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董天策 楊龍夢玨

宮頸癌是僅次于乳腺癌的女性高發(fā)惡性腫瘤,人乳頭瘤病毒(human papillmoma virus,簡稱HPV)是引發(fā)宮頸癌的主要病因。在HPV疫苗的健康傳播研究中,“知信行模式”是早期研究的重要框架,隨著公眾對HPV疫苗關注度的提升,不少研究者逐漸從生物醫(yī)學話語轉向社會文化話語的分析。縱觀HPV疫苗的健康傳播研究,不少研究者認識到知信行模式存在的問題,逐漸從健康知識的宣傳轉向健康信息的溝通。本文從修辭批評視角探討疾病預防及其社會問題,選取知乎社區(qū)的HPV疫苗話題,分析在HPV疫苗這一新技術的擴散過程中,公眾與專業(yè)人員的討論將如何形塑健康風險認知,探尋接種HPV疫苗成為一種健康行為時尚之際建構了什么樣的健康價值觀念,不同社會背景的參與者在修辭社區(qū)如何對話與協(xié)商,如何形成多元的話語脈絡,形成共識,建立認同,形構健康與疾病的意義。

一、健康與醫(yī)學化

健康,不僅指身體沒有疾病且精神狀態(tài)正常,也包括與社會文化環(huán)境相適應。世界衛(wèi)生組織將健康定義為:不僅表現(xiàn)為沒有疾病、不虛弱,在身體、精神乃至社會適應等各方面也保持良好狀態(tài)。健康的身體被認為是與社會環(huán)境相適應、正常狀態(tài)下的軀體,而疾病與殘缺則是病態(tài)的、與環(huán)境相沖突的例外狀態(tài)。①

傳統(tǒng)的醫(yī)患關系被認為是以醫(yī)者為中心,對經驗現(xiàn)象進行醫(yī)學知識建構的過程,但忽略了病患自身的感受與經驗。對此,凱博文區(qū)分了疾病與疾痛,疾病是病理表現(xiàn),疾痛是患者自身的知覺和感受。②無論患病還是健康的身體,都受到一定政治經濟因素的制約,“在醫(yī)療方面,階級、地位和收入的差別不是不存在,而是很顯著,人們按其社會地位和收入不平等地使用儀器、藥物和最昂貴的治療”③。

在現(xiàn)代社會,越來越多的社會問題被臨床學家和生物醫(yī)學家定義為身體、心理或精神的疾病,一些社會現(xiàn)象和主觀感受被醫(yī)學范疇的話語所表述。從出生到死亡乃至肥胖、創(chuàng)傷、貧困、犯罪、歇斯底里,醫(yī)學研究逐漸向社會領域擴張,成為社會控制的一種手段。批判學者將這種現(xiàn)象稱為醫(yī)學化(medicalization),即“非醫(yī)學問題被界定為醫(yī)學問題并對其加以治療的過程,通常是以疾病或障礙問題的名義”④。

醫(yī)學化的研究興起于19世紀70年代,是對醫(yī)學邊界越來越寬泛的一種批判,被認為是20世紀下半葉西方社會最深遠的社會轉型后果之一。⑤醫(yī)學化是一定歷史情境下社會和政治建構的產物,并非僅僅是醫(yī)藥衛(wèi)生人員所推動。醫(yī)學化早期主要考察酗酒、肥胖、兒童多動癥、同性戀等,后期的研究走向日常生活。身體的每一個階段都被納入工業(yè)化管理的網絡⑥,日常生活的一些現(xiàn)象被制造、生產、界定為不健康或者疾病,夸大了日常生活的風險,引起不必要的健康恐慌和道德恐慌。

醫(yī)學化的過程將個體差異歸為病理解釋,使醫(yī)學的社會控制不斷擴張,健康與疾病的解釋主導了社會規(guī)范,甚至將公共問題個體化歸因,社會問題被簡化為醫(yī)學問題。醫(yī)學化不僅擴張了醫(yī)學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控制力,在符號層面則成為一種飽含深意的隱喻,疾病被看作一種“恰當又公正的懲罰”⑦。新醫(yī)學化(neomedicalization)更強調使用某種藥物或者技術設備來控制個體可能出現(xiàn)的健康風險。新醫(yī)學化使得“有風險”轉換為一種疾病狀態(tài),個人有責任確保自身免于危險并保持身體健康。

伴隨著新自由主義的進程,新醫(yī)學化使健康成為可塑的商品,以藥品的干預管控健康風險。⑧新醫(yī)學化的過程將健康風險個體化,把對健康的注意力從結構性問題轉移,希望以藥物的增加來保持健康。默克公司對加德西的宣傳利用了女性主義,將女性健康市場化,構建了“處于危險的女性”⑨。年輕女性的身體被視為危險的存在,女性負有接種疫苗、管理健康風險的責任,將宮頸癌的風險與常見的性傳播感染相聯(lián)系,極大增強了女性保持健康的道德責任。

醫(yī)學化與去醫(yī)學化的相互糾纏存在于健康與疾病的整個互動過程中,HPV疫苗作為一種公共衛(wèi)生問題,已經從生物醫(yī)學轉向社會文化,接種疫苗不僅是疾病預防手段,也逐漸成為復雜的社會議題。HPV疫苗的醫(yī)學化討論并非企圖否定接種HPV疫苗的科學性,而是關注女性社會議題如何成為醫(yī)學問題,探究女性議題如何被當作醫(yī)學行為加以“治療”或使用藥物或用醫(yī)學技術進行干預。

二、研究設計

修辭批評在后現(xiàn)代主義中常被用于揭示哲學與科學話語中那些被壓制的意義,看似確定無疑的陳述,實際上只是隱喻和象征的組合。戲劇主義關注如何利用修辭手法將受眾帶入話語講述的情境中,讓其感受并認同某種行為的動機,其基本假設是:①戲劇是人類安排和呈現(xiàn)自身經驗的主要方式；②修辭者通過戲劇性的描述展現(xiàn)行為動機；③受眾一旦接受修辭者的戲劇性描述,便認同了其建議。

受到戲劇主義影響的幻想主題分析,是20世紀60年代發(fā)展起來的修辭批評方法之一。依托符號聚合理論,關注具有相同經驗的小群體成員如何通過戲劇性的溝通與對話形成想象性的解釋,即幻想,這種幻想激發(fā)了共情與群體認同。戲劇性的對話依賴群體成員在群體溝通中創(chuàng)造和共享的符號,他們通過對幻想的覆誦(chain out)推動情感響應和經驗趨同,進而產生共通的象征性世界,形成修辭社群。幻想主題是幻想主題分析的最小單位,分為①場景主題,行動的發(fā)生地或角色所處的場域；②角色主題,戲劇中參演的角色或行動的發(fā)出者；③行動主題,影響情節(jié)發(fā)展的行為；④合法性機制,促使戲劇合理化的力量。

本文采用幻想主題分析方法,探尋網絡社群在分享HPV疫苗健康信息的過程中,如何詮釋、分享、覆誦甚至制造幻想主題,這些幻想主題如何被用戶共享,最后形成了怎樣的幻想類型,形塑了怎樣的修辭視野。具體說,本文試圖解決以下問題:

1.知乎社區(qū)HPV疫苗話題的討論蘊含著怎樣的幻想主題,建構了怎樣的幻想類型,形塑了怎樣的修辭視野？

2.知乎社區(qū)HPV疫苗話題的討論再現(xiàn)了何種健康觀念,疫苗接種的接受、拒絕和猶豫在數(shù)字社區(qū)中是如何運作的？

3.接種HPV疫苗成為一種健康行為時尚之際,形成了什么樣的價值、觀念和觀點,健康與疾病的意義如何經由互動溝通而得以生產？

本文以知乎社區(qū)HPV疫苗這一話題的討論文本作為研究對象,選取精華區(qū)關注度最高、回復數(shù)排名前五的問題,抽取網民的回答文本,于2020年1月15日從每20個回答中隨機抽取1個,共抽取72個研究樣本。從抽取的文本中依次提取場景主題、角色主題、行動主題、合法性機制并歸納幻想類型,建構修辭視野,從而研制提問表,詳見表1。

三、兩種幻想類型

(一)幻想類型一:HPV疫苗是年輕女性保護自身免受侵害的武器

知乎社區(qū)共享“HPV疫苗年輕女性保護自身免受侵害的武器”的幻想,以性別角色來區(qū)分是否接種,隱含著醫(yī)學殖民主義的傾向,將結構性的性別暴力通過全球健康和進步的話語合法化。將HPV疫苗視為女性的一種保護手段,簡化了疾病預防的邏輯:將HPV疫苗作為一種降低宮頸癌風險、不證自明的解決方案,簡化了從HPV感染、病毒入侵到疾病整個進程的不確定性。把年輕女性對獨立的渴望與女性健康市場化趨勢有效地結合在一起,掩蓋了個體決策以及患癌風險的考量。不過,醫(yī)學化的過程客觀上推動了科學預防手段的傳播,有助于降低年輕女性患癌的風險,傳遞進步與現(xiàn)代的健康觀念,消解對女性身體管控的霸權。

表1 幻想主題分析的研究提問表

1.場景主題

(1)普遍接種的西方國家。起源于西方的生物醫(yī)學在全球醫(yī)療系統(tǒng)中占據優(yōu)勢,并以此為標準重構了整個醫(yī)學系統(tǒng)與健康觀念。生物醫(yī)學的效用極大增強了普通民眾對西方生物醫(yī)學的信任,建構了一套保持健康、抵御疾病的理性認知。民眾對西方生物醫(yī)學的信任,不僅表現(xiàn)在對相關健康行為與疾病治療的選擇上,在日常生活中也逐漸與西方發(fā)達地區(qū)相聯(lián)系,基于社會文化經驗將對西方醫(yī)學的信任轉換為對其健康行為的認同?！捌毡榻臃N的西方國家”這一場景主題,實際上描繪出社群成員如何想象他國。澳洲小孩子基本上12歲之前就被學校拉著去打針了。(編號27)在美國留學的女性可以通過在校保險得到免費的接種,我跟那個美國的朋友在留學第二年時接種了前兩針,間隔時長兩個月。(編號1)

(2)鄰近的發(fā)達地區(qū)。默克藥廠的HPV疫苗于2006年在美國核準上市,同年在歐洲、澳大利亞等地上市,中國內地由于臨床試驗標準等原因,二價HPV疫苗于2017年8月上市。長達十年的空白期與引進疫苗后供不應求的狀況,使部分適齡接種者尋找鄰近地區(qū)的接種疫苗。

(3)姍姍來遲的內地。中國內地是所有場景中出現(xiàn)頻次最多的場景,包含對HPV疫苗技術的想象與認可。修辭社群認為HPV疫苗在中國內地的引進經歷了長達十年的安全檢測,因此疫苗是安全可靠的,但也包含對疫苗“姍姍來遲”的抱怨。再次對國內十幾年里禁止HPV疫苗進口表示憤怒。起碼上億女性失去了最佳接種機會,使患宮頸癌幾率大增。也因此摧毀了眾多家庭。(編號64)

(4)盡心負責的醫(yī)院。醫(yī)院空間屬于神圣的場域,醫(yī)護人員負有科學識別個體、使用有效疫苗、規(guī)范化注射并確保安全的責任。修辭社群共享醫(yī)院這一符號,傳達了人們對規(guī)范化醫(yī)療行為的信任,將醫(yī)院空間與科學識別、合理注射的想象相聯(lián)系。

2.角色主題

(1)愛惜自己的現(xiàn)代女性。HPV疫苗實際上成為女性“賦權”的象征,修辭社群中廣泛存在的科普類信息建立了關于女性的道德約束,即“將明智的選擇與HPV疫苗混為一談”。社群成員傾向于將HPV疫苗想象為現(xiàn)代女性的身份象征,購買商品的行為巧妙地利用了女性健康的基本原則,成為重要的購買動機。醫(yī)學化使得人們不再追問那些導致癌癥的環(huán)境因素,而是希望通過醫(yī)療檢查、疾病防治等醫(yī)藥技術校準身體機器。女性負有通過生物醫(yī)學技術改善身體、保持健康的道德責任。我們常問如何愛自己,注射疫苗就是愛自己(編號2)重點是！重點是！重點是！這9種,男性攜帶,女性感病。如果有一天,你涼了,渣男長命百歲。(編號29)女孩子一定要打,這是對自己健康的一種負責。(編號28)

(2)懵懂無知且思想守舊的普羅大眾VS堅持科普的宣傳者。這一幻想主題一方面描述現(xiàn)實世界中不了解宮頸癌及HPV疫苗相關知識,甚至對疾病/疫苗持有道德批判的人群。另一方面大量的教育科普類信息在宣傳疫苗相關知識時,選擇將受眾看作是對相關知識了解甚少的人群,因而多數(shù)科普信息屬于淺層次,甚少對有性經驗者、可能感染人乳頭瘤病毒者與普通民眾進行區(qū)分。我和我媽說我要去打這個疫苗……我媽說“你是不是交亂七八糟的朋友”。弄得我心情很糟糕,可能是因為從來沒想過自己媽媽這樣不開化吧。(編號14)

(3)女性殺手宮頸癌與具有危險性的HPV。修辭社群中,受到宮頸癌威脅的已經不僅僅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壞女孩”,而是包括“好女孩”在內，全體女性都易感的惡性腫瘤,將HPV疫苗的主要功效在敘事層面上界定為預防癌癥。實際上,加德西早期推廣主要用于HPV的預防,但部分保守組織認為,加德西將會造成過早的性行為。默克公司為了減少類似爭議,將對加德西的宣傳從預防HPV轉向預防癌癥,有意避開HPV,使疫苗更適合向公眾銷售。要說宮頸癌,那可是全球女性頭號殺手?。?！全世界每分鐘就有一名女性被診斷為宮頸癌,每兩分鐘就會有人因此失去生命！(編號1)幾乎所有的宮頸癌(99.7%)和生殖器疣都跟HPV感染有關；90%的肛門癌跟HPV感染有關；65%的陰道癌跟HPV感染有關；50%的外陰癌跟HPV感染有關；35%的陰莖癌跟HPV感染有關；60%的口咽癌(喉嚨后部的癌變,包括舌根和扁桃體)跟HPV感染有關。(編號7)

(4)癌癥的犧牲品——梅艷芳。癌癥本是生理病癥,而在符號世界,癌癥還與道德相關。那些性行為更為活躍的人群必須承受更大的患癌風險,增大的風險甚至疾病都是對“不道德行為”的懲罰。社群成員整體上已將宮頸癌定義為全體女性都易感的惡性腫瘤,但對個體而言,“不潔凈”卻依然緊緊纏繞疾病。當年,我給學生上選修課,《名人與疾病》講到宮頸癌的時候,列的名人是梅艷芳……真正不憐惜她的應該是她自己吧。畢竟,她交往的男朋友太多。(編號68)

(5)關心女性的男性。HPV疫苗在修辭社區(qū)的互動中被包裝成“動聽的情話”以及“愛的表現(xiàn)”。此類話語加強了固有的性別框架,即女性需要關懷,而男性有責任去關懷。在HPV疫苗的話題討論中,男性幾乎處于隱身狀態(tài)。在抽取的樣本中,不到一半的信息提到了HPV將引起男性相關癌癥,HPV疫苗即使在發(fā)達國家仍屬于推薦女性甚至僅限女性接種的疫苗。如果你有女朋友,試試澄清推薦的“最動聽情話2.0”:“親愛的,HPV疫苗上市的時候,我第一時間帶你去打?！?編號2)

(6)壞女孩。直到現(xiàn)在,人們對接種HPV疫苗仍然存在一定程度的道德批判。HPV意味著人格的罪惡,宮頸癌則是放蕩行為的懲罰,疫苗的注射者被想象成不干凈的對象即污穢的象征。接種疫苗的行為被幻想為凈化儀式,即女性為了免受“懲罰”而選擇的儀式。如果你一生只有一個男人且是干凈的,那打疫苗又有什么必要？天天提倡婚前性行為,說的有理有據,打HPV只是為了以防萬一。(編號13)

(7)作為“女性福音”的HPV疫苗。這一角色主題包含供不應求的疫苗、護身符、打破壟斷的國產疫苗三個層次,將HPV疫苗視為醫(yī)療技術關于宮頸癌侵害的最新保護手段。言說者多使用宮頸癌疫苗一詞來代替HPV疫苗,而非人乳頭瘤病毒疫苗或生殖器疣疫苗等標簽,實質上將疫苗想象成為預防宮頸癌這一女性疾病相關的保護手段,加強了角色主題“愛惜自己的現(xiàn)代女性”風險管理的責任。此外,“愛國”這一不容置疑的意識形態(tài)被編織在國產HPV疫苗之上,形成一種普遍認同的道德約束。打之前也是各種猶豫,覺得有點沒必要而且針也不便宜。但是一想起還有那么多人預約不到,就下定決心打了,心理作用吧。(編號34)如果及時打疫苗,無疑給自己貼上了一道護身符。(編號21)

(8)居心不良的反疫苗論者。在修辭社群的互動中,女性被賦予對自己健康負責的原則,接種HPV疫苗這一行為成為判斷戲劇空間局內人的重要標準。對于否定者,則視為拒絕對自身健康負責的失責者,患癌便是不負責任應當承受的后果。壞人/好人、現(xiàn)代/傳統(tǒng)、知識/無知的二元框架,極大增加了修辭上的沖擊力。我覺得勸不要打的人,都挺壞的,愛打不打反正,生病了以后別后悔就行。(編號48)特朗普還發(fā)推說強制兒童接種疫苗會導致自閉癥,題主您自己品味品味？疫苗有害論妖風又起啊～(編號42)

3.行動主題

(1)接種HPV疫苗并積極宣傳。這一行動主題的形成,表明HPV疫苗作為一種預防癌癥的科學手段已被大多數(shù)社群成員接受。但是新技術的風險以及復雜的社會網絡卻被忽略——以消費行為取代患癌風險的思考,即個體所面臨的風險可以通過選擇購買某項產品來管理。實際上,宮頸癌是一種長達十年乃至二十年的慢性病而非急性傳染病,在漫長的病程中,個體可以通過篩查等方式來及時管理身體。受宮頸癌威脅的最主要人群,是缺乏篩查的中老年女性,而非疫苗接種的適齡人群。事實上,HPV疫苗已經被視為一種“女孩疫苗”。

(2)藥品宣傳等廣告。言說者不僅是為了健康知識的傳播,也受商業(yè)利益的驅使,HPV疫苗供不應求的狀態(tài)進一步誘發(fā)了赴海外打疫苗等商業(yè)性行為。問答社區(qū)中的藥品廣告,模糊了公共衛(wèi)生教育與醫(yī)療產品市場營銷之間的界限。在健康知識的傳播中,數(shù)字社區(qū)已經成為醫(yī)學知識與消費廣告的重要場所。

4.合法性機制

(1)要健康,不要疾病。這一幻想主題,為接種HPV疫苗管理患癌風險提供了話語的正當性,社群所贊頌的行為被賦予知識的權威性。健康的反義詞已經不再局限于疾病,風險也成為健康的反義詞。健康的風險管理來源于風險話語,風險話語鼓勵個體通過治療、藥物和醫(yī)療技術來保持健康、避免風險,健康的話語在符號世界具有維護某些霸權集團利用的效果。修辭社群的話語已經將現(xiàn)代健康管理的原則轉變?yōu)橐环N商業(yè)購買行為,健康在修辭社群中已經成為新醫(yī)學化所論述的可塑性的商品,需要增加藥品的干預來管控健康風險。這一過程將健康風險個體化,從而將對健康的注意力從結構性問題轉移。

(2)關注被忽略的女性健康。在修辭社群的話語中,HPV疫苗多被表述為預防女性惡性腫瘤宮頸癌的有效手段,男性則被隱藏,生物醫(yī)學的作用被窄化。實際上,HPV感染與男性健康之間的聯(lián)系十分緊密,生殖器病變和尖銳濕疣、陰莖癌乃至男性不育都與HPV感染相關。接種疫苗這一健康行為方式被纏繞上女性主義的標簽,被想象為女性權力的重要象征。將女性權益的問題視為生物醫(yī)學問題而非社會問題來討論,也就是醫(yī)學化所論述的,對某一現(xiàn)象大規(guī)模采用醫(yī)學管理的模式,指示患者將這一現(xiàn)象尋求醫(yī)學層面的解釋。修辭社群中接種行為的醫(yī)學化或是接種HPV疫苗成為一種流行的原因之一。

(3)癌癥即懲罰。盡管導致癌癥的因素很多,但個人生活“不檢點”的“壞女孩”仍被視為最有可能患癌的對象,她們被想象成因自己的“不潔凈”行為而接受懲罰的對象,而非無辜的受害者。宮頸癌被視為懲罰,普通的疾病被賜予更多道德意味的評判,并且是“恰當而又公正的懲罰”,使得宮頸癌成為“羞恥之癥”?！皦呐ⅰ币脖慌懦庠谛l(wèi)生公民之外,即處于一種例外狀態(tài)的個體,其行為方式更可能患病。

(二)幻想類型二:過度宣傳,慎重選擇

新技術在多元話語網絡中擴散時,不僅是預防手段,也包含社會文化因素。這種風險管理方式將個體身體視為既不健康又不患病、介于兩者之間的狀態(tài),從而讓個體通過購買藥品、檢查保持健康。言說者反對HPV疫苗的過度宣傳,認為HPV疫苗在傳播中存在誘導與遮蔽。為了加德西的銷售,默克公司生產了“處于危險中的身體”,將年輕女性視為健康消費者,通過“正確的選擇”,實現(xiàn)想象中無疾病的身體。疫苗懷疑論問題值得重視。對疫苗的不信任、抵抗、藥物的副作用等話語,共同組成了疫苗接種的懷疑論,接種疫苗被認為是給健康的身體帶來了風險。

1.場景主題:出現(xiàn)明顯副作用的地區(qū)

HPV疫苗作為一種預防性疫苗,注射后的不良反應是人們是否選擇注射的重要因素。出現(xiàn)不良反應的地區(qū)屬于警示的話語,在修辭社群中較少出現(xiàn)。人們通過覆誦日本、丹麥等地的疫苗副作用事件,傳遞出對疫苗安全性的質疑,強化了對接種疫苗的猶豫與拒絕。日本暫停對疫苗“積極建議”或將影響其宮頸癌的死亡人數(shù)。人們對HPV疫苗產生了深深的不信任,該疫苗于2009年在日本推出,并于2013年4月加入了國家疫苗計劃。同年,一些疫苗接種者抱怨嚴重的副作用。2013年6月,衛(wèi)生部暫停了其建議。(編號30)

2.角色主題

(1)持懷疑態(tài)度的人士。言說者指出HPV疫苗在科普中多以宮頸癌疫苗代替HPV疫苗。這種命名將為疾病纏繞了揮之不去的道德審判。使用宮頸癌疫苗代替HPV疫苗,不僅忽略了HPV引發(fā)的其他生殖性疾病,也給疫苗纏繞上一層性別標簽。言說者指出,疫苗的大量科普宣傳信息存在副作用的遮蔽與宣傳的誘導。在陳述HPV疫苗不良反應時,也傳遞了對疫苗安全性、有效性的不信任。HPV的副作用概率并沒有一家可靠的研究機構拿出確切的臨床數(shù)據,而且使用時間短,很多潛在的副作用可能還沒有被發(fā)現(xiàn)。醫(yī)藥公司不提供這些數(shù)據,沒有人拿到足夠的資金做這種調查。已知的是HPV對腦部、四肢的損傷是不可逆的,這跟其他疫苗的副作用完全不是一個級別的。(編號47)

(2)“潔身自好”的女性。盡管修辭社群中大部分言說者將宮頸癌及HPV疫苗的注射者在符號世界界定為全體女性,但與HPV疫苗相關的道德問題并未消散。部分言說者認為,一位潔身自好的好女孩并不需要接種HPV疫苗,重述宮頸癌及HPV疫苗關于潔凈的隱喻。我覺得中國的女孩子自己潔身自愛,生活單純的,沒有必要去打HPV。(編號40)

(3)任重道遠的國產疫苗。修辭社群成員在談論國產HPV疫苗時,不可避免地回想起疫苗不安全事件的典型戲劇,國產疫苗的不安全事件再三發(fā)生,成為人們討論疫苗的典型劇情。當修辭社群成員遭遇國產HPV疫苗時,不需要過多言辭便會以熟悉的劇情來理解該元素,從而形成這一角色主題,傳達出對國產疫苗的低信任度。國內的疫苗還敢信？生產達不達標不知道,運輸都不冷藏又失效,醫(yī)院里萬一過期的再給你用,你敢用么。(編號66)

(4)過度宣傳的“神藥”。該主題認為HPV疫苗的宣傳存在副作用與有效期的遮蔽,夸大了HPV疫苗的有效性與適用性,存在商品宣傳的誘導。修辭社群中HPV疫苗的宣傳信息缺乏對接種者的詳細區(qū)分,HPV疫苗被視為女性賦權的一種重要象征,而其接種者被視為全體女性,忽略了男性群體與女性群體的差異。在疫苗宣傳中,副作用、有效性與有效期一定程度上被遮蔽。HPV疫苗成為一種流行,也與“物以稀為貴”的想法相關。目前絕大多數(shù)的疫苗宣傳都給人一種打了以后就永遠不會感染HPV的感覺,各種宣傳這疫苗如何如何的好,卻對HPV的其他預防方法很少提及。(編號9)

(5)積極宣傳的藥廠與代理商。醫(yī)學化對消費者有著深遠的影響,醫(yī)學化的過程與醫(yī)療市場的擴張密切相關,醫(yī)療服務的市場化使健康成為一種可以被購買的商品,呈現(xiàn)出醫(yī)學化和市場化的融合。醫(yī)學市場的開拓與擴張,跟藥廠不斷推銷名目繁多的新藥緊密相連。在HPV疫苗的議題中,制藥公司已經取代醫(yī)學衛(wèi)生人員成為疫苗接種的首要推手。HPV疫苗的宣傳信息中既包含相應的科普知識,同時也夾雜著不少宣傳廣告類信息,為“過度宣傳的‘神藥’”提供正當性。

(6)失聲的個體不良反應。言說者在重述宮頸癌及HPV疫苗知識時,也在陳述個體經驗。在修辭社群中,由于大量教育類信息的擠占,個體經驗的陳述極其缺乏,尤其是個體經驗中的不良反應被想象為尋求保護屏障時必須付出的代價,將個體的不幸歸結為命運。在修辭中,身體患癌風險被視為例外狀態(tài),為了解決這種狀態(tài),一些必要的不良反應再所難免。打完以后反胃,肌肉酸痛,之后姨媽失調。利益相關的人太多,一上來就吵,說不過他們,隨便給人扣反智帽子。(編號49)

3.行動主題:不接種HPV疫苗

修辭社群的主流話語將接種HPV疫苗看作自我身體管理的一種責任,在風險與道德的雙重作用下,知乎社區(qū)的成員很難證明自身推遲或拒絕疫苗的決定是比較合理的選擇。當接種HPV疫苗成為一種現(xiàn)代女性管理身體健康的重要象征時,拒絕接種疫苗也就成為一種反對潮流的選擇,甚至反對“健康行為”。

4.合法化機制:真理掌握在少數(shù)人手里

接種HPV疫苗成為知乎社區(qū)中的主流觀點,被賦予話語層面的權威性,而反對者將拒絕接種視為一種反權威的行為。反對者通過對疫苗安全性、有效性的質疑,形成了修辭社群中對權威性知識文本的反駁。不良反應的案例以及國產疫苗問題事件,成為言說者在傳遞這一幻想時的有效例證與符號性事件。言說者運用高度符號化的事件,批評醫(yī)學化這一不平等權力對接種者身體的支配。修辭社群中存在的反權威話語,不僅是反對全球健康體系中跨國藥廠的權威,也是反對社交媒體語境中引申的知識性文本,不贊同疫苗的言說者將想象中“禁止發(fā)聲”的機制轉換為可利用發(fā)聲的內容。

四、修辭視野的建立及其思考

知乎社區(qū)HPV疫苗的討論,總體上倡導一種科學的健康行為方式,提供多元參與者對話與協(xié)商的重要渠道。HPV疫苗的強有力影響,不僅由于醫(yī)學上的突破,也與“健康話語”的制造緊密相連?；孟腩愋汀癏PV疫苗是年輕女性保護自身免受侵害的武器”占主要地位,而“過度宣傳,慎重選擇”的幻想類型占次要地位,兩者從不同角度說明了社群成員如何理解HPV疫苗,共同編織了修辭視野“科學抗癌,健康生活”,詳見表2。

知乎社區(qū)所倡導的疫苗接種,將有助于降低年輕女性患癌的風險,建立科學防癌的健康理念,促進健康觀念的進步與現(xiàn)代性,在一定程度上破除了宮頸癌的道德隱喻,這一系列話語共同組成了幻想類型“HPV疫苗是年輕女性保護自身免受侵害的武器”。疫苗接種作為一種科學的預防手段,在社會問題層面帶來了醫(yī)學化。科學理性消解信仰、神話和道德,引發(fā)工具理性的膨脹,滋生價值危機。在資本邏輯的影響下,醫(yī)學發(fā)生異化,引發(fā)醫(yī)療市場化,醫(yī)學也逐漸成為一種支配社會的權力,呈現(xiàn)出醫(yī)學化的狀態(tài)。

HPV疫苗在修辭社群中實際上成為女性“賦權”的重要象征,接種疫苗與女性主義、“危險的女性身體”相互纏繞,存在醫(yī)學化的傾向,這與真正的科學抗癌還存在一定的距離。修辭社群多使用宮頸癌疫苗指代HPV疫苗,或將進一步復雜化性別身份、性活動以及商業(yè)化的“女性主義”。在新自由主義下,接種疫苗愈發(fā)成為優(yōu)化身體的技術,女性被要求通過消費重塑自我,“女孩力量”成為選擇產品消費的力量。修辭社群將女性視為“危險的身體”,為接種疫苗提供了合法性。女性身體的醫(yī)學化鼓勵社會和女性不斷檢測女性身體,而不接種的女性將存在受害者責備的可能。

醫(yī)學化的過程將現(xiàn)代健康管理的目標從整體轉移到個體,風險個體化導致公眾聚焦于個體疫苗接種的行為,忽略了復雜、多元的社會網絡進入醫(yī)學化的簡化論。HPV疫苗并不適合最具患癌風險的中老年女性,在宮頸癌話題中大規(guī)模討論疫苗接種,一定程度上遮蔽了中老年女性篩查比率低的問題,將可能患癌的人群從“全體女性”縮減為“年輕女性”。昂貴的加德西也不適用于經濟水平較低的女性,貧窮的女性可能既不能接種疫苗,也缺乏癌癥篩查的知識。疫苗與女性的纏繞也使男性隱身,男性可能無法將自身與HPV感染或HPV預防之間建立聯(lián)系。HPV疫苗醫(yī)學化的一系列話語將其形塑為“女孩疫苗”。

HPV疫苗作為一種新技術,其擴散與社會系統(tǒng)緊密相連,社會結構、社會規(guī)范乃至文化價值都影響著新技術的擴散。如果說第一個幻想類型是技術中心論,那么第二個幻想類型則是文化中心論?；孟腩愋汀斑^度宣傳,慎重選擇”包含了對HPV疫苗宣傳的批評,反對將接種疫苗來預防癌癥簡單看作一種正確的健康行為,因為其宣傳行為存在誘導與遮蔽。不能簡單將HPV疫苗的反對者稱為“居心不良的壞人”,因為健康傳播并不只是一種新技術的傳達,也包含身份、權力與差異等多元文化因素,這一幻想類型具有批判性、反思性,難能可貴,將在一定程度上減少人們所面臨的健康風險,但也存在疫苗懷疑論的傾向,或許會影響到女性的健康促進。

兩個幻想類型在修辭社群中對話與協(xié)商,有差異的觀點交織于HPV疫苗的討論,共同演奏了修辭視野“科學抗癌,健康生活”的復調樂章,疫苗接種的接受、拒絕和猶豫等不同的聲音，共同組成了多元的健康風險認知的對話脈絡。HPV疫苗的對話仍然是“未完成的”,這種未完成的對話將有助于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的平衡,從而對人們防范健康風險有所助益。

注釋:

① [美]約翰·伯納姆:《什么是醫(yī)學史》,顏宜葳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40-41頁。

② Kleinman,A.TheIllnessNarratives:Suffering,HealingandtheHumanCondition.New York:Basic Book Publication.1988.pp.19-20.

③ Gorz,A.EcologyasPolitics.Montreal:Black Rose Books Ltd.1980.p.180.

④ Gabe,Jonathan.KeyConceptsinMedicalSociology.Thousand Oaks:Sage.2004.p.59.

⑤ Clarke,A.E.et al.Biomedicalization:TechnoscientificTransformationsofHealth,Illness,andUSBiomedicine.Amensan Sociological Review,vol.68,no.2,pp.161-194.

⑥ [美]約翰.奧尼爾:《身體形態(tài):現(xiàn)代社會的五種身體》,張旭春譯,春風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第123頁。

⑦ [美]蘇珊·桑塔格:《疾病的隱喻》,程巍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40頁。

⑧ Batt,Sharon,Abby Lippman.PreventingDisease:ArePillstheAnswer? Women and Health Protection in Collaboration with DES Action Canada.2002.p.1.

⑨ Pisciotta,Maura Kathleen.GenderingGardasil:FramingGenderandSexualityinMediaRepresentationsoftheHPVVaccine.Portland State University.2012.pp.115-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