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運全

一、蘇軾、黃庭堅以書寫自我為主的臨摹觀

（一）意造無法

蘇東坡作為北宋尚意書風的倡導者和踐行者，提倡作書要求新求變，意造無法，蘇軾所存世的文集中，沒有直接有關臨摹的論述，但我們從他的學書思想中也可窺探一二。蘇軾在《石蒼舒醉墨堂》中有：“我書意造本無法，點畫信手煩推求，”1意字體現(xiàn)了他的作書和臨書宗旨，對于書法的學習東坡皆以意取之，不為形跡所囿，要求以我之意去會古人之意，在繼承古人的同時，不拘泥于古人的一點一畫，不要被傳統(tǒng)法則束縛，而是要按照自己的心意去書寫，不要刻意經(jīng)營，往往自然的書寫，才會出現(xiàn)意料之外的收獲，他在評價別人的書法時，也同樣持此觀點，《獨醒雜志》有：客有謂東坡曰：“章子厚日臨蘭亭一本?！逼滦υ疲骸肮つ∨R者非自得，章七終不高耳。”予嘗見子厚在三司北軒所寫蘭亭兩本，誠如坡公之言。2蘇軾認為章惇臨摹蘭亭序太過于墨守成規(guī)，不敢自己做主，這樣只是得到古人刻板的形態(tài)，終究不能得其真理，因此，他的書法不會取得太高的成就，在蘇軾看來，簡單的模仿終究不能達到學書法最高境界，而是要用自己的意去感受古人的意，這樣才能寫出自我，寫出真正屬于自己的意。

蘇軾經(jīng)常在書學思想中以“意”論之，但是這個“意”真的是無拘無束嗎？然而，并不是。蘇軾雖然在其思想中主張“意”，求新意，但也并不是輕視法度，相反，蘇軾對于法度是很重視的，他所說的“意”是相對“法”而提出來的，是告誡人們在學書時不要被法束縛，要有理性的認識法。在《東坡題跋》中有：“王荊公書得無法之法，然不可學，無法故。”3無法之法，兩個“法”分別是不同階段所要遵守的原則，關于“無法之法”，甘中流在《中國書法批評史》中有這樣的解讀：“無法之法”中，前一個“法”字是指前人約定俗成的法則，后一個“法”字是指突破了前人的種種法則而創(chuàng)造出來的全新法則，這個全新的法則與以前所有的范式都不雷同，卻又不違背書法的基本規(guī)律。4學習書法第一個法是必須要遵守的，只有對前人法則的吸收和總結(jié)，才會進去到第二個法的學習，蘇軾的無法之法是對法的理解和升華，是知法后的守法，守法后對法的超越?？傊K軾的臨摹觀念是意大于形，意大于法，但不輕視形和法，在蘇軾看來，繼承是手段，創(chuàng)新是目的，在臨摹前人法帖時要明其理，而不是不知所然，一片茫然。

（二）以心會其妙處

黃庭堅作為蘇門四學士之一，在學書思想上，早年受蘇東坡影響，后來漸漸掙脫東坡的影響，自成一家。在對于前賢法帖學習上，在某些方面和蘇軾相似，主張去繼承古人之神，而不是簡單的求其形似。他說：“學書時時臨摹，可得形似。大要多取古書細看，令入神，乃至妙處。唯用心不雜，乃是入神要路?！?

《蘭亭敘草》，王右軍平生得意書也。反復觀之，略無一字……要各存之以心會其妙處爾6。

學習書法臨摹，只能得到古人的形，而對于神則要去悟，用心去體會妙處，細看和用心不雜也是關鍵，細看是要從一筆一畫上，去體會古人用筆的行跡，而用心不雜則是要領悟古人書的精神流露處。細看是前提，用心不雜才會有入神的結(jié)果，在學習古人的書法中，他較為推崇顏真卿，在黃庭堅看來，顏真卿是真正做到師古人之意，而非古人之形。

觀魯公此帖，奇?zhèn)バ惆?，奄有魏、晉、隋、唐以來風流氣骨……而卒與之合哉!7

余嘗評顏魯公書，體制百變，無不可人，真、行、草、隸，皆得右軍父子筆勢。8

顏魯公書雖自成一家，然曲折求之，皆合右軍父子筆法。9

黃庭堅之所以如此說，是因為顏魯公對于右軍的繼承是真正做到遺貌取神，曲折求之，貌不合而神相合，以己意去求古人之意，熟觀魏晉人書，然后，會之于己心，黃庭堅對于前賢的法帖更多傾向于觀，體會等，強調(diào)主觀意蘊的表現(xiàn)，不斤斤計較一筆一畫的得失，但也不是說不用臨摹，臨摹是獲得書寫技能訓練的前提，臨摹是非常重要的。他說：“古人學書不盡臨摹，張古人書于壁間，觀之入神，則下筆時隨人意”。10“不盡臨摹”可見臨摹是必不可少的，只有不斷的錘煉筆墨功夫才能做到會之于心后的隨意落筆，假如心中縱使有千萬思緒，沒有一定的筆墨功夫表現(xiàn)出來，那么，也不會有書法這門藝術了，美國藝術史家羅樾曾有這樣的觀點，他認為中國的書法藝術就是高超技巧和個性表現(xiàn)的結(jié)合，的確，書法是從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生發(fā)出來，從而表現(xiàn)了一定時代和個人的情緒，蘇黃二人都是提倡以古人來表現(xiàn)自我，化古出新，用自己的意去求魏晉人的意。

二、米芾崇古思想下的臨摹觀念

（一）集古出新

米芾一生醉心與藝術，也正是這樣的性格，讓他在書法上取得不凡的成就，在面對傳統(tǒng)的大江大河前，米芾一方面高度保持敬畏之心；另一方面又強調(diào)自成一家。米芾初以唐人為基，后由唐轉(zhuǎn)溯魏晉，最后半生以晉人書法為宗。米芾在臨摹前人法帖方面，可以說是守舊派，米芾的臨摹功夫是世人皆知的，他能做到以假亂真?！稌贰防镉涊d過相關的事件：余少時臨一本（顏真卿《爭座位帖》），不復記所在。后二十年，寶文謝景溫京尹云大豪郭氏分內(nèi)一房欲此帖，至折八百千，眾乃許。取視之，縫有元章戲筆……余笑曰：豈有變主不得認物耶？11

這段論述，可以從側(cè)面看出米芾在臨摹方面確有精湛的造詣，在宋四家中論臨摹逼真方面，米芾首屈一指，臨摹古人書作皆能形神相似，這一點和蘇黃二人不同，蘇黃二人以意韻為上，強調(diào)主觀情意的表現(xiàn)，形居于次要位置，而米元章則既得形，又不失其神。

米芾在《海岳名言》中有：“壯歲未能立家，人謂吾書為集古字，蓋取諸長處。總而成之。既老始自成家，人見之，不知以何為祖也”。12“集古”二字可以說，很好地反映了米芾在傳統(tǒng)方面下的功夫。以至于人們從每個字里面都能找到古人的影子，這也足以體現(xiàn)米芾在臨古方面的宗旨和態(tài)度，面對古人書作主張形神兼?zhèn)?，隨著學習的不斷深入，米芾后期也漸漸走出了集古字的束縛，集古出新，自成一家，米芾正是由于在集古和臨古方面打下了堅實的基礎，所以，才會有后來的出新意，米芾的臨摹觀是以一個不斷漸變的過程，早年以唐人為法，遍學諸家，亦步亦趨于古人，到后來集古變法出新意，是一個由追慕到超越的過程，米帶的臨古觀念，可以說在今天是最好的范本，只有深入傳統(tǒng)，才能掌握傳統(tǒng)，最終才能走出傳統(tǒng)，寫出不失傳統(tǒng)的而又有新意的東西。同時，米芾的書風也是從像到不像的一個轉(zhuǎn)變，只有掌握了古人的諸家之法，才能寫出具有超越古人的自家面貌，而前提就是必須深入經(jīng)典，以最大的力氣打進去，再以最大的力氣打出來。

三、蘇、黃、米的臨摹觀對后世的影響

總而言之，蘇、黃、米在北宋書壇的影響，以及后來的明清浪漫書風和近代的書法臨摹觀念都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他們各自不同的臨摹觀念，也是面對二王法帖損失殆盡，不得意而為之，通過前人的思想去樹立一個傳統(tǒng)書學的審美參照，然后，以己意去求古人之意。在宋四家中蔡襄是最為年長的一位，也是對于尚意書風的出現(xiàn)有不可磨滅的作用，正如趙構(gòu)在《翰墨志》中言：“本朝承五季之后……方入格律，欲度驊騮，終以骎骎不為絕賞。繼蘇、黃、米、薛，筆勢瀾翻，各有趣向。然家雞野鵠，識者自有優(yōu)劣，猶勝泯然與草木俱腐者?！?3北宋初期由于唐木五代的戰(zhàn)亂割據(jù)，書學也相較前朝漸漸羸弱，而蔡襄則對的傳統(tǒng)進行了全面系統(tǒng)的深入學習，結(jié)束了書壇混亂無序的局面，在對傳統(tǒng)的深入上，蔡襄作了很好的引領作用，但同時也由于諸體兼修導致缺乏對單個書體的深入理解，只能是繼承有余而開創(chuàng)不足，也正是如此，也為后來的蘇黃米指明了道路，成為日后學習的超越的參照系。放在整個歷史長河中來看，蘇、黃、米于相較于前代而言，更多是對漢字字形結(jié)構(gòu)之外的一種精神的探索，文人意識的一種崛起，是對傳統(tǒng)書法的內(nèi)在審美價值的創(chuàng)造性闡釋，這也是蘇、黃、米三人在臨摹觀念探索中，留給后來者最珍貴的啟示。

注釋

1 蘇軾《蘇軾文集》第一冊，第236頁。

2（宋）曾敏行《獨醒雜志》卷五。

3 《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2014年6月，第315頁。

4 《中國書法批評史》，甘中流，人民美術出版社，2016年3月，第224頁。

5 《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2014年6月，第354頁。

6 黃庭堅《山谷題跋》卷五，商務印書館，1936年，第38頁。

7 黃庭堅《山谷題跋》卷四，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6年，第69頁。

8 同上。

9 《歷代書法論文選續(xù)編》，上海書畫出版社，2015年7月，第62頁。

10 《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2014年6月，第355頁。

11 盧輔圣主編《中國書畫全書》第一冊，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年版，第971頁。

12 《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2014年6月，第360頁。

13 《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2014年6月，第36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