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珵
很久以后,思考教育真諦為何的時候,我都會想起佇立在中華女子學院附屬實驗幼兒園(以下簡稱“花草園”)門口的那個正午。園內飄散出孩子們獨有的香甜味道,鑄鐵大門靜靜閉合,光陰細碎又綿遠地淌動。許多人稱之為“最好的幼兒園”,而擔起贊美的,正是園長胡華對兒童教育的深邃求索:將兒童置于歷史與文明的軌跡中理解,重新發(fā)現童年的價值。
她不介意承認自己是理想主義者,保持著靈魂的純粹與奔放,試圖打造出讓孩子們自由成長的理想國。在這里,教育被胡華視為一條意義之河,有童年的全部秘辛,也藏著人類文化源頭的線索。小小的花草園化身一片葳蕤的森林,師生逐水而居,人與人、人與事物間都能平等對話、沉淀新的經驗。兒童的生命力蓬勃彰顯,迸發(fā)出令人驚嘆的光華。
回歸兒童本真生活
每年9月的最后一天,花草園都會迎來“秋游日”,賞秋、豐秋、儲秋、曬秋,用屬于孩子的方式串起童趣與敬畏并存的歡歌。我們拜訪的時候,準備工作已經進行到最后階段:晾曬的長條豇豆、紅彤彤的山楂、裹著葉子的玉米……每個班級都透露出教師們不盡相同的巧思。胡華摘下一枚山楂擦來品嘗,和孩子們分享果實的滋味;聽大家討論幼兒園里泡桐樹上增多的美國白蛾幼蟲,為他們延展話題添磚加瓦。
這不過是花草園里尋常的一天。孩子們在戶外游戲,微汗的面頰上漾著真摯的笑容,眼里都是亮晶晶的“星星”。門廳入口處是胡華起草、教師討論形成的《兒童宣言》——按照兒童生活的邏輯順序,分章節(jié)列出一些重要的行為準則。疫情期間,胡華又做了修改和豐富,突出了“與自然相處”部分。胡華期待通過一份童真又莊重的誓言,幫孩子們日后無論走到哪里,“不僅能夠在思想的上空飛翔,還能夠在平實的生活中獲得認同與接納”。
強大的信念,源自承載思想的厚重。在美國訪學期間,胡華經歷了兩種文化板塊的擠壓,反思后尋得教育的根基。她從道法自然中獲得啟發(fā),形成自然主義的教育觀,以此對抗工具理性思維:一方面遵循自然的規(guī)律,用自然環(huán)境影響兒童;另一方面幫助孩子用最本真的方式學習,拒絕破壞生活原本的流暢。自成一體的理念孕育出具備內生力的生活化課程,回歸傳統(tǒng)、回歸自然、回歸生活、回歸兒童,最終落腳于復歸教育的本質。
兒童需要過上一種“精心策劃”的生活,但不是繁復布局的生活。在花草園,空間的設計是克制的,白色和純木色組建了教室的肌理。主題墻上貼著筆觸稚拙的記錄,兒童用自己的方式表征所有信息,尚未開展的活動步驟會騰出位置,待實施后再完善補充。留白是給孩子留出思考的空間,也是強調將生活還給孩子,而非填滿成人的手工。
生活化課程探索伊始,胡華和教師們就達成了共識:所有的活動,只要能在戶外開展的就不在室內。春天踏青、秋天收獲,他們關注節(jié)氣變化,每月設置大主題,扎實地圍繞中國千百年來的農耕文明安排活動。孩子們結成項目組,探究大樹、螞蟻、影子、池塘……從天地汲取養(yǎng)料,煥發(fā)出豐沛的靈性。一周五天,課程按照“3+1+1”的操作模式固定下來。前三天是小組教學,通常以一個開放性問題發(fā)軔,教師和幼兒一起討論和思辨。周四開展分享總結,以思維導圖歸納、轉化小組學習的信息,幫助幼兒盡可能將認知轉化成能力、態(tài)度、情感與精神——后幾者被胡華視為孩子形成學習動機的基石,也是決定人生能否幸福的關鍵能力。周五則是最受歡迎的“暢游日”。
怎樣能讓孩子玩得更解放?早在10年前,胡華和教師們便做了大膽的決定:每周拿出一整天,孩子們“想玩什么就玩什么,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教師只是配合,命名為“暢游日”。一個孩子在這天快結束時說:“我今天太高興了!高興得都要哭了!”話語狠狠觸動了胡華的心。
童年不可重來。“暢游日”里,孩子有權選擇學習、游戲、交往的方式,隨著活動的積累,整合和反思特征也愈發(fā)凸顯,拓展著師生前四天的經驗。幾十年后,孩子們對幼兒園的記憶或許已模糊,但那份與生活融為一體的酣暢淋漓,能讓他們意識到自己被認真愛過,備足面對未來的勇氣。
在文化中編織課程
回歸生活,是否意味著課程同生活畫等號?
2021年4月,三只金錢豹從杭州野生動物園“出逃”,引起了花草園師生的關注。話題的討論發(fā)布在公眾號上,引發(fā)幼教圈一輪熱議。讀者被孩子的智慧和慈悲深深打動,也驚嘆于教師們提出核心問題的精準與深刻。
感知到同行的需求,胡華執(zhí)筆,還原了這一課程創(chuàng)生的過程。在4月的課程主題生長月里,教師期待關注不同生活場景中兒童與世界的關系,金錢豹事件剛好符合兒童的認知特點。幾輪探討下來,他們從發(fā)散的童言童語里打撈出具有開放性和態(tài)度的五個核心問題。胡華用“FIAEE”法則來概括:Fact(事實),為什么三只豹子要從動物園出走;Imagine(設想),如果你是它們,離開動物園后你會去干什么;Attitude(態(tài)度),面對從動物園出走的動物,我們可以做些什么;Experience(經驗),動物住在動物園之前是怎么生活的;Empathy(共情),如果你是動物,你喜歡住在哪里。
一位網友留言“如果換成怎么把它們抓回來、怎么防止再逃出,就完全是另一種局面了”,一語道破解鎖課程的鑰匙。兒童的認知多呈現碎片化,引發(fā)他們持續(xù)性分享和學習的重要他者正是教師。教師提問的視角體現出課程的價值取向,很大程度上影響著兒童的探尋能走多遠,這也是生活“化”的意義所在。
“從生活到生活化課程,一個化字意味著幾個發(fā)酵過程?!焙A將第一步定義為提取。生活本身是松散的,教師需要提取出科學、藝術、哲學等領域真善美的初始經驗,為孩子完整的理解和認知做好鋪墊。第二步即拓展到兒童的生活領域中,折射出重要的觀念轉變。以花草園11月主題藝術創(chuàng)造月為例,起初,教師們設計了藝術活動、開辦藝術展,“雖然玩得不錯,但我們發(fā)現這不是兒童生活的常態(tài)”。美好的教育必須和真實生活鑲嵌在一起,兒童才能掌握并遷移經驗。意識到此,他們用葉子、鮮花、樹枝等材料替代了戲劇、音樂、繪畫,千姿百態(tài)的創(chuàng)作在一雙雙小手間綻放開來。走通了第二步,接下來就是將提取和拓展的對話、體驗編織成課程文本。
編織是花草園課程實踐中居于核心地位的概念?!熬拖窬幰粭l毛毯,將人類真善美的文化,同兒童的學習特征、情感特征以及當下興趣編織起來。”搭建系統(tǒng)經緯網的背后,是胡華向源頭探究,將思考錨定在兒童與文化和哲學關系的認識。
為了追隨兒童的興趣,花草園在教學樓前造了一條小河。在胡華看來,兒童本身就是人類文化的縮影,對水的依戀來自人類生命早期的生物印記,基于文化發(fā)展的規(guī)律改造環(huán)境,恰是幼兒教育的意義建構。夏末,孩子們針對是否掃除操場上的青苔開展辯論會,結論是好和不好皆為相對,既然青苔存在,就有存在的理由。不起眼的青苔升華為充滿哲思的命題。兒童生活閃現的哲學韻味,決定了想要觀察和走近他們,就要理解他們的哲學觀。
當兒童對世界感到困惑,哲學就悄然萌生。胡華認為,兒童對生活和自己的思考是整體性的,具有一種哲學上的“混沌之美”,同深厚的本土文化呼應,花草園致力于培育的是“整全的中國兒童”。如今,生活化課程成了一枚業(yè)界符號,指向兒童觀和教育觀的變革:真正從文化的視角仰視兒童,塑造出飽含中國文化自信的幼兒教育,并形成一套可操作的課程文本?!靶菏隆苯^非“小兒科”。
每一年年末,她都會向教師鞠躬予以感謝?!鞍俅|至海,我們匯聚在一起,撞擊出巨大的浪花?!焙A用河流的意象隱喻思維碰撞的激蕩:幼兒園文化的河流一直奔騰向前,每個人都帶著自身的文化參與其中,灘地才會越來越寬闊。由此,教師也具有了文化質感,同兒童的智慧交相輝映。
成為你自己
幾乎每個來花草園的拜訪者,都會驚訝于教師強大的創(chuàng)造性。
“如其所是。”問及“秘訣”,胡華給出答案。如同課程要求教師不加評判地傾聽兒童一樣,管理者對教師亦少有過程性評價。以環(huán)創(chuàng)為例,教師按照本班情況布置,不以園長的意志為轉移。既不強求一致,也不評價效果,給予教師充分的教學自由。
不評價,是否會擔心?胡華毫不遲疑:“不擔心?!睆慕處煹挠^察記錄里,她發(fā)現教師的成長往往從接受自己的不完美開始。賦權管理的關鍵點,是將教師向上向善的一面激發(fā)出來。
“我發(fā)現了從前沒有意識到的問題”“這個星期狀態(tài)特別糟”……每周二的教研是令人身心通達的現場,分享“巔峰”或者“跌落”都被允許。直面真實感受后,教師們共同商議解決困難的辦法,各自找到下一步工作的目標。這種方式被他們稱為“心田式教研”。與大部分強調專業(yè)提升的教研現場相比,胡華期待花草園的教研活動能夠以情感為導向——當教師獲得了更多舒展內在的空間,將會展現出源源不竭的活力。
“人的一生究其本質,是過得幸福自在,我希望他們獲得那種自在感?!焙A的口吻輕淡,視線似乎穿透了遠方。對她而言,教師需要跳出職業(yè)輪廓去看待生命的意義,當防御殼一層層剝去,逐漸蛻變出燦爛的光彩,強烈的自我滿足感會吸引他們駐扎在園所。
真實自有雷霆萬鈞之力。2011年,他們在正對著門廳的墻上寫下了“成為我自己,我們在一起,按自己的節(jié)奏呼吸與思考”,作為兒童發(fā)展的線索和教育目標。對社會環(huán)境的積極適應、對自我的逐漸認知、對情緒的正確表達……構成完整的自己并非易事。在物欲熾盛、傳統(tǒng)和現代社會范式劇烈沖撞的今天,如果缺乏對“自我”的認知,年齡漸長后難以信任自己、適應能力弱的弊端就會凸顯出來。道理放之四海皆準,對教師亦如是。
胡華覺得,教育行業(yè)容易導致教師出現“虛體自我”,因為兒童在生活中總需要被照料,教師就容易產生“我很了不起”的幻覺。當“自我”無法達到預期,教師便會產生心理沖突,甚至懷疑生涯規(guī)劃。不過,幼兒教師也是一種職業(yè)機緣,能夠在反思中和自己的童年相遇。
“潛意識里是真實的自我,但很多時候我們會覺得生命底層邏輯里有些東西無法被別人接受?!币晃恍陆處熢诮逃P記里寫,為什么我和兒童之間的距離那么遠,并做出分析。胡華給她點了個大大的贊,“我告訴她,你開始能夠內窺自我,就是真實的第一步”。坦蕩地把真我展平,欣賞它,接納它,就是真實。接下來如何做?胡華的策略是“第三種態(tài)度”:不否認、不逃避,直面后翻墻而過,當自己生命的高手。有了心性的修煉,教師們臉上積淀下來的堅定清晰可見,他們寫下自己的教育故事,由一線教育敘事出發(fā),逐漸擺脫“我的教育由誰做主”的專業(yè)標準恐慌。
從實踐視角看,教育敘事的價值在于,通過反復的思考與錘煉,教師擁有了自己的教育哲學觀。近一年來,胡華和教師一起探討、整理成果,共同走在敘事研究和教育哲學的路上,新的著述《幼兒教師的哲學觀》即將面世。一位學者評論說,這是一條“風景各異的靈識生成與探索之路”,更是“通向教育職業(yè)幸福之途”。
胡華對松弛美好的生命狀態(tài)極其迷戀。看到兒童和教師生命力旺盛,她會感動喜悅,流下熱淚?!拔覐膩頉]有看到過一無是處的人?!眮砘ú輬@前,胡華在中國兒童中心工作,接觸過特殊兒童,“當給予自由和愛,他們臉上的肌肉瞬間不繃緊了。他們就敢創(chuàng)造,敢跟你開玩笑”。松弛、耐心、溫柔,都是她眼里特別寶貴的行業(yè)特質。一些教師離開后又回來,說在花草園了解到真實的教育,很難在其他地方工作,她也欣然接受他們的返回。
胡華愿意做“托底的人”。像大地一樣,承接住萬物的情感,去慢慢影響教師改變,這是胡華給自己的功課。
心是聯(lián)結萬物的容器
如果說有辦學的擔憂,人才缺口或許是胡華最大的“心病”。2017年,花草園被劃為公辦園,但不享受編制等一系列待遇,依然要自負盈虧。同工不同酬、職稱晉升阻礙重重,諸多問題在非編教師身上尤為凸顯。普惠后,花草園收入下降,教師的待遇發(fā)生了波動。
縱然胡華有著強大人格魅力,但大都市生活現實的堅硬,還是會逼退一些年輕教師的腳步。而對整個幼教行業(yè)而言,巨大的人才缺口始終存在?!爸腥A女子學院原本是我們最大的人才庫,學生非常優(yōu)秀,但近兩年學前教育的就業(yè)率不太理想?!绷钏箲]的,還有行業(yè)社會地位偏低,加劇了持續(xù)吸引優(yōu)秀人才的難度。
骨子里,胡華有種使命感,是屬于一代人追尋理想的烙印。年少時期的她,喜歡讀書,聰明也貪玩,從小在大學校園里長大,對世界充滿探索欲。出任中華女子學院的幼兒園的園長前,她教書、搞研究,經年的職業(yè)生涯沉淀了身上的不成熟,卻沒有磨滅掉銳氣。母親曾擔任新疆財經大學組織部部長,父親也是高校教師,哥哥是環(huán)保研究領域的翹楚,周圍的叔叔阿姨都是名牌大學的高才生,“中國脊梁”的形象深深拓印在胡華心里。位卑未敢忘憂國,胡華病倒過,又站起來,“為國家做點什么”,成了血脈里的底蘊。
“我得化為一件大容器,吸納掉教師們的不安,把他們的感受化成一股清流?!比绾螏徒處焸儚膲毫χ型粐@得走下去的底氣?從個人的遭際里,胡華找到了人與人聯(lián)結的紐帶。
明代哲學家王陽明說,心外無物。胡華深以為是。解決問題的根本,是從表象回到本質,回到自己的“心”上?!肮I(yè)化社會里,我們對大腦的開發(fā)太多了,學知識都是在武裝大腦,其實心靈的力量才是最大的。”在學習中,有心參與會愉悅,只用大腦會疲倦,且容易陷入狹隘的是非判斷。
兒童最擅長乘物游心,一根木棍是他的寶劍,一塊毛巾是他的飛毯。他們的心靈澄澈而廣闊,上天入地無所不能,這給了胡華啟發(fā):“兒童沒有煩惱,因為兒童是用心靈生活的。如果教師的心靈不開放,就跟不上兒童的節(jié)奏?!焙A提倡教師在工作中“息腦運心”,心靈主宰大腦,洞見會發(fā)生奇妙的聚合反應,幫教師抓住各種情景的教育契機。
胡華越來越意識到,教育的本質就是塑造關系,好的關系可以彌補教育手段的欠缺,壞的關系則適得其反。教書時,她目睹過變色龍般的教師:在嚴苛的園長前對孩子熱情洋溢,園長走了立刻換副面孔?!皥@長千萬不要把教師搞得那么累,允許他們偶爾停下,可能他今天只是摸了每一個孩子的頭,這都是很棒的。否則把教師的腦子榨干,教師不愿意給兒童一點力量。”教師的一句話、一個眼神,都可能對兒童造成難以預估的影響。
面對脆弱的生命,胡華心里裝著滿滿的悲憫,愿他們遠離侵害。從小她就心思敏銳,感情細膩又善良,上天給了她天賦,讓她化為連通兒童與成人世界的那座橋。擔任園長這些年,是胡華眼里最有意義的時光,因為貼近兒童、貼近真實的生活,做著一件人生的大事。她說自己的學業(yè)不是家族中突出的,向上攀援的心也不強,可這份事業(yè)讓她爆發(fā)出生命所有的能量。胡華想給足孩子們迎接變幻人生挑戰(zhàn)的底色——它是明快的、亮麗的,無論人生路上境遇起伏,童年的幸福根基都能幫他們坦然度過。
保羅·策蘭在詩中寫,我是我時,我就是你。年近六旬,胡華追求心靈的自由,又被對兒童深入肺腑的愛牢牢牽絆。她的生命完全和孩子們緊緊聯(lián)結在一起,兒童就是我,我就是兒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