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元敦

(泰山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271000，泰安)

在蒙古滅金的戰(zhàn)爭中或金亡以后，有一批金源文士選擇投靠蒙古，為新政權服務，這一批金源文士，我們可以稱之為仕蒙金人。在這批人中，耶律楚材的情況比較特殊，他在蒙古征金的早期(1218)就投靠了蒙古，相繼見重于成吉思汗、窩闊臺，是蒙古政權舉足輕重的人物。對于耶律楚材棄金投蒙的心態(tài)、原因等問題，筆者曾發(fā)表《興亡千古事，勝負一枰棋——耶律楚材有關“金亡”的兩首詩作釋證》一文，專門進行探討。而金亡以后，出仕蒙古的金源文士數(shù)量不少，比較著名的文士有楊奐、王鶚、張德輝、劉祁、楊果等。

耶律楚材連同金亡后出仕蒙古的金源文士，他們親身經(jīng)歷了神州陸沉、家國巨變，但由于種種原因，他們選擇了投靠蒙古，為新政權效力。對于這些人的總體心態(tài)，徐子方認為：“‘用夏變夷’便成了此時期文人面臨漠北挑戰(zhàn)而采取的重要人生選擇”，“由于這部分儒臣所處的身份和地位，他們對與蒙古軍事貴族緊密聯(lián)系的漠北‘夷俗’的抵制往往通過倡導‘漢法’、鼓吹文治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極力適應著蒙古統(tǒng)治者更為有效地在中原漢地實行治理的要求，在配合和維持蒙古王朝有效統(tǒng)治的同時達到弘揚漢法、排斥‘夷俗’的文化反征服目的?！盵1]這一觀點無疑是有見地的。換言之，儒士們的目標就是“用夏變夷”，使自己由軍事上的被征服者變?yōu)槲幕系恼鞣?，從而使華夏傳統(tǒng)文化延續(xù)下去，不至使其中斷、倒退甚至滅亡。當然，這是一個大的判斷，具體到每一位儒士，還要作具體的分析。此處不展開。

由于這批仕蒙金人特殊的人生經(jīng)歷與理想抱負，決定了其心態(tài)的特殊性與復雜性，正如徐子方所言：“在他們的潛意識中隱藏著的早年國破主辱的記憶，是他們參與文化反征服行動的心理基礎?！盵2]他們雖然出仕蒙古政權，但面對故國滅亡、帝后蒙難，不會無動于衷。他們中的一部分人通過自己的文學作品對金亡作了反映，而這些作品恰恰讓我們感受到人的內心世界的豐富與復雜。本文以仕蒙金人楊奐、劉祁、楊果為中心展開考察，運用“詩史互證”的方法，結合相關史料，對他們的“金亡”題材詩文進行解讀、分析，以期展示他們復雜、真實的心曲，把握他們多方面的情感態(tài)度，并對他們棄金投蒙的政治抉擇作出初步解釋。這對深化金蒙易代之際文人心態(tài)研究、蒙古時期文學的研究，應該都有裨益。

1 楊奐對金亡的悼念與反思

楊奐(1186—1255)，金朝滅亡時已49歲，但他在金朝并未作官。他于金末舉進士不第，作萬言策指陳時病，未及上而歸，教授鄉(xiāng)里。蒙古太宗十年戊戌(1238)，以儒生就試東平，兩中賦、論第一。受到耶律楚材賞識，薦授河南路征收課稅所長官，兼廉訪使。為官有政績，時論歸之。在官十年，請歸老。蒙古憲宗二年(1252)，忽必烈在潛邸，召楊奐參議京兆宣撫司事，后屢次上書請歸，卒于家，年七十。賜謚文憲。

他的詩文取得了很高的成就，在當時及后世有較大的影響。元人魏初將他與元好問并提，說“遺山紫陽，一代宗盟”[3]；《四庫全書總目》稱其“詩文皆光明俊偉，有中原文獻之遺”。[4]

1.1 《錄汴梁宮人語十九首》部分詩作釋證

身為金元易代之際的一位重要文人，楊奐寫有一些悼念、反思金亡的詩作?！朵涖炅簩m人語十九首》借宮詞形式寫易代興衰，“雖一時之所寄興，亦不無有傷感之意”。[5]這一組詩的第十五至十九首，在敘寫金亡史實的基礎上，表達了詩人的滄桑巨變之感。

這五首詩作是典型的宮詞體。據(jù)王育紅研究，宮詞體“含‘寫怨’與‘紀事’兩大要素”，“到了元代，宮詞體之‘寫怨’與‘紀事’，才算完全融合于宮詞組詩之中，楊奐與薩都剌二人實有啟發(fā)之功”。[6]楊奐的宮詞體詩作確有將“紀事”與“寫怨”融合到一起的特點。

第十五首“為道圍城久，妝奩斗犒軍。入春渾斷絕，饑苦不堪聞”，寫蒙軍對汴京進行了長時間包圍，為了激勵將士，金朝廷甚至動用宮女的首飾去勞軍；到了春天以后，城內情況極為危急，已沒有任何可食之物。前三句是“紀事”，第四句是在“紀事”的基礎上“寫怨”。該詩寫實的部分，完全可與史籍記載相印證。蒙軍于天興元年(1232)三月開始圍攻汴京，十二月金哀宗棄城出奔，崔立于次年正月二十三日發(fā)動兵變，以汴京投降蒙古，蒙軍對汴京的包圍持續(xù)了十一個月之久。在蒙軍包圍汴京期間，糧食斷絕以后，城內所出現(xiàn)的食人殍、食人子甚至到了無物不吃的慘烈情形，《金史·哀宗本紀》《歸潛志·錄大梁事》等均有詳細記載，限于篇幅，此處不再引述。

第十六首前兩句“監(jiān)國推梁邸，初頭靜不知”是“紀事”。首句寫金衛(wèi)紹王之子完顏從恪在崔立兵變中，被立為梁王，監(jiān)國。據(jù)《金史·哀宗本紀下》記載，崔立發(fā)動兵變以后，“勒兵入見太后，傳令召衛(wèi)王子從恪為梁王，監(jiān)國”。[7]第二句可作兩種理解：對于這突如其來的任命，完顏從恪當初是渾然不知的；對于完顏從恪被任命為梁王并監(jiān)國，宮女們當初是渾然不知的。這兩種理解均說得通，但從組詩的題目來看，第二種理解更為妥當。其實，無論作哪種理解，都能從中體會到詩人所表現(xiàn)出的諷刺與批評。后兩句“但疑墻外笑，人有看宮時”，借寫宮女的懷疑表達一種世事巨變之感。

第十七首前兩句“別殿弓刀向，倉皇接鄭王”是“紀事”，寫崔立發(fā)動兵變后，“即自為太師、軍馬都元帥、尚書令，尋自稱左丞相、都元帥、尚書令、鄭王”[8]，“倉皇”一詞，寫出了兵變的事發(fā)突然。后兩句“尚愁宮正怒，含淚強添妝”是典型的“寫怨”，寫宮女們對自身前途未卜的愁苦、哀怨。

第十八首首句中的“宣喚”訓為帝王下令宣召、傳喚。該詩寫跟隨金哀宗棄汴京出逃的宮女們的遭遇。這些宮女們自從隨哀宗出逃歸德、蔡州后，再也沒有回到汴京，但她們還時常回想起汴京的故物以及在汴京的生活。該詩主要是“紀事”，在“紀事”中，寄寓著一種哀傷之情。

第十九首寫隨金朝兩宮、諸妃嬪北遷宮女的悲慘遭遇與內心感受。首句“北去遷沙漠”是寫實，可證之以史籍?！督鹗贰ぐё诒炯o下》載：“癸巳，崔立以梁王從恪、荊王守純及諸宗室男女五百余人至青城，皆及于難。甲午，兩宮北遷?！盵9]《歸潛志·錄大梁事》亦有相同之記載。崔立以汴京投降蒙古，導致的一個直接后果是金朝兩宮、諸妃嬪及宮女等人被蒙軍北遣和林。后三句寫出了宮女們面對這一遭遇的真實感受：對于以俘虜?shù)纳矸荼黄冗w往北方沙漠地區(qū)，她們是畏懼的、極不情愿的，她們甚至設想著，假如在北方能活著到頭白的老年，還不如在啟程的當日死掉算了。透過宮女們這一決絕的態(tài)度，我們感受到一種對故國的留戀、對個人身世的感傷之情。詩人楊奐內心復雜的情感也就充分展現(xiàn)出來。

清人吳喬在《圍爐詩話》中羅列這十九首詩后，評曰“今日讀之，情事如見”[10]，以及前引陶宗儀的評價，均把握住了詩作的要旨。組詩的第十五至十九首，敘寫金亡史實與抒發(fā)感傷之情有機交融，雖優(yōu)柔含蓄，情感力度不夠強烈，但亦不失為具有歷史價值與藝術成就的成功之作。

1.2 《讀〈汝南遺事〉》(二首)考釋

楊奐《讀〈汝南遺事〉》(二首)亦表達了對金亡的態(tài)度?！度昴线z事》四卷，是王鶚根據(jù)他親隨金哀宗居蔡州及被圍時史事所作目錄而撰成，記事始自金哀宗天興二年(1233)六月，迄于次年正月，逐日記載，有綱有目，共計一百有七條。該書所載皆王鶚親所聞見之事，記述翔實可信，其中對金朝方面的記載尤為詳備，是金朝滅亡的真實記錄。王鶚(1190—1273)，金正大元年(1224)狀元，授應奉翰林文字，累遷尚書省左右司郎中。蔡州陷，將被殺，蒙古萬戶張柔救之，輦歸，館于保州(今河北保定)十余年。后被忽必烈重用，授翰林學士承旨、資善大夫。至元五年(1268)致仕。卒謚文康。

據(jù)學者趙梅春研究，《汝南遺事》成書于金亡以后，而非1234年金亡之時，從之。由此可知，楊奐《讀〈汝南遺事〉》二首定寫于金亡后，具體時間不可考。對兩首詩箋釋如下。先看第一首。

“軹道牽羊事已非，更堪行酒著青衣。”軹道，古亭名，在今陜西西安東北?！妒酚洝じ咦姹炯o》：“秦王子嬰素車白馬，系頸以組，封皇帝璽符節(jié)，降軹道旁?！盵11]后因以借指亡國投降。牽羊，《左傳·宣公十二年》：“十二年，春，楚子圍鄭……鄭伯肉袒牽羊以逆?！睍x杜預注：“肉袒牽羊，示服為臣仆。”[12]此二句所寫之內容，實際本于西晉懷帝、愍帝的故事。

據(jù)《晉書·孝懷帝紀》載，永嘉五年(311)，匈奴劉聰?shù)能婈牴ト肼尻枺瑫x懷帝在逃往長安的途中被俘。此后,晉懷帝遭到劉聰?shù)那鑼Υ?，《晉書·孝懷帝紀》云：“(永嘉)七年春正月，劉聰大會，使帝著青衣行酒。侍中庾珉號哭，聰惡之?！盵13]《晉書·孝愍帝紀》載：“(建興四年)十一月乙未，使侍中宋敞送箋于曜，帝乘羊車，肉袒銜璧，輿櫬出降?！盵14]記錄晉愍帝投降事。又載：“聰后因大會，使帝行酒洗爵，反而更衣，又使帝執(zhí)蓋……”[15]記載晉愍帝被劉聰屈辱對待。

西晉懷帝、愍帝一位被俘，一位投降，后都在劉聰那里受到了屈辱的對待。詩人借助西晉懷帝、愍帝的遭遇，喻指金哀宗生命中最后一段的悲慘經(jīng)歷：面對蒙古的強勢進攻，金哀宗被迫逃往蔡州，并在蔡州身死國亡。也隱約表現(xiàn)出楊奐對金哀宗沒有被俘和沒有投降的肯定。在這兩句中，詩人運用“事已非”“更堪”，意在強調金哀宗的遭遇已是鐵的事實，為后面的兩句蓄勢?！肮^婢子那知此，征逐君王烈焰歸”，緊承前兩句而來，表達了詩人對追隨金哀宗逃亡并為其殉葬的宮女的同情與惋惜。

再看第二首?！傲室廊?，隔斷中原又百年?！苯?，指長江水。這兩句寫繼六朝時期南北隔絕多年之后，金與南宋隔絕又是一百年(1127—1234，計一百零八年，此以成數(shù)而言)。此處言在歷史上，長江水兩次隔斷了南與北，是不準確的。實際上，無論是六朝時期，還是金、南宋對峙時期，隔斷南北的并不一定是長江水，如東晉與十六國是以淮水—長江一線為分界線，金與南宋是以淮水—大散關一線為分界線。對于此二句詩意，無需就實來理解。

“長笑桓溫無遠略，竟留王猛佐苻堅?！贝硕渌鶎懼畠热荩涑觥稌x書·王猛載記》。東晉大將桓溫北伐，駐軍灞上。王猛往謁，與之暢談天下大勢，并一針見血地指出桓溫只想提高個人威望，實無收復關隴失地之雄心?；笢乇煌趺偷牟湃A所吸引，欲賜他車馬，拜高官督護，請他隨自己一起回到東晉為自己所用。但王猛拒絕了桓溫的征聘。后來，前秦苻堅派人召請王猛，二人一見如故，論廢興大事，極為契合。苻堅即位，即以王猛為中書侍郎。王猛見重于苻堅，曾在一年中得到五次擢升，官至丞相、中書監(jiān)、尚書令、司徒，加都督中外諸軍事，封清河郡侯。王猛輔佐苻堅取得了極大的成就，在國內的治理上，整頓治安，改革吏治，妥善處理北方各民族之間的關系，政績卓著；在對外的軍事上，大破前涼，擊敗桓溫，消滅前燕，在他去世前，幫助苻堅基本統(tǒng)一了北方。

詩人以此二句批評東晉桓溫沒有遠略，為桓溫感到惋惜——沒能留王猛在身邊，為己所用，使得王猛留在北方，輔佐前秦苻堅作出了一番業(yè)績。那么，這兩句作為“古典字面”，實指的“今典”是什么呢？我們認為，“今典”即是指南宋沒有遠略，助紂為虐，幫助蒙古消滅了金朝。關于南宋助蒙古滅亡金朝事，史籍載之甚詳。

據(jù)《金史·哀宗本紀下》記載，天興二年(1233)六月，金哀宗逃至蔡州，到了八月，“假蔡州都軍致仕內族阿虎帶同僉大睦親府事，使宋借糧，入辭，上諭之曰：‘宋人負朕深矣。朕自即位以來，戒飭邊將無犯南界?！癯宋移１?，據(jù)我壽州，誘我鄧州，又攻我唐州，彼為謀亦淺矣。大元滅國四十，以及西夏，夏亡及于我，我亡必及于宋。唇亡齒寒，自然之理。若與我連和，所以為我者亦為彼也。卿其以此曉之。’至宋，宋不許?！盵16]是年十一月，南宋派遣江海、孟珙率兵一萬人，獻糧三十萬石幫助蒙古攻打蔡州。次年正月，蒙宋聯(lián)軍攻破蔡州，金朝滅亡。

金哀宗派使臣阿虎帶轉告南宋的話是有道理的。依據(jù)當時形勢，在宋、蒙、金三方中，蒙強而宋、金弱。南宋若要保住自己的半壁江山，只有聽從金哀宗的勸告，宋、金聯(lián)合，共同抗蒙，否則唇亡齒寒，金朝滅亡之日，便是南宋災禍降臨之時。但是，南宋朝廷沒有遠略，為報世仇，做出了助紂為虐的事情，終于導致了自身的滅亡。實際上，詩人借此二句，即是批評南宋的聯(lián)合蒙古滅金之舉。

在這兩首詩中，詩人對金亡的態(tài)度是冷靜的、客觀的、理性的，并沒有表現(xiàn)出強烈的哀痛與悲傷。第一首在隱曲地寫出金哀宗于蔡州的悲慘遭遇后，把落腳點放在了金朝宮女的命運上，感嘆她們的不幸遭遇，同情她們殉哀宗的行為。第二首客觀、理性地分析金亡的原因。我們推測，這兩首詩的寫作時間，應該在楊奐晚年，上距金朝滅亡時間已經(jīng)比較遠了。

通過上述七首詩歌的釋證，我們完全能感受到楊奐對故國滅亡的悼念和反思，只不過他表現(xiàn)出的情感力度不夠濃烈罷了。楊奐在金末雖未考中進士，但他曾為太學生，在金亡后四年即1238年，他就參加了蒙古的戊戌選士，并被錄取出仕，是金末文士中，較早為蒙古效力的一位。楊奐在行動上的迅速投向蒙古，與他對金源的情感之間，出現(xiàn)了不一致。楊奐為何會有這樣的表現(xiàn)？答案要從他的正統(tǒng)觀、夷夏觀去尋找。

學界普遍認為，蒙元初期，北方儒學出現(xiàn)了一股淡化“華夷之辨”的新潮流，楊奐是其中較早一位投身到這一潮流中，進行積極探索的文士。楊奐的正統(tǒng)觀集中體現(xiàn)在他晚年寫作的《正統(tǒng)書》(六十卷)中，可惜該書今已不存，但是現(xiàn)存《正統(tǒng)八例總序》一文，卻可以幫助我們把握該書的主旨和大致內容。在該文中，楊奐明確提出了“王道之所在，正統(tǒng)之所在”[17]的觀點，強調正統(tǒng)之所在，在于君主能行王道，超越了此前以血統(tǒng)出身、地域廣狹、夷夏之別等為依據(jù)的說法。正是因為具有這樣的識見，楊奐才會在金亡后不久就出仕蒙古。但是面對故國故君的遭遇、王朝興替等巨大世事變故，楊奐作為一位深受儒家思想文化濡染的儒士，同時又是一位具有豐富情感的文士，他不可能無動于衷，他在詩作中，隱曲、含蓄地表達出對金源的情感，也就不難理解了。

2 劉祁對金亡歷程的記錄與原因的總結

劉祁(1203—1250)，字京叔，號神川遁士，渾源(今山西渾源)人。自幼隨父宦居汴京，弱冠舉金進士，廷試失意，閉戶讀書。所著古賦雜說等詩文，受到時賢李純甫、趙秉文、楊云翼、雷淵、王若虛等人的稱譽。天興元年(1232)蒙古包圍汴京，時劉祁正在城中，被脅迫參與了崔立碑文的撰寫。蒙古破汴京后，遁歸鄉(xiāng)里，筑堂以居，題曰“歸潛”。參加蒙古太宗十年戊戌的科考，魁西京。選充山西東路考試官。征南行臺粘合珪聞其名，召至相下，待以賓友，凡七年而歿，年四十八。

曾著有《神川遁士集》二十二卷，已佚，今存《歸潛志》十四卷。劉祁《歸潛志序》云：“獨念昔所與交游，皆一代偉人，人雖物故，其言論、談笑，想之猶在目。且其所聞所見可以勸戒規(guī)鑒者，不可使湮沒無傳，因暇日記憶，隨得隨書，題曰《歸潛志》?！彼Ｍ藗儭爱悤r作史，亦或有取焉”。他青年時代的特殊經(jīng)歷，以及目睹金源滅亡，“向日二十余年間所見富貴權勢之人，一時煊赫如火烈烈者，迨遭喪亂，皆煙銷灰滅無余”[18]的歷史震撼，促使他撰成此書。該書所載金末史事多親身聞見，可作為實錄看待。

《錄大梁事》收在《歸潛志》卷11，是該書中最重要的一篇記事文。該文按照時間的先后順序展開記敘，從金哀宗正大八年(1231)十一月“北兵由襄漢東下”寫起，至天興二年(1233)五月二十二日“會使者召三教人從以北”而止。其間，敘寫了金朝在三峰山大戰(zhàn)中的慘敗情況：面對蒙軍的圍攻，金哀宗的昏庸(重用奸佞之人完顏白撒、赤盞合喜以致誤國)，以及他“時聚后妃涕泣”、或“嘗自縊”、或“將墜樓”的無能；蒙軍樹砲攻城的緊急形勢；記述了由于汴京城被圍時間長，糧食緊缺，導致最后“百姓食盡，無以自生，米升直銀二兩，貧民往往食人殍”，甚至到了食人子的慘烈狀況，以及統(tǒng)治者束手無策，汴京城內一片混亂之情形；記錄了金哀宗名為“東征”，實為棄城出逃，由此“人情愈不安”，統(tǒng)治機構實已癱瘓的狀況；最后，記錄了崔立發(fā)動兵變，殺死二執(zhí)政，以城投降蒙古的詳細過程?？傊?，該文如實記錄了近二十個月間汴京城內發(fā)生的一系列事件，展現(xiàn)了金朝逐步走向敗亡的過程，是一篇極具價值的文章。

收錄在《歸潛志》卷十二的《錄崔立碑事》是對上文的補充，它從一個方面寫出了統(tǒng)治集團內部的矛盾和對于時局的不同反應。元末編修《金史》，其《哀宗本紀》及《完顏奴申傳》《崔立傳》等，即部分采自上述兩篇文章。

《辯亡》亦收在該書第12卷，論述金朝興亡的原因，是帶有總結全書性質的一篇文章。該文是劉祁以自問的形式對金朝興亡所作的全面分析與評述。在文章的前半部分，他把金朝的歷史分作三期。初期是從建國初到海陵王時期，這一階段能“順百姓望，又能用遼宋人材”，“典章法度皆出于書生”，“至海陵庶人，雖淫暴自強，然英銳有大志，定官制、律令皆可觀。又擢用人才，將混一天下。功雖不成，其強至矣”，金朝逐漸走向強盛。中期是世宗、宣孝太子與章宗朝時期，世宗“大定三十年幾致太平”“有漢文景風”，宣孝太子“欲變夷狄風俗，行中國禮樂如魏孝文”，章宗朝“政令修舉，文治爛然，金朝之盛極矣”。中期達到金朝的極盛期。而就在此極盛期，已有走向衰落的跡象。“學文止于詞章，不知講明經(jīng)術為保國保民之道”，“又頗好浮侈，崇建宮闕，外戚小人多預政，且無志圣賢高躅，陰尚夷風；大臣惟知奉承，不敢逆其所好”。從大安、貞祐年間開始走下坡路，金朝歷史進入了晚期。到宣宗時，錯誤地遷都汴京，特別是“擢用胥吏，抑士大夫之氣不得伸”，“又偏私族類，疏外漢人”，開啟了亡國之路，以致到哀宗朝，徹底走向覆滅。

劉祁比較客觀地概括了金朝發(fā)展的過程，從這三期的歷史中，他總結出金朝興亡的原因。在他看來，“分別蕃漢人，且不變家政，不得士大夫心”，是金朝走向滅亡的原因，此即他所認為的“根本不立”的表現(xiàn)。這種觀點實際上并不全面。但劉祁詳細闡明了世宗致治、章宗達于極盛的同時，也包含了招致大安、貞祐走下坡路的種種根源，宣宗、哀宗懦弱無能，終于導致“家國廢絕”的情形，大致還是中肯的。

《辯亡》的后半部分，闡說國家養(yǎng)育人才的重要性和分析士人“多品”的原因，表面上看似與前半篇無關，實則是劉祁從世風、士風、吏風等角度來探討金朝敗亡的一個方面，是緊承前半篇“不得士大夫心”而來。劉祁指出，南渡后，吏權大盛而士風澆薄，阻塞士大夫言路，造成了很壞的社會風氣。對待士人，他希望“國家以爵祿導之，以語言使之，精神橫出，材氣得伸，銳于有為，然后得為我用”。他還指出：“士之生于世，何其多品耶？……要之各從所好，且有定數(shù)在，亦安能一其跡耶？”在文章的最后，劉祁又強調了士人的品格、節(jié)操的可貴之處，即士君子對于饑寒、患難、死亡無所畏懼，原因就在于他們使道義充溢其中。這些都是頗有道理的。

在蒙元初期，關于金源滅亡的原因主要存在兩種不同的觀點：一種是金以儒亡，一種是儒不盡而亡。劉祁顯然是后一種觀點的代表人物。實際上，這兩種觀點均有其合理之處，亦有其偏頗之處。劉祁在金亡后不久，從自身的經(jīng)歷、聞見出發(fā)，有理有據(jù)地提出自己的看法，雖是他的一己之見，但其觀點不容忽視。

3 楊果的故國之思與對故國滅亡的傷悼

楊果(1197—1271)，字正卿，號西庵，祁州蒲陰(今河北安國)人。金正大元年(1224)進士，參政李蹊薦為偃師令，后任蒲城、陜縣縣令。金亡后五年即元太宗十一年(1239)，楊奐被征為河南課稅所長官，起用楊果為經(jīng)歷。史天澤經(jīng)略河南，以楊果為參議。元世祖中統(tǒng)元年(1260)，命楊果為北京宣撫使，次年拜參知政事。至元六年(1269)，出任懷孟路總管。以年老致仕，卒于家，年七十五，謚文獻。

楊果在文學上有才華，《元史》本傳評價他：“果性聰敏，美風姿，工文章，尤長于樂府，外若沉默，內懷智用，善諧謔，聞者絕倒?！盵19]楊果現(xiàn)存作品不多，《全元詩》收其詩十三首，《全元文》收其文三篇，《全金元詞》收其詞三首，《全元散曲》收其小令十一首、套數(shù)五套。

作為金、元之際的一位重要作家，楊果目睹了金朝如何一步步走向滅亡，后來雖出仕蒙古政權，但他在一些詩中仍流露出故國之思，如《羽林行》《老牛嘆》《登北邙山》(二首)等。

《羽林行》作為一首長篇歌行，塑造了一位羽林軍官——侍中女夫的形象，并以侍中女夫的經(jīng)歷為視角，敘寫了金源由強盛到衰亡的過程，表達了詩人對金朝的懷念以及對故國滅亡的哀傷。該詩可從“北人歲獻葡萄酒”處分為前后兩個層次。第一層共十四句，敘寫金朝興盛時的情形：這位羽林軍官少年出名，常隨金朝皇帝到各處游幸，且常得到皇帝的賞賜；他還侍從皇帝到金蓮川狩獵，歸來后慶賀的場面極其宏大、氣派；而此時活動于漠北草原的蒙古部還比較弱小，每年都要向金朝進貢。

第二層十八句，寫蒙古崛起、消滅金朝以后，這位羽林軍官的遭遇以及他的感受：寫到了金哀宗在蔡州自縊，“死不為降王”；寫到了羽林軍已經(jīng)零落，只剩下他這位羽林軍官；寫出了他因年老，無力為君主報仇的懊惱，以及自己當年沒能隨哀宗在蔡州一起死掉的悔恨、悲傷之情。該詩通過敘寫羽林軍官從少年到晚年的經(jīng)歷，寄寓了詩人對故國金朝由盛到亡的痛惜、哀傷之情，角度新穎，感情真摯，是一篇優(yōu)秀的作品。

《老牛嘆》通篇運用隱喻的手法，通過敘寫老牛今昔不同的遭遇，抒發(fā)詩人一己的感慨。前十句寫老牛在故主那里所遭受的悲慘經(jīng)歷，為最后兩句蓄勢。最后兩句“而今棄擲非故主，飽食不如盜倉鼠”，寫老?，F(xiàn)在的遭遇與感受，是詩作的主旨所在?，F(xiàn)在的老牛已換了新主人，也能吃得飽了，雖然如此，但老牛依然懷戀故主，懷念在故主那里的生活。詩人通過老牛的形象婉轉地表達了自己對故國故君的思念。

《登北邙山》(二首)是懷古之作。邙山位于今河南洛陽北，黃河南岸，為崤山支脈。在古代，邙山是理想的埋葬尸骨之處，故此處多墓葬。第一首首句“干戈叢里過壬辰”，“壬辰”指壬辰年。楊果出生于1197年(金明昌八年，丁巳)，卒于1271年(元至元八年，辛未)，他一生中所經(jīng)歷的壬辰年顯然是指1232年(金天興元年)。此年發(fā)生的大事是金哀宗棄汴京出逃，史稱“壬辰之亂”。該詩通過敘寫蒙金戰(zhàn)爭給百姓造成的苦難，表達了詩人對戰(zhàn)爭的厭惡、批評，及對戰(zhàn)爭中陣亡將士的同情。第二首敘寫戰(zhàn)爭前后世事的變化，抒發(fā)了一種感傷之情。這兩首詩借蒼涼景色以抒發(fā)情感，含蓄蘊藉，使人深思，回味再三。

楊果亦是當時散曲名家，《錄鬼簿》列其名于“前輩名公”節(jié)。他的散曲中，有一首小令《[越調]小桃紅》明顯表現(xiàn)出對金亡的傷悼之情。

“小桃紅”為越調中常用的曲牌之一。從這首小令的全篇來看，其中所說“南朝舊曲”，是指南朝陳后主所作《玉樹后庭花》曲。該曲在舊時一向被認為是亡國之音。杜牧《泊秦淮》詩曰：“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蓖醢彩豆鹬ο恪さ桥R送目》襲其意云：“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后庭遺曲?！眱墒鬃髌肪褂昧恕队駱浜笸セā返涔?。楊果此曲的部分構思，亦脫胎于此典。

小令首二句“采蓮人和采蓮歌，柳外蘭舟過”，描繪出一幅采蓮女子歡快地勞動、歌唱的優(yōu)美畫面，第三句“不管鴛鴦夢驚破”以下筆勢陡轉，表現(xiàn)出一種凄涼、哀傷的色調。因為采蓮女的歌聲雖美，卻擾醒了在岸邊歇宿的對對鴛鴦，也驚破了“獨上江樓臥”的男子與其情人團聚的美夢。更讓人傷心難過、甚至淚流不斷的是，這些采蓮女子唱的竟是《玉樹后庭花》一類的“南朝舊曲”，這些曲調容易引發(fā)人的故國之思。最后一句“司馬淚痕多”，化用有關白居易的典故：白居易于元和年間，被貶為江州司馬，在潯陽江頭聽到了琵琶女的彈奏，引起“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共鳴，作《琵琶行》以自解，詩作的最后兩句即為“就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在此，楊果強調面對故國滅亡時的悲痛心情。

這首小令表達了詩人哀悼故國滅亡、懷念故國的感情，全曲將景物描寫與情感抒發(fā)有機結合，寫得委婉含蓄，風格與詞相近。

4 結語

以上通過對楊奐、劉祁、楊果等三位仕蒙金人“金亡”題材詩文的解讀、分析，我們可以感受到，這些仕蒙金人確實對故國金朝懷有一種思念、痛惜、傷悼之情，對故國百姓所遭受的戰(zhàn)爭之苦，抱有深切的同情，但在行動上，他們在故國滅亡后，都很快投靠了消滅他們故國的蒙元政權。這些仕蒙金人在行動上與情感上表現(xiàn)出的不一致，的確值得玩味。除了前述當時北方的正統(tǒng)觀、夷夏觀出現(xiàn)了變化，是一個重要原因以外，我們還可以借助“人的內心世界和人性是復雜豐富的”這一具有普遍性的理論進行解釋。

德國哲學家黑格爾在《歷史哲學》中，曾提出一個著名的論斷：“人類的行動都發(fā)生于他們的需要、他們的熱情、他們的興趣、他們的個性和才能?！盵20]針對這一論斷，當代著名學者彭衛(wèi)有過一段論述，他指出：“唯物史觀接受并發(fā)展了這一觀念，它認為，首先人物性格具有多層次結構的特性，這個特性淵源于社會現(xiàn)實生活中人的復雜性和矛盾性?！浯?，人物性格、心理的紛雜表象并不是無規(guī)律可循的，而是有著本質的特征和非本質的征象。這二者是人心理狀況諸因素的有機的結合：既是相互矛盾的，又是統(tǒng)一的；既是多層次的，又是有主次的?！詈螅[藏在人動機背后的，有階級和時代的原因；然而，人的心理也是不可忽視的重要因素……”[21]彭衛(wèi)先生對唯物史觀在這一問題上所持觀點的概括與總結，無疑是精準的、到位的。而唯物史觀所持之觀點，正是幫助我們理解楊奐等仕蒙金人在行動上與情感上表現(xiàn)出不一致的一把有力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