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承雍
明太祖朱元璋為了加強思想統(tǒng)治而推行的文化專制政策,使明初整個社會結(jié)構(gòu)處在僵化和停滯的歷史陰影之中,把一個不斷發(fā)展的活生生的社會文化固化了。當時的文人士大夫大多以皇帝的喜好作為自己的興趣,所以,明初的書法藝術(shù)與帝王的愛好和支持有著直接關(guān)系。
當然,明朝統(tǒng)治者在限制文人士大夫的同時,還需要他們?yōu)樽约盒Я?,并常常給予豐厚的利祿和顯赫的名位。有一些皇帝還揮毫動墨,留意書法,作為籠絡(luò)文人士大夫的一種手段。明成祖朱棣曾專門選拔擅長書法的人來為其寫詔書,下詔求四方能書之士“專隸中書科,授中書舍人。永樂二年,始詔吏部簡士之能書者,儲翰林,給廩祿,使進其能,用諸內(nèi)閣,辦文書”(黃佐《翰林記》)。被授以中書舍人的書法高手,雖然有時還會被選拔出來專學二王,臨摹宮中秘府所藏古代名人法書,以供他們進修,提高書法造詣,但在宮廷中直接為皇帝服務(wù),許多文人終日戰(zhàn)戰(zhàn)兢兢,唯恐一字一句之誤而得禍,身不由己地喪失了書寫的意趣。明成祖之后的仁宗、宣宗、憲宗、孝宗、世宗都繼承了這一做法,還有一些書跡流傳。明神宗“雅好書法,每攜獻之《鴨頭丸帖》、虞世南臨《樂毅論》、米芾《文賦》以自隨”(董其昌《畫禪室隨筆》)。
由于帝王的愛好、提倡和崇重前人的法帖,所以整個明代帖學盛行,法帖傳刻十分活躍。如果說宋代刻帖因為收藏墨跡較多而傳刻精到,還看不出對書法創(chuàng)作有什么消極影響的話;那么明代則不同,經(jīng)過宋元幾次大規(guī)模的戰(zhàn)亂,幸存的古代墨跡被視為秘珍,明代刻帖只好多從宋代的《淳化閣帖》《大觀帖》等翻刻而來,精神已失,徒存外形而已。祝嘉《書學史》認為“是代書學,真所謂江河日下,不足觀者矣”。迷信刻帖甚至成為人們認識和學習古代書法的重要途徑,這無疑是書法藝術(shù)發(fā)展的一大厄運,它不僅是為書法藝術(shù)提供了“正統(tǒng)標本”,還提供了規(guī)范人們思想的古典模式。
然而,更重要的是明代知識分子在登科入仕的道路上,把書法作為中舉的敲門磚。一方面,儒生學士精心研究書法,希望字寫得漂亮,能被征召為寫文告敕制的天子重臣,從而步入官場,食祿朝廷;另一方面,科舉考試時字寫得不工整,主考官連試卷都不屑一看,形式死板的書體與格式固定化、嚴格化的八股文互為承接,成為陳陳相因、千篇一律的文體。因而明代文牘之美,幾乎超過唐宋,文人學士的書法唯求端方拘謹,橫平豎直,呆板齊整,一字萬同。正是這種學風,既造成整個明代書法趨于俗而傷于雅,妍媚有余而古樸不足,又使所有士子只求仕途,無暇他顧,在欽定的標準模式中扼殺其個性于萌芽之中。坦率地說,作為文化獨立領(lǐng)域的書法,這時已淪為科舉的附庸,知識分子除了把書法作為科舉入仕的手段外,幾無揮灑之地,更談不上以書法來抒發(fā)自己的心靈,流瀉自己的思想了。
在上述文化專制、帝王喜好、刻帖興盛和科舉制度等多重因素的影響下,產(chǎn)生了書法史中的特殊現(xiàn)象,即“臺閣體”書法。“臺閣體”本是對那些御用文人專為皇帝服務(wù)而寫的官樣文章的稱呼,其后也用來稱官樣的楷書書派。明初的“臺閣體”書法從“三宋”(宋克、宋璲、宋廣)開始,到“二沈”(沈度、沈粲)確立。
宋克,字仲溫。他成長在元末文化起伏波瀾的江浙地區(qū),好學劍走馬,博涉史學,“家素饒,結(jié)客飲博”,“周流無所遇,益以氣自豪”。他隱居南宮故里,自號南宮生,竭力將自己禁錮在學術(shù)研究的小天地里,自視清高。當時南方士人以藝術(shù)來發(fā)泄自己對現(xiàn)實不滿的風氣,也深深影響著他,“杜門染翰,日費十紙,遂以善書名天下”(《明史·宋克傳》)。他的書法出自魏晉,取法鐘、王,故筆精墨妙,而風度翩翩。尤其是他的章草,深得古人之妙,曾多年臨習皇象的章草書,達到變古為秀,茂美沖和,幾乎可比晉人之貌,所書《急就章》《七姬帖》冠絕當時,被稱為明代第一??墒?,他只知個人精研翰墨,而不與外界往來,不關(guān)心整個書法的發(fā)展,在圓潤幽雅中失之柔弱。明初洪武年間,在朱元璋“國內(nèi)士大夫不肯為君所用”的嚴厲刑法打擊下,他不得不受朝廷的征召而任鳳翔同知,政治上的依附逼迫他放棄遁跡山林的精神理想,因而在書法創(chuàng)作上不僅沒有跳出元代以來趙孟頫那種清秀嫵媚的藩籬,反而愈加讓路于姿媚柔和的流派,成為“臺閣體”模式的一個重要來源。
宋璲,乃元末明初江南名儒宋濂的次子,因宋濂是朱元璋的首席文學顧問,所以宋璲以其父的特殊地位而于洪武九年(1376)被召為中書舍人,成為起草書寫皇帝詔敕和朝廷文告的御用文人。后來,宋濂在朱元璋的專制和猜疑之下幾度面臨危機,這給了宋璲以深刻的警示,使他逐漸成為喪失獨立人格、被君主隨意擺布的“書手”。后人評價他重視筆法而忽視結(jié)體,這種弊病恐怕不是由于書體結(jié)構(gòu)選擇不當,也不是困惑于傳統(tǒng)書法而不能自拔,而是宋璲內(nèi)心深處對于突破古典桎梏的恐懼心理的反映,因為他雖“病古學之不振”,意欲擺脫窠臼,可惜他對篆書取則不遠,只是“匪二李(李斯、李陽冰)不師”,故終難如愿。
從宋璲傳世的《敬覆帖》來看,此尺牘行草書十五行,大小錯落,氣貫毫連;在運筆上不假思索,書寫極快,一氣呵成,表現(xiàn)了作者的純熟技藝。但他的筆畫,流暢中趨于婉轉(zhuǎn),瘦勁中轉(zhuǎn)向遒媚,與其說他得力于康里巙巙(元代書法家)的行草書,毋寧說他仍然是轉(zhuǎn)折圓潤、嫵媚俊美的一路風格;與其說它是宋璲為了維系各種書體之間完美的追求,毋寧說它是宋璲在退朝后求得內(nèi)心平衡而長吁短嘆的流露,其純熟姿媚的書法風格不正是統(tǒng)治者所喜愛和倡導的嗎?遺憾的是,皇帝并沒有因為他的恭謹忠順而保全其性命,洪武十三年(1380),剛剛?cè)邭q的宋璲就因受胡惟庸案的株連而被殺,否則,這位書家或許會留下更多的書法墨跡,供人們分析研究。
至于“三宋”中的宋廣,亦善草書,師法張旭、懷素,有《風入松詞》《太白酒歌》等作品。只不過其用筆勁健流暢,但余韻不足;只學唐人行草的筆畫形式,缺少唐草內(nèi)在的實質(zhì)。總之,“三宋”的共同特點是缺乏旺盛之氣,僅守住既有的法則,稍加變更則流于纖巧。如果說他們在書法的體勢、字形結(jié)構(gòu)和布白章法上處理得錯落有致,明晰悅目,那么,正是這種很好的表面藝術(shù)效果,成為“臺閣體”所需要的勢暢意媚、華而不糜的風貌。
“臺閣體”在永樂年間確立,當然有其適合的文化背景。朱棣奪取皇位后,遭到一些前朝遺老的公開反對和抵制,為了改變“奪嫡”不合正統(tǒng)觀念的政治形象,他于即位之初就下詔讓能書者入翰林,特別是希望網(wǎng)羅南方士人,以提高自己在政治上“開明”的聲望,因此給擅長書法者享有異于其他官員的種種優(yōu)待。這對許多文人士大夫來說無疑是一種強烈的誘惑,因而人們紛紛以書法實現(xiàn)自我的價值。沈度、沈粲就是以書法被明成祖選中入宮的。
宋璲書《敬覆帖》
《明史·文苑傳》記載沈度、沈粲“兄弟皆善書,度以婉麗勝,粲以遒逸勝”,當時號稱“大小學士”。尤其是沈度,他雖博涉經(jīng)史,但洪武時曾舉文學不就,又被貶云南。冷酷的現(xiàn)實使沈度飽受挫折,所以在明成祖大規(guī)模的鎮(zhèn)壓下,他不可能沒有顧慮?!靶远貙?,謙以下人,嚴取與”(《明史·沈度傳》),甚至朋友求書請他題名于上,他都不肯書寫自己的姓名,免得引人注目,遭受猜疑,形成一種微妙的處世藝術(shù)。這種委婉圓潤、有所妥協(xié)的性格,自然得到帝王的賞識,沈度遂由翰林典籍擢遷侍講學士,成為內(nèi)廷顧問。其弟沈粲也自翰林待詔遷升中書舍人,進階大理少卿。明成祖還特地賜賞兄弟二人織金衣,鏤刻其姓名于象簡,泥之以金,可謂備受寵愛。然而,正是這種喪失自我、恭順服從,使其個性、氣質(zhì)通通融入書法創(chuàng)作的潛意識,他的書法婉麗飄逸、雍容矩度。如果說他的楷書主要師法虞世南的文質(zhì)彬彬之風,那么比虞世南更加圓潤婉媚,而沒有虞書那種外柔內(nèi)剛的風姿。當然,這種書法風格,很適合皇家“一尊”的口味,所以沈度被朱棣過譽地稱為“我朝王羲之”。其弟沈粲也是行筆圓熟、章法尤精,尤其他用工整勻稱、平正圓潤的楷書為皇帝寫詔書,深受明成祖的器重。因而朱棣在朝廷內(nèi)外四處推崇這種柔清秀美、精工有致的書體,“二沈”遂書名大振,聲譽日高,成為“臺閣體”書法的代表。
沈粲書《草書千字文卷》(局部)
“二沈”的臺閣體被當時以至后來的許多人所師法仿效,不僅廣泛流行在內(nèi)閣輔臣之間,而且普及到所有參加科舉考試的文人士子中,知識分子的思想被納入欽定的固定形式,或為壓抑(抑制不滿現(xiàn)實的感情沖動),或為幻想(在自我調(diào)適的虛幻中得到滿足),或為文飾(為自身獻媚的丑陋形象辯白),或為補償(以書法巧滑的光彩慰藉政治上的墮落),或為開脫(自我諒解人格的怯弱),或為安慰(對悲慘命運的非凡忍耐),以及在任何時候都顯得溫柔敦厚、心平氣和。
明仁宗時,華蓋殿大學士楊士奇、謹身殿大學士楊榮、武英殿大學士楊溥,利用“臺閣體”寫了大量制誥和碑版,竭力倡導恭謹平心、書頌太平,并將臺閣體號為“博大昌明之體”?!叭龡睢边M一步將“二沈”確立的臺閣體發(fā)展為筆畫死守橫平豎直、筆筆頓挫等規(guī)矩,結(jié)構(gòu)拘于勻稱法則,字形大小一律,墨色全黑不變,成為地地道道的專門承上命而作的書法,不允許書者有一點自由抒發(fā),不允許表現(xiàn)任何個性。所以盡管臺閣體書法作品在形式上大多工整平穩(wěn),功力頗深,但它恰恰泯滅了書法的藝術(shù)獨立性,實質(zhì)上是一種有礙于傾注思想感情,又排斥藝術(shù)個性的書體,它對書法藝術(shù)的發(fā)展是一大厄運,因此受到后世一些人的鄙薄也在情理之中。
明初除“三宋”“二沈”外,還有一些善書的人,傳統(tǒng)評價中像能上追晉唐筆意的劉基(字伯溫),據(jù)說書學智永,善行草書。危素(字太樸),書學虞世南,擅長楷書。陶宗儀(字九成),“習舅氏趙雍篆法”。王紱(字孟端),博學能書,以善書供文淵閣,其書法“動以古人自期”。騰用亨(字用衡),精篆隸書,以大書“麟鳳龜龍”四字授翰林待詔。張弼(字汝弼),工草書,“怪偉跌宕,震撼一世”。解縉(字大紳),小楷精絕,能為狂草。諸如此類的書家還有很多,但風格大致相同,基本是甜美流暢一路,只是在書體流派上各具其貌,并沒有什么顯著的突破和個人特征。這種情況一直延續(xù)到明代中葉。
如果說明初書法藝術(shù)的活力趨于衰竭,是由于“臺閣體”書法風格造成了呆板僵滯的模式,倒不如說這是由于暴戾恣睢、任意施為的專制統(tǒng)治導致了文化的蕭條;如果說明初書法家的萎縮怯弱造成了書法創(chuàng)造的底氣不足,倒不如說封建專制對廣大知識分子的控制使得他們不可能做出任何“求索”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