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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靜聽弦上松風(fēng)寒

        2021-12-01 03:13:36昭音
        南風(fēng) 2021年31期
        關(guān)鍵詞:珊瑚太子指尖

        文/昭音

        圖/茜茜吐泡泡

        松風(fēng)幽寒,他輕輕閉上眼想,他此生所求不過如她的名字一般。

        編者按:

        日夜承受神魂剝離之痛,最終形神破碎,只為救心上之人,殊不知,心上之人卻也是為助她歷劫而來到人間,幾番情愛糾葛,最終已無法分清究竟誰在歷劫,誰是誰的劫。

        故事之中皆是深情之人,或是肝腸寸斷悔恨終身,或是支離破碎義無反顧,只要鐘情之人一切皆好,其他便不再重要。震驚與故事中人物的情深至此,卻又為之深深的感動。

        本期新人作者昭音,文風(fēng)純熟,構(gòu)思巧妙,人物刻畫極其細(xì)膩,筆下人物栩栩如生,結(jié)尾處的反轉(zhuǎn)讓人意外且印象深刻。

        下面,一起跟隨作者走進(jìn)這個既悲情又感人的愛情故事——靜聽弦上松風(fēng)寒。

        01

        荊城的三月,尚有些寒意。

        涼風(fēng)卷過朱樓前的重重花影,攜著幽微的梅香輕撫過來客面紗:“我來取傀?!?/p>

        珠簾之后,林泠弦微微側(cè)了側(cè)頭,一旁的珊瑚心領(lǐng)神會地上前奉上一張銀制的托盤。

        蓮清端詳著那銀盤上精致的木匣,斟酌道:“姑娘的傀我自是放心。不過姑娘既有這般能耐,他日若是能造就千軍萬馬,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豈不指日可待?”

        蓮清說著將厚厚一沓銀票放在銀盤上,望著珠簾后模糊的身影。這女子似乎年歲并不大,卻穿著一身玄色衣袍,偏她膚白,哪怕瞧不清,也能窺見幾分冰肌玉骨般的清冷之意。

        林泠弦聽得這話便笑了:“您說笑了。這一個傀便要花費我三百日,何況千軍萬馬?”她白皙的指尖撥弄著珠簾,嗤笑道,“我不過一介凡夫俗子,所求只銀錢爾,何苦以命犯險?”

        殿內(nèi)不甚明亮,然蓮清還是看到了泠弦指尖上纏繞著幾根銀線,泛著凌厲的寒光。她隨之一笑:“那便愿姑娘心想事成?!?/p>

        說話間,忽傳來一陣細(xì)微的香氣,然后才聞得腳步聲。林泠弦的肩上一沉,是件白底墨梅的云錦斗篷。

        少年歪頭道:“天還涼,怎么穿的這樣單薄?!?/p>

        斗篷沾染著他身上的香氣,暖意卷襲,少年自己單薄的衣裳便顯得單薄,泠弦握上他微涼的手吩咐道:“珊瑚,送客?!?/p>

        蓮清卻猛地一頓,她怔然看著珠簾后看不清面容的紅衣少年,失聲道:“殿下?”

        那少年疑惑地抬眼,依稀是清冷的眼、薄紅的唇,黑發(fā)從他削薄肩頭滑落,未見清晰面容,已是傾城之姿。

        泠弦心下一頓,回眸涼聲道:“姑娘許是認(rèn)錯了,這是我尚未成親的小夫君?!彼谅曋貜?fù)一聲,“珊瑚,送客。”

        林慕不明所以,只是安靜地半倚在泠弦頸間,有些困倦地喚了聲“姐姐”。

        少年似乎才十八九歲,一身紅衣。此刻撒嬌般環(huán)著泠弦的腰身,綢緞似的發(fā)便散在那殷紅的衣袍上,看起來一團(tuán)孩子氣。

        直到坐上轎攆,蓮清還有些恍惚,她掀開轎簾看去——府邸中的朱樓有三層之高,樓前種著各色珍奇草木,郁郁蔥蔥地遮住她打量的視線,也掩住了樓中那少年。

        02

        朱樓內(nèi),泠弦扯過斗篷環(huán)著他坐到里間的美人榻上,待指尖銀線縮回袖間,才撫上少年的臉輕聲道:“今日可好些?”

        林慕半垂著長睫,黑發(fā)垂在泠弦白皙的指尖,嗓音還有些虛弱:“好些了?!?/p>

        話雖這么說,但他的模樣卻很憔悴,眉眼間有拂不去的倦意,三兩句話的功夫便又倚在了泠弦身上。

        泠弦心中難受,撫著他的發(fā)柔聲哄道:“那今日去倚風(fēng)樓可好?”

        那是荊城最大的一家茶樓,林慕從前最愛去聽說書。

        果然,聞言林慕抬眼笑應(yīng)了聲“好”。

        半個時辰的功夫,泠弦便已坐到了倚風(fēng)樓二層的雅閣中,閣內(nèi)四周皆懸著紗幔,林慕枕在她腿上,手中握著半個剝開的柑橘。

        “諸位,老朽今天便講講那亡國太子的故事?!闭f書的老頭坐在一樓的大堂中撫著胡子道。

        今上周楮是太子的親舅舅,亦是先皇后之兄。七十年前,周與虞聯(lián)姻,特將公主嫁予虞帝為后,后有太子虞寒。太子自小聰穎,五歲便能談史論政,虞帝甚為寵愛。然太子弱冠之年,周楮勾結(jié)周國起兵造反,殺虞帝而清太子,自立為小周王,算來已有二十年。

        “話說那太子自小養(yǎng)在東宮,金尊玉貴般長大。最難得的是聰穎萬分,又肖似其母,傾城之姿。帝后甚為寵愛,東宮一草一木、一桌一椅皆是世間至寶。”

        “最難得的是太子誕辰之日先帝親賜的一張琴?!?/p>

        “古書有載,泠木伴泠水而生,其質(zhì)清冽純凈,世所罕見。傳言虞帝所賜太子的那張琴,便是泠木所制……”

        林慕怔怔聽著,他素來通史,然周楮為掩人耳目并不許史書過多記載前朝往事。有關(guān)這位太子更是寥寥幾筆,這張琴的存在也不知真假。他疑惑道:“姐姐,他說的可是真的?”

        泠弦低頭握住他指尖,壓下心中翻涌的思緒,許久才輕聲道:“不過杜撰?!?/p>

        林慕蹙眉半晌,將手中的柑橘擱到桌上,強(qiáng)打起精神道:“周楮雖自立為王,然二十年間勞民傷財、四處征戰(zhàn),野心太過而天資不足,實則不堪大用、難承大統(tǒng),且忘恩負(fù)義,不過鼠輩爾?!?/p>

        泠弦一怔。林慕難得肯說這樣的話,他向來甚少評議史政國策,如今這般,想來是真真瞧不起周楮之流。

        “嗖!”

        驀地,利刃破風(fēng)之聲劃破上空,紗幔應(yīng)聲而裂,數(shù)道黑影攜著刀劍的冷光向二人襲來。

        幾乎是同時,林慕就被泠弦攬進(jìn)懷中,眼前一黑,耳邊只能聽到此起彼伏的兵刃交雜之聲。

        林慕只是安靜地靠在泠弦懷里等待著,仿佛早已習(xí)慣。數(shù)息后,碎裂的紗幔緩緩飄落在地上,待四周歸于平靜,他才輕輕拉下泠弦遮著他雙眼的手。

        林泠弦環(huán)著懷中的少年,微微輕抬起右手。那白皙的指尖纏繞著數(shù)根銀色的絲線,根根泛著凌厲的寒光。銀線的另一頭緊緊勒著七八個蒙面的黑衣人,均被那銀線束縛著手腳動彈不得。

        她忽地一握,幾人便被那銀線的力道牽制著貫倒在地上,其中一人卻借力而上,竟是還要行刺。

        泠弦心下不耐,面無表情動了動指尖,剎那溫?zé)岬难E便濺在她黑色的衣角。而她懷中的少年垂著眸,狐裘裹住的紅衣干干凈凈,從頭到尾沒有傷了一絲一毫。

        待珊瑚利落地上前將幾人都劈暈,泠弦才收回了指尖的線。

        若細(xì)細(xì)瞧去,那絲線銀白無暇、寒光冷冽,竟像是——琴弦。

        03

        林慕的精神本就不大好,用了藥后便沉沉睡去,泠弦坐在他床邊握著他的脈搏,眉尖緊緊蹙著。

        珊瑚提醒道:“姑娘,人已經(jīng)帶到前廳了?!彼知q豫道,“公子倒不是受了驚嚇,只是您知道,如今已是第二十載……”

        “我知道?!便鱿液芸齑驍嗟溃钌钗丝跉?,靠在床頭失神重復(fù)著,“我知道……”

        正是因為知道,才這樣難過。

        ……

        回到前廳時,泠弦的神色還不大好,她坐在木椅上冷冷抬眼。

        蓮清被束縛著手腳坐在下方,慢條斯理道:“這便是傀師的待客之道嗎?”

        泠弦擱下手中的茶盞:“憑倚風(fēng)樓那幾個人根本傷不了我毫分,你并非尋不到更厲害的人,所以昨日那一場戲,我竟不知有何意味呢?!?/p>

        她一抬手,蓮清的面紗便被指尖探出的弦挑落在地上:“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罷,公主?!?/p>

        最后兩個字落下,蓮清整個人一僵。盡管身量纖細(xì),然沒了面紗的遮掩,她眼角細(xì)碎的紋路也無處可遁,細(xì)細(xì)看去竟似已有三四十歲。

        蓮清沉默半晌才道:“姑娘好眼力,只是若早知本宮身份,為何還敢這般輕狂?”

        泠弦嗤笑一聲:“憑你的身份,我還不放在眼里?!彼荒蜔┑溃拔覜]時間同你廢話,你既安排人行刺,想必是圖我些什么,不如說來聽聽。”

        蓮清低頭笑了笑,緩緩道:“誰說,本宮是圖姑娘了?”

        是為了林慕。

        林泠弦立刻反應(yīng)過來,她的眼神頃刻冷透,立刻起身吩咐道:“珊瑚,去地牢?!?/p>

        蓮清大費周章并非為了要她性命,原是要她把那些人帶回來,借機(jī)傳話給林慕。

        屋外涼風(fēng)料峭,泠弦心下急怒,猛地低咳起來。珊瑚忙為她披上披風(fēng),心疼道:“姑娘要當(dāng)心自己的身子啊?!?/p>

        這一咳似是將這些年的病痛都咳出來了,泠弦一陣眩暈,許久才握著帕子閉了閉眼道:“無妨,我的身子應(yīng)當(dāng)還能撐些時日?!?/p>

        珊瑚瞥見帕子上的殷紅,心下一澀,剛要說什么,卻看見一道紅色的身影:“姑娘,公子……在三樓。”

        泠弦抬頭,果然見林慕正站在三樓那緊閉的門前,他似有察覺,也回頭望來。見到泠弦,他頓了頓,似無意般瞥了眼木門上那把沉重的金鎖,才抬步走來。

        泠弦不留痕跡地將沾了血跡的帕子塞到珊瑚手中,對少年溫聲道:“外面還涼,怎么出來了?”

        林慕的唇色蒼白,并不答話,只是問:“姐姐從不讓我去三樓,為什么?”

        泠弦手一緊,聲音卻更溫和:“里面不過是些雜物,所以一直鎖著罷了,沒什么好去的?!彼龑⒍放衽缴倌昙缟?,“同我回去罷,慕兒?!?/p>

        林慕?jīng)]說話,他好像在等什么,可泠弦什么也沒說,他眼中的光便一點點黯淡。他深深看了泠弦一眼,跟在了她身后。

        04

        夜已深,榻上的少年沉沉睡著。月光打在他濃黛的長眉,鴉黑的長睫垂下一片陰影,挺直的鼻梁和薄紅的唇,似是故人音容。

        這是林泠弦尚未成親的小夫君,也是她的傀。

        雕刻魂傀太費心力,她花了整整十年。林慕第一次睜開眼時還是個看起來十四五的小少年,瀲滟的眸中懵懂天真,于是被她養(yǎng)在朱樓中,親自教養(yǎng)長大。

        傀的心智和身形長得慢,她如此細(xì)致地養(yǎng)了十年,當(dāng)初懵懂的幼子已是少年模樣。

        ……

        林慕的這一覺睡得并不踏實,夢中他走在濃重的黑霧中,跟隨著地牢里那些刺客蠱惑的聲音走到了朱樓三層。這里泠弦從不讓他來。

        朱紅的雕花木門被一把沉重的金鎖鎖著,林慕低頭看著它,這金鎖沉重卻無一絲灰塵,連雕刻的紋路都十分精美。他伸手,觸碰到冰冷的鎖面和結(jié)界的阻力。

        林慕退后幾步,苦笑著想,里面的一切到底有多被珍愛,才能連鎖都這樣愛惜?結(jié)界都布得這樣密不透風(fēng)。

        他邁著沉重的步子轉(zhuǎn)身,一回頭,只看到泠弦冰冷的笑和狠狠刺入他心口的匕首。林慕猛地從夢中驚醒,額間布滿冷汗。他怔怔望著四周的床幔,耳邊傳來珊瑚的話音和泠弦壓低聲的囑咐。

        “姑娘,蓮清說想見您一面?!?/p>

        “讓她在前廳侯著……公子醒來若要出門,記得給他披件披風(fēng)……”

        腳步聲漸遠(yuǎn),林慕緩緩用手背遮住眼睛,觸到一手已經(jīng)冰涼的淚水。

        ……

        直到坐到前廳,泠弦才止住斷斷續(xù)續(xù)的咳聲。她望著蓮清,半晌才道:“何必當(dāng)初?”

        這話沒頭沒尾的,可是蓮清立刻就懂了。她想說的話太多了,可最終只是苦笑道:“當(dāng)年之事如流沙消逝,鮮少有人再記得了。倒難為你……”她搖搖頭又道,“我雖不知你要做什么,但若是……與他有關(guān),我愿傾盡全力助你?!?/p>

        泠弦垂眸把玩著指尖的弦,輕嘲道:“無需公主費心?!?/p>

        她說的并非什么重話,可蓮清卻像被那“公主”二字抽取了最后一點力氣,眼淚洶涌而下,她死死攥著手哽咽道:“是臣負(fù)殿下?!?/p>

        泠弦不欲與她多言,起身道:“這話你還是留著親口同他說罷?!彼D了頓,回頭站在光影轉(zhuǎn)換間淡淡道,“爾非殿下之臣?!?/p>

        蓮清狠狠閉上眼,低啞地笑道:“是啊,我連殿下都臣子都算不上,我只是……只是殿下的奴婢?!?/p>

        背信棄主的奴婢。

        05

        虞寒幼時隨先帝微服私訪,途中救下個落入蓮花池的幼女,見她無處可去便留在身邊伺候。

        還是孩童模樣的太子被人群簇?fù)碓谧钪虚g,眉眼灼灼似日月燦爛,蓮花影綽約間,他道:“容如菊淡,品似蓮清。爾便喚蓮清可好?”

        于是她跟他回宮,成為他的侍女照顧他飲食起居。直到那一日,周楮同她見面。

        他說,只要將藥下到太子飲食中,便許她公主之尊。

        她眼前閃過天家的富貴繁華、皇宮的紅墻綠瓦、最后閃過少年的金冠玉帶。

        若是,她也是其中之一呢?

        周楮笑了笑說,這藥只是叫太子昏迷幾個時辰,待一切結(jié)束,她可以帶太子去民間生活。

        鬼使神差地,她接過了那藥。

        那日大雪紛紛揚揚落滿東宮的梅花,她取了些梅上的新雪為太子烹了一盞茶,藥化在杯盞中頃刻無影無蹤。

        彼時太子正在廊下?lián)崆?,傳聞那張琴是泠木所制,通體漆黑,琴聲清冽如寒泉泠泠,不似凡間能有。太子一身月白色常服,袖口和衣領(lǐng)繡著銀色的暗紋,眉眼傾城。他接過那盞茶飲了一口,然后溫聲吩咐蓮清去折些梅枝擺在殿里。

        不過數(shù)息,蓮清甚至還未走到廊外,就聽到一聲茶盞碎裂聲。

        太子捂著嘴猛地吐出一口血,殷紅的血止不住地從他白皙的指縫間溢出,一滴滴落在琴身上,直到將烏黑的琴木洇濕。

        兵馬喧鬧聲由遠(yuǎn)及近,東宮的門被狠狠踹開,叛軍涌入,宮人的尖叫哭喊聲混雜一片。蓮清遲鈍地回過頭,然而廊下空空蕩蕩,太子與琴已不見蹤影,只留下已經(jīng)發(fā)黑的幾滴血跡。

        周楮披著猩紅的披風(fēng)走進(jìn)血流成河的東宮,他淡淡凝視著那幾滴血跡,半晌嗤笑道:“便是救了他走又有何用?那藥中下了咒,魂魄被打散,他活不過三日?!?/p>

        他狠狠碾過血跡,隨手將東西扔到蓮清身上:“事辦得還不錯,擇個吉日加封罷。”

        言罷,帶著烏泱泱的一群人離去。

        蓮清顫抖著將手中的東西打開,那是一張圣旨。如她所愿,公主之尊。

        用太子之命換來的公主之尊。

        06

        快五月了,林慕的身子卻不大好,有時一日只能醒三四個時辰。他從前總喜歡賴在泠弦身邊,可自從那日后連話都變得極少。他隱約知道些什么,或許只是自己不愿相信。

        泠弦不再接傀,整日陪在林慕身邊,一飲一食皆不假以他人之手。林慕咽下口中的藥輕聲道:“小時候姐姐就是這樣照顧我的。”

        泠弦將藥碗擱下,拿了顆蜜餞喂給他:“是啊,你幼時黏人,衣食住行都是我一手置辦。如今一轉(zhuǎn)眼都這般大了,若是按人間的禮,慕兒已快……弱冠之年?!?/p>

        泠弦看著他的神色有些悲傷,似乎隔著千百日的光陰那么遙遠(yuǎn)。林慕不忍再看,側(cè)頭輕聲道:“我既是姐姐的夫君,姐姐何時與我成親?”

        林慕半靠在床頭看著她,只穿著白色的中衣,黑緞似的發(fā)散在肩頭。他甚少穿這樣單調(diào)的顏色,顯得憔悴而溫柔。

        “姐姐,若是你我本無婚約,為何騙我?若是有婚約,又為何不愿與我成親?是有了心上人嗎?”

        為何獨留我一人,紅塵中沉淪?

        泠弦看著他發(fā)紅的眼尾,心中酸澀難忍,許久才啞聲道:“沒有。若是你愿意,便擇個吉日成婚?!?/p>

        沒有不歡喜你,沒有不想同你成親,也沒有別的……心上人。

        聽了這話,林慕似乎也沒有多歡喜,只是笑了笑:“那我來定婚期好嗎?”

        “好?!?/p>

        “那便……七月初九罷?!?/p>

        泠弦猛地一頓,抬眼望著林慕,他的眼神很平和,只是安靜地等著她的回答。

        “……好?!?/p>

        泠弦死死攥著袖口,指尖掐進(jìn)掌心洇出血跡,她卻渾然不覺。她只是痛苦而絕望地想,他還是看到了。

        金鎖背面那行被她一筆一劃刻下的蠅頭小字:七月初九。

        07

        黃歷上寫著,七月初九,宜嫁娶宜出行。

        可從七月初九這日晨起,天便是陰沉沉的。珊瑚給泠弦換好嫁衣,扶著她走到后院。朱樓之下,林慕就捧著一張蓋頭在等著她。

        這蓋頭是他請了繡娘教他自己繡的,泠弦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在蓋頭一角用金線繡著他的名字。

        泠弦深吸了口氣,勉強(qiáng)笑道:“哪有人在蓋頭上寫自己的名字?”

        林慕笑了笑沒說話,仔細(xì)看了看她妝點過的眉眼,才伸手拍拍她的發(fā)頂:“怕姐姐忘了我,蓋上有我名字的蓋頭,以后就是我的妻子了?!?/p>

        泠弦一怔,少年不知何時已比她高出半頭,連嗓音都有些低沉,他站在這里,勁瘦的腰身和骨節(jié)分明的手都在告訴她,他長大了。

        林慕將蓋頭固定在她腦后發(fā)飾上,沒有遮住她的面容:“還是想多看看姐姐,就這樣好嗎?”

        泠弦心里有種撕扯般的痛,低聲道了聲“好”。

        林慕便牽著她走進(jìn)殿內(nèi),行了第一個禮。

        “一拜天地。”

        剎那間風(fēng)云突變,黑云翻滾而來,狂風(fēng)卷襲著撲滅殿內(nèi)的一雙龍鳳花燭。林慕神色如常,平靜地轉(zhuǎn)身彎下腰。

        “二拜高堂。”

        驚雷霹靂而下,卷著黑霧襲來,被朱樓的結(jié)界堪堪擋住。泠弦哽咽著想拉住林慕,她從沒有一刻這樣想離開他,至少這樣他還能活下去。

        而不是現(xiàn)在這樣,將要被她親手殺死。

        “夫妻對拜?!?/p>

        最后一禮行完,結(jié)界應(yīng)聲破碎。林慕仿佛看不到被符文卷襲著的黑霧向他襲來,他最后看了一眼泠弦,俯下身抱住她,輕輕說了一句話:“我好幸運,能被姐姐喜歡?!?/p>

        “不要……不要!”泠弦徒勞地想去抓住他消散的身軀。

        可是不可能了。從二十年前她動用靈力以血為誓寫下這些咒文,要逆天而行做一個交易時,這種結(jié)局早已注定。

        無論她怎樣阻攔,林慕的身影像是被吹散在風(fēng)中,很快不再可見了。眼淚大滴大滴落下,她攤開掌心,一塊殷紅到發(fā)黑的烏木正靜靜躺著。

        它平靜地告訴她,這一切,還沒有結(jié)束。

        泠弦渾渾噩噩站在金鎖前,一揮手,它便應(yīng)聲而落。她推開雕花的紅木門,穿過層層屏風(fēng)與珠簾來到榻前。掀開床幃,落出那人一張顛倒眾生的面容。

        他生得和林慕極像,或者應(yīng)該說林慕與他生得極像,因為當(dāng)初泠弦就是照著他的模樣去雕刻林慕的。但他的輪廓更明朗,眼角眉梢也更平和,帶著種矜貴的溫柔。

        如果蓮清在此,就會發(fā)現(xiàn)他正是那本該亡故的前朝太子,虞寒。

        虞寒的面容很平靜,仿佛只是陷入了沉睡。泠弦緩緩將淬著血的烏木放在他不再跳動的胸口,頃刻,那烏木上的殷紅竟一點點變淡,最終完全變成黑色。與此同時,虞寒的臉上開始有了血色。

        黑云盤旋的上空數(shù)道驚雷齊下,金色的符文將虞寒整個包裹其中,發(fā)出刺目的光芒。

        一切歸于平靜的那一剎,虞寒睜開了眼。他的眼睛生得漂亮,有了血色的嘴唇紅潤,整張臉頓時生動起來,像是新月下的花,皎潔而動人。

        虞寒被泠弦扶著靠在床頭,他的眼神很溫柔,像極了林慕方才看她的樣子。泠弦心中陡然升起一種不切實際的幻想,或許,他還……

        “你是誰?”他問。

        泠弦的心一點點下沉,她這時才后知后覺到,林慕已經(jīng)不在了。那個喜歡穿一身紅衣的少年,永遠(yuǎn)不會再回來了。

        她永遠(yuǎn)失去他了。

        “你還好嗎?”虞寒看著的姑娘輕聲問。這是個很漂亮的年輕姑娘,穿著身暗沉沉的玄衣,不知為何瞧著有些眼熟。她的眼淚一滴滴砸下來,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也沒有任何表情,但虞寒的心卻莫名狠狠一慟。

        泠弦深深看著虞寒,還是不一樣的,她想。虞寒是太子,哪怕如今纏綿病榻,那種矜貴的氣質(zhì)依然讓他看起來平和而疏離。

        可他并不認(rèn)識她,也不知道她就是陪了他二十載的七弦琴。

        泠弦起身行了一禮,才伏在他榻前輕聲道:“我本是泠水畔的泠木,后被一位神匠制為七弦琴,機(jī)緣巧合下陪在殿下身邊?!?/p>

        “你是孤的琴?泠弦?”虞寒睜大雙眼問。他想,怪不得這樣熟悉。

        “是的?!便鱿倚α诵Α?/p>

        泠泠七弦上,靜聽松風(fēng)寒。

        泠弦,這是他給她起的名字,她是泠木,便再冠以“林”姓。

        誰也不知道,她曾這樣愛他。那時她神智未開,直到太子抓周時碰到她,她才醒來,仿佛……她這一生就是為他而來。

        她就這樣看著他長成孩童,又成為少年。在那漫長的混沌中,他是她的光。夏日時他會在海棠樹下?lián)崆?,冬日時他會在琴桌旁讀書,她就這樣陪了他二十年,直到……

        “二十年前周楮造反,您被下毒,您的血落在琴身,喚醒了我的靈力。但您的魂魄被打散,只能沉睡于此。”泠弦將他的衣袖褶皺撫平,眼前故人亦是心上人。

        但其實她的話只說了一半。

        虞寒的魂魄被打散,為了養(yǎng)魂,只能制出魂傀??蛇@魂傀要以魂主之血為引,覺醒神魂的神木為體。直養(yǎng)到魂傀與魂主同一年歲的生辰之日才可取魂。而它的代價,是神木日夜承受神魂剝離之痛,取魂之日,亦是神木隕滅之時。

        二十年后的七月初九,虞寒的生辰,也將成為林泠弦隕滅之日。

        虞寒皺著眉望著泠弦,她的神色看起來很差,但還是輕輕捏著他的衣袖囑咐著:“我知殿下有血海深仇要報,也知殿下必不忍天下萬民處于水深火熱之中。然殿下身體方好,還是休養(yǎng)些時日罷。”

        虞寒忽然說:“所以你用了什么辦法救孤?”

        泠弦眨了眨眼,故作輕松道:“我是神木呀,救殿下不過舉手之勞?!?/p>

        舉手之勞需要二十年?舉手之勞需要她這樣憔悴嗎?虞寒緊抿著唇望著她蒼白的側(cè)臉不語。

        泠弦笑了笑:“今天是七月初九,殿下的生辰。我亦有一物要贈與殿下?!彼龔男渲腥〕鲆恢荒鞠?,“這是給殿下的生辰禮,只是殿下可否答應(yīng)我,待我走之后再打開?”

        虞寒接過,不解道:“為何?”他心中忽然涌上一種濃重的不安,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泠弦忍住心下鮮血淋漓般的痛,只道:“我還為殿下尋了幾個可用之材,希望能祝殿下一臂之力?!?/p>

        “那你呢?”虞寒很快打斷她。

        泠弦一愣,片刻才輕聲道:“我……我自然要回去做我的神木,過無拘無束的日子?!?/p>

        無拘無束的日子,在他身邊沒有辦法實現(xiàn),虞寒立刻明白過來。也就是說,她要離開他了。

        “你不陪著孤嗎?”他低聲問,“留在……我身邊,不可以嗎?”

        泠弦匆匆低下頭,不想讓他看到被眼淚打濕的面容,她咬著唇將哽咽死死壓下,許久,才啞聲道:“不……了。我一直想去云游四海,此番還是不陪著殿下了?!?/p>

        她擦掉眼淚望著他熟悉的眉眼,半晌才敢伸手碰了碰他的側(cè)臉。虞寒剛要拉住她,她就匆匆撤開了手。

        泠弦能感覺到她的神魂在一點點變?nèi)?,她最后起身行了一禮,對這個她愛了很多年的青年告別:“泠弦拜別殿下,愿殿下心愿得償,歲歲安康?!?/p>

        “……等等……別走!”

        神魂破碎的那一剎,這一生的光景走馬燈般在她腦中浮現(xiàn),有一身紅衣的林慕,也有撫著琴的虞寒??勺罱K都一點點模糊了。

        值得嗎?好像有人在問。

        值得。她想。

        08

        十月,朱樓。

        虞寒站在閣樓欄桿前,靜靜望著皇城的方向。

        身后一名青衣男子道:“天下苦周久矣,如今殿下的身子既已好得差不多,也該是時候啟程了?!彼謬@道,“只是如今我們手中只有三萬兵馬,不知殿下預(yù)備如何?”

        見虞寒不答,他只能道:“……殿下的生辰禮,如今已是十月,殿下不打開看看嗎?”

        聽得這話,虞寒才動了:“我大抵知道她留了什么。”

        他垂著鴉黑的睫,從袖中取出一直貼身帶著的木匣,細(xì)細(xì)看了半晌,才輕輕打開。

        木匣中靜靜躺著一枚令牌。通體漆黑,雕龍刻鳳,隱隱散發(fā)著瑩潤的光澤。

        “這是什么?”

        虞寒沒答,許久才輕聲一笑。只是那笑容太壓抑,仿佛悲慟到極點,最終只能這樣笑出來。

        虞寒死死攥著它,很快,指尖便被令牌上的紋路刺破,血跡滲入牌身,竟讓它發(fā)出陣陣悲鳴。

        片刻后,它飛至半空,發(fā)出刺目的光落于地面。青衣男子忍不住側(cè)首閉目,再睜眼時卻整個人怔住。

        偌大的園中站滿了巴掌大的、密密麻麻的傀儡,虞寒輕輕一招手,其中一個便寸寸變至常人一般大小。

        這時虞寒才開口:“這是她的傀兵?!?/p>

        哪怕神木的神魂破碎,還有軀體。這就是泠弦最后留給他的。

        四下許久無聲,虞寒招袖收回了令牌。他的眼神很溫柔,又太痛苦,好半晌,他才輕嘆道:“珊瑚,你說她是不是很難過?”

        青衣男子一怔,他太久沒有聽到這個稱呼,竟有些恍惚。他想了想,歪頭道:“那殿下呢?您可難過嗎?”

        珊瑚看著他道:“此番既是上神渡劫,便少不得受些磨難。您貴為九重天七神君之一,何必親自下凡陪上神渡劫?”

        虞寒側(cè)頭微微一笑:“萬年前我在神魔大戰(zhàn)中受了重傷險些隕滅,千鈞一發(fā)保了一縷神魂飄落世間。不想機(jī)緣巧合下化成泠木,養(yǎng)了數(shù)千年方才有了靈體?!?/p>

        他伸手比劃了一下:“她那時還不是上神,還只是泠水凝出的小小靈體,十分吵鬧?!?/p>

        他說著吵鬧,可是眼神卻溫柔極了:“她常常與我這棵不大言語的樹說話,或整日在樹下玩鬧,累了便在樹枝上睡一覺。只可惜我太虛弱,并不能時常與她交談。我們?nèi)绱讼喟椤瓟?shù)千年之久?!?/p>

        那是一段太久的時光,有冬日時的漫天大雪,有夏日時的海棠十里,也有一個喜歡和樹說話的小姑娘,和姑娘身旁參天的神木。

        “后來我痊愈,便向九重天請了一道神諭升她為上神。只是神仙須得歷劫方可得道,我雖不忍,卻也無可奈何,只能陪她走這一遭,卻不想……又欠她這樣多。”

        或許,我才是她的劫,他想。

        珊瑚怔怔看著虞寒蒼白的側(cè)臉,半晌后細(xì)細(xì)數(shù)了數(shù):“可無論是親自陪上神渡劫,還是將上神渡劫時的普通靈體換成您曾經(jīng)的神木之身,亦或是安排我在上神身邊,她都……不知道?!?/p>

        “何必要讓她知曉?”虞寒搖搖頭,眉眼似冰雪濯濯。明明是少年的模樣,卻仿佛已沾染了半生風(fēng)雪。他負(fù)手站在高樓,許久都沒再開口。

        ……

        垂垂老矣,虞寒靠在龍椅上做了個夢。

        夢中他還是一棵虛弱的大樹,樹下倚著他的小姑娘。

        “喂,大樹,你為什么給我起名叫泠弦?。俊?/p>

        他擺了擺葉子沒說話,任由那姑娘鬧起脾氣不再理他。待她沉沉睡去,他才偷偷化出一樹姑娘最喜歡的海棠花,盼她醒來能展顏一笑。

        彼時恰有風(fēng)拂過,海棠花紛紛揚揚落了那姑娘滿身。松風(fēng)幽寒,他輕輕閉上眼想,他此生所求不過如她的名字一般。

        冷冷七弦上,靜聽松風(fēng)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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