葛生長密集,周圍多雜草、矮灌木,群落生長環(huán)境單一程度高,葛藤較細、分藤較多,自然葛藤質量差,開花結籽實相對少,而葛根數量較多。
葛的葉互生,摘除后不再生長。葛葉葉柄末端處腋生嫩芽并逐漸長成分藤,藤條嫩時韌性不足,待老時藤蔓粗壯可長至8米[1](P224)[3](P7)。腋生部位逐漸堅韌結實并在隆起后生出不定根,被去除后仍有長出,藤蔓內連續(xù)的植物纖維在隆起處中斷。葛的花、莖、葉等地上組織低溫時枯萎死亡,葛根則會在低溫時處于休眠,來年開春復蘇生長。
當前,學者們對葛的研究主要集中在葛的考古發(fā)現及葛布利用[4][5]、葛織物的織造及功用[6][7][8][9]、《詩經》 等文獻所載有關葛的農業(yè)活動和文化內涵[10][11][12]等方面,也有學者對我國葛利用的歷史和發(fā)展有所涉及[13][14]。有關葛的食用、藥用的探究較多,涉及葛在古代的種植、栽培、管理和紡織制取工藝的探討較少,對明代《農政全書》和《二如亭群芳譜》所記載的有關葛的內容也缺少足夠解讀。鑒于此,本文主要對中國古代植物葛的種植、栽培、管理和紡織利用價值進行初步性的梳理與歸納。
古代先民在長期對葛的使用過程中,通過不斷的觀察、實踐和總結,對于葛的自然環(huán)境、植物特性、耕作經驗、技術與作物的關系有了較大的認識,葛的種植開始由自然利用的野生葛過渡到人工栽培的栽培葛,使用目的由開始的采集葛纖維用于紡織為主轉變?yōu)橥谌「鸶糜谒幱谩⑹秤脼橹鳌?/p>
從確切的考古實物來看,葛的利用歷史可追溯至新石器時期,該時期葛的來源以野外采集為主。1972年江蘇蘇州吳縣草鞋山新石器時期遺址中出土的3塊炭化葛布羅紋織物是我國迄至目前最古老的手工織花葛布實物,也是我國最早的紡織實物,遺跡年代在距今6000年以前[15](P4)。葛布經鑒定原料為野葛,從復原圖可直觀看到羅紋處為雙面組織且正反面均呈現豎條狀[3](P27),織造工藝值得稱道。葛對雜草競爭力強,具備較強的抗草荒能力,在生長范圍內占據優(yōu)勢,這為早期先民長期穩(wěn)定地采葛和對葛的進一步馴化提供了條件。葛喜攀附,原始農業(yè)以刀耕火種的方式進行耕作,破壞了古代先民聚落附近葛的生長環(huán)境,隨著葛的不斷采集,聚落范圍內葛資源的不斷減少,促使葛的利用從野生葛的采集轉向人工種植栽培。
西周時期,葛有著較為廣泛的應用,春秋時期則是葛利用的黃金時期?!吨芏Y·掌葛》提及西周掌葛負責向山農、澤農征收葛作為國家財政的來源[16](P598),其中向山農征收葛用于織造葛布,向澤農征收諸如葛根、葛脰等,屬于葛的產出[17](P125-126)。《詩經·葛覃》涉及到葛采集、葛布織造、浣洗[18](P3-4)?!渡袝贰坝碡暋逼涊d青州、豫州的貢品中有細葛布[19](P55,P61)。在當前缺少足夠考古支撐的前提下,所涉及到的葛采集為野生葛的可能性相對而言較多一些,但不排除有人工種植栽培的可能。
葛人工種植確切的史料文字最早見諸《越絕書》,其卷八載:“葛山者,勾踐罷吳,種葛,使越女織治葛布,獻于吳王夫差。”[20](P209-210)即2500年前的春秋末期,葛已有較為成熟的農業(yè)種植栽培經驗。非人工種植栽培,在越國失地失人的困境下,勾踐是很難向夫差進獻足夠數量的葛布作為貢品的。先秦詩歌《采葛婦歌》描述此事[21](P30-31)說,女工采葛作絲,越王以“絺素”進貢吳王。
漢代以降,葛布不再屬于賦稅種類,官方僅將其作為貢品。從貢品產地以及相關文獻看,多地貢品中仍有葛布[22],但葛種植產業(yè)重心已由江浙一帶向西南、兩廣等地南移,葛的紡織利用受到限制。南北朝隋唐時期,葛的種植栽培有著明顯的下降趨勢,北魏《齊民要術》中通篇并未出現種葛記錄,藤蔓僅作捆綁用[23]。盡管鐵器和畜力在戰(zhàn)國時期已經開始使用,漢代南方較大規(guī)模的麻作物種植也已經出現,但隋唐時期畜力的廣泛應用,才使得農業(yè)生產過程中種麻的優(yōu)勢更為明顯,種葛被種麻替代。在植物纖維產量、鋤草翻地等田間管理、紡織工藝難度等諸多直接因素影響下,葛的紡織用發(fā)展趨勢不可避免出現衰落。宋元明時期種棉逐漸替代種麻,葛布親膚性、遮蔽性不如棉布,葛用作紡織的種植以及葛布的織造均不如棉省力便捷,葛的紡織利用價值進一步受到影響,難有起色。清末以降,紡織工業(yè)的機器化利用,使得葛因短植物纖維的特點,難以進行工業(yè)化紡織,葛的紡織利用受到沖擊徹底步入蕭條的境地。
葛因其功用不一、地理環(huán)境差異,植栽、植培方式亦有不同,在不同時期因對其需求不同,相關的農業(yè)活動記載的內容也有各自的側重?!对娊洝吩谠缙谖墨I中對葛的栽植栽培記載最為豐富,包含紡織用、食用等多方面內容。漢代之后,關于葛栽培管理的文字或簡或略,僅稍有提及種葛、采葛。明代徐光啟《農政全書》卷三六“蠶桑廣類”篇在前人的基礎上對葛有較為系統(tǒng)的收錄[24],爾后明代王象晉在《二如亭群芳譜》卷十四“茶竹桑麻葛棉”篇中對葛亦有詳盡完整的記敘[25]。至此,古代葛的種植與葛的栽培管理內容可謂盡微盡善。先民對野葛和粉葛利用最多,由此切入,本文歸納出古代較為通用的栽培管理范式:選地整地、種植栽培、田間管理和采收保藏。
關于葛的選地整地,在農書中均少有記載;與之有關的內容多見于提及葛的詩文,其中有關于選地的描述,少整地的內容。
從葛的生長稟賦來看,種葛前需選擇向陽濕潤且有一定海拔高度的土地。種植野葛作紡織用,要選擇向陽坡地或林地。種植粉葛作食用,要選擇濕潤疏松的沙地或潮濕的水邊。《周禮》中山農、澤農等官職表明葛不同的產出對應地理環(huán)境的不同:葛受限于水分不充沛,為更好生長,促使藤蔓得到更多的日照,用于紡織的葛多生長在山地;葛的根系在水澤之地吸收足夠的水肥以供給生長,使得葛開花結籽實的需求減少,用作食用的葛多依賴濕地?!对浇^書》點明葛種于山上?!对娊洝じ鹚墶?提及野生葛生長在河水邊[18](P103)?!肚ぞ鸥琛贰吧焦怼逼浴笆诶谫飧鹇眮砻枋龈?的 長 勢 和 山 地 的 關 系[26](P97)。三 國 曹 植 《種 葛篇》提到“種葛南山下”[21](P435),種葛之處在向陽的坡地。《二如亭群芳譜》記載葛“處處有之,江浙尤甚”[25](P21),對土壤類型要求不嚴苛。
根據葛的繁衍方式,葛的種植有播種葛脰和植栽藤條兩類。一是播種葛脰的有性繁殖。葛在11、12月份結果,莢果長條扁平,籽實稱為 “葛脰”。葛脰播種相關文獻較少,《農政全書》和《二如亭群芳譜》只提及“春長苗”[22](P998)或“春生苗”[25](P21),根據當代葛的播種時間推測,古代多依循天時,清明時節(jié)開始播種充分利用雨水。依據古代種菽的經驗,葛脰的播種可歸納為 “選種,浸子,畦種之,下水,待芽生”五步。即播種前選取飽滿肥大的葛脰,用溫水浸泡一兩天吸足水分再取出,待晾干后,根據株距、坑穴內的種子數量等要求下種在整地后的畦中部,平穴澆水后,10天左右長苗。二是植栽藤條的無性繁殖。葛藤蔓的不定根接觸地面形成新的定根,多年生的根系深且廣,縱橫交錯,可延伸到深土層。一般生長至3年為宜,葛根年份過久淀粉含量降低、品質變差且易侵奪地力,這也是濕潤環(huán)境下野生葛群落生長環(huán)境較單一的主要原因?!秶L·旄丘》描寫道:“旄丘之葛兮,何誕之節(jié)兮”[18](P53),葛延伸生長,長出很多的枝節(jié),這些枝節(jié)慢慢形成新的分藤。曹植《種葛篇》用“葛藟自成陰”[21](P435)來描述這一現象。這類方式多常見于葛資源豐富的老葛藤林[27]。
葛的田間管理是葛種植栽培過程中付出精力最多的過程,主要包含有蕓籽、引藤架藤、摘芽去根等農事活動。
蕓籽中最主要的農業(yè)勞作即從上一年越冬前至當年清明播種前進行整地鋤草,同時需多次中耕鋤草。冬前整地,源于葛低溫時地上組織枯萎,地下根系處于休眠減少積累淀粉等營養(yǎng)物質,葛根越冬前掘取后,方可進行整地,《本草衍義》提及“冬月取生葛”[29](P58)即是此理。
幼苗需引藤,《農政全書》和《二如亭群芳譜》寫到“苗引藤蔓”[22](P998)[25](P21),幼苗攀附于藤架上。生長期需架藤,架藤目的是為懸空藤蔓,避免過多的不定根接觸地面長成新根。采納楊秋萍(2017)對架藤的部分總結[30],藤架高度可歸納為三種:采纖維的灌木之高、采籽實的樛木之高和取葛根的藤架之高。
《詩經·葛覃》寫道:“……集于灌木……是刈是濩,為絺為绤?!保?8](P3-4)這里涉及到葛的“架藤”和“采葛”。根據“刈”“絺绤”,架藤到灌木叢上是為日常摘取葛芽、去除不定根以便最后采集到高質量的植物纖維筆直連續(xù)的野葛藤蔓。對灌木叢要定時修剪整枝,保持一定高度的矮化,便于勞動者后續(xù)的采芽去根等日常打理。
《詩經·樛木》寫道:“南有樛木,葛藟累之……綏之……葛藟荒之……將之……葛藟縈之……成之?!保?8](P7)《樛木》 用葛的生長對新郎進行祝福:葛藟先是攀援樛木,接著覆蓋樛木,最后圍繞樛木,葛這三種狀態(tài)又一一對應著安定立足、扶持扶助再到有所成就的三個過程。樛木向下彎曲的樹枝牽引葛藤進行攀援,附滿枝干,出現“累”;樛木上層枝干支撐葛葉葛藤茂盛生長,由于葛長勢良好將樛木覆蓋遮住,出現“荒”;為多出產籽實,就需要人為的將藤條和根系減少到一定數量,促使葛為繁衍多開花多結果;當葛的籽實成熟時,莢果掛滿樹枝,回旋纏繞著整個樛木出現“縈”。
《農政全書》和《二如亭群芳譜》采葛法寫道:“一丈上下者,連根取?!保?2](P998)[23](P22)兩本農書均未對取葛所需藤架高度進行詳敘。實際生產活動中,若不對根系數量進行限制,葛根的生長質量受影響十分明顯。架藤主要是為了限制一定長度內分根的生長,避免分根與主根搶奪營養(yǎng)。同時應以方便勞作的高度、距離對藤架進行固定。
葛的摘芽去根是葛田間活動最重要的部分,葛芽摘除后不再長出,不定根會一直長出。葛作紡織用對這一環(huán)節(jié)多有要求,葛芽、不定根形成的隆起會使藤蔓纖維難以筆直連續(xù),而筆直連續(xù)的藤蔓在后續(xù)紡織環(huán)節(jié)織造的葛布品質會更好,田間勞作在打理藤蔓過程中也會有愈加精細和煩瑣的要求。此外,葛根、葛籽實也有摘芽去根才長得更好的需求。
此外,葛藤富含植物蛋白,摘芽去根會使得藤蔓流出植物蛋白引來葛蟲,《葛覃》描述過這一場景:“黃鳥于飛,集于灌木,其鳴喈喈?!备鹣x同樣富含蛋白,連云港、貴州等地仍有食用葛蟲的飲食傳統(tǒng)。
葛花七月份收獲,農書說“七月著花”,花需曬干。葛脰則在七八月份采收,莢如小黃豆,有腥味不可生食,食之易嘔吐;葛芽葛葉在葛田間管理時,摘除后即可烹飪食用,《周書》言:“小人食其葉,為羹?!保?8](P972)葛藤夏季采割,不宜過早,過早纖維韌性差,過晚則藤蔓顏色不一。葛根因其不耐存儲多隨取隨食,也可冬前掘取,掘出時勿傷表皮?!侗静菅芰x》第九卷提及葛根制成葛粉:“冬月取生葛,以水中揉出粉,澄成垛,先煎湯使沸,后擘成塊下湯中,良久,色如膠,其體甚韌,以蜜湯中拌食之。擦少生姜尤佳······彼之人,又切入煮茶中以待賓,但甘而無益······又將生葛根煮熟者,作果賣。”[29](P58)
社會的演變與發(fā)展,使古代先民在對葛精心的栽培管理中總結出從采集到織造的一系列工藝,織造出更優(yōu)良的葛布。葛布輕薄,多作夏衣用。粗厚的葛布稱“绤”,細薄葛布稱“絺”,細葛布中的精品稱“縐”,绤絺統(tǒng)稱葛布。在葛布的基礎上,先民發(fā)展出種類繁多的葛織品,如葛衣、葛巾、葛冕、葛帔、葛紗、葛帶、葛屨、葛席、葛繩等[31]。
細葛布未經染練時通體發(fā)亮泛白,織成的葛衣細密透氣、輕薄散熱、吸濕散濕,有著良好的穿衣體驗。與粗葛布相比,細葛布不僅在服飾性能上更加突出,在美觀上也有著明顯的不同。這使得“絺”和“縐”這樣的細葛布為貴族統(tǒng)治階層所喜好,長期是皇家貢品和貴族用品。于平民而言,細葛布的織造用時良久、加工不易、產量少價格高,用之似過于奢侈,故利用粗葛布較多。
葛布的利用代表著階級的劃分與身份的象征。先秦時期,葛布有著鮮明濃郁的禮法意蘊與較強的階級劃分色彩。《禮記·月令》“孟夏”:“是月也,天子服絺?!保?2](P315)《禮記·曲禮》:“為天子削瓜者副之,巾以絺。為國君者華之,巾以绤?!保?2](P37)《周書》:“葛,小人得其葉為羹,君子得其材,以為綌唏绤,以為君子朝廷夏服?!保?8](P972)《儀禮·士冠禮》:“履,夏用葛;冬,皮履可也?!保?3](P118)《詩經·葛屨》以葛鞋覆霜譏刺貴族與平民階層之間的矛盾[18](P148)。蔡鋒在對春秋時期貴族的社會生活研究時指出:“貴族的高貴是由其對權力、采邑等財產的占有權決定的?!保?4](P10)某種 意義上,占有平民的勞動是春秋時期貴族獲取財富的方式之一,在賦稅方式以及賦稅內容由貴族決定的時期,有較高價值的細葛布顯然更受歡迎。大抵是由于葛織品工藝的進步,春秋時期,由于品質好的葛衣輕薄通透,作為夏季朝廷的正裝稍顯不端重,《禮記·曲禮》由此記載:“袗絺绤不入公門?!保?2](P66)此外,《墨子·節(jié)葬下》言禹:“道死,葬會稽之山,衣衾三領,桐棺三寸,葛以緘之?!保?5](P99)《左傳·宣公》宣公八年:“冬,葬敬贏。旱,無麻,始用葛茀。”[36](P347)兩處言及葛用于葬禮。及至兩漢魏晉,葛布的利用依然保留有明顯的階級色彩?!稘h書·高帝紀》:“賈人毋得衣錦繡綺縠絺纻罽?!保?7](P57)西晉曹攄《贈韓德真詩》:“赫赫顯族,冠蓋峩峩。葛延王室,蘞蔓帝家?!保?1](P750)葛布的利用在日常生活中較為普遍,史書及文學作品多有記敘。《國語·越語上》記載:“大夫種曰……夏則資皮,冬則資絺?!保?8](P392)韓非子《五蠹論》以葛論法之古今異同:“堯之王天下……夏日葛衣?!保?9](P363)《周禮》與《尚書》則記載葛為賦稅與貢品?!稘h書·王褒傳》(卷六四下):“故服絺绤之涼者,不苦盛暑之郁燠?!保?7](P2447)《后漢書·皇后紀·和熹鄧皇后》(卷十):“乃博選……賜葛布各有差?!保?0](P328)
葛布的利用起源時間甚早,跨越時間極長,唐宋時期也多用以象征古風。如唐詩中杜甫《端午日賜衣》:“細葛含風軟,香羅疊雪輕?!保?1](P2413)杜甫《賓至》:“有客過茅宇,呼兒正葛巾。”[41](P2432)李白《戲贈鄭溧陽》:“素琴本無弦,漉酒用葛巾?!保?1](P1746)白居易《閑居春盡》:“冬裘夏葛相催促,垂老光陰速似飛?!保?1](P1746)宋詩和宋詞中陸游《舟中對月》:“江空裊裊釣絲風,人靜翩翩葛巾影?!保?2](P24458)陸游《村居初夏》:“薄飯蕨薇端可飽,短衫纻葛亦新裁?!保?3](P1878)以及辛棄疾《菩薩蠻·晝眠秋水》的“葛巾自向滄浪濯,朝來灑酒那堪著”[44](P552)。此外,《裴子語林》則記載諸葛亮與司馬懿于五丈原對峙時場景:“……乘素輿,著葛巾,持白羽扇,指麾三軍,眾軍皆隨其進止。宣王聞而嘆曰:‘諸葛可謂名士矣!’”[45](P4-5)
葛布的清洗在古代有所講究?!抖缤と悍甲V》提到:“清水揉梅葉洗,經夏不脆,或用梅葉搗碎泡湯入磁盆內洗之,忌用木器則黑?!保?3](P22)蘇軾在《格物粗談下》“服飾”卷記載:“香櫞浸汁浣葛纻,勝似酸漿也”[46](P24),“葛布年久色黑,將葛布洗濕,入烘籠內鋪著,用硫黃熏之即色白……清水揉梅葉,洗蕉葛衣,經夏不脆”[46](P25)。葛布較為輕薄,清洗忌用力搓洗,需用瓦盆洗后陰干,久曬后的葛衣易發(fā)黃,未染色的新葛衣當有明亮發(fā)白之感。梅葉洗衣運用的是酸性去污的原理,硫磺熏衣則是漂白去污。
在當代,葛織造工藝仍有部分地區(qū)保留[8][47],國外對葛的紡織利用主要集中在日本。掛川市有手工織造的葛布及葛織品[48],紡織過程中100公斤葛僅生產1公斤葛絲[49]。掛川市東臨靜岡縣,而靜岡縣的海拔高度、日照、雨水、溫度等因素均滿足葛適宜生長條件[50][51]。
葛的植物單纖維較短,依靠傳統(tǒng)紡織工具對葛布精細加工限制頗多,紡織價值低??椩旒毟鸩几裢庖髢?yōu)質的葛絲及嫻熟嚴格的紡織工藝,因此葛藤蔓質量越高,制取后的葛絲越長,紡紗環(huán)節(jié)的續(xù)接越少,葛布織成后品質越佳,布匹通體平滑極為輕薄。相比于細葛布的嚴格和挑剔,粗葛布對葛藤蔓的要求較低,制取后的葛絲也較短,織成后的葛布因續(xù)接步驟增加,也就顯得粗糙略厚。
葛布的紡織,在古代需要經過刈、練、洗、風干、續(xù)接、織造等步驟,即將采好的藤蔓先經沸水煮練使莖皮容易剝離,洗凈后于陰涼處風干,制取出葛絲并進行續(xù)接后即可用于紡織,其制取工藝繁復,脫膠尤繁。在《農政全書》與《二如亭群芳譜》中,對葛從藤蔓到織布用的葛絲這一系列工藝有較為詳細的介紹:“采后,即挽成網。緊火煮爛熟,指甲剝看,麻白不粘青即剝下。長流水邊,捶洗凈。風干,露一、二宿,尤白。安陰處,忌日色。紡之以織?!保?2](P998)[23](P23)
首先是“刈”。用刀將材質和長短合適的藤蔓收割,《詩經·葛覃》稱這個過程為“刈”[18](P3)。唐代詩人鮑溶《采葛行》一詩中的“蠻女不惜手足損,鉤刀一一牽柔長”[41](P5538)提及收割葛藤蔓所用工具“鉤刀”。適宜紡織的藤蔓長度在明制7、8尺到1丈之間,約為2米到3米左右,這是根據制衣過程所用布匹長度所決定的。
其次是“練”。從莖皮中提取植物纖維,對其脫膠制取的過程稱之為“練”,葛纖維的制取稱為“練葛”。葛的植物纖維集中在韌皮層并被植物膠質粘合在一起,因而葛的單植物纖維長度較短,在5—12毫米之間[3](P7),但葛藤蔓卻甚長。練葛的方式有三種:一是通過自然界存在的微生物無氧發(fā)酵進行自然溶解脫膠,稱為“漚”,這也是最早的練葛法。二是利用淀粉發(fā)酵的乳酸、植物果實的有機酸等酸性物質催起水解脫膠,在礦物酸制法未發(fā)明前,果實中的多羧酸算是最強的酸,《齊民要術》卷十:“可以浣治葛苧,若酸漿?!保?3](P1059)三是利用石灰、草木灰等堿性物質進行脫膠,但容易使葛纖維完全散開,增加了后續(xù)纖維續(xù)接的步驟,適合粗葛布的紡織;四是明代練葛法,即通過沸水“煮練”的方式對藤蔓進行半脫膠處理,使莖皮剝離易控制,植物纖維又不會完全分散以至于失去紡織價值。相較于原始的漚漬通常需要十幾天的時間,通過煮葛的方式,可以將時間控制在3個小時左右[3](P46)。農書中提到的“采后,即挽成網”是因為盤挽的藤蔓煮練時,受熱較均勻?!熬o火煮爛熟,指甲剝看,麻白不粘青即剝下”則是煮練的程度,當“不粘青”容易剝離時即可取出,整個過程無化工污染。
再次是“洗”和“風干”,用流水捶打清洗干凈。由于葛布曬過后容易發(fā)黃,所以要避免日曬,盡量置于陰涼處風干。劉春雨(2014)對雷州葛布研究時提到,清代取葛絲有采取針戳法,即用針劃出痕跡進行采絲[52]。
隨后是“續(xù)接”。續(xù)接是影響葛布品質的重要因素,由于葛的纖維抱合力較弱,細葛布的織造并不適合采用類似棉花的“紡”,從葛的單纖維短而藤蔓長的特點來看,葛布織造過程較為適合采用適合麻類的搓捻成紡織用線的“績”?!翱儭痹诋敶鷮V嘎榇昴沓杉徔椨镁€的過程,作為更早的葛也有類似工藝[3](P16)[7]。
最后是“織造”,葛絲通過紡織工具織造成葛布?!敖Y”和“線頭”較為顯眼,容易影響服飾美觀,又會帶來極輕微的刺痛感,影響穿衣體驗。細葛布優(yōu)于粗葛布,在于“少結少線頭”。葛布的紡墜、紡車、紡機等紡織工具,陳維稷[3]已有較為詳盡的說明,珠玉在前不再贅述。
葛布的價格最能體現葛布的交換價值和勞作的辛苦,粗細葛布之間價格的差異,能直觀地反映出細葛布紡織工藝的精湛。由于有關記載少之又少,而葛、麻較為相近,麻布的價格具備一定參考價值。
睡虎地秦墓竹簡《金布律》記載有先秦時期粗麻布官方價格:“布袤八尺,福(幅)廣二尺五寸……錢十一當一布,其出入錢當金、布?!保?3](P36)即秦朝一個單位的麻布規(guī)制為長8尺、寬2尺5寸,價值11錢,也就是40尺的1匹布價值55錢。囚徒過冬需要的粗麻衣根據大小區(qū)分有18斤重、14斤重和11斤重[53](P42),1斤枲麻大概值31/3錢左右。由于隸臣、府隸、舂等不同身份的罪犯以及他們的家屬稟衣時給定的價格不一,如夏衣分別為55錢、44錢和33錢[53](P42),這里大概與麻布不同的密度(單位升)有關,較難作為市價進行參考,不作討論?!缎栄拧贰皬V服”提到:“麻、纻、葛曰布;布,通名也。”[54](P185)考慮到粗葛布的時間成本以及投入精力較少,粗葛布與粗麻布價格應當是相差不遠的,即1斤粗葛布大約在秦幣3錢左右,1匹粗葛布也在秦幣30到50錢左右,先秦兩漢時期的細葛布價難以給定一個有參考意義的價格范圍。
葛纖維較麻纖維細,優(yōu)質的葛布更加細薄,其價格在細麻布的基礎上會略微高出一些?!掇r桑輯要校注》卷二“苧麻”篇對麻價格有記載:“此麻,一歲三割;每畝得麻三十斤,少不下二十斤。目今陳、蔡間,每斤價鈔三百文已過常麻數倍……細者,有一斤織布一匹;次,一斤半一匹;又次,二斤、三斤一匹。其布柔韌潔白,比之常布,又價高一二倍”[55](P53)。根據該記載,元代精心栽培后的麻1斤300文紙幣鈔票(即6兩蠶絲官價,石聲漢注釋),其中“一斤織布一匹”的細麻布比其他“一斤半、二斤、三斤”等次等的細麻布“又價高一二倍”。布匹價格按價高2倍算,高品質的細麻布價格至少也在900文之上,再考慮紡織過程產生的人工成本,細麻布的價格遠遠不止900文,其價格估為普通的粗麻布價格十幾倍。
參考秦代與元代的麻布價格,可以大致地認為粗葛布以秦代粗麻布價格為參考,價格為秦代的1斤3錢左右,細葛布以元代細麻布為參考,價格最少為元代的1斤900文紙鈔或18兩蠶絲官價。
作為我國古代重要的紡織用經濟作物,葛在種植栽培和制取利用過程中體現了極具勞動價值的工藝技術要求和精細化栽培管理水平。先民在實現其經濟價值和紡織功用的同時,也在日常生活中衍生出鮮明突出獨具魅力的葛文化,在中國農業(yè)發(fā)展過程中留下濃厚和延綿已久的農業(yè)文明印記。此外,葛的食用、藥用價值也不容忽視。盡管隨著社會需要、工具進步、紡織材料更替等社會因素以及葛短植物纖維的特性,葛的需求和利用在不斷減少,但在當下無疑也面臨新的發(fā)展機遇。
葛織品紡織工藝盡微盡善,綿延數千年底蘊厚重,從弘揚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而言,有助于講好中國故事;葛織品成品渾然自成、獨樹一幟、古色古韻,從傳統(tǒng)民族服飾角度而言,足以推動打造一個自然環(huán)保的輕奢草木民族品牌;無論是種植業(yè)、紡織業(yè)還是旅游業(yè),葛植物的利用,對三產融合都是有益的補充。通過對我國古代葛種植栽培及葛織品利用價值的了解和發(fā)掘,有助于振興葛產業(yè),展示其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