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 智
人類媒介史不僅是一部媒介更迭的歷史,同時也是一部媒介融合的歷史。基于人類已有的媒介實踐,學界一般把媒介融合理解為媒介技術系統(tǒng)內部的融合。然而,如果立足當下最新媒介發(fā)展趨勢,媒介融合則不再局限于媒介自身即各種媒介技術形態(tài)的融合,而是擴展、深入到作為與媒介打交道的媒介使用(操持)者的人身上。從終極的意義上說,“媒介融合”之“融”是指媒介與人或人與媒介的融合,即媒介的人化和人的媒介化。在媒介融合向縱深發(fā)展的趨勢下,人與媒介相互趨近、互為彼此,合二為一而成為“媒介人”(mediator,或所謂“生物媒介”)?!懊浇槿恕?“生物媒介”)的行將面世標志著媒介深度融合時代的到來。
現(xiàn)代科技尤其是人工智能和基因編輯兩大科學和技術在當代社會迅猛發(fā)展并日益深入到人類生活的方方面面,不僅使物的特征出現(xiàn)了巨大的變化,人的性質也正在發(fā)生重大的改變。一方面,人工智能模擬人類有機體感官的身體體驗,賦予物以生物性和意識特征(包括理智能力即理性或邏輯思維能力和情感情緒),尤其是實現(xiàn)物的智能升級,形成“有機機器人”或“虛擬智能人”,使無機物有機化,使物在生理(生物性)和心理(精神性)兩個層面上都越來越趨近于人。譬如,賦予機器以生物性,制造出具有生物性功能的類人機器人,像美國新近開發(fā)出用活的生物細胞為材料的生物機器人;進而,這些新機器類人通過深度自主學習,未來不僅可能具有獨立意志和思想,更有可能會產生精神性的“自我”意識,從而成為人工自為者(agent)。另一方面,基因工程和人工裝置的應用使自然人成為一個人工合成體(又稱“賽博人”),即一個由人為設計而經過生理的和物理的雙重改變的新種類——從自然(生物)人轉變?yōu)楸环亲匀换?即技術化)的“物質人”“技術人”“合成人”或者說“自造人”。諸如,通過基因編輯的方式影響人的心理所倚賴的生物信息來源、改變人的遺傳信息結構即人的生物屬性,進而改變人的心理特征和理智能力;腦起搏器、心臟起搏器等人工裝置的植入因容納了非生物體而改變人的心理狀態(tài)(包括理智和情感)。由此可見,人在生理(生物性)和物理(物質性)兩個層面上都越來越趨近于物。綜合來看,人與物相互構建、構成,相互改造、改變,彼此成為對方的延伸和對方不可分割之要素,并成就對方之為對方的可能性。在物與人不斷相互趨近——物的人(性)化(anthropotropic)為人和人的物(性)化(materialization)為物——的跨物種演化進程中,人與物之間從目的—手段的對立走向互為目的和手段的互利共生(symbiosis),進而達到“共同生成”(becoming-with)。最終,人(高級生物有機體)與非人(non-human,無機物機器、生物及一般物等)之間的界限會變得日益模糊,且漸趨消弭。事實上,伴隨著腦—機(人腦與電腦)接口技術的不斷突破和腦機界面的逐漸消失,人與機器對話、互動,在相互作用、相互構成(互為嵌合)和共同升級、進化中終于融合、合一。由此,必然出現(xiàn)一種新型的人類——相對于現(xiàn)在的人類物種具有進化關系的未來的生命存在形式。
在人工智能、虛擬現(xiàn)實、物聯(lián)網等新技術風起云涌的第四次技術革命的推動下,伴隨著媒介技術日益轉變成大眾日常生活領域的普遍性實踐,人類進入到一個“萬物皆媒”(人亦為媒介)的泛媒化時代。其重要的時代表征是:萬物(包括人)的存在及其生命的本質不再在于其客觀物質性,也不再在于其主觀精神性,而在于其媒介性——更準確地說,是被媒介化性,即以被媒介所架構(framing)的方式存在著。對人來說,就是以被媒介所架構的方式存在于世,即所謂“媒介化(mediazation /mediatization)生存”。人因此而喪失了作為與物(對象、客體)相對立的主體性(地位)。在人的媒介化生存過程中,媒介與人或人與媒介相互趨近、相互內化,互為彼此、融為一體而具有同一性——媒介即為人,人亦為媒介。最終,人化的媒介或媒介化的人即“媒介人”或“生物媒介”得以面世。未來“人類”社會行將誕生一種新的社會“主體”(存在物)——“新人類”“后人類”(posthuman)①或所謂“超人類”(transhuman)②,他們便是這種媒介人。
人,從自然人到媒介人,大體要經歷一個從“去生物性”到“再生物性”的技術化處理過程,先是讓(自然)人脫離肉身(“離身”:祛除身體)而成為一種如“游魂”(discarnate spirit)般的純粹的精神存在——被電子化、信息化、數(shù)據(jù)化處理的“電子精神”“精神數(shù)據(jù)”“數(shù)字化的我”(“內在的我”“精神的我”)、“無形無象之人”(Discarnate Man)或非有機體的智慧“主體”——“2029年人類將能上傳大腦的全部信息,包括感受、記憶和秉性,即使肉體不復存在,我們的意識、思維和情感將在云端延續(xù)”③; 然后,把這種信息化“精神”注入新的生物體內,與新的生物特性重新組合成一個新人。這是一個先抽離出物質、肉體再賦予建立在生物基質上的自然性或物質性具身形象的再“具身化”過程。這同時也是人類身(身體)—心(心靈)的雙重技術化的過程,即主要由生物技術(如基因工程)來實施的人類自然身體及行為的技術化與由智能技術(如算法)來完成的人類智力(思維)和心靈(精神、情感)的技術化。通過對自然人類身心的雙重技術化處理,人將成為一個被高科技產品——諸如各種人造器官、人造血液、人造皮膚、人造肢體、人造基因、人造精神、人造大腦等——所全副武裝的人,由此,自然人演變成一種高度技術化的生物性存在(高級技術身體即智能身體或媒個化“存在”)——“媒介人”。
從自然人到媒介人的人類生命演化進程中,人類不斷地超越自身的生物極限——純粹的自然肉體及基于其上的本然性精神內涵都在變化。由于人工智能、基因工程的介入和人工裝置的植入,在自然(生物)進化和人工(技術)進化的雙重作用下,人(包括體能、智能、情感意志力等)不斷“增強”,人的性質包括生理性質和心理特性即身(肉體)—心(心智)兩個方面因此而不斷發(fā)生改變,以至于擁有一種全新的生物特性和截然不同的意識內容。至此,人在生物上的自我同一性和在精神上的自我同一性都不復存在。那么,性質改變后的人——媒介人,同性質改變前的人——自然人,是否是同一人呢,或者說,人的性質改變到何種程度上仍然是同一人,而改變到何種程度上就不再是同一人了呢?其判決性的臨界點到底在哪里?在此,人類所遭遇到的這個自我同一性即身份認同問題關涉到了人類思想史上著名的忒修斯悖論(Paradox of Theseus)即身份認同或替換的悖論(假定某事物的構成要素被置換后,它是否依舊是原來的物)。如同不斷維修和替換木板及零部件的忒修斯之船是否還是原來的那艘船,不斷改變生物和意識性質、特征的人是否還是原來的那個人,推而廣之,不斷改變生物性和精神性的人類是否還是人類,抑或變成“非人”或者“類人”?歸之,“媒介人”還是人嗎?
從根本上說,這里關涉到一個關于人的最基本的問題:“人是什么”,抑或,人之為人的終極依據(jù)是什么。人(human being),當然是有人性(human)的存在者(being)。而人之所以為人,當然在于人性(humanity)即人的性質,尤其是人的原(本)來、根本的性質(本性)或者說特有的性質(特性)。歸之,人在于人性,人即人性。關于人性,盧梭曾經宣稱人的原始狀態(tài)應該是“集一切于己身”的“純粹自然的人”;而在當今時代,人們之所以對人工智能和基因工程等生物技術進步所付出的代價、所引發(fā)的危機和所帶來的結局深表憂慮,其根本原因就是對人類作為技術性存在在今天面臨的自然人性(人的性質)改變、演化的恐慌和擔心。正如深刻地意識到“人類征服自然的最后一道界限”“人類第一次有機會改變人類的自然本性”的日裔美國政治學者福山(Fukuyama)所言:“終極意義上,毋寧說人們擔心的是,生物技術會讓人類喪失人性。這種根本的特質不因世事斗轉星移,支撐我們成為我們,決定我們未來走向何處。更糟糕的是,生物技術改變了人性,但我們卻絲毫沒有意識到我們失去了多么有價值的東西。也許,我們將站在人類與后人類歷史這一巨大分水嶺的另一邊,但我們卻沒意識到分水嶺業(yè)已形成,因為我們再也看不見人性中最為根本的部分?!雹茱@然,福山深恐于基因工程給未來后人類帶來的人性浩劫。對(現(xiàn)代)“技術統(tǒng)治”人類而人性“沉淪”提出最深刻批判的當屬后現(xiàn)代主義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Heidegger),他通過對“存在歷史”的哲思,揭示了自然人類(本性)被技術“框架”(Ge-stell)“促逼”(逼索,Herausfordern)即被“加工”“計算”和“規(guī)劃”的“退化”進程。⑤
幾乎所有的人性問題都關乎人文主義。所謂“人文主義”,就是主張完整(完好無損)的“人性”和對“理想的人”“完全的人”“完美的人”“完善的人”——歸根結底,“最具人性”的人(Humanitas)——的倡導、珍視和捍衛(wèi)。從這個意義上說,基于對普遍(普世或普適)而永恒的人性關懷的人本立場和人道取向,人文主義既是對人(類)自我的最基本的關懷,同時也是對人(類)自我的終極關懷。顯然,無論海德格爾還是福山都是反現(xiàn)代技術的人文主義者,同時也是對人類未來的悲觀主義者。他們對人類未來的悲觀態(tài)度乃出于對自然人性的改變(減損、淪喪和泯滅)的深切擔憂和恐懼。顯然,他們是以一種靜止、封閉或自然的眼光看待人性,因而把自然人性本質化(固化)或自然化——同時也是美化——為“永恒不變的人性”。正是在這種本質主義抑或自然主義的人性觀的支配下,傳統(tǒng)的人文主義者普遍視人性的一切改變、變化為退化,而倡導自然人性——“自然(不變)的就是好的”;甚至主張?zhí)与x、脫身于“塵世”,返璞歸真,回歸“伊甸園”,“回到古典(前現(xiàn)代)去”,以抵制、抗拒對自然人性的任何改變。面對人類技術化進程中自然人(類)及其性質——自然人性——的不可抗拒的非自然化亦即“退化”的宿命,這種抱持復古主義價值取向和田園牧歌式浪漫主義情懷的人文主義反思,向人們傳遞的是一種典型的悲觀主義人性觀。
在傳統(tǒng)的大眾傳播時代及更先前的人類傳播時代,作為信息傳遞工具的媒介始終是外在于人的,與人處于一種主客二元對立的關系。進入網絡傳播時代,伴隨著媒介技術的不斷發(fā)達和社會媒介化(mediatized)程度的不斷提高,在越來越強大的制度性媒介技術架構下,媒介與人之間的手段(工具)—目的的關系會發(fā)生顛倒,原本以自身為目的的“自為人”淪為作為結構性力量的媒介實現(xiàn)其自我發(fā)展邏輯的工具,承受著來自異己的媒介力量的反對、脅迫、架構和統(tǒng)制。這就是現(xiàn)代人所遭遇的超越社會制度的、最為普遍的異化。不過,即便是心理上被媒介所異化而精神性發(fā)生改變的人在很大程度上也依然是自然人,因為其作為自然生命的人本身的一種最根本性質——生物性——并未發(fā)生根本的改變。也就是說,人的人之為人的自我同一性并未受到根本的損害。
進入媒介深度融合時代,伴隨著人不斷物化為媒介的進程,一方面,人與媒介之間的對抗性關系進一步加劇,人的異化趨于全面、深刻,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但是另一方面,由于人不斷物化為媒介的過程同時也是媒介不斷人化為人的過程。在人的物化與物的人化的雙重轉化而合二為一的過程中,一直作為主體的人首次成為被自我對象化和工具化(用于自身所規(guī)定的目的)的客體——“主體媒介”;而一直作為人的對象化工具的“為他者(為人)”的媒介首次成為以自身為目的的“自為的存在”主體——“媒介主體”。作為人物化和物人化的最終產物,“媒介人”(“生物媒介”)既是自身的“主體”,又是自身的“客體”,是主體和客體融為一體的客體化“主體”抑或主體化“客體”——其實,不再存在真正的主、客體,因為主、客體在融合中同時被消解。換而言之,“媒介人”既是媒介的主人,也是媒介本身,因而,它既表現(xiàn)為人的特征,也表現(xiàn)出物的特征,同時呈現(xiàn)出自主、自為與自然、自在的兩個截然對立而又相輔相成的方面。至此,從積極方面看,(媒介)人因為把媒介納入自身并內化為自己,而不再有媒介外在于人而與之相對立。因而,“媒介人”自身不再遭受與作為他者的媒介之間目的—手段(工具)的關系顛倒所產生的異化??梢?在媒介深度融合時代,(自然)人的異化全面完成之日就是其異化徹底終結之時。但無論如何,這個既為媒介又是人的“媒介人”不再是自然人,因為其作為自然(生物)生命的人本身的諸多基本性質——無論是生物性還是基于生物性之上的精神性——統(tǒng)統(tǒng)都發(fā)生了根本性的改變。
至此,到底如何看待人的生物限度和精神限度不斷被超越而引發(fā)的人的性質(人性)的不斷改變呢?如何面對與當下的人類物種具有進化(抑或退化)關系的未來的生命存在形式呢?如果說傳統(tǒng)的人文主義是朝向過去或歷史的,它信奉和恪守著自然的人類生命和自然的人性,那么,今天面對人類自然生命力或精神生命力不斷衰減、人類生命本體不斷被技術化改變,人類自身行將達至一個根本性的關節(jié)點或者說進入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臨界狀態(tài)——成為人(to be human)抑或成為“非人”(to be non-human)即“人”將不再是“人”,人文主義還有存在的理由和依據(jù)嗎?倘若還有,未來的人文主義該有何種內涵和價值取向?
從根本上說,這里所涉及的根本問題仍然在于,如何看待和判定人類從自然人到媒介人的演變或演化過程,這是一個人類的進化(發(fā)展)還是退化(衰退)過程?它表征和預示的是人類(生命)的終結還是再生?迄今為止的人文主義都以現(xiàn)成、既有的人——自智人誕生以來從未經歷過生理性質(生物性)和心理性質(精神性)上的重大改變的人——為對象;而在當下,人類的生理和心理性質正在面臨根本性的改變,作為人與非人共生、共融產物的“媒介人”的出現(xiàn)表明“人”的概念將不得不被重新定義,以(自然)人為出發(fā)點或中心的本體論假設(人本論)將在媒介深度融合時代徹底失去其存在的現(xiàn)實依據(jù)。由此,以人本主義或人類中心主義為本體論基礎的傳統(tǒng)人文主義將面臨嚴峻挑戰(zhàn)。
傳統(tǒng)的本體論,無論是人本主義本體論(人本論)還是物本主義本體論(物本論)抑或神本主義本體論(神本論),都是實體本體論,因為無論是“人”“物”還是“神”都被當作獨立自在的、具有內在本質屬性的實體看待,都被視為最本源、最具實在性的東西。然而,世間萬物,本是無物常駐,尤其是在“流動”的網絡傳播構建的后現(xiàn)代社會里,“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或都趨于“煙消云散”,唯一能剩下的或許是某種(些)關系或連接——整個世界日益凸顯為一張關系(連接)網絡。世界上,真正實在的東西并非物,而是關系。一切都產生、生成于關系,是關系建構、成就了物,而不是物結構、構成了關系。從哲學本體論的意義上講,越來越相互聯(lián)系和相互依存的當今世界越發(fā)顯示出:“關系先于存在”,即先有某物置身于其中的關系,而后才有某物的存在及其所有屬性;而并非“存在先于關系”,即先有某物的存在(屬性),而后某物才擁有其關系。這是因為,萬事萬物(包括人)的存在(即身份內涵)要由其所處的關系來賦予和界定,其所擁有的利益(需求)也只有在關系中才能被確定——“關系”決定“是什么”和“有什么”。一個事物若脫離了關系或者說處于關系之外,就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能擁有。換而言之,“存在”即為“關系”,“關系”之外,毫無他物(“存在”)。譬如人,一旦脫離了社會關系,其肉身、心靈、體力、智力、意志力等一切所有物都毫無意義——更別說金錢、財富、榮譽、地位等身外之物了。沒有什么東西是人絕對自持自居、自我占有的,一切都倚賴和維系于人的社會關系。正因此,所謂的人的“本質”(其實,人是沒有固定不變的本質的),無非是其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歸之,“人”即為其“關系”。就人類世界而言,所有的物(包括時間和空間)都是社會關系中的物,所有的肉身或精神都是具有社會關系性的肉身或精神,因而都具有社會性、歷史性、文化性和倫理性。相對于關系的先在性、本源性,任何個體、群體都徹底喪失了獨立自在性或客觀實在性??傊?相比于個體或群體等“實體”,“關系”才具有真正的本體性意涵和本體論上的優(yōu)先性。這種以關系為本體的本體論可以被稱為關系本體論。
在關系本體論的觀照下,作為個體的人,不再是傳統(tǒng)人本主義意義上具有內在固有本質且絕對高于或優(yōu)于“他者”(“非人”,如物或機器)的實體性“存在”,而是一種置身于社會關系中、一切由社會關系所規(guī)定和決定的關系性“存在”。人之所以為人,人得以擁有“做人的資格”,其存在(生存)或安身立命的依據(jù)不在于持有某種固定不變的性質——無論是生物性抑或精神性,亦不在于作為某種特殊的生物實體或精神實體,而在于其在社會實踐活動中的社會關系性(倫理或人倫⑥性)。人的社會關系性(倫理性)才是人的本性或特性。換而言之,所謂“人性”,不是人的生物性(生理性),也不是其精神性(心理性),當然也不是人的物質或技術性(物理性),而是人的社會關系性(人倫/倫理性)。從這個意義上說,人性與人的社會關系性(倫理性)相同——人性即為人的社會關系性(人倫/倫理性)?;谌酥詾槿嗽谟谌诵?只要人性——人的社會關系性在,“人”就在;只要人的社會關系不變,“人”就不變。由此可知,人,無論在生理或心理層面上其性質發(fā)生多大程度的改變,只要仍處在社會關系網絡中,因而其倫理或人倫的維度沒有喪失,就仍不失為人——人之為人的存在理據(jù)依然是充分的。
若以關系本體論來觀照未來人類或媒介的“現(xiàn)實”,作為“人”與“媒介”的深度融合,“媒介人”即為“媒介人關系”——在智能具身(肉身、切身)性(embodiment)、情境化、沉浸式的媒介人(生存)實踐中構成的關系。因而,處于關系中、乃至于自身就是關系的媒介人依然是“在世存在”的。媒介人既是數(shù)字化生存、智能化生存,同時又是網絡化生存。從自然人到媒介人的人類生命演化進程中,人的生物性和精神性雖然或因自然生命力或因精神生命力的衰減而發(fā)生改變甚或減損,或者說,所謂的自然人性和精神人性均遭到損害——其實,原本就不存在盧梭宣稱的“純粹自然的人”,但只要“媒介人”還置身于“社會”——為“媒介(人)”自身所架構的高度媒介(人)化社會即“(媒介)人類社會”——中,置身于社會關系(連接)網絡之中,只要“媒介人”不把——也不可能把——自身孤立化為沒有窗戶的“單子”或純凈化為“缸中之腦”⑦或隱形人,其真正的人性——社會人性即人的社會關系性或倫理性——會依然存在,并不會發(fā)生根本的改變,而且可能無限存續(xù)下去。因而,媒介人就仍然會是“(新)人”,是“(新)人類社會”中的一員。若此,只要“媒介人”(關系)尚且作為“人”的社會關系性或人倫/倫理性得以存續(xù),未來人類就可避免遭遇到自我同一性即自我身份認同的人文主義危機。
誠然,自人類誕生以來,首要地作為社會性和社會化的動物(按亞里士多德的理解),人恰恰是在社會關系(包括人際關系、群際關系、國際關系等各種關系形態(tài))不斷進化(優(yōu)化)的過程中逐漸發(fā)展其人性的——人性(內涵)一直在變化,但從未消亡,其“人性化”趨勢也從未改變。由此觀之,目前人類所面臨和正在經歷的人性變化無非是人類進化過程中的一種持存狀態(tài)的延續(xù)。人類正在發(fā)生的從自然人到媒介人的演變,正是自然人通向理想人的一個階段或環(huán)節(jié),或者說,是自然人提升為理想人的一級階梯。與之相伴的是,人之所以為人的人性日趨發(fā)展為只在于社會性或“人倫性”(倫理性)的“后人性”(post-humanity)。這種“后人性”的人倫、倫理內涵將由“人”的人際交往規(guī)范轉換成“媒介人”的“人際”交往規(guī)范(至于其具體的規(guī)定,則在“媒介人”編織現(xiàn)實與虛擬雜糅的關系網絡的智能身體實踐中已經初見端倪)。至此,主張和捍衛(wèi)人性的人文主義精神并不會消逝,而只會以一種新的關系(非實體)為本位的形式得到弘揚。未來捍衛(wèi)“最具人性”的“人”的人文主義將凸顯為一種保守、恪守“媒介人”人倫的精神。因而,從根本上說,未來的人文主義就是人倫主義。
“媒介人”時代的新人文主義必須朝向未來,面向人類的未來發(fā)展方向,憑借人的高度自覺性和自反性意識,重新理解人及其性質——人性——演進的意義,以一種開放的姿態(tài)持續(xù)關切和容納人性內涵的不斷更新、重鑄、改造(視之為升級和優(yōu)化),同時堅守人的社會倫理家園即人之為人的最后邊界,確保向媒介人的進化沿著人性化(人倫化)的方向發(fā)展——使智能技術和生物技術等新技術發(fā)展始終以社會人性(人倫性)為主導,以符合和滿足人性化即人的人倫化需求為理性選擇標準,以此來實現(xiàn)對人類未來生命的終極關懷。
面對人類科學技術的無限發(fā)展,自然人類被技術化或非自然化的限度何在?如何捍衛(wèi)未來的人性?不同于傳統(tǒng)人文主義的消極、保守和乏力,未來人文主義應該是積極應對、有所作為于“媒介人”的蓬勃興起。為此,即尚未成為“媒介人類”的當下人類所要做的是:對人之為人的人性——社會人倫性(倫理性)予以界定和確認,對人類生命的未來形態(tài)做出合理的想象和規(guī)范,乃至于在全球范圍內促成人類生命共商機制的構建,并力求形成一套可以預測和引導包括人工智能和基因工程等在內的科學技術發(fā)展及其人化應用符合全球社會倫理即普世(普遍)地“人性化”的新人類生命規(guī)劃。
可以預期,伴隨著生物技術和人工智能的突飛猛進,在人類試圖超越普通“人”的概念而變成另一種更好、更高級的生命存在的生命升級驅動之下,這個從自然人到媒介人的人類演化(進化)進程是永無止境的。人類始終走在不懈地追求人性完善、最大限度地實現(xiàn)人性潛能的路途中。鑒于此,以關系本體論為基礎的人倫主義觀之,關切、維護和捍衛(wèi)“媒介人類”自我認同、尊嚴、價值及人倫命運的人文主義精神是歷久彌新的。
注釋:
① 20世紀80年代以來,西方學者哈拉維(Donna Haraway)的“賽博格宣言”(1985)、妮可思(Steve Nichols)的《后人類宣言》(1988)、佩佩雷爾(Robert Pepperell)的《后人類條件》(1995)、海勒(Katherine Hayles)的《我們何以成為后人類》(1999)以及布拉伊多蒂(Rosi Braidotti)的《后人類》(2013)等論文和著作相繼提出了以人與“非人”(機器或動物和一般的物等)之間“共生”“融合”為本質特征的“后人類”概念。
② 1998年,一群來自不同國家的作者共同起草了《超人類主義宣言》,該宣言構想了通過新技術的應用,實現(xiàn)人類增強,即在未來不斷拓展和實現(xiàn)目前大部分尚未實現(xiàn)的人類或人性潛能以及人的存在狀態(tài)的驚人的和超越性的增強,甚或達至永生。該宣言蘊含著“超人類”概念。參見http://humanityplus.org/philosophy/transhumanist declaration/。
③ [美]庫茲韋爾:《奇點臨近:2045年,當計算機智能超越人類》,李慶誠、董振華、田源譯,機械工業(yè)出版社2011年版,第119頁。
④ [美]福山:《我們的后人類未來:生物技術革命的后果》,黃立志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101頁。
⑤ [德]海德格爾:《技術的追問》,載孫周興選編《海德格爾選集》,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6年版,第924-954頁。
⑥ 在此文中,“人倫”是指一般意義上的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系,而不是特指中國封建禮教所規(guī)定的尊卑長幼之間的人際關系,如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的關系。
⑦ “缸中之腦”(Brain in a Vat)是當代美國新實用主義哲學家希拉里·普特南(Hilary Putnam)提出的一個知識論上的理論假想和思想實驗:一個人(可以假設是自己)被邪惡科學家實施了手術,他(她)的腦被從身體上切了下來,放進一個盛有維持腦存活營養(yǎng)液的缸中。腦的神經末梢連接在計算機上,這臺計算機按照程序向腦傳送信息,以使他(她)保持一切完全正常的幻覺。參見普特南:《理性、真理與歷史》,童世駿、李光程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