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芳慧,周 蘋
(黑龍江大學 西語學院,黑龍江 哈爾濱 150080)
約瑟夫·康拉德(Joseph Conrad)是著名的英國小說家,其“現(xiàn)實浪漫主義”的寫作特點引起了學界大量學者的關(guān)注??道掠?857年出生在當時沙俄統(tǒng)治下的波蘭,年輕時作為水手去了法國,定居英國后繼續(xù)隨商船航行至非洲、南美等地,足跡遍及全球,進而他的寫作風格受到了4個民族文化地區(qū)的影響,同時受維多利亞時期英國文學的影響,康拉德作品繼承了浪漫主義的特點,結(jié)合他海上所見所聞的經(jīng)歷,對20世紀初帝國殖民背景下的社會、人性展開了討論,逐漸形成一種其特有的“現(xiàn)實浪漫主義”特點?!哆M步前哨》(“An Outpost of Progress”)是康拉德1896年出版的一篇短篇小說,環(huán)繞兩個在非洲管理貿(mào)易站的白人所展開,小說最后的結(jié)局是悲劇性的:兩人發(fā)生了沖突爭吵一人被誤殺,另一人之后也選擇了上吊自殺來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來自“文明”的他們均再無法回到原本的“文明”世界。
文明與野蠻是后殖民批評家們重點關(guān)注的一對概念?!昂笾趁瘛笔且粋€歷史性的術(shù)語,當一個國家終止了他對另一個國家的殖民統(tǒng)治雖然殖民終止,殖民地的民族趕走殖民者的軍事統(tǒng)治勢力,得到了政治上的解放,但是殖民國家對其文化、社會、思想產(chǎn)生的影響,并不會隨之停止,甚至可能會一直影響下去。大部分殖民者們都打著文明教化野蠻的旗號對當?shù)氐耐林魍鞲?,追求自己的利益卻不顧他人的死活,小說中康拉德將文明與野蠻解構(gòu),“野蠻”的土著對“文明”的白人反而產(chǎn)生了教化的影響。
無獨有偶,柏拉圖的洞穴喻也強調(diào)了教化對人類文明的影響:一開始人們在洞穴中被鐵鏈鎖住受環(huán)境因素限制對世界的認識只是若隱若現(xiàn)的影子;之后那個被放走的人看到了真實的火光,出了洞穴之后又看到了陽光下的世界,認識到了自由、真實與文明;但是當他返回洞穴,把外面的世界描述給同伴們的時候,洞穴里蒙昧的人們反而認為他在胡言亂語甚至還可能殺死他。從后殖民的角度來看,康拉德《進步前哨》中的兩位白人主人公出于教化目的趕赴西非,最后反倒被這些“野蠻”、原生態(tài)的文化教化了:他們從“文明”的洞穴走了出來,“野蠻”的世界對他們產(chǎn)生了巨大的沖擊,最后被代表“文明”的公司拋棄最終自我崩潰,這一過程恰恰和柏拉圖的洞穴喻有著一定程度上的相似之處。但小說中的教化現(xiàn)象與洞穴喻中的教化又有怎樣的不同呢?知網(wǎng)上研究康拉德《進步前哨》的中文期刊僅有十幾篇,多是從象征、后現(xiàn)代文明主題、話語分析等角度進行文本分析,國外研究《進步前哨》的論文也很少,研究方向也與國內(nèi)大致一致。本篇論文將用后殖民理論中的歐洲中心主義(Eurocentrism)、身份認同(Identity)、他者化(Othering)這三個概念分別對小說中與洞穴喻類似的三個認知階段進行解讀與類比,挖掘康拉德對文明與野蠻超前的解構(gòu)理解與哲學思考。
小說中兩位代表所謂主流文明的白人主人公經(jīng)過英國社會文明幾十年的教化已經(jīng)形成了“文明”白人的價值觀。從后殖民視角把他們的角色投射到柏拉圖的洞穴喻中,與之相對應(yīng)的,他們就是被鎖鏈綁住困在洞穴里的人。他們完全靠生活在歐洲文明中的白人社會進行“影影綽綽”的有限認知,而在他們的認知中影響最大的就是當時歐洲各國所宣揚的歐洲中心主義。
簡單來說,歐洲中心論認為歐洲人在過去和現(xiàn)在都比非歐洲人優(yōu)越[1]41-52,158,歐洲中心主義的態(tài)度就是以歐洲文化為衡量標準,貶低其他文化的存在價值。歸根到底,這是一種假定的階級優(yōu)越性。這種價值觀帶來的其中一種影響就是19世紀20世紀歐洲各國向世界殖民的過程中一部分人并不覺得殖民有任何的問題,他們反而覺得自己是在做一件非常正確的事情,他們把光和文明帶到了未開化的土地上,教化當?shù)氐耐林?,讓他們見識文明,而實際上,他們其實是在用一套冠冕堂皇的理想化思想自我合理化對其他文化不尊重、造成傷害的事實。
受這種“文明”洞穴的影響,所有康拉德在《進步前哨》中描寫的白人或多或少地都有一種高高在上、自我感覺良好的優(yōu)越感。小說中提到,兩個主人公在打發(fā)時間的時候,找出了幾份國內(nèi)的舊報紙,上面夸夸其談地討論了什么叫做“我們殖民地的擴展”[2]8。報紙上宣揚了作為文明人的權(quán)利和責任,認為傳播文明這項工作是非常神圣的,并且贊美了那些四處奔走把光明信仰和貿(mào)易帶到地球的黑暗地帶的人的豐功偉績。兩個白人主人公讀完之后覺得自己現(xiàn)在所做的事情非常有意義并且為之自豪,并且幻想百年之后,西非土地的文明史上會記有他們兩個的名字[2]8??尚τ挚杀氖?,這兩個人僅僅在這片土地上待了半年就相繼離開了他們的“文明”世界。
非常諷刺的是,小說中兩個白人主人公所在的跨國公司叫做“偉大文明”,這家“偉大文明”公司在西非的土地上建立了一個只需要兩個白人管理,十多個從別處運來的黑人奴隸進行守衛(wèi)的貿(mào)易站。更諷刺的是,公司董事把凱亦茲和卡利爾他們二人送到大洋彼岸的貿(mào)易站后說了一大套客氣體恤的話,告訴他們這里的貿(mào)易前景大有可為??墒寝D(zhuǎn)頭回到汽艇上,對著自己的老仆人卻說終于甩開了兩個笨蛋,貿(mào)易站這點兒盈利毫無用處,半年之內(nèi)都不用理他們的死活了[2]3??伤麄儾恢赖氖窃诮y(tǒng)治階級的眼里,文化與教化只不過是他們用來統(tǒng)治世界的工具,而一個個獨立生活的人與個體也只不過是在他們手下做事的笨蛋,而他們眼中的偉大文明,只不過是追求個人的利益最大化。
從后殖民的角度來看,歐洲社會所推崇的歐洲中心“文明”,無疑是“野蠻”的。他們運來一些所謂的“野蠻人”,肆意剝奪了他們的自由讓他們成為自己的奴隸隨意支配,這種行為恰恰是非常野蠻的;對待當?shù)睾献鞯南驅(qū)яR可拉時,沒有絲毫的尊重,張口就是混蛋、魔鬼和畜生,這種態(tài)度是野蠻的;用劣質(zhì)的生活用品換取當?shù)厝苏滟F的象牙從而牟取暴利,將自身的利益建立在對其他人的不平等欺騙上無疑也是野蠻的。平時斯文、體面的文明人也會干出特別野蠻的事。他們口中所謂的文明也只不過是一件美化、遮掩野蠻行為的虛偽外衣。
身份認同是一個舊身份不斷分裂,新身份不斷形成的去中心過程[3]37-44。經(jīng)過幾十年白人“文明”社會的教化,凱亦茲和卡利爾這兩位主人公現(xiàn)在突然來到了非洲相對未經(jīng)開化野蠻原始的環(huán)境當中,此時的他們就好像是從“文明”的洞穴中走向了洞外未開化“野蠻”的世界。受其影響,他們對原來的文明世界的世界觀產(chǎn)生了自我懷疑的同時,試圖去適應(yīng)這個“野蠻”的世界。
小說中兩位白人主人公雖然對能親手建造新的文明世界有著一種骨子里的自豪感,但是他們的感覺能力并沒有被“文明”麻醉到麻木和遲鈍的程度,他們?nèi)匀荒芨惺艿揭环轃o助的孤獨感?!八麄兒鋈槐还铝o援地拋棄,面對一片荒蕪,卻感到非常孤單。這片蠻荒包含著蓬勃的生機,神秘地閃現(xiàn)出來,這就變得更為神奇,更為不可理解”[2]3。其實他們也只不過是兩個再平凡不過的普通人,凱亦茲為了給自己的女兒攢一筆嫁妝才來到這個荒無人煙的地方;卡利爾是一名退役軍人,僅剩的自尊心讓他沒辦法再在親戚家蹭吃蹭喝,決定自食其力才接下這一份苦差事。他們在文明、群居、無憂無慮的世界里呆得太久了現(xiàn)在不得不獨自來到這樣一個野蠻、荒蕪、讓人壓抑的世界。
其實他們所熟悉的白人文明社會,給予他們的身份認同感并不高??道略谛≌f中提到,白人社會確實曾經(jīng)細心地照顧過他們兩人,但這不是出于任何的善意,而是因為一些“稀奇古怪的需要”,社會“禁止了他們所有的獨立思想,所有的首創(chuàng)精神,所有超越常規(guī)的事。他們只能在成為機器的情況下生活。就像無期徒刑的囚犯被囚禁多年以后獲釋一樣,不知如何使用他們的自由才好,這兩個人缺少實際鍛煉,不會獨立思考,不知道怎樣利用他們的能力”[2]5。“文明”社會確實教化了他們,但是也同化、統(tǒng)一了他們。以前在城市里,他們兩個每天都很忙碌似乎不會迷茫。作為維持社會運轉(zhuǎn)的齒輪,二人一直在進行機械性的工作,并沒有在文明社會找到自己的身份認同感。一下子讓他們離開城市的喧鬧,接受整個世界的寂靜與自由確實很難,就像動物園里的動物,一直被好吃好喝地養(yǎng)著,可是一旦把它放回到野外,反而不知道該怎么生存下去了。他們一直盡力又勉強地維持心理的平衡。到了非洲他們兩個什么事都不用做不用擔心每天的生活,只是游手好閑然后變得更加昏庸懶散。剛開始他們還可以怡然自得,可是隨著時間慢慢地過去,他們每天的生活都是一樣的,每天看到的東西也是一樣的:河馬,鱷魚還有一望無際的森林。一切的走向沒有文化宣揚的那樣走向進步,反而變成了靜止、退后。生理上,他們兩個人的健康狀態(tài)每況愈下;精神上他們的脾氣也都急躁了起來。唯一苦苦支撐他們繼續(xù)下去的動力就是他們自詡高級、高尚、文明的進步追求。
可是這最后一絲假想的麻木安慰也被這片“野蠻”的土地上的“野蠻”打得粉碎。和追求高級文明進而時刻都保持得體大方、體體面面的當?shù)睾谌讼驅(qū)П绕饋?,這兩位受過良好文化教育的文明人已經(jīng)變成了無能的廢人;在生活自理能力方面,他們還不如當?shù)氐囊靶U人強壯果敢。平時和當?shù)氐耐林龅馁Q(mào)易一直是由黑人向?qū)И氉越涣鲄f(xié)商的,兩位白人主人公也樂得清閑,可是這樣暫時的平衡被一支異軍突起的部落小隊所打破。這一支部落小隊并不是當?shù)氐耐林?,他們跟別的部落打仗,搶奪財富,抓女人和小孩,每個人都極其強壯,他們的首領(lǐng)和黑人向?qū)яR可拉偷偷達成販賣人口的交易,用這個貿(mào)易站僅存的10個奴隸兵和當?shù)氐囊恍┩林谌?,來交換他們搶奪到的象牙。兩個白人全然不知道這件事情,他們只顧著在晚上和這些來做生意的土著一起喝酒吃飯,結(jié)果第二天早上醉酒醒來,發(fā)現(xiàn)昨夜和他們喝酒的所有黑人全都不見了,還發(fā)現(xiàn)了一具反抗黑人的尸體。這件事情帶給凱亦茲和卡利爾的沖擊很大,在小說的結(jié)尾,送補給的汽艇遲遲不來,他們的物資短缺,心態(tài)逐漸崩潰,互罵對方偽君子,奴隸販子:“就我自己也是個奴隸販子,在這個該死的國家里沒別的,只有奴隸販子”[2]21。兩個人之間的談話越來越激化,最后兩人因為要不要在咖啡里放糖這件小事而動起手來??ɡ麪柋粍P亦茲開槍打死,凱亦茲也選擇了自殺。
從整體上來看,發(fā)生在卡利爾和凱亦茲之間的悲劇可以被理解成為二人追求身份認同感失敗的結(jié)果。為了讓自己本來的生活過得更加有意義一點,二人選擇來到這個“野蠻”的世界,可是遠離了以前禁錮他們的文明社會之后,兩個人在西非的土地上仍然被一座無形的監(jiān)獄困住了,而這座無形的監(jiān)獄就是他們的身份認同感。他們漸漸地發(fā)現(xiàn)在他們現(xiàn)在所處的這個地方,文明,在野蠻面前毫無用處,沒有任何優(yōu)勢,也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只會給他們徒增煩惱。所以最后二人情緒爆發(fā)選擇了以這種最原始的方式解決問題,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悲劇。而最后他們的身份,既不是文明的,也不是野蠻的,他們是這兩種身份的雜合體(hybrid),陷入了二元對立相持不下的僵局。
此外,當?shù)氐暮谌讼驅(qū)яR可拉也可以被看作是文明身份與野蠻身份的雜合體。馬可拉給自己取了一個非常斯文的英文名字,叫做亨利·普賴司(Henry Price)。小說里描述當?shù)氐娜藗兌冀兴脑R可拉(Makola),和加納一個著名小集市的名字相同,而他自己從來不用他的本名,從頭到尾一直用英文名字。英語中“price”有價值、價格的含義。馬可拉既想要在白人文明面前展現(xiàn)他的自我價值,又被白人“物質(zhì)”的世界深深影響。在文化程度上,馬可拉可能學習得不算出色,可他卻把白人文化里的劣根性學了個十足十——他竟然可以為了象牙,輕輕松松地把自己的同胞當作奴隸和物品賣給別人。后殖民評論家們把這一種殖民現(xiàn)象叫做模仿攀附(mimicry),認為這種現(xiàn)象多發(fā)生在順從殖民統(tǒng)治的被殖民者身上。殖民者向他們灌輸了高級文明的觀念,成功地把他們洗腦。這些被殖民者們,希望自己能被高級文明認可,所以竭力地去模仿“文明人”的言行舉止和生活習慣,這種現(xiàn)象間接地反映出他們對自身文化缺乏歸屬感和不自信的心態(tài)。而歸根到底,這位黑人向?qū)В彩窃谧非笞约号で纳矸菡J同感。
一直到卡利爾和凱亦茲兩人之間的沖突爆發(fā)之前,他們都在“翹首以盼”,希望“偉大文明”號汽船可以立刻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給他們運送補給物資,甚至幻想大船可以盡快接他們回家??墒强ɡ麪柡蛣P亦茲都沒有機會和之前“文明”洞穴里的人再生活在一起了,甚至凱亦茲寧愿選擇自殺,也不愿意回歸白人的“文明”社會。小說結(jié)局凱亦茲的自殺可以被看作是一種他者化的幻滅。
殖民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源于殖民者一廂情愿的優(yōu)越感,土著居民被他們理所當然地定義成野蠻、落后、未開化的原始人,覺得只有他們的文化才是文明、高級的,這樣一來殖民者把自己看作世界中心,而被殖民者則被他們進行邊緣化的處理。殖民者聚焦于“自我”,認為自己文明中的價值觀體系才是正確;而此外的所有人都被當作“他者”,被殖民者歸為異化、低下、劣等的異類,這一過程即被稱為他者化過程。
可是一旦這樣“他者化”地想問題之后,就會造成一種結(jié)果。那就是,“文明”的世界將只有一種由統(tǒng)治階級制定的對錯、價值觀體系。這世界上有沒有絕對的對與錯姑且不提,“他者”文明中所認為的東西可能不一定有多么科學或者多么正確,因為本質(zhì)上科學或正確與否與這種文明能否存在并不矛盾,殖民者們不應(yīng)該并輕飄飄的一句“他者”就把一個客觀存在的價值完全抹殺。
凱亦茲最后選擇自殺可以被理解成是一種對“文明”的逃避。在這片孤寂的西非土地上,凱亦茲和卡利爾見識到了一個與之前自己所處的社會文化程度完全不同的部落。貿(mào)易站旁邊的部落中也有德高望重、修養(yǎng)極高的智者,身強體壯的部落首領(lǐng),部落和部落之間也會存在打斗與擴張,從這個角度上來看,“他者”文化與殖民者們沾沾自喜的高級文化及四處殖民的冷酷行為本質(zhì)上沒有任何不同,就破壞程度而言,“文明”甚至影響力更大一些。在小說的最后,凱亦茲聽到了遠方傳來的汽船鳴笛聲,“好像什么被激怒的殘暴的野獸在嚎叫。進步在河里呼喚著凱亦茲哪。不但進步,還有文明以及種種美德哪。社會在呼喚著他的有造詣的孩子回來,照料他,指示他,審判他,定他的罪。它呼喚她回到垃圾堆上來,他是從這垃圾堆上遠走的,如此才合乎公道”[2]26。凱亦茲誤殺了卡利爾,應(yīng)該受到懲罰,可是此時的凱亦茲對高級文明的崇拜幻想已經(jīng)完全破滅,此時此刻他已經(jīng)不想讓所謂的“文明”來對他進行審判,在他眼中可能“文明”殺的人比他要多得多,可能正是看清了這一點才會選擇自己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來逃離這個世界。
但同時我們也應(yīng)考慮到凱亦茲也只不過是一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人,他可能沒有反殖民主義思想家激進、先鋒的思想,他可能做不到眾人皆醉我獨醒的這種境界,那么他聽見汽船鳴笛聲后為什么還要選擇自殺呢?我們也可以把凱亦茲的行為理解成為一種最后的堅持,即使這樣孤獨的堅持并沒有任何的“實際”意義??赡軇P亦茲在他生命當中的最后一刻都不知道這個世界到底什么是對的什么是錯的,而他當時所擁有的一切就是他這么多年“文明”教授給他的教養(yǎng),在這份教養(yǎng)面前他不是一個特別先鋒或是堅強、清醒的人,面對這個情形他有一絲懦弱,而他懦弱的原因就是他實在不忍心,或者說,不敢打破他的這份教養(yǎng)——教養(yǎng)就是他僅剩的底線,面對這條底線凱亦茲沒有辦法輕輕松松地就跨過去。盡管此刻他對他者化的價值觀已經(jīng)全然幻滅,可他還是想要盡最后一絲“文明”人的體面,對自己開槍打死卡利爾負責。即使這樣孤獨的堅持并沒有任何的“實際”意義,可凱亦茲還是想要給卡利爾和他自己一個說法。而此時被“文明”拋棄的凱亦茲已經(jīng)比大多數(shù)歐洲的“文明”人高尚許多了。
康拉德的《進步前哨》無疑是一部立意深刻的短篇小說,兩個白人男性被歐洲“偉大文明”公司派到位于西非的殖民地負責與當?shù)氐耐林M行貿(mào)易,但是來到海邊的貿(mào)易站之后,他們只是待在貿(mào)易站的小屋里,欺負老實的那一部分土著,肆意地作威作福;當二人面對比他們還要強橫的土著時,便立刻陷入了無能為力、任人宰割的被動局面。本著教化目的的他們反而被這些“野蠻”、原生態(tài)的文化教化了。他們期待汽船來接他們回去,可是對“偉大文明”公司來說他們只是兩個聽話、愚蠢的傻瓜。日復一日的等待讓卡利爾和凱亦茲對“文明”的崇拜幻想全然破滅,最終釀成了無法挽回的悲劇。
從后殖民的角度來看,小說《進步前哨》中兩位主人公從“文明”走向“野蠻”的經(jīng)歷,與柏拉圖的洞穴喻有異曲同工之妙:從一開始接受“文明”洞穴的教化,到觸碰洞穴外的“野蠻”世界,再到回歸“文明”洞穴的失敗,這一過程也與后殖民理論中的歐洲中心主義、身份認同、他者化這三個概念能夠高度契合。康拉德巧妙地解構(gòu)了文明與野蠻這對看似對立的概念:它們只是人們認識世界的兩種狀態(tài)而已,而且這兩種狀態(tài)是互相依存的,當文明嘲笑野蠻的同時,所謂的文明也在自我消解。
在殖民者看來,沒有西方人的支持和領(lǐng)導,這個世界的偏遠領(lǐng)域簡直就沒有生命、歷史、文化可言,沒有獨立或完整可言。用康拉德的話來說,如果那些地方有什么可寫的東西,也不過是些腐朽不堪、墮落敗壞、無可救藥的現(xiàn)實[4]50-55,而這些現(xiàn)實恰恰是由殖民者們打著“文明”的旗號實際上卻在做一些“野蠻”的事情造成的。從后殖民的角度來看,“文明”與“野蠻”的關(guān)系其實并不是完全對立的,人們沒辦法一刀切式地做到完全的“文明”和完全的“野蠻”,康拉德一百多年前于《進步前哨》中所反映的這種扭曲、歧視“他者”的現(xiàn)象值得我們現(xiàn)代人的關(guān)注,這對我們尊重現(xiàn)代社會中的多元化、多樣性也會帶來一定的自省與啟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