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君梁
多年前一位癡迷收藏的朋友偶得兩硯臺,視若珍寶,置于家中最顯眼處,每逢賓客便極盡炫耀。我非書畫之人自然對硯臺沒有偏愛和研究,認為現(xiàn)在都是現(xiàn)代化生產(chǎn)筆墨,硯臺也不過是書房的擺設(shè)。但經(jīng)不起朋友的吹噓和煽情,就像小時候?qū)δ切[地攤拍著胸脯賣當?shù)乃嚾?,小心翼翼生怕上當,最后還是信以為真,主動提出讓出一臺與我。我只知道我國有三大名硯,甘肅岷縣的洮硯、廣東端州的端硯、安徽歙州的歙硯,都是上好稀有的石料精雕細磨而成。朋友這方硯臺觀其形質(zhì),似石非石卻堅如磐石,似骨卻有玉石的溫潤細膩,古樸凝重卻又時尚靚麗,尤其色彩花紋別異,沁出的鱔黃色的波紋在硯臺的中央,仿佛奔涌的浪花,又如行云流水般的自然,恰似巧奪天工的藝術(shù)品,讓人愛不釋手。朋友自是得意地說:“這硯臺儲墨不會干涸,置墨不會腐臭,冬天不會結(jié)冰,呵口氣就可研磨,不傷筆,不損毫,真乃神物??!”
朋友說這是黃河澄泥硯,真的不可思議,這硯臺居然是河泥燒制,顧名思義,該是黃河的河泥燒制的。這使我不由得想起有一次去黃河,看到有人在河里撈河泥,還說“黃金貴不如黃河一把泥”,當時也沒有去深究這其中的意思,只覺得有些夸張或搞笑,抑或無聊。但這方澄泥硯,極度增強了黃河的神秘感,讓我對所認知的零星的黃河有了一種說不出的向往。
完整地游走黃河已是多年的夙愿。冬天的黃河要比夏季的黃河溫柔纖細,寬寬的河床鋪滿了綿軟的黃沙,岸邊是枯萎的荒草,一眼望去是滿世界的土黃,雄渾古樸,像穿越時光隧道,步入詩經(jīng)時代的河畔?!瓣P(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黃河灘上的谷物熟了,少男少女的愛情也該收獲了。此時再去看那一片的土黃,已有了靈動的生氣,猶如仙子睡臥的肉黃胴體,在冬陽下光暈柔滑。
看過的黃河之所以是零星的,是因為每次看到的黃河總是不同。去青藏高原看黃河,看到的只是涓涓細流,歡快的細浪悄悄走過草原,無論如何也無法對黃河的黃色,黃河的渾厚產(chǎn)生聯(lián)想,黃河就像小家碧玉,含羞溫順。去過壺口才看到黃河的波瀾壯闊,聽到如虎嘯龍吟般的隆鳴,激流飛濺的天幕掛滿深黃的瀑布,敬畏與震撼,還有莫名的虔誠瞬間充斥于胸懷。
有人說感受黃河文化離不開那古老的羊皮筏子和鮮美的黃河鯉魚,如果再有一曲彎了舌頭土得掉渣的小曲兒,那才是完美。所以當在人跡罕見的河邊發(fā)現(xiàn)了一排羊皮筏子,真像哥倫布發(fā)現(xiàn)了美洲新大陸似的狂喜。但只有筏子沒有艄公,只有黃河水滾動的漩渦和沙灘飛起的一群麻雀,伴著系在木墩上不斷晃動的皮筏。等待期間,無意間發(fā)現(xiàn)在河邊的淤泥上留有工整的楷書,其中多為繁體字,旁邊還打了個長長的箭頭。看了半天終于明白,許是哪個等待過河的人,無聊之際在這里用樹枝書寫老子的《道德經(jīng)》以打發(fā)時間?!坝形餃喅?,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怠,可以為天下母?!?/p>
看那泥上的箭頭旁邊還書寫了一行字,“需要吃飯可往前走”,看那字跡該是和書寫《道德經(jīng)》的同屬一人。箭頭指向岸邊不遠處,遠遠望去,稀疏的幾棵楊樹之后掩蓋著院落,似有炊煙裊裊,在樹梢慢慢分散變淡,隱隱約約與飛鳥合成一幅素描,在空曠的河谷簡約得讓人驚艷,金貴得讓人不舍。
我在想,那艄公該是怎樣的人?矮矮的土墻,干凈的院落,映襯著兩孔窯洞,外壁掛著殘破的木槳還有零零碎碎的日用品,小狗在院子安然地打盹,美美地享受著冬日的暖陽,幾只土雞在院墻邊用爪尋找著冬眠的小蟲子,院中掛了幾排快要風干的鯉魚,這就是傳說中的黃河鯉魚吧。走近的腳步聲終于使小狗無法安靜,叮當?shù)拟徛晢緛砹酥魅恕!袄先思液冒?!”不等主人開口,我便打了招呼?!跋喙珡耐鸪莵戆桑犇氵@口音?!?還從來沒有這么被人稱呼過,很新鮮,很新奇,也感覺很古老,古老到刀耕火種的那種感覺。
讓人不解的是,這黃河灘到處是黃土黃沙,老人的院子里卻堆滿了黃土。老人說這是做硯臺用的澄泥,是他從黃河的沉泥里撈取的,堆積在這里經(jīng)過一冬一夏的冷凍和暴曬,這土才能用?!斑@澄泥是有講究的,不是哪個地方的黃河泥沙都可以的,還要經(jīng)過挑選沖洗和絹袋過濾才行,這澄泥要比我們吃的面粉細膩得多得多?!崩先苏f。我無意套取老人關(guān)于澄泥的秘密,真是“不到黃河心不死”,意外的收獲讓我深信了朋友對黃河澄泥硯近似虛構(gòu)吹噓的炫耀。
在老人的周邊都是廢棄的窯洞,老人說在這里生活不便,人們早已搬走了,他的孩子們也都去城里居住了。他說“孩子們都想讓我去城里,我在這里幾十年看慣了這黃河水,去了不習慣,我還想陪著孩子他娘哩?!彼种傅姆较蚴且粋€不起眼的黃土堆。老人滿臉古銅色的溝壑里,讓我忽然間明白了一種無言的相伴相守。
老人讀過私塾,想必那灘涂上的《道德經(jīng)》便出自他手。老子曾居于黃河之畔的洛邑,孔子從齊魯遠道求教,這便是歷史上著名的河洛論道。面對滾滾東去的黃河水,孔子發(fā)出“逝者如斯夫”的感慨,老子卻在黃河水里看到他追尋的道,“上善若水”和“道法自然”。
黃河歸來,再細觀這方泥硯,感覺黃河就濃縮湍流在這掌寸之中,我無須再跋山涉水,就可以在這濤聲里長與黃河廝守相伴。我也當會在以后的歲月鐘情于筆毫吻舔這用黃河泥沙凝聚的神物,用黃河之水來書寫一個大大的魂字,立于天地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