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銀珠
(黑龍江大學 文學院,黑龍江 哈爾濱 150080)
在中國古典美學領域里,每個美學范疇都有其獨特的美學思想與意義,蘊含著古代思想家對于整個宇宙的看法,體現著古代文人的審美趣味與審美風格,彰顯著中華民族特有的文化精神,作為美學范疇的“妙”也是如此。在漢語文化里,“妙”是一個褒獎詞,常常用來表達對人或事物的高度贊美,比如“太妙了”“美妙”“靈丹妙藥”“妙齡少女”等。而“妙”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出現的?最初的意義是什么?又是如何從哲學領域進入到審美領域的?成為美學范疇的“妙”又有什么樣的美學內涵與影響?
就現有的文獻資料來看,我國最早的文字中并沒有出現過“妙”字,畢沅也曾說:“古無‘妙’字。”[1]因為甲骨文或金文中的確沒有相關記載。關于第一個“妙”字的記載,是出現在先秦時期《老子·道德經》之中,但后世的學者在長沙馬王堆三號漢墓出土的甲本《老子》里發(fā)現,“妙”在這里是寫成“眇”字的。此外,清代學者黃生所撰寫的訓詁著作《字詁義府合按》中有:“若《老子》之要妙,則又偕作深微之義,自漢以來,又借為美妙之稱,因改其字從女作妙,其實古無此字。《老子》之妙,必后人所改也。”[2]這些證據都論證了“眇”是“妙”的初文寫法,而“妙”是漢代才開始產生的一個后起字。
關于“眇”的字義,《說文解字·目部》:“眇,一目小也?!倍斡癫米ⅲ骸案鞅咀饕荒啃∫病U`。今依易釋文正。履六三。眇能視。虞翻曰。離目不正。兌為小。故眇而視。方言曰。眇,小也?;茨险f山訓?!鞛榉残≈Q。又引伸為微妙之義。說文無妙字。眇即妙也?!盵3]段玉裁在這里除了說明原本無“妙”字與“眇”即“妙”以外,還更正了“眇”為“眼睛小”的釋義,將“眇”的意思引伸為“小”與“微小”。
“妙”從一個一般語詞上升到哲學范疇,與古代哲學家的宇宙觀有著極為密切的聯系。最早記載“妙”的《老子》為“妙”的哲學意味提供了最初的元素,《老子》有三處寫到“妙”。
首先在第一章便出現:“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疅o’,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小?,欲以觀其徼。此二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盵4]陳鼓應在《老子今注今譯》中將“妙”譯為“奧妙”。河上公《道德經注》:“妙,要也?!敝浮耙睢敝x。南朝齊顧歡《道德真經注疏》:“妙,要也。言人常能無欲,則可以觀大道之要?!闭J為“妙”即是“大道之要”;又注:“妙,精微也?!蓖蹂觥兜赖陆涀ⅰ罚骸懊钫? 微之極也。”可見,第一章中的“妙”是基于“微妙、精微”含義基礎上的“奧妙”,奧妙之“妙”與老子的“道”“玄”是相關聯的,一般被視為“道”的同義詞,是“道”的另一種稱謂,是一種關于世界萬物的奧妙。
其次出現在第十五章:“古之善為道者, 微妙玄通, 深不可識?!盵5]很顯然,此處的“妙”是“微妙”的意思。蘇轍的《道德真經注》云:“粗盡而微,微極而妙,妙極而玄,玄則無所不通,而深不可識矣。”將“粗、微、妙、玄”視作一個逐漸遞進的認識層次,“妙”便作為“玄”的前提,只有達到“妙”才能到達“玄”,而一旦到達“玄”之后,便能夠“無所不通”,也就是真正能夠認識“道”并到達“道”的層次。由此可以看出,這里的“妙”不僅僅是被作為形容詞所理解的“微妙”,它是通往“道”的必經之路,也是得道圣人所達到的境界,所以這里的“妙”可理解成一種“微妙的境界”。
最后一處出現在第二十七章:“故善人者,不善人之師;不善人者,善人之資。不貴其師,不愛其資,雖智大迷,是謂要妙。”[6]河上公《道德經注》:“能通此道,是謂知微妙要道也?!焙由瞎珜Υ颂帯懊睢钡睦斫馀c對第一章的“妙”是相同的,即認為“妙”就是“要妙”,“要妙”就是“要妙之道”。日本研究老莊思想的學者福永光司認為:“要妙,與窈眇同義,即深奧的真理?!笨梢?,這一章的“妙”可理解為一種“微妙的道理”。
通過以上的探究,我們知道,“妙”范疇最初是以一個哲學范疇的姿態(tài)出現的,除了《老子》,之后的《易傳》以及《莊子》等文獻也出現關于“妙”的記載,也主要是從哲學層面來談論“妙”,帶有濃郁的哲學意味,這些都為“妙”進入美學范疇奠定了基礎,但這個轉化經歷了長期的歷史嬗變過程。
先秦兩漢是“妙”范疇的萌芽期,“妙”在美學領域有了初步的嘗試。這一時期,人們對自然世界懷抱著崇拜和恐懼的心理,文人、藝術家在談及文學和藝術的價值時,往往將它們安置到自然和社會的大語境中來進行討論。從先秦繪有靈怪形象的漆器到青銅饕餮,從秦俑到東漢的青銅器,從漢代的音樂舞蹈到漢代的大賦,先人將對天、地、神與自然的無知和崇拜思想全部投射到藝術對象的創(chuàng)作上,這些都鮮明地體現出秦漢時期獨特的歷史個性,同時可看出當時人們對創(chuàng)作對象外在形式美的重視,當然這些形式都積淀了豐富的社會內容和濃厚的內在情感。此時的“妙”美感受主要是針對物象的形式美來說,形式美是他們審美意識中最主要的內容,這種民族美感心理是偏向感性直觀的,仍停留在視覺和感性的層面。不過這種審美方式給人以愉悅溫暖的積極基調,這也從側面反映出漢代積極向上的時代精神,同時為下一個時期“妙”范疇的深入發(fā)展做了充足的準備。
魏晉南北朝是“妙”范疇全面進入審美領域,并成為獨立的美學范疇的一個時期。宗白華先生曾說:“漢末魏晉六朝是中國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痛苦的時代,然而卻是精神史上極自由、極解放, 最富于智慧、最濃于熱情的一個時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藝術精神的一個時代?!盵7]我們知道,在世道不安、政治混亂的魏晉時代,士人們目睹了太多的生死幻滅;再加上當時玄學的普及,古代文人士大夫們在生活和文藝創(chuàng)作上都愿意談論玄學,渴望擺脫世俗的束縛與超越常規(guī),進而與天地精神相接觸。這一時代文藝爭鳴,美學思想蓬勃發(fā)展,人們思想解放,是一個藝術的自覺的時代,也是美學的自覺時代,也正是由于在這種特殊的時代背景與濃厚的文藝氛圍之下,處在萌芽期的“妙”順理成章地進入審美領域。“妙”被廣泛地運用于一切領域中,尤其是審美領域當中,從人物品藻、文學品評、書論畫論樂論甚至到大自然的風景、園林建筑、著裝服飾等,“妙”都無處不在。就這樣,經過六朝各種的實踐,“妙”從哲學范疇形而上的層面抽象出來,成為了一個獨立的美學范疇。
第一部分主要是從縱向梳理了“妙”字的起源、“妙”的含義與“妙”的哲學淵源,在這一部分將對“妙”范疇的美學內涵進行探索。作為美學范疇的“妙”具有豐富的美學內涵與意蘊,主要表現為自然美、含蓄美和空靈美。
“妙在自然”,自然美是“妙”范疇的核心內涵之一。“妙在自然”主要是受到道家自然美思想的影響。前文提到,“妙”作為哲學范疇產生于先秦,先秦時期的文化氛圍有重質輕文的傾向,因此決定了“妙”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樸素的美,而道家所崇尚的至美正是這樣一種自然美與樸素美,莊子一直強調,天下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跟樸素純真之美相媲美?!懊钤谧匀弧笨梢愿爬椤疤旃ぶ匀幻馈焙汀叭斯ぶ匀幻馈?。天工之自然美,即大自然本身的美,具有天然、無功利、生機靈動的特征,如高山流水、明月清風、重巒疊嶂、姹紫嫣紅等大自然的美景,就是天工之自然美的存在。古代文人在進行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時,常常取材于自然并且摹仿自然,因為大自然蘊藏著最豐富的素材,它們的美不是經過人為努力雕琢而至,而是自然造化之作。劉勰在《文心雕龍·原道》里講道:“傍及萬品,動植皆文:龍鳳以藻繪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逾畫工之妙;草木賁華,無待錦匠之奇。夫豈外飾,蓋自然耳?!盵8]云朵色彩的萬千變幻,自然妙過繪畫家的神筆揮灑;花草樹木的驚艷盛開,自然無須等待工匠的妙思,因為這些都是造化之自然美,根本不必人為干涉。從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的角度來看,“妙”是一種不事雕琢、不必苦心推究而得出來的巧妙,劉勰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看法與此相類似,《文心雕龍·隱秀篇》云:“自然會妙,譬卉木之耀英華?!盵9]強調自然而然的巧妙,是忠實于自然,無須強加修飾。人工之自然美,即通過發(fā)揮人的主觀能動性,努力追求的美,雖然往往表現為一種“錘煉”之美,但卻又給人不見斧鑿痕跡、渾然天成的審美效果,這種“自然工妙”也是古代文人所追求的一個理想的審美境界。在《石林詩話》中,葉夢得曾講:“詩語固忌用巧太過,然緣情體物,自有天然工妙,雖巧而不見刻削之痕。”[10]可知,宋代的文人在創(chuàng)作詩文時就已講究“妙”、精心追求“妙”,但追求的是雖工卻不見修飾之“妙”。
“妙在含蓄”,含蓄美是“妙”范疇的另一個重要的美學內涵。“妙”在其演變過程中,無論其內涵如何多樣,意蘊如何豐富,或意義如何,“妙”核心的美學內涵始終蘊含著“含蓄”這一特征。含蓄不僅僅是一種性格或思想感情,也是二十四種詩歌美學風格之一,表現特征為詩意含蓄,韻味綿長;不用太多的辭藻烘托,盡得風流,盡顯其妙。唐人論詩,“含蓄”始終擺在非常重要的位置,詩歌中的含蓄,如同濾酒時,酒汁慢慢滲漏,而且滲漏不盡,余味無窮;又像是花苞在即將開放時遇上寒霜,呈現欲開未開、欲說還休的姿態(tài)。我們常說的“妙不可言”便是“妙”的這種含蓄美的表現,“妙”無法去說明或闡述,但可以去體驗與感受。宋人嚴羽在《滄浪詩話》里說:“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11]詩歌的高妙在于詩意的朦朧與隱蔽,即詩意的含蓄,它難以捉摸但又具有無限的蘊藉與余味等待讀者去探索與欣賞。但值得注意的是,“妙在含蓄”不是一味追尋“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朦朧與遮蔽之美妙,“度”的拿捏同樣重要,真正的妙詩在狀物抒情上是既準確又含蓄的,可以說,“妙在含蓄”就是一種美的境界。
“妙在空靈”,空靈美是“妙”范疇的又一個重要的美學內涵。空靈是一種美學意境,衍生自禪宗空觀,富有空盈靈動之美。張岱《與包介嚴》就曾對何為妙詩作了自己的闡釋:“故詩以空靈,才為妙詩”?!懊钤诳侦`”這一論點,強調創(chuàng)作者個體精神與審美對象外在形式的結合。就審美主體來講,強調創(chuàng)作者在審美創(chuàng)作上應該發(fā)揮自由想象,如清人劉熙載所說的“文之神妙,莫過于能飛”[12]。就審美對象來說,“妙在空靈”指的是審美對象蘊含著一種自由往來的靈動,與一種在虛空的氣氛里自然透露出來的生命靈性。我們常會用“妙”來表達對某一審美對象的贊美,能引起審美主體產生如此“妙”感受的對象,一般都具有蓬勃的生氣與難以表達的靈動美感。
“妙”在中國古典美學史上的重要影響,主要表現為對審美人格與審美創(chuàng)作的影響。
宗白華先生曾說,美的概念、范疇、形容詞發(fā)源于人格美的評賞[13],“妙” 對古代文人審美人格的建構有著重要的影響。審美人格之“妙”,一方面體現在風度容止上,即外在之“妙”。前面我們了解到“妙”審美范疇緣起于道家思想,因此“妙”的精神內核與道家思想有內在的聯系,表現為飄逸不羈、神采飛揚、不流于世俗、鄙視虛偽、崇尚自然的性格特征。自魏晉以來,古代文人注重自我魅力的養(yǎng)成,人物品藻活動成為一種風尚,所謂的“魏晉風骨”,就是人物品藻的一種結果呈現。如“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14](《世說新語·容止》)以“妙”喻人,指男子潘岳長相英俊,儀表非凡,這就是人們向往與喜歡的人物風度與容顏之妙,因為相由心生,不凡的風度容止就是高超的內在人格的正面反映。另一方面體現在對雅趣的追求上,即內在之“妙”。如“殿庭作樂,自調宮商,無不諧韻,阮咸妙賞,時謂神解?!盵15](《世說新語·術解第二十》)文人常常將審美理想寄托于自然,寄托于詩詞歌賦,寄托于琴棋書畫等文人活動之中。古代文人在審美人格上對“妙”的追求,使當時的社會逐漸形成了一種輿論與精神環(huán)境,這種崇尚“妙”品格的社會風氣,有助于他們審美人格的培養(yǎng),使更多的文人雅士以此為精神追求來完善自我。
“妙”不僅影響著古代文人審美人格的建構,對他們審美創(chuàng)作思維的形成也起著重要的作用,成為了文學領域、藝術領域中批評鑒賞作品的最高判斷標準之一。首先從文學說起,詩詞文賦文論等特別推崇“妙”,“妙”是文學評論的常用術語。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劉勰曾從三個方面對“妙”進行了提煉并加以闡釋,在創(chuàng)作主體論上,“妙極生知,睿哲惟宰?!保ā墩魇ァ罚娬{作家在創(chuàng)作前需要做好感情上的準備;在創(chuàng)作論上,“故思理為妙,神與物游。”(《神思》)何謂“思理之妙”?審美主體的精神與外在事物的緊密結合,方能產生奇妙的構思;在作品風格論上同樣重“妙”,“或析文以為妙,或流靡以自妍?!保ā睹髟姟罚┬问綄φ?、文采靈動、藻飾華麗的文風成了審美趨勢,從這里可以看出,從多維度去理解“妙”范疇,“妙”也因此有了更深層次的內涵,同時也可以看到“妙”對魏晉南北朝文學的發(fā)展有非常重要的影響。到了唐宋,這一時期的詩詞注重意境美,意境是一個詩意空間,也是一個想象空間,情景交融是其特征,里面充斥著無限的意外之妙。古代的許多文學作品可以說是“妙”之作品,“妙”所蘊含的氣質、精神以及風格對后來的文學作品產生了一定的影響。其次,就書法而言,“妙”同樣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魏晉是中國書法藝術最為燦爛輝煌的高峰時期,其書法藝術所呈現的特質就如魏晉風流內在精神的體現,魏晉名士清高淡泊,傾向于不同凡俗的哲學之美,其書法風格各有特色,又都尚美尚妙,東晉王恬的草書“尤妙”、西晉衛(wèi)瓘和索靖人稱“草書二妙”、晉末二王合稱“二妙”;魏晉書法家還通常以“妙”來品評書法的優(yōu)劣,蕭衍在《梁武帝評書》中談字的美在“妙”:“鐘司徒書字有十二種,意外巧妙,絕倫多奇?!盵16]最后,在繪畫領域的“妙”范疇也產生了一些非常重要的美學命題,如顧愷之的“遷想妙得”與謝赫的“極妙參神”,這些美學命題對繪畫的技巧與主體審美具有指導作用,并且成為了繪畫創(chuàng)作者在創(chuàng)作時所追求的審美境界。
作為美學范疇的“妙”,是中國古代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理論呈現,它經歷了由哲學范疇發(fā)展為審美范疇的過程,又在歷史的流變中隨著創(chuàng)作實踐而得到了持續(xù)性的發(fā)展,其美學內涵也逐漸豐富與充實,深刻體現了中國的民族智慧和詩性傳統(tǒng),同時對中國古典美學體系與現代美學的發(fā)展與完善起到了一定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