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放
這是一個小欄目,有多小呢?裝得下上下五千年。在這里,我們一起從小處著眼,領(lǐng)略中華文化的瑰麗浩蕩、燦爛光華。
人世間,有許多友情的傳奇,如伯牙與子期,如蘇軾與黃庭堅,如魯迅與瞿秋白,這都是中華文化史上的動人篇章。然而,最深沉、最凄切、最雋永的美好友情,卻只屬于“劉柳”——中唐時期的劉禹錫與柳宗元,那是一種絕唱。
與“劉柳”相比,伯牙與子期之間,少了一分生死流離的厚重,那悠遠的琴聲顯得有點輕飄;與“劉柳”相比,黃庭堅對蘇軾奉執(zhí)的主要是弟子之禮,那友情中也就多了一點謙卑與拘謹;與“劉柳”相比,魯迅雖曾為瞿秋白題詞“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dāng)以同懷視之”,但他倆的交往間卻少了些日常煙火,讓人多少有點莊嚴肅穆的距離感。而“劉柳”之間呢?既是聲息相通、又是手足相連,既是靈魂投合、又是命運相契。他們的人格、他們的精神、他們的個性,都是獨立的,都是不同流俗的;但他們卻在平等相待中肝膽相照、在飛短流長中理解互信、在同甘共苦中生死相依,這樣的友情,發(fā)乎本心、基于日常、拒絕功利、融于生命。他們的友情所閃現(xiàn)出的光芒,好像是平常的,光而不耀、溫而不厲,但那光譜卻是千古難尋,特別是那兩個光源的交匯更是曠世一遇!
一座回雁峰,石壁聳峙,青蘿擁翠。每到寒冬時節(jié),北來的大雁到此停歇?!坝氨兵櫬晛y,青南客道難”,從這里再往南走,客人的旅途就會有更多的艱難。
那是公元815 年深冬時節(jié),湘江之畔,回雁峰前,柳宗元與劉禹錫依依道別……第二次被貶出皇都,他們從北至南一路同行,出長安,過江陵,下長江,越洞庭,轉(zhuǎn)湘江,直至衡陽,到此就要分別了,柳宗元要去廣西柳州,劉禹錫要去廣東連州,自此天涯飄零……他倆揮手道別之際,中國文化史上定格下了一個友情的永恒絕唱!
他們的友情是知識結(jié)構(gòu)的同頻共振,曾經(jīng)都春風(fēng)得意動京城。整個唐朝進士開考266 次,及第進士6642 人,平均每次錄取不到25 人?!叭厦鹘?jīng),五十少進士”,而劉禹錫一舉高中,年僅22 歲,柳宗元則比他還小一歲。更有緣的是,他們都是公元793 年的同榜進士。
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劉禹錫以“詩豪”之名冠絕中唐詩壇,他的“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他的“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他的“千淘萬漉雖辛苦,吹盡狂沙始到金”,他的“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還有他的《陋室銘》都千古傳頌,煌煌托起了中華民族的豪邁與從容。而柳宗元呢,他與韓愈一起領(lǐng)導(dǎo)的古文運動,矯正了文壇上的綺靡浮泛,直抵本真,洞見性靈?!昂防糁畞砦徉l(xiāng),叫囂乎東西,隳突乎南北,嘩然而駭者,雖雞狗不得寧焉。”這是柳宗元《捕蛇者說》中的一段,他對“苛政猛于虎”的形象化描述,是多么生動而憤慨!“驢不勝怒,蹄之?;⒁蛳玻嬛唬骸贾勾硕?!”這是柳宗元《黔之驢》中的一段,他對那些外強中干、仗勢欺人的官家爪牙的揭露,又是多么的徹底而辛辣!光耀在中國文化史冊上的,還有他的《封建論》,他的《永州八記》,他的“驚風(fēng)亂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墻”,他的“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他們的友情是天下為公的道義擔(dān)當(dāng)。為了革除朝廷弊政,當(dāng)年,他們一同響應(yīng)王叔文的號召,以高漲的熱情加入變法的大潮之中,迅速推動永貞革新。改革夭折了,他們共同承受著貶謫的命運,十年困頓出嶺外,劉禹錫說“居僻陋,不聞世論。所以書相問訊,皆昵親密友”。而密友中,柳宗元就是最親密的一位。
更有一件趣事,折射出劉柳二人精神世界的契合。柳宗元和韓愈進行過一場關(guān)于“天人關(guān)系”的大論戰(zhàn)。柳宗元在《天說》中轉(zhuǎn)引了韓愈的“天意賞罰”之說,并對其進行了批判,認為天與人是獨立的存在,只有愚者才會受困于所謂天意,倆人為此爭辯不休。此時,旁觀的劉禹錫站了出來,一連寫了三篇《天論》,開頭就這樣寫道:“余之友河?xùn)|解人柳子厚作《天說》,以折韓退之之言,文信美矣,蓋有激而云,非所以盡天人之際。故余作《天論》,以極其辯云?!蔽业呐笥蚜谠獙懥恕短煺f》來駁斥韓愈,文章寫得好,但是過于激動不夠詳盡,我寫下了《天論》來幫他策應(yīng)。哈哈,老劉,你是不是來拉偏架的?多么仗義的兄弟呀!
他們的友情是命運與共的相憐相惜。命運卻又對他們開了一個玩笑。公元815 年,“八司馬”終于結(jié)束貶謫回到了長安,但沒想到,劉禹錫詩句“玄都觀里花千樹,盡是劉郎去后栽”,被政敵們認為是暗藏機鋒:你們這些煊赫的新貴,還不都是把我排擠走了以后才上位的小人!于是,本不情愿召他們回長安的皇帝,再一次把他們貶出京城,而且這次貶的還是“五谷不毛之地”。劉禹錫作為導(dǎo)火索,被貶到了最遠的播州,就是現(xiàn)在貴州的遵義。遵義當(dāng)時極其荒涼,人口不到五百戶。柳宗元這一次則被貶到了柳州,但是他并沒有抱怨什么,反而特別擔(dān)心自己的老朋友。劉禹錫是獨生子,老母親已經(jīng)80 多歲了,如果母親隨著他上任,恐怕她會客死異鄉(xiāng),如果不去,生離直接就變成死別。于是柳宗元屢次上書,要求跟劉禹錫交換被貶地:“播州非人所居,而夢得親在堂?!胰f無母子俱往理?!辈ブ莶皇沁m宜人類居住的地方,劉夢得還有高堂老母,沒有母子一同前往的道理?!霸敢粤撞ィm重得罪,死不恨?!痹敢庥昧輥頁Q播州,雖然戴罪之身提這樣的請求會罪上加罪,但就算是死也無怨無尤。明知道播州不是人住的地方,明知道一上書可能罪加一等,卻還是“吾往矣”!什么是生死與共?是柳宗元與劉禹錫的刎頸之交啊……
最終,劉禹錫被貶廣東連州。
一座江心洲,二水中分,一邊是瀟水,一邊是湘江,在白萍洲頭匯流后統(tǒng)稱湘江,逶迤北去。臨別時,柳宗元問:“今日臨岐別,何年待汝歸?”劉禹錫答:“會待休車騎,相隨出罻羅?!边@是兩人最后一次面對面寫詩相贈。
“嗚呼子厚!卿真死矣!終我此生,無相見矣。何人不達?使君終否。何人不老?使君夭死?;侍旌笸?,胡寧忍此!……”哎呀,子厚啊,你是真的去世了!終我此生都不能再見到你了!誰人不能通達順利?卻讓你一生困頓。誰人不能安然終老?卻讓你早早離世。蒼天大地啊,你們怎么忍心這樣……多么深切的哀痛,撕心裂肺!劉禹錫這篇悼念柳宗元的祭文,讓人一讀三嘆……柳宗元不幸于47 歲英年早逝。對于他遺書里的請托,劉禹錫完全做到了盡職盡責(zé)、盡心盡力、盡善盡美。柳宗元把兒子托付給劉禹錫,劉禹錫視如己出,悉心培養(yǎng)。柳周六,大名柳告,在40多歲時考中進士榜第三名,最高也做到過員外郎的官職。柳宗元曾托人將書稿全部送到劉禹錫處,后者就整理出版了《河?xùn)|先生集》三十卷,使其文稿得以永久傳世,為中華文化珍存了一大瑰寶。
在中國文化史上,“劉柳”一直并列稱譽,然而,他們之間,又豈止是詩緣文緣,那動人的友情,閃耀著血淚凝成的光芒,可謂千古絕唱!衷情同心,義利同道,緩急可共,生死可托,正如柳宗元詩贈劉禹錫一樣,“二十年來萬事同”……
(摘自《國家人文歷史》2021 年第18 期,洪鐘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