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華 余 虹
(華南師范大學音樂學院,廣東·廣州,510006)
兩漢魏晉南北朝時期,一般也被稱之為“中古時期”。在中古時期,中國唱論出現(xiàn)了一些針對不同類別歌唱體載的專論,如《文心雕龍·樂府》《高僧傳·經(jīng)師、唱導》等;“以悲為樂”是此期普遍的音樂審美風尚,在日常歌唱、樂賦創(chuàng)作和挽歌的應用等方面均有所反映;中國音樂“貴人聲”的審美傳統(tǒng)在此期發(fā)生一次轉折,它由“聲器之別”發(fā)展到“漸近自然”,同時還蘊生了“歌舞異處”的內(nèi)涵;更為重要的是,此期還對“挽歌”是否屬于“歌”的范疇進行了駁難和探討、對樂府作為“歌”的一般意義和核心意義也給以界定和闡釋,這些都足以標志中國唱論的發(fā)展已經(jīng)初步走向自覺。在中古時期,中土佛道二教歌唱體系和歌唱理論初步創(chuàng)立,唄贊、轉讀、唱導均在此期發(fā)展成熟,道教經(jīng)韻樂章也日趨規(guī)范和定型,這方面則顯示出此期唱論開拓新境的精神。漢代成立專門管理音樂事務的機構,樂歌也因之由雅樂獨奏走向雅俗并舉,伴隨而來的是歌唱觀念和歌唱傳統(tǒng)的微妙變動。
翻覽《史記》《漢書》《后漢書》等史書,悲泣主題的歌唱撲面而來,從帝王將相到文人雅士,多有慷慨悲歌、泣下數(shù)行者,悲歌似乎成了這一時代的常態(tài)。悲歌、哀歌是時代使然,也是當時人們不由自主的選擇。這些普遍的歌唱現(xiàn)象,反映了漢代人關于歌唱的審美和觀念。如下二例:
于是項王乃悲歌忼慨,自為詩曰:“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數(shù)闋,美人和之。項王泣數(shù)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視。(《史記·項羽本紀》)[1](P422)
酒酣,高祖擊筑,自為歌詩曰:“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nèi)兮歸故鄉(xiāng),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令兒皆和習之。高祖乃起舞,慷慨傷懷,泣數(shù)行下。(《史記·高祖本紀》)[1](P489)
以上就是史書所載《垓下歌》和《大風歌》。項羽和劉邦,一個是戰(zhàn)無不勝、所向披靡的常勝將軍,一個是開創(chuàng)基業(yè)、統(tǒng)一國家的大漢天子,均可稱之為秦漢間卓立不群的英雄。然而,二人卻同樣地在高歌之后“泣數(shù)行下”。項羽之“悲”,在英雄末路,功業(yè)未成,悲憤交加,羞愧難當。他曾率江東四十萬大軍,西取強秦,所到之處,勢如破竹,但垓下之圍卻一敗涂地,就連他心愛的虞姬和烏騅馬都未能免劫;他曾是叱咤風云的西楚霸王,不料卻敗在無名之輩漢王手中,一世英名毀于一旦,此又其“恨”也。劉邦之“悲”,在基業(yè)初創(chuàng),危機四伏,故舊寥落,環(huán)顧無助。漢朝雖然統(tǒng)一全國,但劉姓諸王卻各懷鬼胎,伺機奪權,外戚后宮,明爭暗斗,又無人能助他收拾殘局;漢朝初創(chuàng),打天下時的得力助手都被劉邦陸續(xù)斬殺,正所謂“狡兔死,走狗烹”,以致于竟然無人能助他保天下,就連他心愛的戚夫人也無法保全,此又其“悔”也。因此,兩位英雄人物都免不了慷慨悲歌、泣下數(shù)行。
再看看邊將和士子,他們同樣有自己的喜怒哀樂,有自己的抱負和期盼。然而,苦難的時代給他們帶來卻是無盡的傷痕,他們的內(nèi)心總是隱隱地流淌著悲泣的暗流。如下二例:
(李)陵起舞,歌曰:“徑萬里兮度沙幕,為君將兮奮匈奴。路窮絕兮矢刃摧,士眾滅兮名已隤。老母已死,雖欲報恩將安歸!”陵泣下數(shù)行,因與武決。(《漢書·蘇武傳》)[2](P2466)
(梁鴻)因東出關,過京師,作《五噫之歌》曰:“陟彼北芒兮,噫!顧覽帝京兮,噫!宮室崔嵬兮,噫!人之劬勞兮,噫!遼遼未央兮,噫!”肅宗聞而悲之,求鴻不得。(《后漢書·逸民傳》)[3](P2766-2767)
李陵乃李廣之后,有大將風范。天漢二年(公元前99)他率五千士卒,在塞外遭遇匈奴騎兵三萬、步兵八萬圍攻。漢軍且戰(zhàn)且退,連戰(zhàn)十余日,矢盡糧絕,士卒所剩無幾,李陵遂遣散四百余殘部,向匈奴投降。漢武帝欲使李陵死戰(zhàn)到底,力挫匈奴威風,豈料李陵竟然中道投降。武帝又聞李緒教單于聚兵以備漢軍,而誤認為乃李陵所為,遂族殺李氏一門,李陵父母、兄弟、妻兒皆伏誅。單于為抬舉李陵,以女妻之,并立其為右校王。蘇武奉使匈奴,被滯留十九年。李陵多次勸其降服單于,蘇武均以死相逼不從。及至漢匈和親,漢使求尋蘇武歸國,李陵在送別之時唱了上文所引那首《別歌》。李陵在匈奴二十余年,其間既有忍辱負重的痛苦,又有報國無門的苦悶,既有思念家人的哀切,又有含冤蒙羞的激憤,這些濃重的悲苦之情,豈是短短六句歌辭所能表達。所以,在與故交臨別之際,他卻禁不住泣下數(shù)行。梁鴻乃東漢著名隱士,也是一位博學多才之士。其實世間哪有什么真正的隱士,只不過是他目睹社會政治黑暗,報國無門、建功無望,遂絕意仕途、歸隱山林。梁鴻在歸隱之際,從東都洛陽經(jīng)過,他登上北邙山,遙望帝京宮殿巍峨輝煌,不盡感嘆:這都是由百姓的心血所凝結而成的啊,受苦受難的百姓何時才是個頭?。∵@首《五噫歌》,唱出了他對百姓疾苦的同情,唱出了他對國家命運的擔憂,也唱出了一個士子的良知。這首歌傳唱到漢章帝耳里,章帝被感染得十分難過。章帝認為,梁鴻是一個忠臣義士,應當授予官職,為國家盡忠效力。但一切都為時已晚,梁鴻蹤跡早已茫然難覓。《五噫歌》之所以能載諸史冊,與它對百姓的悲憫和同情分不開,也與它表達的憂國之思和拳拳之情分不開。
辭賦作為一種文體,從其產(chǎn)生的源頭楚辭開始,就帶有一股悲情主義,此正所謂“賢人失志之賦作矣”(《漢書·藝文志》)。例如,屈原的《離騷》,乃是表達其遭受讒言而發(fā)出的滿腹牢騷;漢代賈誼的《吊屈原賦》,也正是借吊屈原之名,澆其心中之塊壘;嚴忌《哀時命》則是大發(fā)牢騷,哀嘆生不逢時;董仲舒《士不遇賦》同樣哀嘆不遇明主,未被重用;東方朔《哀命》亦是哀嘆不合時宜,遂沒身而不返;司馬遷《悲士不遇賦》也是自我哀嘆,自相憐憫。漢魏六朝時期樂賦興起,對歌唱的“以悲為樂”多有體現(xiàn)。如下六例:
于是乃使夫性昧之巖冥,生不覩天地之體勢,闇于白黑之形貌。憤伊鬱而酷忍,愍眸子之喪精。寡所舒其思慮兮,專發(fā)憤乎音聲。(王褒《洞簫賦》)[4](P149)
一彈三欷,曲有余哀。于是歌人恍惚以失曲,舞者亂節(jié)而忘形,哀人塞耳以惆悵,轅馬蹀足以悲鳴。(蔡邕《琴賦》)[4](P267)
詠新詩之悲歌兮,舒滯積而宣鬱。何此聲之悲痛兮,愴然淚以?惻。類離鹍之孤鳴,似杞婦之哭泣。(蔡邕《瞽師賦》)[4](P370)
乃吟詠而發(fā)嘆,聲驛驛而響連,舒蓄思之悱憤,奮久結之纏綿,心滌蕩而無累,志離俗而飄然。(成公綏《嘯賦》)[4](P593)
于是召倡人,命妙姿,御新肴,酌金罍,發(fā)愁吟,引吳妃。(曹毗《箜篌賦》)[4](P812)
黛眉如掃,曼睇成波,情長響怨,意滿聲多。奏相思而不見,吟夜月而怨歌。(蕭綱《箏賦》)[4](P1036)黑暗、險惡、憤怒、憂郁、愁苦、孤獨、沮喪、窮困、惆悵、怨恨、凄涼、空寂等等,均是悲美的意象,這些意象組合在一起,渲染和傳遞著悲苦的情緒。以上所引六例樂賦之句,其中或多或少地述及歌唱,它們均不同程度地表現(xiàn)出悲苦之美。這也說明,“以悲為樂”在中古時期已成為自覺的審美意識,在樂賦的創(chuàng)作中已成為自然的流露。除以上所舉諸例之外,在中古樂賦中還有許多類似的語句。例如,孫楚《笳賦》曰:“銜長葭以汎吹,噭啾啾之哀聲。奏胡馬之悲思,詠北狄之遐征。”潘岳《笙賦》曰:“樂聲發(fā)而盡室歡,悲音奏而列坐泣。”陸機《鼓吹賦》曰:“及其悲唱流音,怏惶依違,含歡嚼弄,乍數(shù)乍稀。”由以上諸例可知,在中古樂賦創(chuàng)作中,悲情主義已經(jīng)相當泛濫。關于這一特點,東晉嵇康早已有所覺察,他總結說:
是故復之而不足,則吟詠以肆志,吟詠之不足,則寄言以廣意。然八音之器,歌舞之象,歷世才士,并為之賦頌,其體制風流,莫不相襲。稱其才干,則以危苦為上;賦其聲音,則以悲哀為主;美其感化,則以垂涕為貴。(嵇康《琴賦》小序)[5](P140)
嵇康指出,魏晉之際,以樂器、歌唱、舞蹈為題材的賦頌,多以鋪陳危苦為上乘之作,以渲染悲哀為主要基調(diào),以感人垂泣為難能可貴。嵇康的總結十分到位,基本概括了那個時代對音樂的審美風尚,同時也指出了當時樂賦創(chuàng)作的審美傾向。另外,阮籍《樂論》和《劉子·辨樂》對中古時期流行的“以悲為樂”也多有批評。如下所論:
誠以悲為樂,則天下何樂之有?天下無樂,而有陰陽調(diào)和、災難不生,亦已難矣。樂者,使人精神平和,衰氣不入,天地交泰,遠物來集,故謂之樂也。今則流涕感動,唏噓傷氣,寒暑不適,庶物不遂,雖出絲竹,宜謂之哀,奈何俛仰嘆息以此稱樂乎!(阮籍《樂論》)[6](P100)
夫樂者,聲樂而心和,所以為樂也。今則聲哀而心悲,灑淚而唏噓,是以悲為樂也。若以悲為樂,亦何樂之有哉?(《劉子·辨樂》)[7](P62)
阮籍和劉子(即劉晝)均指出,音樂是以使人“精神平和”“心和”為宗旨的,若“以悲為樂”乃與此宗旨背道而馳,因此,這樣的音樂并不能稱之為真正的音樂。錢鐘書對此亦有精辟論述,其《管錐編·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第二十六條引王褒《洞簫賦》文句“故知音者樂而悲之,不知音者怪而偉之”以后,發(fā)議論說:“奏樂以生悲為善音,聽樂以能悲為知音,漢魏六朝,風尚如斯,觀王賦此數(shù)語可見也?!盵8](P1506)由以上諸論推知,中古時期“以悲為樂”在音樂領域浸淫日久,包括器樂和聲樂都深受其影響,這是從當時社會生活中孕育而成的音樂審美觀念。
挽歌是牽引靈柩者所和唱的送葬之歌,用于表達對死者的哀悼和對生命的哀惋,屬于喪歌之一種。崔豹《古今注·音樂》曰:“《薤露》《蒿里》,并哀歌也,出田橫門人。橫自殺,門人傷之,為作悲歌。言人命如薤上之露,易晞滅也。亦謂人死魂魄歸于蒿里?!列⑽涞蹠r,李延年乃分二章為二曲,《薤露》送王公貴人,《蒿里》送士大夫庶人,使挽柩者歌之,亦呼為挽歌?!盵9](P77)《樂府詩集·相和歌辭》于《薤露》詩下作題解并引譙周《法訓》說:“挽歌者,漢高帝召田橫,至尸鄉(xiāng)自殺。從者不敢哭而不勝哀,故為挽歌以寄哀音。”又引《樂府解題》說:“《左傳》云:‘齊將與吳戰(zhàn)于艾陵,公孫夏命其徒歌虞殯。’杜預云:‘送死《薤露》歌即喪歌,不自田橫始也。’”[10](P396)“虞殯”就是“啟殯將虞”;“歌虞殯”,即和唱送葬之挽歌。挽歌之起至遲當在戰(zhàn)國,唯在中古時期特為流行。
1.挽歌的創(chuàng)作。今存最早的挽歌,當屬《薤露》《蒿里》。據(jù)史料載,此為齊王田橫門人所作。田橫本為秦朝末年起義軍領袖,他占領齊地自立為王。劉邦統(tǒng)一天下,田橫不愿臣服漢朝,遂率五百精卒逃往東海。劉邦派人前往招安,田橫不得已西返洛陽朝拜劉邦。在距洛陽三十里的偃師首陽山,田橫畏罪自殺,精卒五百人亦自殺,其門客哀傷無已,作此二首送葬之歌。其歌如下:
薤上露,何易睎。露晞明朝更復落,人死一去何時歸。(《薤露》)
蒿里誰家地,聚斂魂魄無賢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躕。(《蒿里》)[10](P396、398)
《樂府詩集·相和歌辭》在《薤露》題下又收曹操、曹植、張駿詩各一首,在《蒿里》題下收曹操、鮑照詩各一首。《樂府詩集·相和歌辭》同時還另立《挽歌》一題,下收繆襲一首,陸機三首,陶潛三首,鮑照一首,祖孝徵一首。較早專門著錄挽歌的文獻是《文選》。在《文選》卷二十八專列“挽歌”一類,其中收繆襲一首、陸機三首、陶淵明一首?!段倪x》和《樂府詩集》所收錄的這些挽歌,并非均在實際送葬儀式上歌唱過。中古詩人所創(chuàng)作的挽歌包括送葬挽歌、自擬挽歌、贈獻挽歌,只有送葬挽歌才真正用于執(zhí)紼牽柩者的歌唱。自擬挽歌是作者對未來死去的自己進行想象性的自挽,屬于抒發(fā)內(nèi)心生命感悟的詩歌創(chuàng)作;贈獻挽歌是喪葬禮儀上的應酬之作,屬于社交應用文體。自擬挽歌和贈獻挽歌皆由送葬挽歌衍生而出,但均未用于送葬歌唱。挽歌由送葬挽歌進一步發(fā)展并產(chǎn)生自擬挽歌和贈獻挽歌,說明其功用已從送葬禮儀向?qū)徝缞蕵泛徒浑H應酬轉變。
2.挽歌的歌唱場域。挽歌的歌唱形式是“和唱”,例如《后漢書·五行志》引《風俗通》說,“挽歌,執(zhí)紼相偶和之者”;《晉書·五行志》說,“庾晞四五年中喜為挽歌,自搖大鈴為唱,使左右齊和”;《晉書·禮志》引摯虞語說,“挽歌因倡和而為摧愴之聲”,皆其明證。中古挽歌的歌唱場域除送葬途中之外,還有吉禮嘉會、酒宴席后、周游旅途等。如下四例:
《風俗通》曰:“時京師賓婚嘉會,皆作魁櫑,酒酣之后,續(xù)以挽歌?!保ā逗鬂h書·五行志》注引《風俗通》)[11](P373)
商與親昵酣飲極歡,及酒闌倡罷,繼以《薤露》之歌,坐中聞者,皆為掩涕。(《后漢書·周舉傳》)[3](P2082)
張湛好于齋前種松柏。時袁山松出游,每好令左右作挽歌。時人謂:“張屋下陳尸,袁道上行殯。”(《世說新語·任誕》)[12](P835)
曄與司徒左西屬王深宿廣淵許,夜中酣飲,開北牖聽挽歌為樂。義康大怒,左遷曄宣城太守。(《宋書·范曄傳》)[13](P1990)
“賓婚嘉會”乃是吉禮,漢朝時人卻毫不避諱地和唱起挽歌。中古時期的人們在“酒酣極歡”之后,又大多喜歡和唱挽歌以助興,似乎已成當時的一種風氣。東晉名士袁山松在出游的道路上,也喜歡跟朋友們一起和唱挽歌。挽歌在送葬儀式之外的場所普遍流行,這說明中古時期的人們已經(jīng)廣泛地把挽歌作為一種審美娛樂活動。這種怪異的審美風尚,與當時社會的戰(zhàn)亂現(xiàn)實和士人扭曲的心態(tài)有極大關系。人們目睹了太多的生離死別、血腥殺戮,生命在這一時代如同草芥,人們借挽歌以宣泄內(nèi)心的哀傷,以喚醒對生命的珍重,以撫平內(nèi)心的褶皺,這是典型的“以悲為樂”,或稱之為“以悲為美”,是中古士人將生活體驗上升到審美體驗的不自覺行為。
3.挽歌的相關理論。挽歌應用方式和應用場所的改變,背后暗示著人們對挽歌審美觀念的變遷:挽歌由底層社會的送葬之歌,逐漸上升到國家禮儀制度層面,說明挽歌已經(jīng)由一般喪葬行為演變?yōu)閲叶Y俗行為;挽歌由不宜用“歌”稱名,逐漸發(fā)展到允許用“歌”稱名,由哀歌的代名詞,發(fā)展到哀歌不哀、悲歌不悲的“聲無哀樂”的流行歌曲之代稱,說明挽歌已經(jīng)逐漸發(fā)展為名正言順的時代悲歌之符號。如下所論:
漢魏故事,大喪及大臣之喪,執(zhí)紼者挽歌。新禮以為挽歌出于漢武帝役人之勞歌,聲辭哀切,遂以為送終之禮。雖音曲摧愴,非經(jīng)曲所制,違禮設銜枚之義。方在號慕,不宜以“歌”為名,除不挽歌。摯虞以為:“挽歌因倡和而為摧愴之聲,銜枚所以全哀,此亦以感眾。雖非經(jīng)典所載,是歷代故事?!对姟贩Q‘君子作歌,惟以告哀’,以‘歌’為名,亦無所嫌?!痹t從之。(《晉書·禮志》)①
因茲而言,玉帛非禮敬之實,歌哭非哀樂之主也。何以明之?夫殊方異俗,歌哭不同;使錯而用之,或聞哭而歡,或聽歌而慼,然而哀樂之情均也。(嵇康《聲無哀樂論》)[14](P346)
上文引崔豹《古今注》已指出,李延年分《薤露》《蒿里》為二曲,《薤露》送王公貴人,《蒿里》送士大夫庶人,這是從國家禮儀制度層面將挽歌在送葬儀式中的適用對象予以規(guī)定。漢魏以降,一直沿用。但是挽歌并沒有儒家經(jīng)典的出處,也有違儒家禮儀中“望柩不歌”“適墓不歌”“臨尸不歌”等銜枚之義,所以直到東晉還有人反對把它稱為“歌”類。摯虞則認為,挽歌是用和唱的方式表達哀傷的,它雖沒有經(jīng)典的出處,但漢魏以來一直沿用。并且《詩經(jīng)·小雅·四月》也說,“君子作歌,惟以告哀”。所以,把挽歌歸為“歌”類也是于史有征的。摯虞從挽歌的獨特功用、運用慣例以及它與經(jīng)典的類比關系,確立了挽歌作為“歌”的名義。嵇康倡導“聲無哀樂”,主張音樂本身沒有哀樂之分,即使聽哀傷的挽歌,也未必就能產(chǎn)生悲傷的情緒,這就為挽歌的盛行提供了理論依據(jù)。但中古挽歌盛行的根本原因,在于社會動蕩給人們內(nèi)心留下了創(chuàng)傷。兩漢魏晉南北朝時期,人們長期生活在離亂征戰(zhàn)之中,家無定所、居無寧日、身無暫逸、心無稍安,對國家命運的擔憂、對軍閥混戰(zhàn)的厭惡、對安居樂業(yè)的期盼、對生命苦短的嘆息、對功業(yè)未成的哀惋,匯成這一時代的主旋律。在這一時代,人的自我意識開始強烈的覺醒,對生命的慨嘆和體悟不斷升華和發(fā)展,人們需要尋找一條發(fā)泄內(nèi)心情感的途徑,挽歌成為不期而遇的選擇。
在中國古代聲樂發(fā)展史上,一直存在著“貴人聲”的審美傳統(tǒng),其發(fā)展歷程大致可分兩個階段:一是先秦產(chǎn)生的“聲器之別”,二是中古產(chǎn)生的“漸近自然”和“歌舞異處”。
1.聲器之別?!奥暺髦畡e”指“人聲”與“器聲”有高下貴賤之別。最早明確提出“貴人聲”這一觀點的是《禮記》。《禮記·郊特牲》曰:“歌者在上,匏竹在下,貴人聲也?!盵15](P3133)歌唱者列于堂上,演奏匏竹者列于堂下,用于宣示“以人聲為貴”。《尚書·益稷》引夔之語有“搏拊琴瑟以詠”“下管鼗鼓”二句,孔穎達疏前句曰:“在舜廟堂之上……擊搏拊,鼓琴瑟,以歌詠詩章……?!笔韬缶湓唬骸坝钟谔孟麓抵窆?,擊鼗鼓,合樂用柷,止樂用敔……。”[16](P302)“琴瑟以詠”和“下管鼗鼓”合起來講,即歌詠詩章者在堂上,吹竹擊鼗者在堂下。堂上為尊位,以“人聲”為主;堂下為卑位,以“器聲”為主。又《周禮·春官·大師》曰:“大祭祀,帥瞽登歌,令奏擊拊。下管播樂器,令奏鼓朄。”鄭玄注引鄭眾語曰:“登歌,歌者在堂也?!歉柘鹿?,貴人聲也?!鹿?,吹管者在堂下?!盵17](P1719)因此,“登歌下管”或“升歌下管”,亦皆可視為“貴人聲”的重要儀式?!稘h書·禮樂志》曰:“乾豆上,奏《登歌》,獨上歌,不以管弦亂人聲,欲在位者遍聞之,猶古《清廟》之歌也。”[2](P1043)“獨上歌”“不以管弦亂人聲”,此皆為“貴人聲”之體現(xiàn)。這說明直到東漢末年,儒家禮儀都特別強調(diào)“聲器之別”,即人在上、器在下,以人聲為貴、以器聲為賤。
2.漸近自然?!奥暺髦畡e”強調(diào)“人聲”與“器聲”貴賤有別,此是“人聲”與“器聲”的二元關系論;“漸近自然”強調(diào)“人聲”之貴在于其本,而非與他體相較而言,此是一元中心論?!皾u近自然”更加注重從“人聲”的本身上尋求“貴人聲”的原因,相較于“聲器之別”僅從客體比較的角度發(fā)論,更能揭示問題的實質(zhì)?!皾u近自然”的觀念認為,“貴人聲”審美傳統(tǒng)形成的根本原因,在于人聲與音樂的自然狀態(tài)最為接近。陶潛《晉故征西大將軍長史孟府君傳》曰:“(桓)溫嘗問君:‘酒有何好,而卿嗜之?!Χ鹪唬骸鞴坏镁浦腥??!謫枺骸牸耍z不如竹,竹不如肉?!鹪唬骸疂u近自然?!盵18](P413)這是“漸近自然”的最早出處?!皾u近自然”的觀念出現(xiàn)以后,“聲器之別”的觀念并未消竭,而是與之雙流并峙地向前發(fā)展。如宋明帝劉彧《白纻篇大雅》曰:“在心曰志發(fā)言詩,聲成于文被管絲?!目h庭響美勛英,八列陛唱貴人聲?!盵19](P1371)唐段安節(jié)《樂府雜錄·歌》曰:“歌者,樂之聲也。故絲不如竹,竹不如肉,迥居諸樂之上?!盵20](P25)宋吳淑《歌賦》曰:“又聞匏竹在下,人聲是貴,故手之舞而足之蹈,上如抗而下如墜?!盵21](P2764)宋程大昌《繁演露·一唱三嘆》曰:“夫古人貴本遺音,既不免弦木為瑟矣,又從而理其弦度,使之遲濁也。漢、魏宗尚而推廣之,又并與絲弦不用,而悉以人聲為貴?!盵22](P120)元吳澄《四經(jīng)敘錄·詩》曰:“樂有八物,人聲為貴,故樂有歌,歌有辭。”[23](P5)元馬端臨《文獻通考·樂考》曰:“《鄉(xiāng)飲酒》之禮:‘笙入堂下,磬南,北面立?!多l(xiāng)射》之禮:‘笙入,立于縣中,西面?!w笙磬在東而面西,頌磬在西而面東。笙入,立于縣中之南而面北,故頌磬歌于西,是南鄉(xiāng)北鄉(xiāng),以西方為上,所以貴人聲也。笙磬吹于東,是以東方為下,所以賤匏竹也?!盵24](P1200)在此,“貴人聲”與“賤匏竹”是從各自所處方位上體現(xiàn)出來的。元燕南芝菴《唱論》曰:“續(xù)雅樂之后,‘絲不如竹,竹不如肉’,以其近之也。又云:‘取來歌里唱,勝向笛中吹?!雹谒^“歌里唱”即是“肉聲”,所謂“笛中吹”就是“竹聲”。至明清,“聲器之別”和“漸近自然”兩種觀念仍然保持并駕齊驅(qū)的勢頭。如明陳全之《蓬窗日錄》卷五曰:“‘肉言’,歌者人聲也,出自胸臆,故曰:‘肉言謂不用絲竹相和也?!痈柙弧{’,以其言出自胸臆,不由人教也。晉孟嘉云:‘絲不如竹,竹不如肉?!迫酥^徒歌曰‘肉聲’?!盵25](P255)清李漁《閑情偶寄·聲容部·習技》之“歌舞”條曰:“‘絲不如竹,竹不如肉。’此聲樂中三昧語,謂其漸近自然也?!庇帧讹嬸偛俊な呤场分}解曰:“聲音之道,絲不如竹,竹不如肉,為其漸近自然。吾謂飲食之道,膾不如肉,肉不如蔬,亦以其漸近自然也?!盵26](P175、262)陳全之、李漁無疑是主張“漸近自然”觀的。清徐養(yǎng)源《律呂臆說·樂本說》曰:“是故樂有本焉,
非黃鐘為宮之謂也。堂下之樂不貴于堂上,琴瑟之聲不貴于人聲(絲不如竹,竹不如肉)。舉旌以宮,偃旌以商,人聲也,而不可謂之樂。人聲之入樂在于歌詩,詩言其志,歌永其聲?!盵27](P567)徐養(yǎng)源則是主張“聲器之別”觀的。以上諸例可證,“貴人聲”自先秦至明清,一直是中國音樂的重要審美傳統(tǒng)。但其由“聲器之別”向“漸近自然”的轉折點,卻發(fā)生在魏晉時期。
從“聲器之別”向“漸近自然”的轉變發(fā)生在魏晉之際,乃與當時士人的精神生活密切相關。
1.魏晉士人愛樂成風。魏晉之際,是中國歷史上最具藝術氣息的時代。論者皆知,文學在此際覺醒。其實除文學之外,音樂、繪畫、書法等藝術均在此時表現(xiàn)出了高度的自覺。就音樂而言,此期士人無不愛樂論樂、彈琴嘯歌。如夏侯玄撰《辨樂論》、阮籍撰《樂論》、嵇康撰《聲無哀樂論》、荀勖撰《笛律》等音樂理論著述。魏晉士人還創(chuàng)作了大量樂賦,據(jù)馬積高主編《歷代辭賦總匯》可知,有阮瑀《箏賦》、曹植《樂賦》、孫該《琵琶賦》、嵇康《琴賦》《瑟賦》、閔鴻《琴賦》、傅玄《琴賦》《琵琶賦》《箏賦》《笳賦》《節(jié)賦》、孫毓《東宮鼓吹賦》、成公綏《嘯賦》《琴賦》《琵琶賦》、夏侯湛《鼙舞賦》《夜聽笳賦》、夏侯淳《笙賦》、孫楚《笳賦》、潘岳《笙賦》、陸機《鼓吹賦》、張載《鼙舞賦》、賈彬《箏賦》、王廙《笙賦》、楊方《箜篌賦》、谷儉《角賦》、曹毗《箜篌賦》、孫瓊《箜篌賦》、伏滔《長笛賦》、顧愷之《箏賦》、袁崧《歌賦》、李秀《撫琴賦》、陳窈《箏賦》、郝默《舞賦》等??梢哉f,魏晉是一個士人無不染指音樂的時代,他們的著述保存著大量的音樂史料,也反映出當時士人對音樂的偏愛。
2.魏晉士人以玄解經(jīng)。經(jīng)學發(fā)展至魏晉時期,出現(xiàn)了一次新變,即援老莊以解經(jīng)。以注代論,是魏晉士人解經(jīng)的主要形式。在清代阮元校刻的《十三經(jīng)注疏》中,有六部經(jīng)典出自魏晉士人手筆,如《周易正義》以王弼、韓康伯注為本,《尚書正義》以王肅注為本,《春秋左傳正義》以杜預注為本,《春秋谷梁傳》以范寧集解為本,《爾雅注疏》以郭璞注為本,《論語注疏》以何晏集解為本。這些注家之中,王弼、王肅、郭璞、何晏同時又是玄學家,如王弼另注《老子》,王肅另注《太玄》,郭璞另注《葬經(jīng)》,何晏另撰《老子道德論》。可以說,這些注家是兼通儒道的學者,他們以儒為本,援道注儒。這一做法,為儒學的發(fā)展帶來了新的轉機,即由原來步趨章句,轉向義理闡發(fā)。故魏晉以來,古文經(jīng)大昌,今文經(jīng)日衰。王國維《漢魏博士考》說:“漢世所立十四博士,皆今文學也。古文諸經(jīng),終漢之世未得立于學官?!盼膶W之立于學官,蓋在黃初之際。”[28](P94-95)王氏所云,實是對此期經(jīng)學發(fā)展大勢的精辟論斷。儒家思想自漢代以來,一直是中國古代社會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經(jīng)學在漢魏之際的新變,造成玄風獨奏的態(tài)勢,對當時士人影響極為深遠。其表現(xiàn)是,士人爭以四事為尚:一是注解、闡發(fā)、奢談“三玄”(《周易》《老子》《莊子》);二是論儒不離道、論道不離儒,為儒道兼容之學;三是今文經(jīng)學死而不僵,古文經(jīng)學生而未壯,古今文之爭在所難免;四是名理之辨、形名之學大興,由一貫重具象的說教轉而為重抽象的辯難,這一點對士風的轉變尤為關緊。
3.魏晉士人雅好清談。東漢期間,選官以征辟和察舉為主,主要依據(jù)鄉(xiāng)里評議和名士品題,而評議或品題則是按照儒家道德標準展開的,此即稱之為“清談”。故清談的初義,本是切中實務的政治行為和道德行為。但發(fā)展至東漢末年,清談卻流于浮華不切。在選官上,“舉秀才,不知書;察孝廉,父別居”,多為士人所譏諷。在經(jīng)學上,儒師推求微言,講求古義,浮辭冗長,言過其實,為時儒所詬病。曹魏期間,代表庶族利益的曹氏集團崛起,曹氏力挺“唯才是舉”,這是對漢末浮華之風的有力反撥。正始年間,何晏、王弼倡導以老莊注經(jīng),言談高妙,為時人所尊崇。士人追慕,流風所向,不可遏制,遂成為當時社會文化的新風尚。清談在魏晉的要義隨之發(fā)生悄然變化,它以道家之自然,否定儒家之名教,主張“越名教而任自然”,這對儒家倡導的禮法制度無疑產(chǎn)生巨大的沖擊,在社會上形成一股崇尚自然的清風。在音樂領域,阮籍《樂論》即指出:“夫樂者,天地之體,萬物之性也?!盵6](P78)他主張音樂如同天地萬物的本性,應當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不可把儒家的禮儀制度強加其上。嵇康《聲無哀樂論》指出:“音聲有自然之和,而無系于人情?!盵14](P350)他強調(diào)音樂有其自然屬性,無關于風教禮儀,實際也是要把音樂從儒家禮儀制度中解脫出來。在這種崇尚自然的清談之風中,“貴人聲”的音樂審美傳統(tǒng)由“聲器之別”向“漸近自然”轉變也就無足為怪。
中國音樂“貴人聲”的審美傳統(tǒng)發(fā)展到中古時期,除“漸近自然”一層含義外,還蘊生了“歌舞異處”的內(nèi)涵。而這一點在既往的音樂史或歌唱史中尚未被有效揭示,因此,值得予以特別觀照。如下所論:
歌者在堂上,舞者在堂下何?歌者象德,舞者象功,君子上德而下功?!督继厣吩唬骸案枵咴谏稀!薄墩撜Z》曰:“季氏八佾舞于庭。”《書》曰:“下管鼗鼓”,“笙鏞以間”。(《白虎通義·禮樂·歌舞異處》)[29](P115-116)
蓋以歌以詠,所以象德;足之蹈之,所以盡情。(張載《鼙舞賦》)[30](P713)
樂所以樂君之德,舞所以象君之功。(王朗《論樂舞表》)[31](P1170)
于是公卿奏曰:“臣聞德化之隆者,則樂舞足以象其形容者,音聲足以發(fā)其歌詠?!蚋缫栽伒拢枰韵笫?。”(《宋書·樂志》)[13](P583)
《白虎通義》指出,歌唱用以象征德行,舞蹈用以象征功績,君子以德行為上,以功績?yōu)橄?。所以,歌唱者要處在堂上,舞蹈者要處于堂下,體現(xiàn)“上德下功”的人生觀,側面反映了“貴人聲”的音樂審美傳統(tǒng),也豐富了“貴人聲”的內(nèi)涵。張載《鼙舞賦》指出,歌詠是象征德行的,舞蹈是用以極盡情感表達的,實際也已指出歌唱與舞蹈的不同,暗含著“貴人聲”的音樂審美傳統(tǒng)。王朗《論樂舞表》指出,音樂(主要指聲樂)用于宣揚君德,舞蹈用于象征君功,也指出了歌舞之不同,結合《白虎通義》所謂“上德下功”的論述,不難看出王朗話里也暗含著“貴人聲”的音樂審美傳統(tǒng)?!端螘匪^“象事”,也是指象征功績?!霸伒隆迸c“象事”的不同功用,也暗含著“貴人聲”的音樂審美傳統(tǒng)。“歌舞異處”雖是由《白虎通義》首先明確提出的,但“天人合一”的觀念、“殷人尚聲”的風俗、“堂歌庭舞”的規(guī)制、“漸進自然”的審美,都是“貴人聲”音樂審美傳統(tǒng)形成的原因,它們最終在中古時期促成“歌舞異處”的觀點被明確提出?!案栉璁愄帯痹谥泄懦撌飞嫌兄匾饬x,它為解讀中國音樂“貴人聲”的審美傳統(tǒng)又尋求到了一個新的視角。
中土佛教音聲,分誦經(jīng)、說法、供養(yǎng)三類,細分之則為唄贊、轉讀、唱導、佛曲四體。王小盾《原始佛教的音樂及其在中國的影響》一文指出,佛教音樂傳入中國的過程,是以唄贊、轉讀、唱導、佛曲等藝術體裁為階段標志的:“東吳孫權年間(222-252),祖籍月支的僧侶支謙譯出《瑞應本起經(jīng)》、傳授《帝釋樂人般遮琴歌唄》,建立弦唱佛偈的唄贊音樂;晉武帝年間(266-290),中山人帛法橋、月支人支曇籥、康居人法平等分別在河北、建業(yè)(今南京)兩地裁制新聲,建立佛經(jīng)轉讀音樂;東晉太元十一年(386),慧遠駐錫廬山東林寺,結交名流,化兼道俗,逐步建立起用于僧講和俗講的唱導制度;北魏太武帝統(tǒng)一北部中國(約439)以來,大批用于寺會供養(yǎng)的西域樂舞經(jīng)龜茲、于闐等地傳入中原,形成‘佛曲’音樂?!盵32]由此可見,在魏晉南北朝時期,中土佛教音聲體系已基本建立。從歌唱的角度看,佛曲是佛教最具歌唱藝術的體裁,然而它多是引俗入佛,在相當長的時期里乃由白衣操演,其繁盛則在明代永樂以后,故此處從略。中古時期唄贊、轉讀、唱導三體相關理論的構建,對后世佛教歌唱則影響深遠。
1.關于唄贊。所謂“唄贊”,乃梵文音譯,或譯為“婆陟”,亦稱唄匿、梵唄、歌唄、聲唄、偈唄、贊唄、贊誦、贊嘆、贊頌、偈贊、歌贊、歌嘆等,還可簡稱為“唄”或“贊”?!斗ㄈA文句記》卷五曰:“唄者,或云‘唄匿’,此云‘贊誦’?!保ā洞笳亍?4:245)③《高僧傳》卷十三曰:“然天竺方俗,凡是歌詠法言,皆稱為‘唄’。至于此土,詠經(jīng)則稱為‘轉讀’,歌贊則號為‘梵唄’?!保ā洞笳亍?0:415)《地藏菩薩本愿經(jīng)卷中科注》卷三曰:“準《山海經(jīng)》,帝俊八子,始為‘歌’,若吾教中即‘梵唄’也。尋西方之有‘唄’,猶東國之有‘贊’?!潯?,從文以結章;‘唄’者,短偈以流頌。”(《卍新纂續(xù)藏經(jīng)》21:710)天竺之“唄”,兼賅中土之“轉讀”和“唄贊”,二體實皆屬誦經(jīng)音聲。如下所論:
然東國之歌也,則結韻以成詠;西方之贊也,則作偈以和聲。雖復歌贊為殊,而并以協(xié)諧鍾律,符靡宮商,方乃奧妙。故奏歌于金石,則謂之以為樂;設贊于管弦,則稱之以為唄。(《高僧傳·經(jīng)師·論》)[33](P507)
上述引文,從表面上看是將中國的歌詠與天竺的唄贊進行比較,實際乃是以類比之法道出何為唄贊。中國的歌詠靠“韻”以建立歌唱的整體性,天竺的唄贊則靠“偈”以建立歌唱的諧和性,如此來看,二者實則具有某些共性?!吨杏^論疏》卷一曰:“偈有二種:一是首廬偈,謂胡人數(shù)經(jīng)法也,則是通偈,言通偈者,莫問長行偈頌,但令數(shù)滿三十二字,則是偈也;二者別偈,謂結句為偈,莫問四言、五言、六言、七言,但令四句滿便是偈也。偈者,外國具音應言‘竭夜’,或秤‘祇夜’。今示存略但秤為偈。偈者,句頌也。又言偈者,此土《漢書》亦有此音,訓言竭意,謂明意竭盡,故秤為偈。但結句秤偈凡有二種:一路伽偈,謂頌長行偈也;二伽陀偈,謂孤起偈也。”(《大正藏》42:1)“秤”通“稱”,二字音同形近。我們通常所說的“偈”,是指四言、五言、六言、七言的四句韻文。例如,《金剛頂瑜伽略述三十七尊心要》(不分卷)所載諸偈之一曰:“奇哉成歌詠,我供諸見者;由此供養(yǎng)故,諸法如響應。”(《大正藏》18:294)唄贊實際就是對“偈”的歌唱,其歌唱形式乃是“設贊于管弦”,即配以管弦樂而歌唱。如《高僧傳》卷十三曰:“是以般遮弦歌于石室,請開甘露之門;……或令無相之旨,奏于篪笛之上;或使本行之音,宣乎琴瑟之下?!庇衷唬骸拔糁T天梵唄,皆以韻入弦管?!保ā洞笳亍?0:415)《萬善同歸集》卷中曰:“至于諷詠唱唄,妙梵歌揚。惜婆提飏唄,清響徹于凈居;釋尊入定,琴歌震于石室。”(《大正藏》48:979)歌唱在佛教儀式規(guī)范中有重要地位,故佛教東傳之后,佛徒一直在尋找解決梵漢聲辭隔閡的方法。如下所論:
什每為叡論西方辭體,商略同異,云:“天竺國俗,甚重文制,其宮商體韻,以入弦為善。凡觀國王,必有贊德。見佛之儀,以歌嘆為貴。經(jīng)中偈頌,皆其式也。但改梵為秦,失其藻蔚,雖得大意,殊隔文體。有似嚼飯與人,非徒失味,乃令嘔噦也?!保ā陡呱畟鳌F摩羅什傳》)[33](P53)
自大教東流,乃譯文者眾,而傳聲蓋寡。良由梵音重復,漢語單奇。若用梵音以詠漢語,則聲繁而偈迫;若用漢曲以詠梵文,則韻短而辭長。是故金言有譯,梵響無授。(《高僧傳·經(jīng)師·論》)[33](P507)
以上兩段引文,主要討論梵語、梵曲與漢語、漢曲在聲辭關系上的矛盾。天竺國的風俗,非常重視文制,其中以能配弦樂歌唱的韻文最受稱道。拜見國王時,以吟詠韻文并歌贊其德行為上。膜拜佛陀時,則以歌唱佛經(jīng)為難能可貴。所謂“歌嘆”,即“歌唱”,此特指誦經(jīng)時歌唱的偈辭、頌辭。但是改梵語為漢語之后,就失去了它本來的蘊味,雖然保留著大致的意思,但梵漢文體隔閡的問題一直存在。這就如同嚼飯喂人,不僅失去“飯”本來的味道,甚至還會令吃這種“飯”的人作嘔。自從佛教東傳以來,翻譯佛經(jīng)者不在少數(shù),但“以聲傳經(jīng)”者卻寥寥無幾。這是因為梵語屬于復音節(jié)語言,漢語屬于單音節(jié)語言,如果用梵曲歌唱漢偈,就會出現(xiàn)聲多而辭寡;如果用漢曲歌唱梵偈,則會出現(xiàn)聲寡而辭多。聲辭多寡無法調(diào)和,造成印度梵文佛經(jīng)不斷被譯為漢文佛經(jīng),而梵文佛經(jīng)的詠唱卻一直無人傳授。直到三國時期曹植“魚山制唄”,這一局面才得以改觀?!陡呱畟鳌肪硎唬骸笆加形宏愃纪醪苤?,深愛聲律,屬意經(jīng)音。既通般遮之瑞響,又感魚山之神制。于是刪治《瑞應本起》,以為學者之宗。傳聲則三千有余,在契在四十有二。”(《大正藏》50:415)其后帛法橋、支曇籥等人則祖述曹植,裁變古聲;宋齊之間,曇遷、僧辯、太傅、文宣并皆殷勤嗟詠。自此之后,漢文佛經(jīng)唄贊乃大昌。至于曹植到底是如何調(diào)和梵曲與漢偈之間的矛盾,《法苑珠林》卷三十六所述略詳。其云曹植“嘗游漁山,忽聞空中梵天之響,清雅哀婉,其聲動心”,“植深感神理,彌悟法應,乃摹其聲節(jié),寫為梵唄,纂文制音,傳為后式”。(《大正藏》53:576)又曰:“褒述之志,寄在詠歌之文;詠歌之文,依乎聲響。故詠歌巧則褒述之志申,聲響妙則歌永之文暢。言詞待聲,相資之理?!保ā洞笳亍?3:574)由此推之,曹植乃是以梵曲的聲節(jié),詠唱漢語之偈辭,正所謂“摹其聲節(jié),寫為梵唄”;以拖長漢語偈辭之聲調(diào),解決梵曲繁復而漢偈辭寡的矛盾,正所謂“言詞待聲”。佛教東傳之后,為適應在中土傳播和生存之需,它便不斷吸取中國文化要素,“魚山制唄”則可能為佛教音聲吸收中土聲韻文化的產(chǎn)物。④“魚山制唄”在中土佛教發(fā)展史上是具有標志性意義的事件,故應當把它上升到文化史的層面看待,而不能僅僅局限于“制唄”一隅。從歌唱的角度看,中土佛教唄贊有哪些特點呢?如下所論:
其頌聲也,擬象天樂,若云籥自發(fā),儀形群品,觸物有寄。若乃一吟一詠,狀鳥步獸行也;一弄一引,類乎物情也。情與類遷,則聲隨九變而成歌;氣與數(shù)合,則音協(xié)律呂而俱作。拊之金石,則百獸率舞;奏之管弦,則神人同感。斯乃窮音聲之妙會,極自然之眾趣,不可勝言者矣。(《出三藏記集·阿毗曇心序》)[34](P378)
佛教的頌贊之聲,就像是對天樂的模仿,如同天上飄動的不彈自鳴樂器,各自發(fā)出獨特的天籟;詠唱唄贊就像鳥雀翱翔、野獸奔跑那樣自由無拘,管弦樂器彈奏出的音樂就如各種事物的本性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贊頌之聲隨著多次變化而成為悠揚的歌曲,歌聲與樂器的音調(diào)完美地結合在一起。在此,佛教音聲特別強調(diào)唄贊之自然而然、純出天籟,這種歌聲奏入管弦,則神人以和,能夠達到自然的極致。從早期中土佛教對音聲的追求看,它已表現(xiàn)出與儒家的“天人合一”觀、道家的“道法自然”觀相一致的特點,這也為佛教音聲吸取儒道思想并逐漸華化奠定了基礎。
2.關于轉讀?!陡呱畟鳌肪硎唬骸叭惶祗梅剿?,凡是歌詠法言,皆稱為‘唄’。至于此土,詠經(jīng)則稱為‘轉讀’,歌贊則號為‘梵唄’?!保ā洞笳亍?0:415)轉讀和唄贊在天竺國皆稱為“唄”或“梵唄”,均屬誦經(jīng)音聲,二體分判乃是中土佛教音聲的特色。與唄贊為短偈韻句之歌唱所不同的是,轉讀是對長行散文之佛經(jīng)的引吭高唱。如下所論:
若乃凝寒靜夜,朗月長宵,獨處閑房,吟諷經(jīng)典,音吐乃亮,文字分明。足使幽靈忻躍,精神暢悅。所謂歌詠誦法言,以此為音樂者也。(《高僧傳·誦經(jīng)·論》)⑤此處特別指出,“吟諷經(jīng)典”“歌誦法言”等諷誦佛經(jīng)的活動,也是佛教的一種音樂活動。故將“轉讀”歸為佛教音聲之誦經(jīng)音聲一類,并無不妥之處。從歌唱的角度看,中土佛教的轉讀同唄贊一樣,均追求聲辭協(xié)諧。如下所論:
但轉讀之為懿,貴在聲文兩得。若唯聲而不文,則道心無以生;若唯文而不聲,則俗情無以得入。故經(jīng)言“以微妙音歌嘆佛德”,斯之謂也。而頃世學者,裁得首尾余聲,便言擅名當世。經(jīng)文起盡,曾不措懷。或破句以合聲,或分文以足韻。豈唯聲之不足,亦乃文不成詮。聽者唯增怳忽,聞之但益睡眠。(《高僧傳·經(jīng)師·論》)[33](P508)
轉讀的最佳效果,是音樂和文辭具美,音樂和文辭結合得非常諧和,能較好地表達各自的內(nèi)涵。如果只講求音樂,不講求文辭,就無法宣揚佛法;如果只講求文辭,不講求音樂,就無法感化俗眾。所以,佛經(jīng)說“要用美妙的音樂歌頌佛德”,就是指音樂和文辭雙美。但是當時的一些學者,刪去一段佛曲首尾的音樂或一句佛經(jīng)首尾的辭句,以使音樂與文辭相結合,即此便自稱是轉讀的高手。其實他們對一句經(jīng)文的起迄并沒有深入理解,或者把一句經(jīng)文拆分為若干斷句以合音樂,或者把一句經(jīng)文增添若干聲韻以合音樂,這不但造成音樂偶或不足以配合文辭,也使文辭無法得到確切的詮釋。聽唱的人徒增困惑,不僅打不起精神,反而昏昏欲睡。這就指出,轉讀也要講求聲辭協(xié)諧,其前提是對佛教音樂和經(jīng)文均需有深刻領會。如下所論:
若能精達經(jīng)旨,洞曉音律,三位七聲,次而無亂;五言四句,契而莫爽。其間起擲蕩舉,平折放殺,游飛卻轉,反疊嬌弄,動韻則流靡弗窮,張喉則變態(tài)無盡。故能炳發(fā)八音,光揚七善。壯而不猛,凝而不滯;弱而不野,剛而不銳;清而不擾,濁而不蔽。諒足起暢微言,怡養(yǎng)神性。故聽聲可以娛耳,耹語可以開襟。若然,可謂梵音深妙,令人樂聞者也。(《高僧傳·經(jīng)師·論》)⑥
“三位七聲”云云,即指“轉讀”?!叭弧蹦朔鸾搪暶髦畬C?,指容納梵文發(fā)音之連結音的三個發(fā)音位階。若以音樂之五線譜(安置七音)類比,則“三位”相當于三線譜(安置三音),即高聲調(diào)、低聲調(diào)、混合音(或含中聲調(diào))的發(fā)音位階?!捌呗暋?,指印度音樂中的七個音級。《法苑珠林》卷三十六曰:“植每讀佛經(jīng),輒流連嗟翫,以為至道之宗也。隨制轉贊七聲升降曲折之響,世人諷誦,咸憲章焉?!保ā洞笳亍?3:576)《翻譯名義集》卷四曰:“《佛道論衡》云:‘陳思王幼含珪章,十歲能文。每讀經(jīng)文,流連嗟翫,以為至道之宗極也。遂制轉讀七聲升降曲折之響。世之諷誦,咸憲章焉?!保ā洞笳亍?4:1123)則曹植所創(chuàng)“轉贊七聲”或“轉讀七聲”升降曲折,即為“轉讀”?!拔逖运木洹痹圃?,即指“唄贊”。唄贊多為短體韻文,一般為五言四句,當然并不限于五言四句。上引《高僧傳》的一段話,無疑是將轉讀與唄贊合而論述,因為轉讀和唄贊在天竺實未分列,二者并稱“梵唄”,均屬于誦經(jīng)音聲。前文論“唄贊”已多,故此處專論“轉讀”。如果要將轉讀諷誦得恰到好處,其前提是“精達經(jīng)旨,洞曉音律”,即對佛教音樂和經(jīng)文均需有深刻領會。從“起擲蕩舉”至“反疊嬌弄”,是講佛經(jīng)轉讀之基本技藝,從“壯而不猛”至“濁而不蔽”是講佛經(jīng)轉讀的基本要領。所謂“動韻則流靡弗窮,張喉則變態(tài)無盡”,即指出轉讀佛經(jīng)時雖有基本技藝和基本要領,但具體到每句經(jīng)文則需根據(jù)其聲韻及發(fā)聲的不同,形成千變?nèi)f化的形態(tài)。轉讀佛經(jīng)的音聲特點到底如何,從諸經(jīng)師小傳可略窺一斑?!陡呱畟鳌肪硎d,帛法橋“少樂轉讀”,“于是作三契,經(jīng)聲徹里許”,“晝夜諷詠,哀婉通神”;釋道慧“特稟自然之聲,故偏好轉讀。發(fā)響含奇,制無定準,條章折句,綺麗分明”;釋智宗“尤長轉讀”,“聲至清而爽快”;釋曇智“雅好轉讀”,“高調(diào)清澈,寫送有余”;釋曇憑“少游京師,學轉讀”,“每梵音一吐,輒象馬悲鳴”。(《大正藏》50:413、414)《續(xù)高僧傳》卷二十五載,釋僧朗“唇吻不動,而轉起咽喉,遠近亮澈”。(《大正藏》50:650)由此可知,轉讀主要是以喉音諷誦(唇則或可不動),其聲效以自然、清澈、嘹亮、婉轉為特點。
3.關于唱導?!端胃呱畟鳌肪砣唬骸拔袅骸秱鳌分辛⑵谑弧獙А玻w取諸經(jīng)中‘此諸菩薩皆唱導之首’之義也。‘唱’者,固必有和乎?‘導’者,固必有達者?!保ā洞笳亍?2:899)所謂“梁《傳》”,即指梁僧慧皎所撰之《高僧傳》?!陡呱畟鳌饭擦⑹疲謩e為譯經(jīng)、義解、神異、習禪、明律、亡身、誦經(jīng)、興福、經(jīng)師、唱導,故有立篇第十曰“唱導”之說。《高僧傳》卷十三曰:“唱導者,蓋以宣唱法理,開導眾心也。昔佛法初傳,于時齊集,止宣唱佛名,依文致禮。至中宵疲極,事資啟悟,乃別請宿德,升座說法?;螂s序因緣,或旁引譬喻。其后廬山釋慧遠,造業(yè)真華,風才秀發(fā)。每至齋集,輒自升高座,躬為導首?!蟠鷤魇?,遂成永則?!保ā洞笳亍?0:417)則中土唱導實自慧遠而始。唱導與轉讀之不同,在于它不僅宣唱佛名佛法,而且還雜序因緣,旁引譬喻,其目的乃是宣唱法理,開導眾心。唱導不僅僅是依經(jīng)宣講,而且還雜引其他故事以作解說;唱導的聽眾并不限于僧侶教徒,其大宗乃是白衣俗眾;唱導乃是有說有唱,散韻結合,是后世僧講和俗講兩種講唱藝術的源頭。唱導所貴者有“四事”,如下所論:
夫唱導所貴,其事四焉,謂聲、辯、才、博。非聲則無以警眾,非辯則無以適時,非才則言無可采,非博則語無依據(jù)。至若響韻鍾鼓,則四眾驚心,聲之為用也;辭吐俊發(fā),適會無差,辯之為用也;綺制雕華,文藻橫逸,才之為用也;商榷經(jīng)論,采撮書史,博之為用也。(《高僧傳·唱導·論》)⑦
“聲”之用,指鍾鼓奏樂,音韻響朗,引起聽眾注意;“辯”之用,指講說與歌唱聲辭優(yōu)美,或講或唱,配合得天衣無縫;“才”之用,指言辭華茂,文藻超逸,富有感染力;“博”之用,指廣采經(jīng)史,博物窮事,舉證周密,令人信服。唱導的目的是感染聽眾,使其傾心佛教,皈依佛門。故唱導經(jīng)師往往需根據(jù)聽眾群體的不同,選擇不同的題材進行唱導。如下所論:
如為出家五眾,則須切語無常,苦陳懺悔。若為君王長者,則須兼引俗典,綺綜成辭。若為悠悠凡庶,則須指事造形,直談聞見。若為山民野處,則須近局言辭,陳斥罪目。凡此變態(tài),與事而興,可謂知時知眾,又能善說。(《高僧傳·唱導·論》)[33](P521)
所謂“出家五眾”,即指佛門弟子?!洞笾嵌日摗肪硎唬骸胺鸬茏悠弑姡罕惹稹⒈惹鹉?、學戒尼、沙彌、沙彌尼、優(yōu)婆塞、優(yōu)婆夷。優(yōu)婆塞、優(yōu)婆夷是居家,余五眾是出家?!保ā洞笳亍?5:130)針對佛教弟子的唱導,要緊緊圍繞人生無常、苦海無邊;針對君王長者的唱導,需要引用俗典、錯彩成辭;針對凡夫俗眾的唱導,需要用具體的事件和物體,借以說明道理;針對山野民氓的唱導,則要圍繞他們的處境,指陳他們的罪過,令其懺悔皈依。只有審時審眾、知時知眾,并按照不同的聽眾群體選擇不同的唱導策略,才算是“善說”經(jīng)師。
道教音樂源于先秦的巫覡音樂,東漢時已經(jīng)萌芽。東漢末年,天師道張陵創(chuàng)制上章儀、旨教齋等齋儀,張魯又創(chuàng)制涂炭齋等齋儀,這些早期道教齋儀為道教音樂的產(chǎn)生創(chuàng)造了儀式條件。東晉時期,陶弘景大力推崇誦經(jīng)音樂,奠定了道教音樂以誦經(jīng)唱念為主體的格局。東晉末年,葛巢甫兼取各家之長,既重實踐,亦重齋醮,在古《靈寶經(jīng)》基礎上撰成道教重要齋儀《太上洞玄靈寶無量度人上品妙經(jīng)》(即《度人經(jīng)》),并建構了早期正統(tǒng)道教的科儀雛形《太極真人敷靈寶齋戒威儀諸經(jīng)要訣》(即《靈寶齋》),將齋醮儀式與經(jīng)韻曲目初步結合。北魏時期,寇謙之對早期天師道科儀予以改革,改散文化的經(jīng)文為韻文、改直誦為音誦,并制定樂章誦誡新法,推動了道教音誦的發(fā)展。南朝劉宋時期,陸修靜銳意改革,建立了完備而規(guī)范的齋醮儀式,創(chuàng)作了大量經(jīng)韻曲目,并確立了道教音樂的審美旨趣,促成道教經(jīng)韻樂章的成熟,在道教音樂發(fā)展史上具有重要意義。
1.寇謙之對道教音誦的倡導。今見道教經(jīng)韻曲目的最早記載,是東晉末年葛巢甫所撰《靈寶齋》,其中記錄著燒香唱誦的簡單科儀,包括《步虛》《無披空洞章》《太極頌》三首經(jīng)韻曲目,它們與其他科儀程序穿插進行表演。惜其僅記曲名,而無譜無辭,則其是否為配詞唱誦的經(jīng)韻樂章,尚難遽定。至北魏時期,寇謙之以儒家禮法改革“三張舊法”,撰成《老君音誦誡經(jīng)》,⑧首次提到“音誦”“直誦”和經(jīng)韻曲目《八胤樂》,為道教科儀音樂由直誦發(fā)展到音誦起到一定導向作用。如下所云:
老君曰:“道官箓生,初受誡律之時,向誡經(jīng)八拜,正立經(jīng)前,若師若友,執(zhí)經(jīng)作《八胤樂》音誦。受者伏誦經(jīng)意,卷后訖,復八拜,止。若不解音誦者,但直誦而已。……”(寇謙之《老君音誦誡經(jīng)》,《道藏》18:210)⑨
在這段受誡科儀中,有三個名詞頗值得留意:《八胤樂》、音誦、直誦?!栋素窐贰窡o疑是經(jīng)韻曲目,應為寇謙之所創(chuàng)。惜其僅存曲目,無譜無辭。但由其“向誡經(jīng)八拜”“執(zhí)經(jīng)作《八胤樂》”來看,則《八胤樂》是唱誦“誡經(jīng)”時所配經(jīng)韻曲目。既是配樂唱誦,則此“誡經(jīng)”也必然經(jīng)過一番加工,應屬韻文性質(zhì)?!耙粽b”是相對“直誦”而言的,指的是將韻文的經(jīng)文配合經(jīng)韻曲目唱誦的一種方式,其唱誦頗具音調(diào)特色,且富含旋律性?!爸闭b”就是對散文的經(jīng)文進行直接朗誦,不必顧忌經(jīng)韻的音調(diào)和旋律。北魏之前,道教齋儀主要是直誦,基本沒有音誦??苤t之將散文之經(jīng)文改制為詩體韻文、將直誦改為音誦,并自創(chuàng)《八胤樂》予以實踐,對后世道教經(jīng)韻樂章的形成,具有一定導向作用??苤t之在推行音誦初期,也指出“若不解音誦,但直誦而已”,可以看出當時是音誦和直誦并行,這也是一種權宜之計。這可能出于兩種原因:其一,音誦推行初期,有一定難度,道徒需要循序漸進地學習;其二,音誦建立初期,其發(fā)展還不成熟,藝術水平也不高,需要逐步完善。
2.陸修靜對道教科儀音樂的改革。真正推動道教音樂飛躍性發(fā)展的,是南朝劉宋時期的陸修靜。陸修靜不僅精通道教科儀,同時還熟諳音樂,這就為其銳意改革道教科儀音樂奠定了基礎。陸修靜對道教音樂的貢獻,主要表現(xiàn)在如下三個方面:一是創(chuàng)制規(guī)范的科儀音樂體系。蒲亨強經(jīng)研究指出:“其框架特征是,按照一定的情節(jié),有程序地將‘基本儀節(jié)’連成一個具有‘呈示-重復-展開-再現(xiàn)-結束’性質(zhì)的邏輯結構”,“體現(xiàn)人神(天)合一的哲學理念”[35]。陸修靜所撰科儀百余卷,今存《太上洞玄靈寶授度儀》《洞玄靈寶眾簡文》《洞玄靈寶五感文》《洞玄靈寶說光燭戒罰燈祝愿儀》四種。這些科儀載錄大量經(jīng)韻曲目和唱辭,是早期道教音樂的重要史料。二是創(chuàng)作大量道教經(jīng)韻樂章。如在其所撰《太上洞玄靈寶授度儀》中,所用經(jīng)韻曲目有《真金太空章》《衛(wèi)靈神祝》《五真人頌》《步虛》等十余種,這些經(jīng)韻曲目中,除《步虛》之外,多為陸修靜自創(chuàng)。另外,他還創(chuàng)作大量經(jīng)韻唱辭,如《升玄步虛章》一卷、《靈寶步虛詞》一卷、《步虛洞章》一卷、《洞玄靈寶玉京山步虛辭》所載《步虛詞》十首等。三是親自主持齋醮儀式,實踐道教科儀。有記載顯示,陸修靜曾主持兩場大型齋儀,一為“三元涂炭齋”,一為“三元露齋”。陸修靜躬身實踐道教科儀、規(guī)范演唱經(jīng)韻樂章,對“照本宣科,依科闡事”的道教科儀,具有引領和示范作用。以下選取陸修靜《太上洞玄靈寶授度儀》部分科儀程序,以便對道教經(jīng)韻樂章略作分析:
北向立,叩齒三十六通,誦《金真太空章》一篇,以制萬魔,其辭曰:“天魔乘空發(fā),萬精駭神庭?!薄握b《衛(wèi)靈神?!罚唬骸熬艦徘嗵?,明星大神?!薄芜谍X二十四通,次《發(fā)爐?!?,曰:“無上三天玄、元、始,三炁太上老君,召出(臣甲)中三五功曹,左右官使者,左右捧香,……”次師引弟子左行,執(zhí)謁版西面,向東唱東方天尊,方各三拜,亦可一拜。亦可不須版,直依方唱,次南、次西、次北、次東北、次東南、次西南、次西北、次上方、次下方,具如一。……次法師就位東向,弟子還東面西向,伏地法師長跪,又叩齒二十四通,出官。……次讀表文。又叩齒三通,送表?!蔚茏幼筠D,南向師,左回北向長跪,鳴鼓三十六通。……次法師啟奉畢,于是起弟子,從師后,三上五方香,從東始?!跁r,當誦詠《五真人頌》,誦一篇,弟子再禮,唱善?!b畢,法師、弟子各還復位,南北相對,披真文于案上,師誦真文。序畢,弟子再禮,次依玉訣正音,字字解說,口授讀度。弟子承受訣言,……九炁青天,赤書眞文?!?,弟子仰頭九炁,次讀細字,唱度之、橫讀之也?!懶揿o《太上洞玄靈寶授度儀》,《道藏》9:843-849)
以上所選科儀程序,僅占《太上洞玄靈寶授度儀》全部科儀程序三分之一,足見其程序之繁復。由以上引文,可提煉出關于道教歌唱的若干要素:其一,經(jīng)韻曲目和唱辭,如《金真太空章》《衛(wèi)靈神祝》《五真人頌》及其唱辭,“章”“?!薄绊灐钡葹槌o的文體形式,其唱辭皆為四言或五言偶數(shù)句韻文。其二,歌唱提示和說明。依次有“誦”“向東唱”“直依方唱”“誦詠”“唱善”“誦畢”“師誦真文”“唱度之”等。其三,道教奏樂說明。如“叩齒三十六通”“叩齒二十四通”“鳴鼓三十六通”?!斑谍X”即鳴鼓擊磬,叩左齒鳴天鼓,叩右齒擊天磬,當門上下八齒相叩,鳴法鼓。其四,其他歌唱要素。如“依玉訣正音,字字解說,口授讀度”。道教音聲往往不重唱辭發(fā)聲的準確性,概因其為享神樂章,主要用于烘托氣氛。但唱誦經(jīng)韻樂章時,唱辭發(fā)聲也并非無章可循,而是要遵循正音口訣或道教韻書的要求?!白肿纸庹f”,如《太平經(jīng)》卷三十九所載《解師策書訣》,即是對九十字之《師策文》的逐字解讀。[36](P63-70)這說明,道教科儀還特別注重對唱辭大意的疏解。厘清唱辭發(fā)聲和唱辭大意,也是道教唱誦經(jīng)韻樂章的基本要點。
3.道教經(jīng)韻樂章的審美風格。道教音樂以“清虛恬靜”為主要審美風格,道教經(jīng)韻樂章也不例外。道教吸收佛教密宗檢束身、口、心的“三業(yè)說”,將儀式、音樂和存思三者整合為有機聯(lián)系的道法體系,以實現(xiàn)“齋”之本義。如陸修靜所撰《洞玄靈寶說光燭戒罰燈祝愿儀》指出,“洗心靜行,心行精至”,即“齋之義也”。如下所云:
是故太上天尊開玄都上宮紫薇玉笈,出靈寶妙齋,以人三關躁擾,不能閑停。身為殺盜淫動,故役之以禮拜;口有惡言綺望兩舌,故課之以誦經(jīng);心有貪欲嗔恚之念,故使之以思神。用此三法,洗心靜行,心行精至,齋之義也?!螨S者,正以清虛為本,恬靜為業(yè),謙卑為本,恭敬為事,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肅肅栗栗,如對嚴君。(陸修靜《洞玄靈寶說光燭戒罰燈祝愿儀》,《道藏》9:821)
所謂“禮拜”“誦經(jīng)”“思神”,即是將儀式、音樂、存思三者整合為一,以實現(xiàn)極道或度人之目的?!罢b經(jīng)”實為道教“齋”的主體,而唱誦經(jīng)韻樂章乃是道教誦經(jīng)的主體。因此,唱誦經(jīng)韻樂章在某種程度上代表著道教音樂的審美風格。陸修靜指出,“夫齋者,以清虛為本,恬靜為業(yè)”,則“清虛恬靜”即為道教音樂乃至道教經(jīng)韻樂章的整體審美風格。以道教經(jīng)韻《步虛》為例,可略作說明。在東晉末年葛巢甫所撰《靈寶齋》已見《步虛》曲目,后世道教科儀一直沿用不廢。其唱辭多以五言四句詩體為主,內(nèi)容多歌詠道教玉京山的縹緲景象和眾仙飛升時的栩栩靈動。唱誦時道徒環(huán)繞香爐,歌聲悠揚,爐香裊娜。蒲亨強分析北京白云觀傳譜《步虛韻》說:“音樂從散板的短小引腔進入,只用了sol mi兩音,意境清虛恢宏,接著入板歌唱,悠長紆徐的旋律,全用五聲音階的級進,構成了平穩(wěn)淡雅的基調(diào)。全曲中特點突出的是mi do re這三個音腔的貫穿,這一窄小音程、音調(diào)的環(huán)繞鏈條式運動,惟妙惟肖地描繪出眾仙飄行云端的形象。”[37]道教經(jīng)韻樂章從音樂、唱辭和表演形式上,都體現(xiàn)出“清虛恬靜”的審美風格。
樂府搜集整理的聲曲折、樂府歌辭以及供養(yǎng)的歌手,都為漢代樂府歌詩的傳唱準備了條件,也為樂府理論的生成提供了實踐基礎。
1.樂府搜集周秦聲曲折。以往學者均注意到樂府搜集謠謳、歌詩的事實,但卻對樂府搜集聲曲折論之嫌少。《漢書·藝文志》載有“《河南周歌聲曲折》七篇”“《周謠歌詩聲曲折》七十五篇”等,這些均為周秦舊聲。前文引佛典《法苑珠林》《翻譯名義集》謂之“升降曲折”,《宋書·樂志》引張華奏表稱之為“韻逗曲折”、引賀循答表稱之為“音韻曲折”。這里的“聲曲折”被許多學者聚訟紛紜,有“樂譜”“曲線譜”“曲譜”“旋律譜”“樂符”等多種說法,實際乃是記錄高度音樂化的唱腔旋律符號。從這個意義上說,“聲曲折”就是記錄唱腔高低起伏的符號,屬于早期樂譜形態(tài)之一。一般來說,每一首周歌或周謠都配備一首聲曲折,這些唱腔旋律符號被樂府機構搜集起來,為樂府音樂的創(chuàng)作積累了鮮活的素材,使得大量民間謠謳曲調(diào)流播于朝廷,從而打破了先秦以來宮廷內(nèi)部雅樂獨奏的局面,為俗樂由民間文化圈進入宮廷文化圈開辟了一扇方便之門。
2.樂府整理大量歌辭。兩漢音樂機構搜集大量樂府歌詩和徒詩,徒詩是相對于歌詩而言,也是歌詩創(chuàng)作的大宗材料。西漢樂府所搜集的徒詩,包括大量民間徒歌、徒謠,這為樂府歌辭的創(chuàng)作積累了豐富的素材。東漢時期,音樂機構黃門鼓吹署則承辦西漢樂府之職,繼續(xù)負責整理樂府歌辭。先秦有“行人振木鐸徇于路以采詩”的“行人”,“行人”可能是周朝專門的采詩官,而兩漢并無專門采詩官,但卻有臨時委派的特使。如《漢書·敘傳》曰:“平帝即位,太后臨朝,莽秉政,方欲文致太平,使使者分行風俗,采頌聲,而穉無所上?!盵2](P4204)《后漢書·方術列傳》曰:“和帝即位,分遣使者,皆微服單行,各至州縣,觀采風謠?!盵3](P2717)兩漢采詩之制雖未成體系,而采詩之風卻未曾墜絕。據(jù)《漢書·藝文志》載,西漢搜集的歌詩有三百一十四篇之多。
3.樂府供養(yǎng)多名歌手?!稘h書·禮樂志》載漢哀帝時丞相孔光、大司空何武奏罷樂府的奏章曰:“歌鼓員二十四人,……應古兵法?!拐b員五人,……皆不可罷?!甯韫膯T二十七人,……不應經(jīng)法?!爻珕T二十九人,秦倡象人員三人,詔隨秦倡一人,……蔡謳員三人,齊謳員六人,……皆鄭聲,可罷?!雹膺@些歌鼓員、族歌鼓員、夜誦員、倡員、謳員,在漢哀帝時或罷或存,從側面反映出當時樂府供養(yǎng)的樂人中,有不少專職服務歌唱或從事歌唱的人員,這些人員承載著傳唱樂府歌詩的任務。
自漢代設立樂府機構,便催生一種新的詩體,即樂府詩。中國古代的樂府詩創(chuàng)作及其相關理論的探討,便構成“樂府學”的主要內(nèi)容。因樂府詩在最初是入樂歌唱的歌詩,故“樂府學”的相關理論每多涉及唱論。就中古時期的“樂府學”來講,主要涉及中國唱論的三個方面內(nèi)容。
1.樂府要義的確立。樂府有五層含義:一是其本義,即指制造樂器和監(jiān)管樂器的府庫;二是指西漢武帝至哀帝時期的音樂機構,并由此衍生為后世音樂機構的代稱;三是西漢樂府搜創(chuàng)的歌詩,并由此而產(chǎn)生的詩歌體裁,即樂府詩;四是作為一般意義上歌曲的代稱,尤其側重其作為歌辭的一層含義;五是其他可以入樂歌唱的音樂文藝之代稱,如詞、曲、戲曲等。本文重點要討論的是其第四層含義,即作為歌曲的含義。如下所論:
樂府者,“聲依永,律和聲”也?!手姙闃沸?,聲為樂體。樂體在聲,瞽師務調(diào)其器;樂心在詩,君子宜正其文。(《文心雕龍·樂府》)[38](P220、251)
樂府到底是什么?劉勰在《文心雕龍·樂府》里開宗明義地指出,是“聲依永,律和聲”。這句話源自《尚書》,其《虞書·舜典》曰:“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盵16](P276)
意思是說,詩是內(nèi)心的情志被朗誦出來,歌是延長朗誦的聲調(diào),曲調(diào)是對延長的朗誦聲調(diào)的依從,樂律乃是用來對曲調(diào)加以調(diào)和。這樣來看,樂府就是指歌曲,乃是兼指樂曲和歌辭兩個層面的含義。但作為歌曲的樂府,所指則略有側重,其核心義乃是指歌辭。如《文心雕龍·樂府》說,“詩為樂心,聲為樂體”,即詩歌是歌曲的內(nèi)在核心,曲調(diào)旋律是歌曲的外在體用。這一認識是由歌曲的特點產(chǎn)生的,因歌曲有“聲不獨運,必托于詩”(《樂書要錄·樂譜》)的特點,宋代鄭樵稱之為“樂以詩為本,詩以聲為用”(《通志·樂略·樂府總序》)。中古時期所建立的以歌辭為歌曲之核心的樂府觀,在整個中國古代歌曲發(fā)展史上均有鮮明的體現(xiàn),比如先秦時期形成的“歌永言”傳統(tǒng)就貫穿于整個中國歌唱史;另外,正史“樂書”“樂志”或“禮樂志”多有記載歌辭的書寫傳統(tǒng),也是對以歌辭為歌曲之核心的反復體認。這樣來看,《文心雕龍·樂府》實際是一篇梁代以前的聲樂史論,它論定了樂府即是歌曲、樂府以歌辭為核心的基本觀點,表現(xiàn)出了劉勰廣闊而深邃的審美眼光。
2.歌唱觀念的變遷。中古時期,雅頌傳統(tǒng)不斷受到?jīng)_擊,鄭聲俗樂日趨壯大。宮廷音樂由原來的雅樂獨奏逐漸走向雅俗并舉乃至俗樂獨秀。如下所論:
秦、漢闕采詩之官,哥詠多因前代,與時事既不相應,且無以垂示后昆。漢武帝雖頗造新哥,然不以光揚祖考、崇述正德為先,但多詠祭祀見事及其祥瑞而已。商周《雅》《頌》之體闕焉。(《宋書·樂志》)[13](P599)
暨武帝崇禮,始立樂府;總趙代之音,撮齊楚之氣。延年以曼聲協(xié)律,朱馬以騷體制歌。《桂華》雜曲,麗而不經(jīng);《赤雁》群篇,靡而非典。河間薦雅而罕御,故汲黯致譏于《天馬》也。至宣帝雅詩,頗效《鹿鳴》。邇及元成,稍廣淫樂。正音乖俗,其難也如此。(《文心雕龍·樂府》)[38](P235)
上引《宋書·樂志》指出,秦漢以來缺采詩之官,所使用的歌曲多因循前代,或稍事增刪,或略更其名,所歌詠的主題實為前朝舊事,既不能與秦漢史實相匹,也沒什么建樹可資稱道。漢武帝時期雖造作新歌,但其內(nèi)容多非“光揚祖考、崇述正德”,如其《靈芝歌》《天馬歌》雖號為郊祀之歌,不過是詠唱祥瑞而已。商周以來的雅頌傳統(tǒng),早已陵替無遺?!稘h書·禮樂志》批評說:“今漢郊廟歌詩,未有祖宗之事,八音調(diào)均,又不協(xié)于鐘律,而內(nèi)有庭掖材人,外有上林樂府,皆以鄭聲施于朝廷?!盵2](P1708)《文心雕龍·樂府》也指出,自武帝始立樂府以來,頗留意搜討地方歌謠,其中不乏鄭衛(wèi)之聲。即使由協(xié)律都尉李延年所創(chuàng)的新歌,也不過是“以曼聲協(xié)律”;即使由朱買臣和司馬相如等一代文壇新秀所創(chuàng)的歌辭,也不免流于騷體形式。所謂騷體形式,乃是相對于雅頌而言。雅頌以“光揚祖考、崇述正德”為務,其文辭多為四言短章,如《詩經(jīng)》之二雅三頌;騷體以抒發(fā)個人情志為務,其文辭雜而不整,中間多以“兮”字貫連,適合曼聲長歌,如楚辭之《九歌》。另外,漢武帝時所創(chuàng)《安世房中歌》,多詠其豐功偉績,其旨則與周代《房中樂》詠后妃之德相偏離,美則美矣,但卻離經(jīng)叛道,正可謂“麗而不經(jīng)”;當時所創(chuàng)郊祀歌之一《象載瑜》,實乃詠頌武帝東海獲赤雁之歌,美則美矣,但卻小題大做,真可謂“靡而非典”。河間獻王劉德有雅才,好古修學,將其所集雅樂獻于朝廷,可惜朝廷僅存肄卻不常用,歲時以備其數(shù)而已。漢武帝得千里馬,命臣子創(chuàng)作《天馬歌》并列為《郊祀歌》之一,此舉受到中尉汲黯的諷諫,但卻未能改變武帝懿旨。漢宣帝時創(chuàng)作的歌功頌德歌曲,乃依據(jù)《詩經(jīng)·小雅·鹿鳴》的體制和曲調(diào),這是漢代歌曲最接近雅頌傳統(tǒng)的一次舉動。但及至漢元帝、漢成帝時,淫靡之樂勢頭再起。雅頌之聲在漢代已與世俗之好大異其趣,故其推行則舉步維艱。清陳本禮《漢詩統(tǒng)箋·郊祀歌》論之尤詳:“武帝愛讀《離騷》,曾命淮南王作《章句》,故郊祀諸歌皆仿其意。第喜奇異,好神仙,夸祥瑞,究非《清廟》《維天》之比?!庇衷唬骸啊稘h樂府郊祀歌》十九章。按先只有《練時日》《帝臨》《青陽》《朱明》《西顥》《玄明》《惟太元》《天地》《日出入》九章歌于祠壇,其后得天馬,次為歌,亦用在郊祀?!湓ξ迥辏枚Ψ陉?,因有《景星》之作。元封二年,芝生甘泉,因有《齊房》《華曄曄》等作。元狩元年,獲白麟,因有《朝隴首》之作。泰始三年,獲赤雁,因有《象載瑜》之作。前后二十年間事,后皆載入歌?!盵39](P250-251)《文心雕龍·樂府》的下文還批評了多種類似現(xiàn)象,如批評魏氏三祖的樂府歌詩,“志不出于淫蕩,辭不離于哀思,雖三調(diào)之正聲,實《韶》《夏》之鄭聲”。劉勰在《文心雕龍·樂府》之“贊語”中更是非常無奈地感嘆,“《韶》響難追,鄭聲易啟”。實已明確指出,漢魏以來雅頌傳統(tǒng)日趨式微,鄭聲俗樂已席卷朝野。
3.歌唱傳統(tǒng)的變動。“歌永言”是中國唱論的開山綱領,向來被宮廷文化圈和文人文化圈視為“正統(tǒng)”。但任何“正統(tǒng)”都是相對的,隨著時間的推移,新的觀念不斷沖擊著固有的觀念和舊有的模式,在歌曲傳唱領域也不例外。在中古時期,一方面“歌永言”的傳統(tǒng)保持其正統(tǒng)地位繼續(xù)發(fā)展,另一方面“歌不永言”的傳統(tǒng)也悄然而生。如下所論:
凡此諸曲,始皆徒哥,既而被之弦管。又有因弦管金石,造哥以被之,魏世三調(diào)哥詞之類是也。(《宋書·樂志》)[13](P599)
凡樂辭曰詩,詠聲曰歌,聲來被辭,辭繁難節(jié)。故陳思稱左延年閑于增損古辭,多者則宜減之,明貴約也。(《文心雕龍·樂府》)[38](P257)
王僧虔《啟》云:“古曰章,今曰解,解有多少。當時先詩而后聲,詩敘事,聲成文,必使志盡于詩,音盡于曲。是以作詩有豐約,制解有多少,猶《詩·君子陽陽》兩解,《南山有臺》五解之類也?!保ā稑犯娂は嗪透柁o》題解引)[10](P376)
《宋書·樂志》所謂“凡此諸曲”,據(jù)其上文可知,乃是指“漢世街陌謠謳”和“吳哥雜曲”。此類歌曲的創(chuàng)作是“始皆徒哥,既而被之弦管”,也即“先詩后聲”的歌曲創(chuàng)作,這屬于“歌永言”的歌唱傳統(tǒng)。到了魏晉之際,又出現(xiàn)了新的歌唱傳統(tǒng)?!端螘分尽氛f“魏世三調(diào)哥詞”,乃“因弦管金石,造哥以被之”,這是“先聲后詩”的歌曲創(chuàng)作,屬于“歌不永言”的新興歌唱傳統(tǒng)。何謂“歌不永言”?它實際包括三層含義:一是指歌曲的曲調(diào)旋律不再依據(jù)歌辭的聲調(diào)而形成,二是指歌曲唱辭的內(nèi)容表達不再能志盡于詩或志盡于辭,三是歌曲的曲調(diào)旋律與歌辭的形式配合不再完全吻合協(xié)調(diào),或歌一言而濫及數(shù)律,或辭章已盡而樂聲未終。第二層含義不僅發(fā)生在“先聲后詩”的歌曲創(chuàng)作中,還發(fā)生在“先詩后聲”的歌曲創(chuàng)作中,比如,“增損古辭”便是其表現(xiàn)形式。在傳統(tǒng)的“先詩后聲”的歌曲創(chuàng)作中并不需增損歌辭,而僅僅是依詩制解。但是到了魏晉之際,左延年等音樂家為適應新音樂發(fā)展的需要,便“閑于增損古辭”。所謂“新音樂”,是指清商曲,其代表樂歌是吳聲歌、西曲歌、江南弄三大類。翻覽《樂府詩集》卷四十四至卷五十一所載中古時期清商曲辭可知,其絕大部分為五七言四句短詩形式,少數(shù)為五七言六句短詩形式,這就形成了清商曲短小簡約的審美風格?!端鍟ひ魳分尽吩唬骸扒鍢菲涫技辞迳倘{(diào)是也,并漢來舊曲。樂器形制,并歌章古辭,與魏三祖所作者,皆被于史籍。”?這里“歌章古辭”之“古辭”即《文心雕龍·樂府》所謂“增損古辭”之“古辭”,就是對漢代創(chuàng)作的無主名俚歌之歌辭予以拼湊分割,以便適應新興音樂清商曲的歌唱。當然這種增損歌辭,并不限于清商曲辭,甚至包括朝廷郊廟燕射樂歌的歌辭。被增損的歌辭,往往“辭不相屬”,已不可能再充分表達歌辭的原本情志,故可稱之為“歌不永言”。“歌不永言”的新傳統(tǒng)出現(xiàn)之后,“歌永言”的舊傳統(tǒng)仍以強勁的勢頭向前發(fā)展。如南朝齊人王僧虔《啟》即指出,“歌永言”是“先詩后聲”,“志盡于詩,音盡于曲”,依據(jù)詩之長短制解作曲,作詩有豐約,制解有多少。在后世,“歌永言”與“歌不永言”成為兩條相輔相成的歌唱傳統(tǒng),雙流并峙,歷史悠久。
伴隨著清商曲的發(fā)展,歌辭在潛移默化中形成了“簡約為貴”的審美風格,即《文心雕龍·樂府》所謂之“貴約”?!百F約”不僅僅是指歌辭的形式簡短,還暗含著義旨深遠一層含義?!妒酚洝で袀鳌吩u說屈原,“其文約,其辭微,其志潔,其行廉,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則“文約”與“義遠”實互為表里;《文心雕龍·宗經(jīng)》還說,“辭約而旨豐”,則“辭約”與“旨豐”實亦互為表里。“貴約”的真實含義是“辭約而旨豐”,而非“辭約而義薄”?!百F約”是中古時期對歌辭提出一個重要審美范疇,這是對中古歌辭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和應用經(jīng)驗的總結,直到今天,它仍然是歌辭創(chuàng)作中的一個重要的審美準則。由此,它也為隋唐五代短小的曲子、聲詩之繁榮,積累了寶貴的藝術經(jīng)驗,醞釀了濃厚的藝術氛圍,培育了豐潤的藝術營養(yǎng)。
注釋:
①[唐]房玄齡等《晉書》卷二十,第626-627頁,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版。按:“除不挽歌”,校者云“不”字為衍文。
②[元]燕南芝菴《唱論》,見《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第1冊第159頁,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20年版。按:“燕南芝菴”一作“燕南芝庵”。
③按:《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臺北:佛陀教育基金會,1990年版;《卍新纂續(xù)藏經(jīng)》,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7年版。文中凡引大型文獻叢刊《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卍新纂續(xù)藏經(jīng)》,僅隨文標出冊數(shù)和頁碼。
④按:“魚山制唄”雖為佛徒附會之烏有事件,但它的意義早已超越了事件本身,而具有文化史的意義。
⑤[梁]釋慧皎撰;湯用彤點?!陡呱畟鳌肪硎?,第475頁,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版。按:“歌詠誦”,校者云:“三本、金陵本無‘詠’?!?/p>
⑥[梁]釋慧皎撰;湯用彤點?!陡呱畟鳌肪硎?,第508頁,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版。按:引文標點略有更動。
⑦[梁]釋慧皎撰;湯用彤點校《高僧傳》卷十三,第521頁,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版。按:引文標點略有更動。
⑧按:《魏書·釋老志》載,寇謙之自稱嵩岳鎮(zhèn)靈集仙宮主對其曰,“授汝天師之位,賜汝《云中音誦新科之誡》二十卷”,則即可能指此《老君音誦誡經(jīng)》,然此書僅一卷,而非二十卷,不知其故。見《魏書》卷一百一十四,第3312頁,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版。
⑨按:《道藏》,北京、上海、天津: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出版社、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下文凡引大型文獻叢刊《道藏》,僅隨文標出冊數(shù)和頁碼。
⑩[漢]班固《漢書》卷二十二,第1073-1074頁,北京:中華書局,1964年版。按:“應古兵法”,當作“應古經(jīng)法”,據(jù)下文“不應經(jīng)法”可知。
?[唐]魏徵等《隋書》卷十五,第408頁,北京:中華書局2019年版。按:引文標點略有更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