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 吉，趙 海 月

(吉林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吉林 長春130012)

在現(xiàn)代加速社會中，迅捷的交通網絡、簡易的通訊手段以及豐富的生活場景極大地拓展了人類的活動空間，提升了人們日常工作和生活的效率。然而人們在享受現(xiàn)代社會便利生活的同時，也深刻地感受到快節(jié)奏的社會生活所帶來的巨大壓力，人們的幸福感在效率至上面前被逐步壓縮，對“996”等話題的探討成為當今社會的熱點議題。為什么在科技水平如此發(fā)達的現(xiàn)代社會我們依然會感到疲憊不堪？我們怎樣才能擁有一個美好的生活？社會焦慮的根源又是什么？法蘭克福學派早期理論家認識到資本主義的“日常生活”已經是使人喪失主體性的“異化的日常生活”，哈特穆特·羅薩作為該學派的新銳代表，繼承了第一代核心人物霍克海默和阿多諾的文化批判路徑，推進了以馬克思主義異化勞動理論為基礎的“異化”概念。具體來說，他以“社會加速批判理論”沿襲法蘭克福學派的理論構建傳統(tǒng)，意圖揭示在發(fā)達的現(xiàn)代社會中，社會加速已經成為過程加速與結構加速的集合體，并在競爭邏輯、文化觀念以及將二者鑲嵌于社會內部的封閉循環(huán)的合力推動下，創(chuàng)造了屬于現(xiàn)代社會所特有的新型異化。

羅薩被譽為當今德國最具原創(chuàng)性、最重要的社會批判理論家之一[1]，近年來，其理論也逐步受到國內外學界的關注?？傮w而言，國外學者的研究聚焦于對羅薩社會加速批判理論的挖掘和發(fā)展，在系統(tǒng)分析其理論內核基礎上，嘗試沿著羅薩的分析理路探討重歸幸福生活的可能。例如Filip Vostal從總體上梳理了羅薩社會加速批判理論的發(fā)展脈絡，并從“加速的不平衡”“意識形態(tài)研究的規(guī)范性重塑”和“批判理論的再發(fā)展”三個維度，試圖將羅薩對于加速的討論引向對現(xiàn)代政治生活的反思[2]。Mark Haugaard在羅薩的基礎上進一步探討了現(xiàn)代社會的異化問題，認為社會加速所帶來的異化將導致主體能力的喪失，并分析了其“共鳴”理論走向實踐的可能性[3]。Anne Fuchs從更為宏觀的哲學史發(fā)展的視角下，認為羅薩所提出的異化消解路徑糾正了笛卡爾式的身心分裂，并為羅薩的理論進行了辯護和拓展[4]。與國外研究范式不同，國內學界對羅薩的研究目前主要聚焦于三個維度：其一，對加速主義理論的貢獻。鄭作彧通過對社會速度研究的梳理，肯定了羅薩對維希留“競速學”、哈維“時空壓縮”等理論的批判和繼承，明確了羅薩的理論在加速主義研究中的定位[5]。其二，對傳統(tǒng)批判理論的革新與發(fā)展。孫海洋基于資本主義批判的視角，在馬克思主義發(fā)展史的研究進路中肯定了羅薩的理論追求，并認為羅薩引領了第四代批判理論發(fā)展的新方向[6]。董金平在羅薩的基礎上嘗試將時間細化為物理時間、生命時間、社會時間來照應羅薩的技術加速、社會加速、生活加速，并認為羅薩的“共鳴”方案作為一種新的批判理論有可能超越當下的社會加速[7]。其三，對羅薩相關理論的辯證批評。孫亮、苗翠翠從資本邏輯的角度分析“加速、時間軸”等概念，指出“共鳴”無法破解“異化”，其資本主義批判理論仍未深入到資本邏輯批判的層面，也無法走向生產方式的改革[8-9]。藍江犀利地指出，“共鳴”是在社會加速異化中的適應過程，不但不是批判的，反而是向社會加速節(jié)奏的妥協(xié)，最終只能是烏托邦式的幻想[10]。

在繼承上述研究的基礎上，本文更為細致地分析了羅薩對于社會加速本質的探討，并指出：其一，羅薩已經逐步偏離早期法蘭克福學派宏大敘事的理論構建傳統(tǒng)，其理論構建的基點是人們切身經歷的社會現(xiàn)實，在方法論層面搭建了理論聯(lián)系實際的橋梁。其二，羅薩在社會加速的視域下，激活和拓展了異化的內涵，他將加速與異化的辯證關系進行系統(tǒng)探索，從而為批判理論在加速主義情境下注入活力，這是羅薩突出的理論貢獻，也是值得學者進一步深入挖掘的理論寶庫。其三，基于辯證唯物主義的視角，我們對當代社會的“新異化”進行了更為深入的挖掘和探索，進而力圖找出在加速情境下重構幸福生活的可能路徑，這具有緊迫的理論意義和現(xiàn)實意義。

一、社會加速的本質面向：過程加速與結構加速

早在1845年，恩格斯在討論英國工人階級的生活狀況時，就曾直面資本主義社會發(fā)展的速度問題，他談及：“由于珍妮紡紗機不斷改進，機器隨時都會變成過時的，因此必須加以改進或者干脆棄置不用……由于這些發(fā)明(這些發(fā)明后來年年都有改進)，機器勞動在英國工業(yè)的各主要部門戰(zhàn)勝了手工勞動，從那時起，英國工業(yè)的全部歷史所講述的，只是手工業(yè)者如何被機器驅逐出一個個陣地?！盵11]工業(yè)革命的加速猛進為資本主義社會的發(fā)展提供了不竭動力，也帶來了新型社會關系——資本主義生產關系，于是，資本家的剝削和無產階級的赤貧成為馬克思、恩格斯批判矛頭的指向。一方面，資本家不斷榨取剩余價值，造就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的矛盾對立；而另一方面，資本家通過技術改進和使用機器提升生產效率，壓縮工時排擠勞動率低下者，又創(chuàng)造了新的對立面——機器與工人。這樣一來，階級對立就以直觀的機器“鐵人”和勞動“活人”的對立呈現(xiàn)出來，進而在理論構建層面直接為當代西方左翼思想家開辟了加速主義范式下的社會批判思潮，羅薩的社會加速批判理論便是其中之一。

按照常規(guī)的計時方式，時間本身的運行速率并沒有得到提升，時間的單位長度和計量方式沒有發(fā)生變化，一天仍是二十四小時，一小時仍然是六十分鐘，即社會加速并非是基于時間自身物理結構的變化，而是“時間的外在表現(xiàn)形式與衡量模式”在現(xiàn)代社會的加速發(fā)展進程中有了新的表征形式——社會內部發(fā)展秩序中的“過程加速”與作為整體存在的社會自身的“結構加速”。

作為“過程加速”的集中體現(xiàn)，羅薩將其理論構建聚焦于科技發(fā)展加速這一維度，并將與科技發(fā)展息息相關的交通運輸、信息傳遞等能夠被人們所直觀感受，甚至能夠直接測量的加速形式統(tǒng)統(tǒng)歸結為這一范疇。在法蘭克福學派那里，科技加速并非是陌生的詞匯，霍克海默和阿多諾曾將批判的矛頭指向工具理性這一導致人類在機器的加速運轉中走向僵化的罪魁禍首。而在更為激進的馬爾庫塞那里，他直接控訴科技的高速運轉成為極權社會的幫兇：“我們社會的突出之處是，在壓倒一切的效率和日益提高的生活水準這雙重的基礎上，利用技術而不是恐怖去壓服那些離心的社會力量?！盵12]羅薩既沒有走霍克海默和阿多諾工具理性的老路，也排斥了馬爾庫塞“大拒絕”式的態(tài)度，從方法論層面來看，羅薩的理論反倒在一定程度上和大衛(wèi)·哈維的空間哲學有頗多相似之處。在哈維那看來，資本的增殖邏輯迫使其自身不斷通過“空間壓縮”的法則來加速周轉和積累，而羅薩則進一步從科技發(fā)展加速出發(fā)，認為通訊技術和交通運輸?shù)乃俣忍嵘沟矛F(xiàn)代社會的空間距離感不斷縮小，時間逐步成為衡量距離的單位。人們日常出行的考慮不僅僅是實際距離的遠近，而更多會考慮時間消耗的長短，時間已經伴隨著科技加速發(fā)展正在逐步擠壓和消弭空間，成為空間遠近的參照?！霸跀?shù)字化的‘全球化’時代當中，社會親近性與物理鄰近性之間越來越脫節(jié)了。那些與我們有著親密的社會關系的人，不必然在物理距離方面也離我們很近，反之亦然。同樣的，社會相關性也與空間鄰近性脫節(jié)開來?！盵13]118空間距離與空間場域在現(xiàn)代加速社會中逐步失去其重要性，而且伴隨著互聯(lián)網與即時通訊技術的發(fā)展，現(xiàn)實社會中人們日常生產和生活也不再拘泥于固定的空間坐標，而越來越具有“非地點”的特性?？臻g的優(yōu)先性被時間的有限性翻轉，“截止時間(deadline)”成為衡量工作效率的重要指標，而時間與空間的重要性出現(xiàn)更替的內在邏輯恰恰是過程加速——科技發(fā)展加速不斷向前邁進并重塑人類社會面貌的結果，這樣一來，科技自身的加速發(fā)展成為表征社會發(fā)展速度不斷提升的代名詞。

作為“結構加速”的體現(xiàn)，羅薩聚焦于社會變遷與生活節(jié)奏二者速率的提升。生活在現(xiàn)代加速社會之中的人們，其“態(tài)度和價值，時尚和生活風格，社會關系與義務，團體、階級、環(huán)境、社會語匯、實踐與慣習(habitus)的形式，都在以持續(xù)增加的速率發(fā)生改變”[13]16。按照科技主義的許諾，科技的加速發(fā)展本應是鮮明地展示人類社會從無到有、從匱乏到豐富、從一維到多維的發(fā)展脈絡和過程，并給予世人更加輕松愜意的現(xiàn)實生活，但為什么卻走向了反面？這正是羅薩沒有停留在“過程加速”層面的論述，而進一步探索“結構加速”的重要動因。在這一維度，羅薩借用哲學家呂柏(Hermann Lübbe)的“當下時態(tài)萎縮”(Gegenwartsschrumpfung)的概念，把目光聚焦到人們當下的現(xiàn)實生活中[13]17。一方面，人們在過往生活中所累積的學識、經驗、閱歷等標識自我主體性的認知在社會加速向前的進程中被逐步淡化乃至拋棄、淘汰，人們不得不加速學習和接受各種新生社會事務；另一方面，屬于“當下”這一段區(qū)間的時間總量正在逐步縮減，人們尚未完全適應和習慣新生事物所帶來的變化，在將其內化為自己所熟知和掌握的確定性的經驗之前，新的事物和變化接踵而來(想想那些剛剛艱難學會使用智能手機的老年人群體在面對各種“二維碼”時的茫然無措)。換言之，在現(xiàn)代加速社會，人們“當下”的認知經驗范圍和對未來的期待范圍正在發(fā)生重疊，屬于“當下”的時間區(qū)間正在逐步縮減和加快，而能夠體現(xiàn)這種“當下時態(tài)萎縮”現(xiàn)狀的最鮮明實例就是與“當下”緊密相連，并能夠表征結構加速內涵的社會變遷和生活節(jié)奏的加速。為了更進一步揭示結構加速的理論內核，羅薩對人類社會的發(fā)展脈絡進行了梳理。發(fā)現(xiàn)在早期人類社會，人們的家庭生活和工作模式都是在很長的一段時間甚至長達數(shù)個世代才會發(fā)生劇變，而現(xiàn)如今這些可以在數(shù)十年，甚至更短的時間之內就發(fā)生變化。人們的生活環(huán)境、工作模式乃至行為習慣、人生觀、價值觀都在以持續(xù)加速的速率發(fā)生變化?！艾F(xiàn)代的社會行動者越來越感覺到自己的時間常流逝殆盡，他們極度缺乏時間。時間仿佛像石油一般被消耗的原材料，越來越珍貴，所以其短缺越來越讓人感到恐慌?！盵13]21于是在現(xiàn)代加速社會中，過程加速和結構加速相互媾和，密不可分，共同組成壓縮人們幸福感的導火索。

在此，我們已經能夠鮮明地看出，雖然羅薩已經偏離了霍克海默和阿多諾的社會整體批判的宏大敘事路徑，但其批判理論的方法論原則卻未發(fā)生根本變化：他始終把理論構建的重心放置于為社會大眾解決現(xiàn)實問題上來，直面人們當下所面對的科技、社會變遷和日常生活的不斷加速，并試圖回答社會加速的悖論——加速邏輯本該能夠增加人們的自由時間，可為什么現(xiàn)如今人們依然感到時間匱乏，陷入了越加速越緊張的矛盾狀態(tài)之中。這樣一來，速度與加速自然而然地成為羅薩把握現(xiàn)代社會發(fā)展的核心命題。表面上看，在現(xiàn)代加速社會的語境下，單位時間內所要完成的事件量在不斷增加，而科技發(fā)展所提供的效率增幅落后于事務增加的速率，雙方速率的不匹配就必然導致人們需要投入更多的精力和時間來完成由二者速率差值所帶來的剩余事務量，個人所能夠支配的自主時間就必然讓位給完成工作事務的需要，于是整個社會就呈現(xiàn)出人們疲于奔命的現(xiàn)實狀態(tài)。

馬克思曾以“時間消滅空間”的論斷指明了這一悖論更為深層的邏輯。馬克思認為，資本在流通過程中，致力于縮短空間障礙，并積極構建生產與消費等環(huán)節(jié)的穩(wěn)定和持續(xù)性，即從實質上來講，社會加速邏輯的背后是資本邏輯的強大動能，是資本增殖的力量將人們卷入社會加速而無法自拔。而在羅薩那里，資本邏輯被隱沒，社會加速本身成為批判的標的，人們正在逐步喪失慢速生活的可能。簡而言之，“當下”被社會加速“萎縮”了，人們喪失了自由選擇的權利，人的主體性被逐漸消弭，人們不得不被動地通過自我加速的途徑從而與社會加速的尺度相匹配。這也為羅薩后來在理論上無法真正實現(xiàn)人與社會加速的和諧共生，埋下了重要的伏筆。

二、社會加速的推動機制：競爭邏輯、文化觀念、封閉循環(huán)

社會加速發(fā)展正在給人類社會的方方面面帶來深刻變革，我們想要逐步完成提高生活質量、推進社會公正、解決現(xiàn)代社會病癥等多維度難題，就需要關注到這些議題背后的社會加速現(xiàn)實，并從這一現(xiàn)實出發(fā)掌握社會加速的推動機制，才能深入理解社會現(xiàn)代化進程的內因，以及對現(xiàn)代社會的負面問題給予有效的指正。羅薩指出現(xiàn)代社會加速體制隱藏在時間機制的背后不斷改變著客體世界和主體世界的互動關系，并隨之引發(fā)種種令人困擾的社會問題。那么現(xiàn)代社會到底是怎樣走入加速發(fā)展的模式，羅薩從競爭邏輯、世俗文化觀念、封閉循環(huán)三個方面進行了考究。

首先，資本主義市場經濟視域下的競爭邏輯是人類社會發(fā)展的重要動力，也是促進社會加速的肇因之一。總體來看，人類社會的競爭邏輯滲透在整個社會的方方面面，無論是經濟發(fā)展、財富分配還是個人生活等領域，競爭的張力都促使人們去提升效率、節(jié)約時間，從而獲得更高的競爭優(yōu)勢，即“效率”成為競爭邏輯主導下能夠衡量社會發(fā)展和個人成敗的標的。在現(xiàn)代社會的經濟生產領域，經濟發(fā)展是以獲得增長為基本導向，這就要求參與市場經濟活動的競爭者要想方設法地節(jié)省生產時間，從而節(jié)省成本提高自身競爭力。而在資本流通領域，為了獲得更高的競爭優(yōu)勢就勢必要提升資本循環(huán)的速率，這樣一來，經濟領域中的生產、流通和消費等環(huán)節(jié)都在不斷地加速行進。為了保障自身的優(yōu)勢與利潤，在競爭驅動下的創(chuàng)新就成為科技發(fā)展加速的原因，所以科技加速是內化于社會加速的本質體現(xiàn)，是現(xiàn)代市場競爭體系的后果。除了經濟領域，社會分配領域的各個方面也都是社會競爭的結果：政治權力的獲取、科研職稱的評定、影視演員的名氣等都是基于競爭體系展開的[13]32?？偠灾?，大到整個人類社會的發(fā)展歷程，民族國家之間的經濟、政治、科技文化的宏觀較量，小到每一位社會成員自身的收入水平、教育程度、社會地位等微觀指標，都是在競爭邏輯的推動下不斷向前發(fā)展，于是“競爭力”的高低就成為現(xiàn)代社會裁決社會發(fā)展水平與個人成就大小的標尺，也唯有通過加速，才能提升“競爭力”。

在社會學者克勞斯·多利(Klaus D?rre)看來，資本主義社會能夠永葆活力的動因正在于“時間就是金錢”的經濟引擎[14]，羅薩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指出催動這架經濟引擎的根本更在于資本主義市場體系中以“競爭”為主要手段的獲利原則與方法。利益競爭過程中的“加速”促使“效率”成為衡量社會發(fā)展和個人成敗的核心標的，成就被定義為單位時間內完成的工作量，羅薩為此甚至自創(chuàng)了一個社會學公式“成就=工作除以時間”來表明競爭邏輯對社會和人的規(guī)訓。于是，加速就從外部環(huán)境的強迫逐步內化為社會個體的主動選擇，就為羅薩將加速的機制探究引向文化論的解釋路徑提供了契機。

其次，現(xiàn)代社會物質化的文化觀念也是社會加速的推動力。在現(xiàn)代社會中，人們常常陷入忙碌和焦慮的情緒中不能自拔，人們的生活呈現(xiàn)出不幸福狀態(tài)，而這種不幸福的實質是人們受困于世俗生活中的“加速觀念”。羅薩指出：“現(xiàn)代社會行動者在面對無法掌控的加速動力時，并不只是無助的受害者而已。他們并不單純僅是被迫去適應他們毫無籌碼的加速賭局。相反的，我想指出，加速的推動機制也會由文化應許賦予力量?！盵13]35具體而言，人們所追求的幸福生活既要建立在一定物質水平基礎之上，又要建立在實現(xiàn)自我人生價值的滿足感上，于是人們的幸福生活實際上就異化為“豐富的生活”，即衡量幸福與否的標準被降低為對物質財富和生活體驗占有的多寡上，“幸?！边@一本身內涵豐富的詞語就變成了單一的并且可以被量化的指標。也就是說，能夠表征幸福高低的概念被物質生活水平的基底和人生價值得以實現(xiàn)的心理滿足所共同框定，因此，“豐富的生活”就自然成為“幸福的生活”的代名詞。然而受制于人的生理壽命有限性的這一現(xiàn)實，人們所能體驗到的新事物總是會少于社會所提供給人們的選擇，每一個體所能夠完成的事務也會因社會加速而慢于新事物的增長速度，這樣一來，主動的加速生活步調就成為解決這一難題的選擇。遺憾的是，人們即使通過個體加速手段來節(jié)省個體時間從而想要達到更多的、更幸福的生活體驗，也遠遠無法追平社會的總體加速進程，這樣一來人們能夠享受到新事物與無法體驗的新事物之間橫亙著無法逾越的鴻溝，幸福的悖論以及人類的現(xiàn)代性悲劇也就因此而生。

在這里，羅薩對于社會加速的文化動因探討帶有明顯的人本主義傾向。為了應對越加速越不幸的悖論，羅薩在一定程度上沿襲馬爾庫塞的理論脈絡，在馬爾庫塞那里，人的單向度選擇首先被歸咎于人們陷入虛假意識中而無法自拔，在不自知的情況下被科技和消費所奴役。羅薩進而指出，對社會加速批判的核心論域必須直面人們的虛假意識和社會加速所造成的痛苦現(xiàn)實，批判地分析人們對于幸福生活的本質認知和追求幸福生活實踐選擇之間的辯證關系，進而在文化觀念中實現(xiàn)霍耐特“超越內在世界”的準則，揭露社會加速的弊病，形成具有實踐方略的文化指導和重塑性力量。

最后，現(xiàn)代社會的封閉循環(huán)正在逐步成為社會加速發(fā)展的自驅力。如果說現(xiàn)代社會的競爭邏輯以及世俗文化觀念是推動社會加速的外部驅動機制，那么現(xiàn)代社會的封閉循環(huán)就成為推動社會不斷加速的內部驅動力。基于此，過程加速和結構加速正在固化成環(huán)環(huán)相扣、不斷自我驅動的系統(tǒng)。盡管作為物理定律的自然時間沒有發(fā)生變化，但人們不斷地通過實踐的力量來提升交通運輸、信息傳遞、生產勞作的速率，甚至能夠通過現(xiàn)代生物和基因技術縮短農作物的生長周期從而不斷滿足人們正在加速的需求。于是，在競爭邏輯和文化觀念的媾和下，加速的社會發(fā)展呈現(xiàn)了一維的排他性特質，社會恒速和減速被系統(tǒng)性地剔除，人的自我與主體被放置于“滑坡”的境地，“人們的體驗、知識、設備、穿著，甚至是生活方式和日常用語，只要稍微喘口氣，就馬上會變得落后過時”[13]40，即一旦人們處于維持現(xiàn)狀的地位，實質上就等于不斷落后于他人。質言之，加速社會封閉式循環(huán)的實質就體現(xiàn)為，社會發(fā)展與人的自我發(fā)展這二者的加速狀態(tài)是以相反的方式呈現(xiàn)出對立性的鏈接，人的能動性無法在這一循環(huán)中得以拓展與發(fā)揮，人在面對快速變化著的社會生活、工作中的實踐形式、人與人之間溝通模式等現(xiàn)實情境時不得不以被動的狀態(tài)去表達和反饋，人成了滾筒洗衣機中的被洗之物，而不是掌握開關的主導者。

“競速學”(dromologie)大師維希留(Paul Virilio)在探討速度和人類社會發(fā)展的辯證關系時還曾寄希望于借社會加速發(fā)展的“極點”來恢復人與他者、人與社會的良性互動，企圖在加速社會中找到制衡速度的良策[15]。而在羅薩那里，現(xiàn)代加速社會的封閉循環(huán)卻向世人昭示，所謂社會發(fā)展速度中的“極點”僅僅只是社會發(fā)展的內在環(huán)節(jié)之一：科技加速發(fā)展不斷以更高規(guī)模的速率體現(xiàn)社會發(fā)展變化過程之迅捷，并重塑社會的外在面貌，而人又在不斷借用科技便利和體察社會變遷的過程中，以自我加速的方式意圖彌合自我與現(xiàn)實的鴻溝，即進一步提升競爭力又進一步不自知地沉淪在加速文化的觀念中。于是過程加速與結構加速不斷媾和，從而把人牢牢地嵌入在被動的“中介”位置，導致主體性、能動性、自由意志等屬人的概念無從談起。在這里，社會發(fā)展的封閉循環(huán)從科技發(fā)展加速伊始到社會變遷加速和日常生活加速再到科技發(fā)展加速形成了完美的閉合，人原本所具有的主動創(chuàng)造的實踐能力在社會加速面前成為不得不去加速狂奔跟進的被動態(tài)勢，“加速循環(huán)”就此成為一個系統(tǒng)性剔除恒速和減速的封閉式自我驅動系統(tǒng)。

于是，在競爭邏輯、世俗文化觀念以及將二者鑲嵌于社會內部的封閉循環(huán)的合力推動下，人類的生存方式在現(xiàn)代加速社會中陷入一種病態(tài)的分裂：一方面，人們生活在一個加速社會的現(xiàn)實情境中，隨著社會變遷而不斷搖擺，逐漸陷入越來越快速、越來越緊張的生活狀態(tài)而無法自拔；另一方面，人們體驗越多，經驗卻越來越貧乏，一切屬于主體經驗的時間和空間全部消失了，人們不得不盲目地應對現(xiàn)實生活中突如其來的壓力，隨著社會節(jié)奏不斷加速各人的生活和工作節(jié)奏。而人們的生活步調難以與社會加速步調長期保持一致，就必然帶來人與社會的對立與疏離，并且在這個社會加速的體制下，人們沒有可以長期依循的經驗去處理不斷加速的事務，人與他人、人與社會陷入了“無關系的關系”網絡之中，人的異化狀態(tài)就隨之而來。

三、社會加速的異化導向：從空間異化到自我異化

縱觀哲學加速主義理論的發(fā)展脈絡，羅薩絕非是第一個系統(tǒng)研究“速度”的學者：從維希留的《速度與政治》開始，包括喬治·索雷爾(Georges Sorel)、尼克·蘭德(Nick Land)等一系列左翼學者，再到新近火熱的馬克思主義的加速主義代表人物阿列克斯·威廉姆斯(Alex Williams)和尼克·斯爾尼塞克(Nick Srnicek)都構建了各具特色的理論體系。這其中，維希留的理論直接啟發(fā)了羅薩，他通過將目光聚焦于速度，從而展開其現(xiàn)代性社會理解的本體論視域，并為資本主義技術批判提供了新的理論視角[16]。在維希留那里，速度本身成為制度與法則，在社會加速的狂潮中，由于運輸革命的偉大創(chuàng)舉，目的地的到達被轉化為“限制的到達”。于是過程的意義被速度消弭了，人之存在的空間標的消失了，所有的環(huán)境都要在速度面前被突顯為“當下”，屬于傳統(tǒng)哲學的本體論域成為從盧卡奇開始的歷史反思，再到法蘭克福學派那些理論大家共同需要超越和更新的理論前提。而維希留則更進一步以環(huán)境的相對性和人之存在的相對性開辟了一條不同于結構主義的批判裂隙：他繼承了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論域，又為解決形而上學的核心問題貢獻了理論方案，同時在認識論層面摒棄對純粹“理論主義”的關照，進一步探索加速情境下的人的實存[17]。當我們回到羅薩的理論語境，就不難看出他將人的幸福感的高低與社會發(fā)展速度的高低相嫁接是受到了維希留的啟發(fā)，但他沒有止步于維希留速度批判的框架。如果說維希留寄希望于加速后的人類能夠通過界面化生存而實現(xiàn)人與外界的和諧共存，那么羅薩則通過將速度批判引向意識形態(tài)批判，并期望在霍耐特“超越內在世界”的準則下克服由加速所帶來的異化病灶，換句話說，將加速與異化的辯證關系進行系統(tǒng)探索，從而為批判理論在加速主義情境下注入活力，這是羅薩突出的理論貢獻。

社會加速究竟帶來了何種異化？在解決此項問題之前先要把握羅薩對“異化(Entfremdung)”概念的特殊理解：一方面他借用馬克思的異化理論指認資本主義情境下的人與世界的“關系對立”，進而表征其批判理論的合法性維度；另一方面他的“異化”概念超脫了傳統(tǒng)詞匯意義上對詞的語義特征的要求，他并不認為需要為“異化”確立一個清晰的非異化參照點。與此同時，羅薩借鑒和拓展了另一位霍耐特的高徒拉埃爾·耶基(Rahel Jaeggi)的“缺乏關系的關系”(Beziehung der Beziehunglosigkeit，又譯作無關系的關系)的理論框架[18]。具體而言：其一，異化本身是一種有缺陷的關系，即人與世界并非天生和諧，人們不得不在異化的常態(tài)中去調整自我；其二，加速是造成異化的根源，因為加速打破了人們習慣性的節(jié)奏，自然產生不適應性，為了跟上社會的節(jié)拍，人只能讓自我沉淪于加速節(jié)奏的浪潮中。于是，異化的概念在羅薩這里就成為探討自我與世界的關系(Selbst-Welt-Verh?ltnis)的橋梁，如果人的主觀行動缺乏與整個世界和他人的相互呼應，人就會陷入孤立的生存狀態(tài)，也就缺乏了走向幸福生活的基本條件。概言之，異化就是幸福的對立面，是內在自我與外在世界關系的全面崩塌。

在這個意義上講，羅薩對異化的認知已經和法蘭克福學派的前輩們大相徑庭了。科技的極權、消費的引力、理性的喪失、文化的萎靡等本體論內核尚能在其前輩們那里支撐起異化理論的大廈，然而到了羅薩速度本體論中，唯有“批判的方法論”成為值得繼承和發(fā)揚的光輝傳統(tǒng)。為了進一步闡明社會加速的異化后果，他從以下五個方面展開了具體論述：

第一，空間異化。人類本身作為生物性和物理性的存在，先天占有部分社會空間，然而在社會加速的背景下，社會關系的親密性與物理空間的距離感產生脫節(jié)，人們之間的相互關系不再以物理距離的遠近為主要憑據(jù)，空間位置的重要性退居其次?！爱惢赋隽俗晕遗c世界之間的關系的一種深層的、結構性的扭曲，亦即一種主體處于、‘坐落’于世界當中的方式遭到了扭曲。”[13]117在現(xiàn)代社會中，隨著科技加速和社會變遷加速，遷居生活已經逐步成為生活常態(tài)。但是不斷的遷居導致人們對于特定空間認同感的消失，于是人們對于故鄉(xiāng)的情感和在此基礎上所構建的鄉(xiāng)土文化不斷被侵蝕，人與人之間的冷漠由此而來，即社會加速通過造就大量的流動性使得人們和習以為常的物理空間出現(xiàn)認知的斷裂。也即這種與感知和感情割裂開來的空間坐標將人異化為僅僅是表征地理方位的符號，人與空間的互動關系消失了。

第二，物界異化。物界(Dingwelt)一詞在社會加速理論的語境下被羅薩用來代指人們所生產的和消費的產品，物界異化也就是人與生產相異化，以及人與消費相異化的統(tǒng)稱。一方面，人類本身不該與自己所生產的產品相異化，然而隨著人們對于產品的不斷使用與依賴，人的自我不斷地被擴展到物界之中，物界成為人們的棲息地，人們與物界產生關系的主要方式變成了相互融合，甚至除此之外沒有其他能夠相互關聯(lián)的方式，那么異化狀態(tài)就會隨之產生。另一方面，人們在社會加速面前不斷面對新型事物的沖擊，人們不僅更換舊物的速度越來越快，而且人們既有的文化知識和實踐經驗在新的產品面前逐漸失去了應有的價值，人的主觀能動性在琳瑯滿目的新的產品(羅薩刻意強調高科技電子產品的加速更新?lián)Q代)面前被逐漸消弭，人們不得不被動地去習得新產品的操作方式才能不斷適應社會的加速變遷。人不再是物界的主動的創(chuàng)造者與掌管者，在加速邏輯面前，人反倒成了物界的被動追隨者，人們對于傳統(tǒng)物界的熟悉感被剝奪，人與物界的異化狀態(tài)就隨之產生。

第三，行動異化。在競爭邏輯牽引下的加速社會，不斷壓縮著人們對空間、對物的體驗時間：人與物的良性互動、藝術的美感、生活的體驗、自我的愿望等一系列原屬于幸福生活內容的要素都與人的實際行動相分離，人們的行動也就不再是為了去做真正想做和喜歡做的事情，人們不得不去做“必須做的事情”。人們來不及去真正理解自己所占有的一切，就在“必須如此”的修辭下去做那些并非自己“真正”想做的事，人似乎喪失了對身體的支配權?！昂蟋F(xiàn)代當中的主體傾向于‘遺忘’自己‘真正’想做的是什么、想成為什么樣的人。我們所有人都被‘要事清單’的工作支配著，都在從事可以立即獲得滿足的消費活動(比如購物或看電視)，以至于我們失去了對某些事物的本真的、珍惜的感覺。”[13]132也就是說，人在行動過程中所能體現(xiàn)的豐富的多維性被異化為單一的目的性。

第四，時間異化。在現(xiàn)代加速社會中，“去感官化”的單一狀態(tài)愈發(fā)成為人們生活模式的主導，羅薩談到人們在看電視、上網或者玩游戲時主要依賴視覺和聽覺器官，缺乏對其他感覺器官的調動，因此留存的記憶也愈發(fā)淺薄。與此同時，上述這些活動對于每個個體而言也是“去背景化”的，它們不再與人的生命歷程發(fā)生必然的內在關聯(lián)，這些行為本身是可以被替代的，它們無法與自我的內在體驗進行有效的“共鳴”，于是人們在時間中所經歷的各種體驗不再是構成自我的方式，而僅僅淪落為有短暫刺激性的孤立片段，人們的總體記憶也就越來越淡薄。這都是現(xiàn)代社會不斷加速的后果之一，因為它需要人們去不斷面對各種無法預知的新興事物，傳統(tǒng)的經驗需要被不斷革新，人們才能在現(xiàn)代社會得以立足。羅薩進一步借用本雅明對“體驗”和“經驗”的區(qū)分來強調在現(xiàn)代社會中越來越多的“體驗”流于表面，無法轉化為帶有自我記憶的“經驗”，因為社會加速的規(guī)制使得人們的“體驗”尚未內化為“經驗”時，人們又不得不投入新一輪“體驗”之中。“像本雅明所預言的，我們的體驗時刻越來越豐富，但是生命經驗卻越來越貧乏……我們也沒有讓我們所體驗到的時間變成‘我們自己的’時間。我們體驗到的時間，以及花費在體驗上的時間，都相異于我們?！盵13]139

第五，自我異化。在社會加速的背景下，人們與時空、物界產生異化對立，人們的行為有了異化的特質，那么人的自我也就喪失了絕對的主體性，開始滑向自我異化的深淵。自我異化的實質是人與自身吸收世界的能力產生了異化，而不是與真實的內在本質發(fā)生異化。作為具有主觀能動性的個體，人本來應該通過在空間中的坐標來確定自我，通過與物界的互動來完善自我，通過喜好的事物來充實自我，通過多維的經歷來豐富自我。然而社會的不斷加速使得人的主體性與時空、物界、行為割裂開來，人們的經歷無法整合為自己的經驗與行動，開始出現(xiàn)對于“自我”本身的不斷消耗，于是人們的身份認同與“我們的立身處世、我們所關心的事有關，而我們卻不知道什么對我們來說是重要的，如果我們失去了穩(wěn)定的、有方向的重要事物的先后順序，那么我們的自我關系就會遭遇危險、受到干擾”[13]143。最終人們會因為社會的不斷加速而感到孤立無援、無所適從，人們離真正的幸福生活就會越來越遠。

異化是社會加速的結果，同時也是羅薩將加速作為批判靶向的原因，此五重異化內部包含著緊密的邏輯聯(lián)系。從表面上看，社會加速由遠及近地造成了人與空間的疏離、人對物界的陌生和人無法抗拒的行動，進而在時間中喪失了獲得“經驗”的可能。人與賴以生存的空間、賴以生活的物界，以及賴以存在的身體行動的疏離導致了人在加速滾動的社會時間中無法定義和定位自己，最終引領自我身、心的“無關系”，走向“主體性的虛無”。社會加速所蘊含的邏輯索引形成了一套嚴密卻又十分隱秘的時間體制，管制和支配著人們的行為，所謂的自主選擇不過是在社會時間體制下系統(tǒng)調節(jié)的產物。人類的主體性只是現(xiàn)代社會生活表層的假象，被現(xiàn)代社會的時間規(guī)范與時間體制所支配的個體并不具備真正的自由，人們被迫在社會加速的現(xiàn)實面前不斷前進。對“主體性”“異化”等概念表達關切的理論維度也恰恰體現(xiàn)了羅薩作為法蘭克福學派新銳的理論自覺，這也是羅薩試圖構建“關系本體論”的初衷，即通過建立“有關系的關系”來回歸人與世界的“共鳴”。

四、結 語

羅薩以速度和加速為切口，將社會現(xiàn)代化進程的核心指向社會發(fā)展中的過程加速和結構加速，并指出競爭邏輯、文化觀念和封閉循環(huán)是社會加速的誘導機制，又在此基礎上闡釋社會加速會導致五個方面的異化病癥。在羅薩社會加速批判理論的語境中，我們不難看到法蘭克福學派一脈相承的批判理論色彩：他與其同門拉埃爾·耶基一道，在霍克海默和阿多諾“技術理性”的基礎上，通過社會加速來融合馬爾庫塞的“技術極權”和哈貝馬斯的“相互理解”，并在其老師霍耐特“承認關系”的理論范式內，呼吁恢復人文社會科學批判主義的榮光，其理論企圖將傳統(tǒng)的批判理論轉向新一代典范的學術努力可見一斑。

然而，盡管羅薩的社會加速批判理論體系相對完備，卻依然難以擺脫法蘭克福學派歷來重視批判、輕于構建的窠臼。顯而易見的是，羅薩的社會加速理論指出了人們生活不幸的病灶，卻又無法開出有效的藥方。他期望通過“有關系的關系”來塑造人與世界的“共鳴”，“對我來說，似乎可以認為‘美好的生活’最終也許就是意指生活中有著豐富而多面向的‘共鳴’經驗……就是生活可以沿著一條清晰的‘共鳴軸’而震動。這條軸線會在主體與社會世界、物界、自然、勞動之間的關系當中鋪展開來。以此而言，共鳴意味著‘與異化不同’”[13]149。表面上看，異化和共鳴是相互對立的辯證范疇，然而就其實質而言，共鳴絕非對異化的反叛，反而是適應的過程，是個人放棄反抗，接受加速，讓身體與社會發(fā)展處于相同的節(jié)奏[19]。嚴格來說，這絕非是人類解放的途徑，羅薩理論的悲劇也正在于他寄希望于在加速的情境下開創(chuàng)批判理論的新范式，卻在共鳴的結論中背棄了批判理論的核心承諾，反倒是更接近于馬爾庫塞筆下那“單向度的人”。

除此之外，在辯證唯物主義的視角下，我們亦可看到羅薩理論的構建過程仍然是保守主義式的故步自封。在馬克思那里，擺脫異化的關鍵是全方位變革生產方式，以“人的解放”來克服加速對人的規(guī)制。因此，社會加速批判的總邏輯應該是基于資本主義“平均利潤率下降”來分析速度的界限。顯而易見的是，羅薩的分析理路尚未深入到資本邏輯的批判層面，他雖然探討了資本邏輯的獲利原則對加速的推動力，但又在方法論上偏離了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原則。他將加速從生產領域剔除，認為社會加速主要限于流通、消費和分配的領域，他甚至忽視價值規(guī)律的潛在作用，將人們傾向于購買速度更快但價格更貴的電動摩托、雪橇歸結于心理動機的驅使。這樣一來，羅薩的分析思路就和馬克思分道揚鑣，從而走向了心理學維度的“共鳴”。另外，羅薩將社會加速視為異化的根源，認為這是亟待解決的病癥，卻對社會加速給人類社會帶來的顯著優(yōu)勢視而不見，如社會經濟領域的快速增長給人們提供了廣泛的福利保障、科學教育領域的加速發(fā)展不斷提升人類社會的總體文明水平、醫(yī)療服務領域的加速飛躍不斷提升著人們的健康水平和生活福祉等。由此可見，以提升人類幸福感為己任的羅薩在構建批判理論體系的過程中陷入極端化的傾向，他的“共鳴”結論依然停留在抽象的思辨哲學層面，無法實現(xiàn)從理論到實踐的有效轉化。也難怪當我們再次面對法蘭克福學派新銳理論家之時，腦海中卻總會想起馬克思的那句至理名言：“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而問題在于改變世界。”[11]1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