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易
弘旿(1743—1811),字卓亭,號恕齋、醉迂、瑤華道人、一如居士等。他是康熙皇帝孫、諴恪親王允祕(1716 -1773)次子,生母側(cè)福晉殷氏。弘旿自幼“性稟宿慧,妙年穎悟,被服儒雅,優(yōu)禮文士”,藝術(shù)才能全面而高深,是清中期宗室詩人、書畫家、篆刻家、藏書家。其詩取法晉唐,猶喜“陶、韋”,清新自然,傳世有《恕齋集》《瑤華道人詩稿》等。其詩名遠播,朝鮮使臣曾往求親書詩章。他精于繪畫,擅山水、花卉,亦能畫人物、鞍馬,受到了朝廷內(nèi)外的廣泛推譽,與慎郡王允禧齊名,是乾、嘉時期以宗室成員為主體的“朱邸”文學、書畫圈中的代表人物。弘旿亦精于制印,由漢印入手,遵循明人法度,風格樸拙大氣,其書畫作品上的印章多為其親手鐫刻,并有印譜傳世。著名詩人趙懷玉對他有很高的評價:“道人書不學晉以后人,詩有唐音,畫師元意,皆能取法乎上,天潢近派以三絕著者?!?/p>
談到弘旿,必然要提及其父允祕,這位比侄子弘歷還小五歲的康熙第二十四子,因其年幼,并未卷入康熙末到雍正初年的皇位爭奪、骨肉相殘的漩渦,加之他個性溫和,風度沖雅,反而受到了康熙、雍正及乾隆三代皇帝的寵愛優(yōu)渥。允祕與弘歷自幼相伴,讀書騎射、賦詩賞畫,形影不離,是感情深厚的同窗、知己。早在雍正時期,允祕就被封為親王,因此,弘旿不僅自幼生活優(yōu)裕,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并承續(xù)了其父儒雅好文的精神旨趣,為成年后的文學、藝術(shù)創(chuàng)作奠定了堅實基礎(chǔ)。允祕去世時,乾隆帝念及與允祕的情誼,復因弘旿“乃諴恪親王素所鐘愛”,格外恩封庶出的弘旿為固山貝子,弘旿遂于王府附近的取燈胡同(位于今中國美術(shù)館后街)的貝子府另立門戶。
雍正以后,清代歷朝皇帝接受康熙末年的教訓,大幅削弱皇子及宗室貴族在政壇上的權(quán)重,因此,如允祕、弘旿父子等一批宗室顯貴,雖受到正統(tǒng)的儒學教育,因個人稟賦各異而或多或少地具備一定的從政能力。但在這種背景下,他們更多地是被“優(yōu)養(yǎng)”而遠離國家決策核心,難得有機會在政治舞臺上施展才干。乾隆二十八年(1763)及以后的數(shù)十年間,弘旿以近支宗室的身份,歷任廂黃旗蒙古副都統(tǒng)、正黃旗滿洲副都統(tǒng)等職差,但因其莊頭訛占旗地致人斃命、旗務(wù)管理不善、太廟祫祭不到等緣由,三次被革退封號或職銜。直到他去世三十余年后的道光二十四年(1844)二月,才又被追封為固山貝子。終其一生,弘旿在政治上只是個無所事事的旁觀者,同時,由于他喜與文人墨客往來,總不免沾染些散漫、優(yōu)游的習氣,故而動輒獲罪,屢次遭革,這些打擊令他對朝中之事更加漠然。弘旿詩中“無才堪報國,薄宦赧傳家”的牢騷,正是這種失落、悒郁心理的寫照。
為了排遣和轉(zhuǎn)移精神上的痛苦,弘旿將生活中大多數(shù)的時間、精力都投入到了詩文、書畫的創(chuàng)作、品賞中,終日與宗室同好如質(zhì)親王永瑢、奉國將軍書諴、輔國將軍永忠、禮親王永恩,朝內(nèi)外文人如著名官僚和學者劉統(tǒng)勛、尹繼善、紀昀、畢沅、錢楷、陸錫熊、王昶、法式善、潘庭筠,金石家阮元,篆刻家董洵,書家沈初、鐵保、劉墉,畫家張宗蒼、畢涵、余集等人詩畫酬唱,相互標榜,這反倒成就了他在文學、藝術(shù)上的清譽和地位。
弘旿是一位早熟的畫家,早在乾隆二十八年的宮廷檔案中,就已出現(xiàn)有關(guān)他的記載:“(六月)二十九日首領(lǐng)董五經(jīng)交弘旿畫橫披一張(木影花城)、御筆黃絹字對一副(水芳、巖秀)。傳旨:將絹對鑲五分藍綾邊,其畫橫披鑲一寸藍綾邊,俱各托帖。欽此?!贝藭r,弘旿年甫二十,若非其畫藝超乎同倫,既不可能在宗室、“詞臣”或畫院“南匠”書畫家強手如林的宮廷中脫穎而出,更不會受到眼界宏富的乾隆帝的格外看重。
此后,直至乾隆六十年三月,可不間斷地在造辦處檔案中見到弘旿的應(yīng)制之作或造辦處各作奉旨為其書畫裝裱、配囊、配別子、配扇骨等記載,其作品除在宮中還在各地園囿如獅子園、文園、東西陵行宮、熱河避暑山莊、盤山靜寄山莊、常山峪行宮、人參峪行宮、三家店行宮等四十余處張掛、黏貼或擺設(shè)。至今,兩岸故宮博物院仍是弘旿書畫作品的最大收藏地,其中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有30件(套),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有100多件(套),除卷、軸、冊之外,另包括30多件成扇。由于弘旿身份高貴,除了宮廷中的大量庋藏外,當時流布民間的多為他饋贈朝中達官巨卿之作,但數(shù)量有限。白云蒼狗,世代變幻,現(xiàn)今民間流傳者更為稀見。
按弘旿繪畫作品的創(chuàng)作緣起及主旨而言,可分為奉敕應(yīng)制、年節(jié)恭進、交游酬應(yīng)三類。從繪畫題材內(nèi)容看,則主要有山水、花卉兩種。以數(shù)量計,奉敕應(yīng)制與年節(jié)恭進是大項,占了現(xiàn)存畫作的九成以上,這當中又以山水畫為多,花卉、竹木相對較少。
弘旿自幼習學水墨小寫意山水,及長,受到“詞臣”書畫家董邦達、錢維城等人山水風格的影響,屬乾隆帝欣賞的文人畫“婁東正脈”。乾隆帝曾如此評論弘旿的山水:“主人欲寫湖山趣,會以神非會以形”,形象而概括地闡釋了弘旿作品受其青睞的主因。
在弘旿的傳世作品,特別是奉敕記錄重要歷史事件的畫作中,這種“正統(tǒng)”山水的范式與氣度,體現(xiàn)得尤為突出。加之他又能畫人物和鞍馬,因此,山水與人物、事件的結(jié)合,使得他的許多作品成為宮廷紀實繪畫的重要組成部分。如呈現(xiàn)乾隆二十八年(1763)春愛烏罕部陪臣朝貢;賜觀大閱暢春園閱武樓的《閱武圖》卷;乾隆三十六年(1771)皇帝生母孝圣憲皇太后八旬大壽,繪《九老游香山圖》卷;描繪乾隆四十一年(1776)阿桂率軍攻克金川勒烏圍噶拉依報捷情景的《紅旗三捷圖》卷;記錄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平定廓爾喀以后,該部為了表達對皇權(quán)的歸順臣服之誠,進貢大象及馬匹事件的《廓爾喀貢象馬圖》卷,以及記錄和呈現(xiàn)京師水系與治理成果的《都畿水利圖》卷等。
縱觀其山水作品,可發(fā)現(xiàn)大致有兩種不同的風格:一、受到“元四家”中吳鎮(zhèn)及清王翚晚年風格影響的水墨或淡絳設(shè)色為主的山水畫,如為法式善作《詩龕圖》、《岱巖標勝圖》冊等。其構(gòu)圖或平闊舒朗,或高遠幽深,筆墨皆凝重潤澤,風格秀郁。二、受到王原祁、董邦達影響的小青綠山水,如《江山拱翠圖》、《云岑開錦圖》等。其構(gòu)圖繁復,氣勢廣博宏偉,用筆精謹醇和,格調(diào)清雅。由此可以看出,無論是講求筆墨情趣的臨古山水,還是場面宏闊、氣勢壯偉的紀實山水人物畫,弘旿皆能輕松駕馭,技法醇熟老練,正如畫家畢涵所言“瑤華道人筆墨古雅,秀美絕倫,為一時天潢名手”絕非過譽之辭。
弘旿的花卉畫主要涵蓋了花卉、竹石、“松竹梅三友”或“松竹梅菊四清”等細類,從創(chuàng)作技法論,有三種面貌。
首先是承接明代以來文人水墨或水墨兼淡彩的小寫意花卉,如《萱竹圖》軸、《花卉圖》冊、《墨香清艷圖》冊等。這類作品多見于其與朝中文臣或友朋間的酬應(yīng)之作,以卷、冊形式的折枝花卉或意筆竹石為主,其筆致俊逸,勾寫物象造型準確,點染看似隨意而墨彩煥然,層次豐富,配合秀勁的行書題詩、印文與形制變化多樣的鈐印,極具文人清趣,其藝術(shù)水平、文學內(nèi)涵皆不輸于任何職業(yè)畫家或以擅筆墨丹青而受到乾隆皇帝青睞的“詞臣”書畫家。
其次是工筆重彩加“沒骨法”花卉。采用兩宋以來“院體”勾勒、填彩技法畫花頭、細蕊,以“沒骨法”點染花葉,意筆勾寫葉脈,如《洋菊圖》冊等。兩本袖珍冊中,弘旿以小楷抄錄乾隆帝《御題洋菊四十四種》詩,毎開依御題詩意畫二或三種折枝洋菊,較之第一種寫意風格,其花瓣勾寫、敷染顯得拘謹、呆板,花葉雖以意筆點出,但用筆隨意,層次排布欠考究。加上花瓣色彩飽和度過高且多層渲染,造成工筆花頭與寫意花葉間的不協(xié)調(diào),與前述弘旿繪畫水平判若兩人,故疑此類畫作或為年節(jié)進呈御賞而令府中“清客”代筆者。
第三類是受董邦達竹石、樹木畫法影響,并參合惲壽平“沒骨法”花卉的風格,以立軸為多。有水墨者,如《歲寒三友圖》軸、《松竹梅圖》巨幅橫軸等;有水墨兼設(shè)色者,如《梅竹水仙圖》卷、為劉墉八十歲壽誕作《臨惲壽平松竹菊花圖》軸及近日所見《松桂長春圖》軸。
與第一類折枝花卉相比,這類作品的構(gòu)圖更具縱深感,表現(xiàn)物象生長形態(tài)更為自然、協(xié)調(diào)。在筆墨技法上,不僅體現(xiàn)出惲壽平“沒骨法”自康熙時期藉由《康熙南巡圖》繪制者傳入宮廷而產(chǎn)生的深刻影響,同時,經(jīng)歷半世紀的衍變,為迎合皇室喜愛的尚古之風,蔣廷錫及其后繼者如董邦達、錢維城、鄒一桂等都主動或被動地將惲氏“沒骨法”與工筆“院體”加以中和、融匯,最終形成了題材既富于美好寓意,筆墨上強調(diào)文人意趣,又追求格調(diào)典雅莊重的新風,并為同時期及之后的宗室、“詞臣”和畫院“南匠”所繼承、發(fā)展,形成了所謂的花鳥畫壇“正統(tǒng)”。這種“改良”既是畫家對“消費者 ”的妥協(xié),也是清代宮廷藝術(shù)講求含蓄、古雅審美思想的集中體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