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建偉
(安徽科技學院 人文學院,安徽 鳳陽 233100)
海涅思想上復雜多變、政治上搖擺不定、信仰上矛盾多元,卻是馬克思的終生摯友。海涅是馬克思論著中經常出現的名字,也是“唯一始終為馬克思所承認在文學上有偉大成就的人”。(1)柏拉威爾:《馬克思和世界文學》,梅紹武等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2年,第202頁。馬克思高度贊揚海涅,既包括對后者文字風格與文學觀念的認可,也涵蓋對其創(chuàng)作個性及藝術趣味的肯定,更蘊藏對海涅歷史遠見和斗爭精神的服膺。馬克思何以高度贊揚海涅,從這一問題切入,或可厘清兩人在創(chuàng)作、生活與革命斗爭中的相互影響,探尋二人從文藝思想、歷史觀念到斗爭精神的多重契合,也可加深我們對革命與文藝、革命家與文學家的多元關系之理解。
馬克思十分欣賞海涅,一度借鑒其寫作風格,并經常引用、化用其詩文。馬克思早期詩歌《騎士格魯克的阿爾米達》頗有海涅《旅途景色》的諷刺韻味;小說《斯科皮爾昂和費利克斯》則直接“借助海涅的文學形式來談論政治事務”。(2)柏拉威爾:《馬克思和世界文學》,梅紹武等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2年,第22頁。至于《共產黨宣言》《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與《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等理論著作,更是常見海涅《德意志,一篇冬日童話》等作品的影子。按照利奧波德略顯夸張的說法,海涅“對馬克思的影響貫穿了馬克思的所有作品”。(3)大衛(wèi)·利奧波德:《青年馬克思——德國哲學、當代政治與人類繁榮》,劉同舫等譯,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28頁。
馬克思高度贊賞海涅的作品,首先是因為它與自己的文學觀念高度契合。馬克思對文學有著深入思考,他肯定現實主義,喜歡充滿熱情與真實的表達,欣賞富于獨創(chuàng)性、形式美和韻律美的作品。正如柏拉威爾所言,馬克思認為“文學應當接近真實和實際領域,而不應漫無邊際地飛馳遐想;文學應具有形式、尺度和凝練……修辭的把戲不能代替詩意的幻想……”,(4)柏拉威爾:《馬克思和世界文學》,梅紹武等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2年,第26頁。海涅的詩文正以此著稱。在早期散文《哈爾茨山游記》中,海涅就“接近真實和實際領域”,他同情底層礦工,抨擊剝削階級,揭示出德國充滿矛盾與危機的真相;其更為成熟的《德意志,一篇冬日童話》以及《西里西亞織工之歌》等作品,則旋律優(yōu)美,“具有形式、尺度和凝練”,也更貼近現實、充滿戰(zhàn)斗精神。
馬克思與海涅都提倡繼承歷史、面向生活的現實主義文藝,都反對當時盛行的浪漫主義。18、19世紀之交,德國浪漫主義風靡一時。馬克思曾對浪漫主義有過興趣,但很快就意識到,浪漫主義在政治上反對法國大革命,敵視進步力量;在思想上青睞費希特唯心主義,鼓吹“反理性”與無限膨脹的“自我”;在題材上逃避現實,耽于虛幻的想象,宣泄封建貴族的絕望頹廢情緒。因此,他對浪漫主義逐漸產生懷疑,并批評其缺乏個性,“是帶有傾向的詩篇”。(5)馬克思:《評普魯士最近的書報檢查令》,《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中央編譯局譯,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年,第26頁。在《法的歷史學派的哲學宣言》中,馬克思不無惋惜地指出,歷史學派沉溺于浪漫主義,被“浪漫性用幻想的雕刻裝飾”,充滿“反歷史的幻覺、模糊的空想和故意的虛構”。(6)馬克思:《法的歷史學派的哲學宣言》,《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中央編譯局譯,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年,第105頁。馬克思認識到浪漫主義的混亂與危害,海涅則覺察到浪漫主義“復古”口號中的缺陷,一針見血地指出浪漫主義不過是“從基督的鮮血里萌生出來的受難之花”。(7)海涅:《海涅全集》第8卷,孫坤榮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13頁。海涅進而指出,浪漫主義者“想摧毀歌德的藝術王國”,(8)海涅:《海涅全集》第8卷,孫坤榮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11頁。而歌德卻“滲透了反抗當時整個德國社會的叛逆的精神”。(9)恩格斯:《德國狀況》,《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中央編譯局譯,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634頁。海涅強烈反對浪漫派的倒行逆施,積極為歌德聲辯,捍衛(wèi)歌德以來的現實主義傳統(tǒng)。在對浪漫主義的批判中,海涅顯示出精準的批評眼光,把握了歷史發(fā)展的趨向。馬克思對此稱贊道,盧格“所以也勇敢地反對浪漫主義精神,正好是因為海涅在‘浪漫主義學派’中用文學的方式早已給它送了終”。(10)馬克思、恩格斯:《流亡中的大人物》,《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8卷,中央編譯局譯,北京:人民出版社,1961年,第307頁。
需要指出的是,海涅從浪漫主義受益匪淺,其詩作也不乏浪漫情懷,他對于浪漫主義并非全盤否定,而主要針對其神秘傾向和懷古幽情。海涅在《論浪漫派》中指出,浪漫派過分夸大基督教的成就,他們以尊崇教義為幌子,實質是為中世紀文藝招魂。基督教自有其歷史價值,但是當它過度崇拜上帝之后,就阻礙了歷史的發(fā)展,這才引起了宗教改革和文藝復興。海涅對浪漫派既有批評又有肯定,頗具辯證意味;對于大文豪歌德,他也秉持這一觀念。海涅稱贊歌德是“文學界的君王”,(11)海涅:《海涅全集》第8卷,孫坤榮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55頁。卻對其缺點也并不諱言:歌德蟄居多年,“成了一個冷漠主義者,不去從事人類的最高利益的研究,而只從事于藝術玩意、解剖學、色彩學、植物學和云霧觀察”。(12)海涅:《海涅全集》第8卷,孫坤榮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52頁。海涅特別強調,上述批評只針對歌德的庸人氣息,“歌德作為詩人我從未攻擊過他,我攻擊的只是他這個人?!?13)海涅:《海涅全集》第8卷,孫坤榮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56頁。恩格斯曾對歌德有著名評價:“歌德有時非常偉大,有時極為渺??;有時是叛逆的、愛嘲笑的、鄙視世界的天才,有時則是謹小慎微、事事知足、胸襟狹隘的庸人?!?14)恩格斯:《詩歌和散文中的德國社會主義》,《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中央編譯局譯,北京:人民出版社,1958年,第256頁。不難發(fā)現,在對歌德的認識上,海涅與馬克思、恩格斯的觀點是高度一致的。
海涅與馬克思都反對脫離現實的藝術創(chuàng)造,甚至于照搬古代藝術。耶拿派詩人蒂克癡迷中世紀文學,照搬中世紀藝術,結果喪失了藝術個性,“差不多變成一個孩子,滿口咿呀兒語”。(15)張玉書:《海涅選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第32頁。海涅對蒂克的遭遇表示同情,馬克思則對此作出合理解釋。馬克思認為,古代藝術所處的時代一旦過去,藝術土壤也隨之消失,后人僅憑模仿便難以再現其魅力,“在藝術本身的領域內,某些有重大意義的藝術形式只有在藝術發(fā)展的不發(fā)達階段上才是可能的”。(16)馬克思:《經濟學手稿(1857-1858年)》,《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中央編譯局譯,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48頁。馬克思以古希臘藝術為例,指出它“是這個社會階段的結果,并且是同這種藝術在其中產生而且只能在其中產生的那些未成熟的社會條件永遠不能復返這一點分不開的”。(17)馬克思:《經濟學手稿(1857-1858年)》,《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中央編譯局譯,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50頁。如果人們強行恢復古代藝術,“就會墜入萊辛巧妙地嘲笑過的十八世紀法國人的幻想。既然我們在力學等方面已經遠遠超過了古代人,為什么我們不能也創(chuàng)作出自己的史詩呢?于是出現了《亨利亞特》來代替《伊利亞特》”。(18)馬克思:《剩余價值理論》,《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6卷(第1冊),中央編譯局譯,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296頁。馬克思進而指出,文學的產生與經濟社會條件密不可分,特定的藝術形式只能在特定的物質條件下產生,人們也必須在物質生產的基礎上去理解與之相適應的精神生產。海涅從蒂克的遭遇中注意到時代與藝術的關系,他的文學評論就常常結合經濟基礎與物質生產展開。海涅指出,德國政治混亂,經濟落后,資產階級力量弱小,無力進行現實斗爭,只有在精神領域發(fā)起革命;法國大革命爆發(fā)后,德國知識分子以拿破侖為武器,努力突破封建意識禁錮,這才形成了浪漫主義。也即,浪漫派源于法國大革命的激發(fā),也受到德國社會精神氣氛的影響與限制,才顯得異常復雜。
馬克思贊賞獨特的藝術個性,反感傾向化詩人,他因此批評拉薩爾“席勒式地把個人變成時代精神的單純的傳聲筒”。(19)馬克思:《馬克思致斐·拉薩爾(1859年4月19日)》,《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9卷,中央編譯局譯,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574頁。海涅也提倡作家寫出真性情,不要盲從潮流與傾向。海涅批評弗賴利格拉特的《摩爾王》是傾向詩的代表,批評盛極一時的所謂政治詩不過是“模糊而又無益的激情,無用的狂熱的霧靄”。(20)海涅:《海涅全集》第4卷,潘子立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4-5頁。對于老朋友斯塔爾夫人,海涅也不留情面:“她一旦熱衷于一個對她完全陌生和難以理解的流派,一旦由于贊美這個流派而助長了某種與她新教的明朗傾向直接矛盾的教皇極權主義的傾向時,她的書便顯得微不足道,不堪卒讀。”(21)海涅:《海涅全集》第8卷,孫坤榮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12頁。
1842年,海涅更直接以《傾向》一詩諷刺當時空喊口號的傾向詩:
別再像維特似的情話纏綿,
他只為了綠蒂情如火燃——
你應當告訴你的人民
鐘聲如何敲響,
對他們講匕首,講利劍!
不該再是柔和笛聲,
田園心境——
應該是祖國的喇叭,
加農炮,臼炮,
吹,震,轟,殺!(22)海涅:《海涅全集》第2卷,胡其鼎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302-303頁。
“如果把盧梭、伏爾泰、霍爾巴赫、萊辛、海涅和黑格爾結合為一人,那么結果就是一個馬克思博士。”(23)海因里?!じ衲房品颍骸恶R克思傳》,易延鎮(zhèn)、侯煥良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78年,第24頁。莫澤斯·赫斯意在表明馬克思的博學,卻也暗示了馬克思與海涅的某種相通。事實上,馬克思和海涅不僅在文藝思想上多有類似,在哲學思想上也有多重契合,當然,這種契合在思想深度、分析維度、批判力度等方面皆有不同。
貨幣作為人類歷史上偉大的發(fā)明,曾吸引許多學者與作家對其奧秘進行探索。海涅在參觀貨幣鑄造時,曾充滿感慨地寫道:“你將引起多少好事,多少壞事!你會怎樣去庇護罪惡,修補道德,將怎樣被人愛,然后又被人詛咒!你會怎樣助長荒淫、茍合、欺騙和謀殺!你將無休止地在世上游蕩,經過純潔的手和骯臟的手,歷盡人世滄桑,直至沾滿罪惡……”(24)海涅:《海涅全集》第5卷,章國鋒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16頁。海涅無意間觸及了貨幣的本質力量與特性。與他文學性的泛泛而談不同,馬克思則花費了許多精力來研究貨幣。馬克思指出,貨幣消除了人與人之間的差異,抹殺了人類的個性,“正如商品的一切質的差別在貨幣上消滅了一樣,貨幣作為激進的平均主義者把一切差別都消滅了”。(25)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中央編譯局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55頁。這也使得人際關系產生異化:“貨幣作為純抽象財富——在這種財富形式上,任何特殊的使用價值都消失了,因而所有者和商品之間的任何個人關系也消失了——同樣成為作為抽象人格的個人的權力,同他的個性發(fā)生完全異己的和外在的關系。但是貨幣同時賦予他作為他的私人權力的普遍權力?!?26)馬克思:《經濟學手稿(1857-1858年)》,《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下),中央編譯局譯,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453-454頁。也就是說,作為一般等價物的貨幣在面對所有者(人)與商品時,同時改變了二者的屬性,前者失去了人的豐富性,后者失去了使用價值的一般性。同時,人憑借貨幣的交換功能可以獲得原來沒有的特性,從而擁有額外的能力。不過,這種能力有時與人性相悖,致使人際關系偏離原有軌道,成為對抗人類的力量:“金錢是財產的最一般的形式,它與個人的獨特性很少有共同點,它甚至還直接與個人的獨特性相對立”。(27)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第一卷)》,《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中央編譯局譯,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年,第254頁。至此,貨幣擁有了拜物教性質:“貨幣,因為具有購買一切東西、占有一切對象的特性,所以是最突出的對象。貨幣的這種特性的普遍性是貨幣的本質的萬能;所以它被當成萬能之物。”(28)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中央編譯局譯,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150頁??梢?,對于貨幣的“占有一切對象的特性”的認識,海涅與馬克思可謂異曲同工。
在《論德國宗教和哲學的歷史》中,海涅高度評價康德,“如果人們把羅伯斯比爾與伊馬努埃爾·康德相比較,那么人們確實對馬克西米利安·羅伯斯庇爾給予了過多的榮譽”。(29)海涅:《海涅全集》第8卷,孫坤榮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273頁。在海涅看來,當歐洲大陸暴發(fā)資產階級革命之際,弱小的德國資產者“只是用抽象的思維活動伴隨了現代各國的發(fā)展,而沒有積極參加這種發(fā)展的實際斗爭”。(30)馬克思:《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中央編譯局譯,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年,第462頁。因此,與法國大革命同時發(fā)生的,是康德等人發(fā)起的哲學革命。法國大革命消滅了現實中的敵人,康德消滅了思想上的敵人,康德“破壞性的、搗碎世界的思想”對西方傳統(tǒng)猛烈攻擊,動搖了西方的文化根基,因此,“在恐怖主義上遠遠超過了羅伯斯比爾”。(31)海涅:《海涅全集》第8卷,孫坤榮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274頁。同樣地,馬克思也非常重視康德,在《法的歷史學派的哲學宣言》中,馬克思將康德哲學視為“法國革命的德國理論”,(32)馬克思:《法的歷史學派的哲學宣言》,《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中央編譯局譯,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年,第100頁。指出其革命內涵源于實踐理性:“18世紀末德國的狀況完全反映在康德的‘實踐理性批判’中”。(33)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第一卷)》,《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中央編譯局譯,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年,第211頁。馬克思也指出,康德只是單純地從道德角度去理解大革命,他的實踐理性真實反映出小資產階級的軟弱:“當這種強有力的資產階級自由主義的實踐以恐怖統(tǒng)治和無恥的資產階級鉆營的形態(tài)出現的時候,德國小資產階級就在這種資產階級自由主義的實踐面前畏縮倒退了”。(34)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第一卷)》,《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中央編譯局譯,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年,第213-214頁。經過深入思考,馬克思“揚棄了康德的‘實踐理性’概念,從中剝離出‘實踐’概念,并賦予它以新的內涵”。(35)俞吾金:《從康德到馬克思》,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550頁。海涅與馬克思都注意到了康德的重要性,認為他不僅是世界哲學史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更標志著人類思想在暴力革命與柔性改良、倫理道德與階級斗爭的博弈中進入新時代。
海涅受到法國資產階級民主觀念的熏陶,早期作品經常流露出同情底層人民、歌頌底層人民的樸素思想:
牧童是一位國王,
寶座是綠色的山崗,
頭頂上巨大的太陽,
是他沉重的金冠。(36)海涅:《海涅全集》第5卷,章國鐸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39頁。
在與馬克思的交往中,海涅先后完成《國王路德維希的頌歌》《時事詩》《德意志,一篇冬日童話》等作品,其樸素的階級思想逐漸具有共產主義色彩。海涅揭露德國的腐朽本質,批判德國人的劣根性,諷刺基督教和御用文人的無恥,他筆下的德意志“喝得醉如泥”,(37)海涅:《海涅全集》第2卷,胡其鼎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301頁。是個“顛倒的世界”,(38)海涅:《海涅全集》第2卷,胡其鼎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312頁。國王是“獸奸老人”和“無聊傻瓜”。(39)海涅:《海涅全集》第2卷,胡其鼎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306頁。至此,海涅一掃早期的憂郁和夢幻氣質,更加關注現實、針砭時弊、剛健有力。
1844年6月,西里西亞紡織工人爆發(fā)起義,馬克思稱之“具有如此的理論性和自覺性”,(40)馬克思:《評“普魯士人”的“普魯士國王和社會改革”一文》,《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中央編譯局譯,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年,第483頁。海涅也立即創(chuàng)作了著名的《西里西亞織工之歌》:
陰郁眼里無淚水,
紡織機旁我們咬牙切齒呈怒容,
德意志啊,我們替你紡織裹尸布,
我們織進的詛咒有三重----
我們織布,我們織布!(41)海涅:《海涅全集》第2卷,胡其鼎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348頁。
海涅不僅詛咒基督教和反動政府,還以“紡織裹尸布”預言工人階級是資本主義社會的掘墓人。在《共產黨宣言》中,馬克思曾對工人階級“掘墓人”身份有過精彩論述。馬克思回溯資本主義誕生的歷史,指出產業(yè)工人與資本主義生產相伴相生,前者創(chuàng)造出豐厚的物質財富,卻在階級壓迫中陷入困境。而工人一旦覺醒,就將推翻不合理的制度,因此,資本主義生產出工人,也意味著“首先生產的是它自身的掘墓人”。(42)馬克思、恩格斯:《共產黨宣言》,《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中央編譯局譯,北京:人民出版社,1958年,第479頁。由于對無產階級歷史作用的深刻洞見,馬克思高度贊賞《西里西亞織工之歌》“是一個勇敢的戰(zhàn)斗的呼聲。……無產階級在這支歌中一下子就毫不含糊地、尖銳地、直截了當地、威風凜凜地厲聲宣布,它反對私有制社會”。(43)馬克思:《評“普魯士人”的“普魯士國王和社會改革”一文》,《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中央編譯局譯,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年,第483頁。
在長詩《德意志,一篇冬日童話》里,海涅的共產主義理想更是呼之欲出:
一首新的歌,更好的歌,
啊,朋友們,我要為你們譜寫!
我們要在地面上,
建造起人間天堂。
我們要幸??鞓?,
不愿再忍饑挨餓;
勤勞的雙手掙得的成果,
不應被懶惰的肚皮吞沒。(44)海涅:《海涅全集》第4卷,潘子立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136頁。
不難看出,“人間天堂”已十分接近共產主義社會的構想??梢姡谂c馬克思的密切交往中,海涅已生出共產主義思想的萌芽。由于種種原因,海涅對共產主義未能深入了解,一度擔憂共產主義者將“摧毀藝術世界”。(45)海涅:《海涅全集》第10卷,金海民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11頁。但是,海涅對共產主義始終抱有信心,19世紀50年代,共產主義只是新生事物,海涅卻公開聲明“未來屬于共產主義者”,(46)海涅:《海涅全集》第10卷,金海民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11頁。這既需要勇氣,也充滿遠見卓識,表明海涅與馬克思政治思想的高度契合。
1843年,馬克思與海涅相識。時年25歲的馬克思初出茅廬,46歲的海涅已是名滿歐洲的大詩人,但思想、地位與年齡的鴻溝并未妨礙二人的友誼。馬克思離開巴黎時就痛苦地寫道:“在要離別的人們中間,同海涅離別對我來說是最難受的?!?47)馬克思:《馬克思致亨·海涅(1845年3月24日)》,《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7卷,中央編譯局譯,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457頁。馬克思與海涅相互尊重賞識,除了文學觀念與政治思想的相通,更有斗爭精神的契合。
海涅的斗爭精神為馬克思所深深服膺,他寫道:“如果我有我的朋友亨·海涅那樣的勇氣,我就要把耶利米先生稱為資產階級蠢才中的一個天才?!?48)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中央編譯局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704頁。海涅自詡“自由的萊茵河的更為自由的兒子”,(49)海涅:《海涅全集》第4卷,潘子立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132頁。終生為“充分的自由權利”斗爭。(50)海涅:《海涅全集》第2卷,胡其鼎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288頁。在科學社會主義出現之前,海涅已開始使用樸素的辯證法,并從哲學高度為革命作了思想和理論上的準備。這一時期,海涅自覺履行知識分子角色,孤身對抗反動政府,彰顯可貴的斗爭勇氣。1830年,法國七月革命爆發(fā),海涅激動地呼喊:“我是革命的兒子,我又重新拿起所向披靡的武器……我渾身變成了劍和火焰?!?51)海涅:《海涅全集》第9卷,趙登榮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1頁。作為時代的先知,海涅是孤獨的,但他始終蔑視對手,“把全部無言的輕蔑奉送給那些毫無氣節(jié)的無賴,他們或者出于卑劣的忌妒心,或者從骯臟的私人陷害出發(fā),在公眾輿論中想方設法敗壞我的聲譽”。(52)海涅:《海涅全集》第4卷,潘子立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133頁。
對于不合理的書報檢查制度,海涅向來反對與鄙視:“蠢人,你們就會在箱里搜尋!你們什么也發(fā)現不了!隨我旅行的禁運品,隱藏在我的頭腦?!龅┑牟貢?,還不如它要命。”(53)海涅:《海涅全集》第4卷,潘子立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139-140頁。海涅充滿斗爭智慧,他在《思想·勒格朗集》中巧妙采用游記的形式,成功躲過了敵人的檢查。對于擁護檢查制度的所謂自由派,海涅則勇敢揭穿其虛偽本質:“民族主義偽君子正與政府聯(lián)手,既享受書報檢查的寵愛與尊敬,又可以為日報定調,攻擊他們的、同時也是他們至高無上的主子們的敵人”。(54)海涅:《海涅全集》第4卷,潘子立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132頁。
對于盛行的宗教觀念,海涅也嚴加批判。他揭穿基督教的欺騙伎倆,暴露其麻醉人民意志、瓦解人民斗志的陰謀。在《盧卡城》中,海涅描述了病態(tài)的教士、無聊的宗教禮儀、陰郁的教堂,對基督教和教會進行了無情的嘲諷;在《德意志,一篇冬日童話》中,他揭露基督教終日“歌唱古老的無欲歌,歌唱天堂的催眠曲,人民這粗漢一旦哭鬧,就借以催眠讓他睡覺”,(55)海涅:《海涅全集》第4卷,潘子立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136頁。更怒斥科隆大教堂的“愚昧和兇殘”。(56)海涅:《海涅全集》第4卷,潘子立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148頁。
海涅頑強地與疾病作斗爭。晚年的海涅生病臥床近十年,遭受難以想象的痛苦,卻從不屈服?!笆莸弥皇O乱话压穷^。腦軟化在繼續(xù)發(fā)展,顏面麻痹也在發(fā)展”,但“在精神上還保持著充分的活力”。(57)恩格斯:《恩格斯致布魯塞爾共產主義通訊委員會(1846年9月16日)》,《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7卷,中央編譯局譯,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51頁。彌留之際,海涅仍堅持創(chuàng)作,歌頌愛情與生活,贊頌美好與正義。
海涅還勇于進行自我斗爭。在漫長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海涅不斷修正、拋棄自身的錯誤,這包括對藝術的追求、對空想社會主義和科學社會主義的探索等。海涅的早期作品充斥感傷情調與淺薄思想,被恩格斯諷為“天真的兒戲?!?58)恩格斯:《致勞·拉法格》,《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6卷,中央編譯局譯,北京: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33頁。不過,在接觸社會主義之后,海涅的詩文立即從夢幻走向現實,從溫情變得犀利,從牧歌變?yōu)閼?zhàn)鼓,從關注個人變?yōu)殛P注大眾,創(chuàng)作視野與內容遠超出杯水風波、一己悲歡?!督塘x》《傾向》等作品為即將到來的革命吶喊,《時事詩》號召人民奮起抗爭,《德意志,一篇冬日童話》揭示德國政治的落后和資產階級的庸俗,《西里西亞織工之歌》更是洋溢著無產階級的豪情。
海涅對斗爭充滿必勝的信念。他支持馬克思、恩格斯等人的革命事業(yè),終生批判德國政府與宗教,積極聲援無產階級革命,公開宣稱“未來屬于共產主義者”。海涅的信念一方面來自科學社會主義思想,另一方面源于其對文學的認識:“你不知道但丁的地獄?不知道那可怕的三行詩?詩人若把你關了進去,那就什么神都救不了你——從這歌唱的烈火之中,神和救世主都救不了你!當心啊,不要讓我們譴責你,罰你下這種地獄!”(59)海涅:《海涅全集》第4卷,潘子立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248頁。正如張玉書所言,海涅“既是詩人、思想家,也是一個在眾寡懸殊、形勢不利的情況下敢于為真理而奮斗的戰(zhàn)士”(60)張玉書:《海涅和歌德》,《世界文學》1981年第4期,第304頁。。
馬克思更是進行偉大斗爭的表率。正如恩格斯所言:“馬克思首先是一個革命家”,“斗爭是他的生命要素”。(61)恩格斯:《在馬克思墓前的講話》,《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中央編譯局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003頁。馬克思畢生為人類解放而斗爭,為此他放棄優(yōu)渥的生活,大學畢業(yè)便投身斗爭。他一生與不平等的社會制度斗爭,與虛偽的資產階級學者斗爭,與嚴苛的書報檢查制度斗爭,與勢利野蠻的資本主義斗爭。從全文包括32處“斗爭”的《共產黨宣言》,到工人階級革命的“圣經”《資本論》,馬克思從理論到實踐都表現出斗爭的勇氣、堅韌與智慧。馬克思懷抱“為人類福利而勞動”的理想,終生批判不合理的舊世界:“我們……希望在批判舊世界中發(fā)現新世界?!獙ΜF在的一切進行無情的批判,……臨到觸犯當權者時也不退縮。”(62)馬克思:《摘自〈德法年鑒〉的書信》,《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中央編譯局譯,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年,第416頁。面對困難挑戰(zhàn)時,馬克思充滿必勝的信念:“我深信我們的計劃是符合現實需要的,而現實的需要也一定會得到真正的滿足。因此,只要我們認真地從事,我相信一定會成功?!?63)馬克思:《摘自〈德法年鑒〉的書信》,《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中央編譯局譯,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年,第415頁。與海涅相比,馬克思的斗爭具有完備的理論體系、深厚的實踐根基、遠大的理想目標。馬克思指出,斗爭的關鍵在于“使現存世界革命化,實際地反對和改變事物的現狀”,(64)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第一卷)》,《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中央編譯局譯,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年,第48頁。斗爭的目標是建立“一個以各人自由發(fā)展為一切人自由發(fā)展的條件的聯(lián)合體”的聯(lián)合體,(65)馬克思、恩格斯:《共產黨宣言》,《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中央編譯局譯,北京:人民出版社,1958年,第491頁。斗爭的主要方法是消除私有制。正如習近平同志所指出的那樣:“馬克思的一生,是為推翻舊世界、建立新世界而不息戰(zhàn)斗的一生?!?66)《人民日報》,2018年5月5日,第2版。
馬克思與海涅的友誼,是在長期的斗爭實踐中形成的。當海涅加入無產階級的革命陣營時,馬克思深受鼓舞,恩格斯更是激動地宣告“德國當代最杰出的詩人亨利?!ずD矃⒓恿宋覀兊年犖椤?。(67)恩格斯:《共產主義在德國的迅速進展》,《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中央編譯局譯,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591頁。1843年,馬克思認識海涅不久,海涅就成了馬克思家的常客,馬克思經常與海涅徹夜探討,幫助其修改新作。二人相識不久,馬克思就邀請海涅參加《德法年鑒》和《前進報》的工作,并在刊物上發(fā)表海涅的詩文,發(fā)揮詩人的才智與戰(zhàn)斗作用。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說,馬克思是海涅投入無產階級革命斗爭的引路人。在斗爭中,馬克思經常給予海涅支持和鼓勵。他曾對海涅進行藝術上的勸誡:“拋開你對愛沒完沒了的抱怨,顯示出諷刺詩對待它的真正方式——用鞭子!”(68)戴維·麥克萊倫:《馬克思傳》,王珍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94頁。馬克思也經常對海涅進行精神上的支持:“基督教德意志的蠢驢們對待您這本書的這種粗暴態(tài)度在文學史的任何一個暑期都是少見的。”(69)馬克思:《馬克思致亨·海涅(1846年4月5日左右)》,《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7卷,中央編譯局譯,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463頁。海涅則稱贊馬克思與恩格斯“無疑地是德國最能干的頭腦,最毅力充沛的人物,這兩位革命博士和他們果敢堅決的學生們都是德國獨特的男子,他們具有生活,將來屬于他們”。(70)周駿章:《馬克思與德國詩人海涅》,《外國文學研究》1983年第2期,第56頁。
馬克思與海涅同為猶太人,都學習過法律,向往自由精神;兩人對貴族社會深惡痛絕,皆遭受迫害而流亡海外;兩人終生批判現實,努力為人類社會尋找出路。海涅拓展了現代抒情詩、政治諷刺詩和諷刺散文,其文學、政治評論視野宏闊,識見精深,在文學理論、哲學思想、斗爭精神等方面與馬克思多有契合,相似的生活經歷與相近的理念觀點都是馬克思高度贊賞海涅的重要原因。對馬克思與海涅的交往互動進行考察,可望深化拓展海涅文學創(chuàng)作研究,對于馬克思與文學(家)關系的研究也不乏啟示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