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知寒
天天敲,敲了足有一禮拜,每天晚上不到七點,伴著《新聞聯(lián)播》快開始,門板后面總有只老手,固執(zhí)堅持地敲。遲桂香的兒子燕好不耐煩想去開門,被她瞪了回去。那眼神就像敲門的不是孩子奶奶,而是一個查水表、收電費的人。孩子們習慣了在這樣的時刻里默不作聲,門里門外都在憑聽覺判斷真相,走了還是沒走,在家還是沒人?誰先發(fā)出聲音,誰就輸。在上小學的女兒燕鳳覺得這是個游戲,忍不住捂嘴樂。叫門外老太太聽見,敲門的手遲了一下,聲音兇狠,說,我知你們都在呢。遲桂香反而在炕上挺了挺脊梁骨,坐得筆直。
遲桂香少有拿得住的主意,這時候表現(xiàn)得不為所動,讓她很為自己前半生的草率懷疑一回。如果當時能有現(xiàn)在的主意,也不用步步錯,錯到今。她盯著巴掌大的黑白電視屏,上面隨影像不住有花在閃,在那些不確定的畫面里,她能看到自己確定的心情。報復是件美好的事兒啊,順氣。這么多年她始終身上帶病,叫不準哪里會產(chǎn)生突然的疼痛,然后她忍,用最省錢的方子——睡覺,來一一抵抗?,F(xiàn)在則終于明白,為什么會有人犯罪,放火、捅刀子、搶錢,因為來得快,無論是精神上還是物質上的補償,一出手都有了。不用在枕頭上忍。
可她充其量也只能做到不開門。聽窗外北風,像個執(zhí)鞭的打手,替她打在老人身上,臨走時門外又是哭又是罵,落在地上有輕微的一聲響,應該是放了東西。五分鐘后遲桂香讓燕好去看,開了門,靠門口放了個淺紫花的包袱皮,被燕好抱在懷里帶進來。燕鳳也湊到炕沿,趁母親不注意從包袱里拿出一個紅卡子,背手藏到了身后。遲桂香各樣看了看,把其中二百塊錢收下了,在褲袋里揣好,剩余的連包袱皮交給兒子,說燒了。燕好沒猶豫,燒就燒了,回來在炕上繼續(xù)看電視,想起什么,和正發(fā)愣的母親說,她不會去馮屯傳話吧?遲桂香兩個月沒去馮屯了,燕來臣見她就罵,當著那么多獄警,什么難聽罵什么。她每次去都躲在別人后邊,想他能永遠出不來。燕來臣是她丈夫,今年五月進了監(jiān)獄,把一個她根本沒聽說過的男人打了,喝醉了一瓶子摔在地上,碎了的半個插進男人襠下,讓那人下身往后除了走路再沒別的用處。判了六年,開始她哭,后來高興。一高興就巴不得和燕家一點關系不沾,燕來臣的母親提出看望孫子孫女,她都拒絕。這次,是婆婆第一回拿東西過來。
你不對呀。遲桂香后來去三哥家拿菜,三嫂劉嵐教育她說,一碼是一碼,孩子應該有奶奶。劉嵐和丈夫遲敏兩人喝一瓶酒,遲敏用盅,劉嵐用杯,白酒在杯底往上冒出幾厘米高,兩口就進去。遲桂香搖頭,輕聲說了句沒辦法。面前是一桌子的菜,還有酸菜白肉和汆丸子,她聞著香,更覺得委屈,三哥家也是過日子,兩家的日子差上這么遠,只能是男人不行。遲敏看出妹妹的心思,嘴里慢慢嚼著的下酒菜,囫圇咽下去,扭臉和劉嵐說,去給拿上點肉。他其實也是壯膽子說,當著人的時候,劉嵐比較給面子。何況他這個妹妹真是命途多舛,這幾年合該他多照顧。出事前本來都分了家,由他照顧母親,其他姊妹弟兄顧好自己就成。可遇上遲桂香這樣顧不好自己的,分家就不算數(shù)了。
遲桂香聽了幾句勸,拿上肉和菜,往回家路上走。路上月朗星稀,她住的地方不算廠區(qū)家屬樓,兒子不久前才在遲敏安排下進廠,生活上他們起色不大。她不知這樣的日子何時能結束,被人接濟的滋味不好過,雖然現(xiàn)在沒瞧過臉色,難說以后。想著眼圈就紅,用袖套擦了一回。遇上熟人,遲桂香從陰影里擠出的笑容詭異而凄愴,仿佛有天大的委屈在藏。熟人問,這么晚買菜去了?遲桂香說,是,拿點菜。熟人笑起來,現(xiàn)在菜市場都隨便拿了?遲桂香說,是,開玩笑。熟人多看了她一會兒,嫂子,你沒事吧?她擺擺手,笑還堆在臉上,一轉臉的工夫神態(tài)卻變了,讓人不問也知道,絕不是真高興。遲桂香在夜路上繼續(xù)走,再拐兩條土路,就是家。小姐樓青磚壘成的樓體下頭,被人在空地上建了一排民房,第五家是她們。燕鳳放了學,有時候知道寫作業(yè),有時候不知道寫,不過大部分時候她都能想起來把炕燒好。然后盤腿上炕,不停研究怎么讓電視多出兩個臺。
進門一抬眼,遲桂香看見了女兒頭上多了個紅卡子。那讓她看出來另一個人。
多年前,遲桂香和弟弟遲桂生一起在炕上坐著,比現(xiàn)在要暖一些的時候,還沒入冬吧。記得炕上不是很熱,舒服的余溫,讓人昏昏欲睡。桂生在炕上摔旮旯哈玩,兩個透亮的帶點膻味的羊骨頭不斷被擲到空中,落地后發(fā)出脆響。她聽著這聲音,人靠著結了冰霜的窗子,依稀看見反射出的倒影,自己烏黑的兩鬢,戴著紅線繩紅卡子。她默默捋著頭發(fā)。半睡半醒的時候,母親從身后推自己的胳膊。睜開眼,遲桂香聽見許多笑聲,有弟弟的,也有三哥的。那時遲敏還沒留胡子,剛進廠的小青工,不愛說話,埋頭在廚房里給客人準備瓜果茶水。她迷迷糊糊問,誰來了。三哥從廚房里探出頭,往簾外努嘴,說,大燕。遲桂香在她第一次聽到這個人的綽號時,渾身便有冷汗淋漓的感覺。但剛才明明沒有做夢,沒有前因。只覺得自己終于被什么給捉著了。不用人喊,也知道該下炕,該出去見人,說話。那天她像被誰給推著,不斷去靠近必然。
大燕名叫燕來臣,一開始他的名頭還不響,在廠區(qū)這片至多打打架,放點狠話。讓他出名和讓遲桂香開始失眠的那件事關系到男女問題。和大燕結婚三個月后,遲桂香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更該成為新聞的是,外面同時有另一個女人也懷了燕來臣的種。她像在少女時里見過的,所有婚姻不幸的嬸子阿姨那樣,在男人回家時廝打,男人進廠時追著廝打,同時偵查外面女人的工作單位,糾集娘家代其出頭。她預想好了每一步,打算依次實施,卻在第一回進燕來臣的廠里鬧時,便沒了后來。他直接在眾目睽睽下扭住她的手腕進了廁所,正在小便的工人渾身顫抖,來不及穿褲子。她被迫去看,被燕來臣一腳踹倒,跪在遍布尿漬的瓷磚地上,手腕向后扭著。他之前進過一次看守所,研究過這套手藝。遲桂香無法動彈,視線正好落在自己高漲的孕肚上,它還在向著令人絕望的方向膨脹。燕來臣松開她,轉到面前,一下下扇她的耳光。聽見聲音的工人紛紛往里走,他很快被人架開,嘴里仍不絕罵她的話。遲桂香止不住地哭,一時燕來臣突然掙脫身邊人,像豹子聞到血腥味一樣迅速沖回。對那張黑黃的臉,加重嫌惡地抽打。后來她恍惚被人背回家,在炕上蓋著被子,臉通紅腫脹,把五官擠得很小。外面有人來看,是燕來臣的姐姐和母親,她們都化了妝,衣服是掐腰的,和燕來臣一樣濃眉大眼。姐姐歪斜的身影一直在遲桂香眼前搖晃,帶一種刺鼻的香味。遲桂香努力睜眼睛,說,我不想生了。婆婆湊過來,在她的耳根上用指甲掐了一下,她不明白什么意思,可的確很疼。姐姐還在笑,勉為其難說,我這個弟弟呀。
外面的女人沒有生下孩子,遲桂香則在半年后被人推進手術室,氣若游絲了整個晚上。當時她還有意志,望著手術室的天花板想許多的實際問題。醫(yī)生的手摸在她肋骨上,一條條的,能想象里面的孩子過得一樣不富裕,他們都沒吃過好東西,睡過安穩(wěn)覺。麻藥勁上來的時候,遲桂香睡著了,并不覺得特別痛。她是極有忍耐力的人,被丈夫暴打一事更讓她總結經(jīng)驗,安慰自己說,不是人人都能要上強。她就不行,她更擅長忍。因此她能在分娩時既感受到痛苦,更感受到休息般的安穩(wěn),只怕走下那張床,怕醫(yī)生就要把孩子拿到自己面前,那是事情的果。她不想承接,想一直在過程里飄,那樣便落不到頭。
母親中風后一直歪在炕上,被三哥接到自己家,三哥家于是成了遲桂香的娘家。弟弟遲桂生全家則去了興城,偶爾來電話,年節(jié)才回來。她不得已和三哥走得更近。遲敏前面有兩個兄弟,都夭折了。他是大媽媽最后一個活在世上的孩子,至于大媽媽,遲桂香和遲桂生都沒有太深的印象。遲敏的生母,被他們叫作大媽媽的,是個日本人。戰(zhàn)敗后她獨自回國,音信皆無,那年遲敏五歲。養(yǎng)母把遲敏當作自己兒子養(yǎng),遲敏和她格外親近,不然也不會在養(yǎng)母中風后主動提出由自己來照顧。哪怕他當時和劉嵐結婚才一個禮拜,家里沒有多的房間,夫妻倆晚上睡覺只能和老太太在一個炕上,當中拉個簾子,對彼此都是熬。燕來臣被抓之前,遲敏一家剛搬進了新樓房,在廠區(qū)家屬院里一個三室一廳的小二樓,鋪的是瓷磚地。遲桂香那陣為丈夫的事奔來跑去,燕好和燕鳳便總被留在小二樓和遲敏的女兒遲玉一起玩。遲桂香每次來接都是晚上,在三哥家的客廳里,她觀察著坐在沙發(fā)上的三個孩子,燕好和燕鳳總是巴巴看著歲數(shù)更小的遲玉的臉,她說什么,他們聽什么。到劉嵐端著一盤切成小段的香蕉拿給他們時,兩人都等著遲玉說拿吧,才伸手。遲玉也給遲桂香拿過來一個,看著梳齊耳短發(fā)的遲玉,這孩子小小年紀顯得英氣勃勃,滿腦子都是主意,她總覺得些驚慌。母子三人都被一種莫名的氣勢壓制住,意識到他們一家子從老到小,除了燕來臣,其實都是沒主意。遲玉說,大姑你客氣啥。拿,還有呢。像是被高看,遲桂香一時縮手縮腳,又不懂一個孩子能看多高。
這種時候她才會對燕來臣的存在抱一絲安慰。燕來臣看不上當工人,他用他自己的辦法掙錢。
風光的時候他會帶成扇的排骨回家,故意讓雙手占滿了,吆喝著叫門。這些肉通常不是專買給家里吃的,到遲桂香把肉燉上,燉得將爛未爛,只等下白菜粉條的時候,絡繹就有腳步聲找來。燕來臣坐在桌上當首的位置,分頭梳得油光水滑仍不住拿手去摩挲,講話時眉飛色舞,唯有女兒燕鳳能適時湊過去,被燕來臣抱在腿上親下臉蛋,跟著吃肉。肉,遲桂香早給自己和孩子們留出幾碗了,不過是在廚房里吃,燕來臣不許他們上桌。遲桂香能接受,因為吃肉的時候畢竟不多,能吃肉和不能上桌畫等號,她覺得挺合適的。她理所當然去做剩下的工作,揀碗,燙酒,熱菜,每去桌上一回,就有一兩個人假意站起來,對她做出要幫忙的架勢說,嫂子,別忙了。燕來臣像完全看不見她,細瞇住眼睛抽煙,十來平方的土坯房里很快充斥紅塔山的味道。她自己在家時偷著抽過一根煙,嘔得不行,但愿意聞別人的煙,在遲桂香看來,日子過的是個氣氛。到客人臨走時,她在廚房刷碗,聽他們一個個在過門檻時喊,嫂子走了啊。燕來臣扭臉進來,豎個大拇哥,這回菜行。他也要走。人都走后,她就覺得自己日子很紅火。
燕來臣一走就不知道什么時候回,沒固定單位,她也找不著他。有回燕好在學校跟人打架,把一個小孩的鼻梁給打歪了,家長要求賠錢,不賠不放人,學校也勸她趕緊想辦法。遲桂香便硬著頭皮去敲小二樓的門,趕上遲敏下外縣學習去了,劉嵐也正在門口穿鞋,準備出去。晚上她們單位組織大合唱排練,她站頭排,少一個挺明顯,必須得到??匆娏苏疑祥T的遲桂香,劉嵐想也沒想,張口就是吃了飯了?遲桂香人站在門外樓道上的拐角里,聽見門內傳來電視機的聲音,遲玉正哈哈大笑。這時間家家都該如此,只有她的燕鳳還蜷在冷炕上沒吃飯,只有她的燕好被關在學校倉庫里,家都回不了。她說不出借錢兩個字,捏著衣角,傻子一樣站著,瞧出對方因自己長久不回話在臉上生出的不耐煩,劉嵐不理解也不想理解她。遲桂香不由自主,說了句自己平時根本出不了口的話,不吃飽我不能來,是吧?
劉嵐想解釋,去扯她,遲桂香腦袋發(fā)懵,轉身跑下樓,心里卻想壞了壞了。她準備到婆婆家看看,路上她反復掂量,等三哥回來了和他再見面該怎么和解,說她剛才的話有口無心,當然嫂子也沒有,可自己就是糊里糊涂說了句錯話。她又想到嫂子在社會上認識那么多人,做售票員的,在公交車上和別人當聊閑天兒去說起她的事來,滿車人都該給嫂子主持公道了,議論這小姑子不說人話。這種念頭讓她比什么都急得想哭,簡直想在這烏漆抹黑、走投無路的時刻里,跟個過路的人說道上一回。三嫂既然能找群眾評理,她也要找。再走不遠就到婆婆家的小院了,遠處看,窗里沒點燈,許是她們睡得早。一時間遲桂香忘了婆婆曾掐過自己的耳朵,忘了大姑姐曾百般替丈夫辯解,不在乎她所受的傷害。這一刻,她只覺得她們才是親人,是眼前所能見到的親近可愛的人。
門虛掩著,院里的狼狗叫大黑,認得她,在遲桂香進門時努力掙脫脖子上的鎖鏈,最后放棄,疲憊溫柔地趴下。一切都讓她有沖動熱淚奔涌。遲桂香后悔過去沒多來這里幫忙干活,婆婆歲數(shù)大了,大姑姐又不?;丶遥鹤永锔魈巵y糟糟的,荒草爬上院墻,農(nóng)具亂放。她不留意踩上了一根鐵鍬,本該插在煤堆里的,此刻卻橫在門前。她踩上它時,一種自剛剛就一直持續(xù)的聲音突然中斷,讓遲桂香后知后覺不是蟲叫。蟲都凍死了。她一動不動在院里站下,極為恐懼,仿佛踏入不該踏的地方,轉身想跑。這時窗簾從屋里被拉開,一張臉貼到了玻璃上和她面面相對。跑已經(jīng)來不及了,于是遲桂香再度被不知道是什么的力量推著往前,到門口,聽到有人從門里剛把鎖打開了。光在里屋亮起來,一根電線墜著燈泡,掛在頭頂。從炕上緩緩飄出紅塔山的煙。大姑姐拉著遲桂香發(fā)涼的手,兩人往另一個屋里走,關上屋門。大姑姐在椅子上坐下,偏頭點煙,雙臉紅撲撲的,說,我和我弟打小就好。我也勸他斷了,他總騙我是最后一回。你別吵,也別鬧,怎么說他現(xiàn)在是你男人,事兒捅出去誰都不好聽。遲桂香靠門框倚著,想刨根問底,覺得也許問明白了,就會發(fā)現(xiàn)對方所說和自己所想的,根本不是一回事兒??伤降茁犚娏藢﹂T屋里,是燕來臣在穿褲子,給前門提上拉鎖的嘩啦聲,她的主意煙消云散。遲桂香在電視上看過的所有最不要臉的事情里,也沒演過這一種,報紙上,新聞上,哪兒登過?當有一件事超出了遲桂香的認知范圍,和很多文化不高的家庭婦女一樣,她習慣上認定:這沒有,這不能,這是假的!
燕來臣和她沒照面走了,最后送遲桂香回家的人是婆婆。她原來一直都在屋里,在廚房或者后面地里,不得而知。遲桂香表現(xiàn)出受傷害的遲鈍,和之前與三嫂的口角不同,前者她還能想想后果來讓自己更絕望,這件事上則沒有增加的余地。她痛苦的容量被占滿了。婆婆是小腳,卻走在前,走一會兒停一會兒等她,眼神小心翼翼去打量遲桂香的表情,露出一種什么都落在她盤算里的底氣。到家后,遲桂香站在門口說,媽你進來待一會兒。婆婆不進去,仿佛知道遲桂香進屋就要去廚房拿刀,或者在給自己喝的水里下藥——她必然做點什么。婆婆這樣想,咽了口口水,親熱上去,攥著遲桂香的手,望見她滿臉眼淚,安下心來,明白對方并沒多少斤兩。語氣松懈了說,人都圖個快活。他跟你過,又沒跟別人過。都是人,都有缺點。說句不愛聽的,大燕但凡有點什么,別告訴我你能給他守?。课覛q數(shù)大看多了,不信這個。說完她咧嘴笑,遲桂香想把手收回,又被她用指甲給掐了一下,這一下終于讓她明白了意思,和上次一樣,那是意味警告。
半年后的1982年,燕來臣傷人入獄,關在馮屯,她只在頭一個月做到了隔三岔五去看。生活逐漸恢復讓人死去心氣兒的沉靜,鎖住了遲桂香和人比較的心情,只日日縮小她自尊的范圍,一旦感到難過,眼睛紅一陣自己也就干了,兩個孩子跟著學會了種種服從,全家都順眉耷眼。婆婆最后一次來拍門后,她去三哥家說起此事,不單是為了找人商量。一是為了孩子們在長身體,需要肉菜,她得上門去拿接濟,二是她再度找到了冥冥之中,身后有人助推的感覺。她拿定了一個主意,這趟去,想得到一點兒他們的贊許。
她告訴三哥和嫂子,她已向法院提出離婚。法院工作人員從監(jiān)獄帶回了燕來臣同意的消息,卻沒帶回他的一句話。
劉嵐在監(jiān)獄有朋友,被遺落的那句話便能跟著傳到小二樓的餐桌上。當時遲桂香正在給要下桌的燕鳳擦嘴,劉嵐提出讓孩子們去廳里玩,把門也帶上。頭頂上細長的白熾燈管和餐桌上的皮凍互為輝映,皮凍晶瑩剔透,遲敏記得妹妹過去愛吃,頭天特意給做的。擺在遲桂香眼前,直到她吃不動,放下筷子,像個年齡過大的孩子,發(fā)現(xiàn)對面的哥嫂已成了父母。他們在她吃東西時自己不吃,只看她。遲桂香中風的母親坐在當首,嘴里流著口水,咿呀地說話。遲敏拿手巾給她擦干凈,仿佛是個翻譯,說,放心吧,桂香我們管。母親點點頭,把視線交給劉嵐,人人心知肚明,后者才是這個家真正的主心骨,她不說不算,說出便如有千鈞。劉嵐喝完杯子里剩的酒,語重心長道,桂香啊,你知不知道大燕他媽轉頭就奔監(jiān)獄,去找她兒子了?遲桂香放下筷子,眼前出現(xiàn)恐怖的幻影。燕來臣野獸般通紅的眼,錘擊著玻璃,喊,我出去弄死她。正是如此。當監(jiān)獄里把離婚的決定告訴燕來臣時,他反而很平靜,像毫無損失的丟棄,沒有猶豫。劉嵐嘆息著,告訴遲桂香,燕來臣最后用手指頭點著玻璃后頭,執(zhí)法人員的腦門,一下一下地點。他那一句話是,我早想離了,知道嗎?這不耽誤我弄她。
2017年7月,作為戶口本上最后在世的人,燕好意識到銷戶是可能發(fā)生的事。和許多開大車跑夜路的人一樣,他不太精心于自己的感受,鼻子堵一天是常有的事,說一句話連一個噴嚏也是常有的事,這么說,鼻咽癌也像常有的事。可現(xiàn)在令四十七歲的大車司機燕好恐懼的,比起癌癥晚期,還有些遙遠的哲學問題。它們在過去四十年里從未打擾他,現(xiàn)在則不請自來,沒有走的打算。躺在醫(yī)院的床上,他時常掰指頭掐算,從八幾年算到一幾年,那些令他徹夜思考的巧合和連環(huán)發(fā)生,才是不常有的。
后找的女人在中午十一點過來,坐在病床邊上,拿小刀為他旋一個蘋果。燕好看見她側面線條圓潤了不少,白胖的指肚似乎比蘋果好吃。一會兒用我的手機,你給小玉發(fā)段話。女人垂著臉說,把蘋果遞到他嘴邊時,眼睛翻了一下。然后起身從提包里掏出手機,手指在上面敲擊,燕好想攔截,只有嘴能用上力氣,全身其余地方則像往四周漂散的浮島,正從軀體這塊大陸上分離,分離到只給他剩下了僵硬的脊椎骨、無用的中樞神經(jīng)。燕好高興自己在醫(yī)院又學會不少東西,他在健康時就是個能說會講的人,誰都愿意教他點什么。身邊的女人也是這么來的,從青年到中年,不斷有異性被他吸引,她們都覺得,一個眼神憂郁、說話俏皮卻事事一無所知的男人,尤其需要幫助。他很少和女人發(fā)脾氣,她也總是溫順,此時從燕好咀嚼蘋果的嘴巴里飛出溫柔的沫子,他摩挲她的手背說,不著急發(fā)。
他像往常那樣拖延她的決定時,手下遇到堅決的抗拒。女人像根本沒聽到他的話,也可能沒聽清,手機上很快有了一條回復,突然的亮光吸走她全部的注意。燕好看見她眼睛里亮出同樣突然的光,手下打字速度加快,回復很多話。是小玉的聲音,她把語音消息放到耳朵邊聽,有幾秒鐘吧。然后沮喪地把它扔到一邊,正砸在他被子底下的膝蓋上,有點疼。燕好咳嗽起來,喉嚨發(fā)出一股動物般的嗚咽,捂嘴亂搖頭。口腔很快盛滿破裂出的血水,女人從抽屜里取出紙杯,拍他吐出了。小玉說她在開會。女人邊把紙杯扔進床腳半人高的垃圾桶,邊捂鼻子說。也不用這么快告訴她。燕好說。早晚得告訴,女人無限委屈地嘆著,她不會知道不管的。是啊,到時候都得來管一道了。燕好示意女人把床放平,手里舉著咬了幾口的蘋果,沒有滋味。他想念小時候吃的國光,嘎啦果,汁水酸甜,連帶有過年的記憶。臨睡前燕好意識到,這輩子所有他想得起來的年,都是在小二樓里度過的,那意味著父親出獄后在家里待不到一年,人就死了。父親之后,五年前是母親,兩年前是妹妹,都走在過年前后?,F(xiàn)在是夏天,醫(yī)生也對他說,情況好點他能到冬天。
他不想和老家聯(lián)系,自己想不透徹的事到了別人嘴里,會更不清楚。2011年11月,母親過世,他向單位請了長假,帶現(xiàn)在的女人回去,登遲敏一家的門時,并沒吐露他那趟回去的真實打算。從遲家出來,翌日清晨他帶著女人和妹妹、妹夫一起離開了市區(qū)。當時他穿著七匹狼的夾克,像早已忘記東北十一月的寒冷,完全適應了南方的樣子,任由單薄的西裝褲下面自己一雙腿干凍著,在朋友借給的大眾轎車里瑟瑟發(fā)抖,空調是壞的。他要求女人和他一樣穿成黑色,在領口別好肅穆的胸針,除了脖子上戴一串金項鏈,裝扮盡可能哀沉莊嚴。就連袖口下,手上露出來的洗壞的文身都在焚燒秸稈的灰塵里變出了自憐的味道,去的車程上,氣氛讓人心痛莫名。燕好時而去看后視鏡里自己因酒醉而浮腫的眼睛,往下則是同樣面積的眼袋,時間就這樣把過去他熟悉的男孩兒給埋下了,用一張尺寸肥大的皮。而這張他不熟悉卻無比相似的臉,倒有幾次在其他地方出現(xiàn)過,夢里或墳上,即將可能再見。但其實他沒有信心能見到。當年還沒有墓園這類買賣,父親的墳遠在大慶的家族墳地里,那里如今在大興土木。
后視鏡里也能看見妹妹燕鳳朝向窗外的臉,上面零落的色斑。妹妹的眼睛遺傳了母親,細而無神,仿佛開過去的不是風景,是些看不懂的事。妹夫魏曉東一直開出租,今天請了一天假,沒出車,陰沉的五官在那件棗紅色棉服上方,尤其可憎。燕好恨他穿了紅色,更恨他計較著自己這趟跟他們出來,錯過的已經(jīng)約好的麻將局,這人沒有心肝。
到了同樣的年紀,他會在一些時刻遇上一些讓自己都感到害怕的念頭。燕好會想要理解父親,痛快痛快然后去死。
在大慶一個他沒去過的村門前停車,燕好幾乎眼含熱淚,顫抖著腿迫不及待給每一個長相相似的長輩跪下磕頭,來換取一些承認。他既像狗一樣搖尾,又像身穿的名牌衣服在電視上打出的廣告那樣,說話判斷帶有狼的狠絕,讓人以為他只有回到這里才眼含淚水,而在那些他獨自打拼過的許多大城市里,人們只能見到一個泯滅人性的他,此刻便有歸來人的可貴。每一次認親后,燕好都被女人攙起,她哭得也很好,哭出了本來不知道這件事,后來知道了的認同,能哭出來的最好樣子。那些坐在板凳上的老人紛紛像燕好期望中那樣,一個招呼兩個,前院聯(lián)系后院,認真為其排出了輩兒,理清同眾人的關系。這是頭一遭,當父親被談起時沒有人壓低聲音,小心翼翼。在這里親人們都帶著慈悲的淚,說起燕來臣,記得的都是他小時候的事,孩子是談不上罪惡的。
當時記得清楚,過后總要被忘記的叔伯帶燕好一行上山去找墳,推土機就停在他們看得見的位置,墳也許早被推走了,也許它還在。燕好毫不吝惜地用皮鞋踩著土路,隨老人們撥開眼前的荒草,雙方很清楚尋墳這件事,有沒有結果其實都兩可。足足找了兩個小時,其間燕好回答了眾人的問題,他在外混出的情況——在廈門他開大車,一個月好一點一萬來塊,買了房子,車不著急。女方前邊有個姑娘,在廣西上學不?;貋恚麄儾淮蛩阋⒆?,大城市都講求二人世界,生活節(jié)奏快,不會感到寂寞。起初他一問一答,后來看有些人實在聽不明白,就置若罔聞地談他自己思考的道理,講話時和女人十指相扣,假裝身后沒有零碎的稱贊。燕鳳和魏曉東話很少,兩個女人試探著攀談,魏曉東沒人搭理,走在邊兒上,煙吸得很兇,冷淡地打量燕好。最后他不走了,朝遠處喊,找著了叫我。便一人在墳塋中吸煙。
墳還是找到了,半截木板像被誰削了一半。四人跪上,燕鳳抱著土包,燕好挺直后背,在妹妹哭死過去的抽噎中,淚水流過年輕時留下的痘坑,那里積水般明亮。
跪拜后,按先前說好的,村里出了幾個人,來幫忙遷墳。燕好在一旁安靜地站著,鍬土的聲音讓他感到滿意,事情在按他預想中發(fā)展,作為最有資格安排這件事的人,頭一次他體會到成年后在家族中的權威感。父親火化后的灰燼收在一個不算體面的骨灰盒里,挨了多年的土,現(xiàn)在是一個脆裂干枯的盒子,看到被戴著手套的村里小伙兒雙手捧出時,他內心又失去了所有感覺。有老人在墳邊小心地圍住尋找,燕好問找什么,據(jù)說有個習俗,壓在骨灰盒下頭的四個銅錢在遷墳時必須全部找到,缺一不可,少一個便搭一條人命,眼下只看見了兩個。這話虛無縹緲,但總是找到的好。燕好接過骨灰盒,用布包好,努力不去想及丟失的兩枚銅錢,那代表模糊的厄運,以及心理上的偏斜。因此道過謝扔了些錢,就招呼村人往后多走動,一行人開車往回返。
母親的骨灰已經(jīng)上了架子,只等他們把父親的帶回,兩人將在墓園中并骨。此時距1988年在小二樓里發(fā)出槍響,已過去23年。后果和燕好設想的差不多,遲家在知道此事后表現(xiàn)得十分平靜,是對他們內心驚訝的掩飾。證據(jù)是在燕好臨回廈門之前,他們最后一次在三舅家聚餐,頭幾分鐘里那種話不投機的味道,連向來心直口快的三舅媽也只是用眼神偷瞄燕好和女人的臉,她穩(wěn)重得開始符合自己的年齡,卻出離了燕好的記憶。在父親出獄之前,他有一半的時光是在她身邊度過的,三舅媽訓遲玉的時候,從不會因為燕好在旁邊而掩飾自己罵人的兇相,罵出的花樣他到今天記憶猶新,她可是個埋沒民間的語言天才。燕好提了一杯,女人和妹妹隨后站起,談起了并骨的場面。他們的對面仿佛是被隔絕的嗯……啊……遲家人一時變得很遲鈍。
三舅一直微笑,三舅媽一直給他夾菜,燕好不怎么動筷只是喝酒。三舅媽的臉色似乎從沒因酒的緣故變化過,而燕好卻感覺臉上的笑容在逐漸干枯。三舅媽還在給他添東西,一個蘸滿油花的肉丸子,骨碌進他的碗里,里面堆滿了菜,沒米飯,晚上他不吃主食。燕好笑笑說,不用,我自己來??觐^瞄準一盤家常涼菜,夾一口黃瓜絲香菜葉,咯吱咯吱嚼。他留意到遲玉看自己的眼神,不像兩個老人還有語氣上的遮掩,用家長里短的內容來盡量消解兩家的隔膜,她一直憋著話。憋著始終沒有說出口的話,以遲玉的個性,這就是關系的崩壞。
遲玉很快推稱單位里有事,囑咐爸媽少喝一點,自矜地問候過燕家一行人,帶上防盜門離開。燕好的女人眼神始終癡迷在遲玉提的香奈兒挎包上,飯后他們到沙發(fā)上坐下時,她趴在他耳邊問,遲玉做什么工作,或者說什么地位。燕鳳被三舅媽叫到了里屋,不一會兒女人也被叫進去,客廳里剩下了看報紙的遲敏和看電視的燕好,后者點起一根煙,開口說話時,視線沒有偏移。三舅現(xiàn)在還去廠里嗎?煙灰從隨便選的位置撣下去,仿佛他是自言自語,什么都沒注意。燕好將自己的衣服拉鏈敞開,后仰在皮沙發(fā)柔軟的背靠上。聽遲敏回答的時候,注意力像完全被精彩的電視節(jié)目吸引,那里正插播著壯骨粉的廣告,宣傳老人的時尚是健康。遲敏把頭埋進張開的報紙,他們眼中是一樣的空無一物。
建華廠在2003年已經(jīng)分崩離析,在更早的時候大勢已去,分割成幾間和工廠沾不上關系的中小企業(yè),養(yǎng)著為工廠耗盡心血的工人們的子女后代。他們領著微薄的薪資,托關系進去,仍被說服相信飯碗是鐵一樣的瓷實。燕好把頭轉過去,三舅沒有反應,他也不想和自己交談,那為什么不離開?那張他看的老年報上充斥虛假旅游的消息,空巢老人的心聲,渴望尋覓舊時朋友,而今三舅對待它像對待彼時一張圖紙那樣孜孜不倦,陷入琢磨。越是這樣,燕好越想多端詳他一陣,記住此刻,他佝僂的后背,和起了雞皮的手。他懷疑這雙手怎么能夠不發(fā)顫抖地扣動扳機,在父親從小二樓的玻璃移門后面走出時,做到瞄準和發(fā)射。里屋傳來女人們必將傳出的低沉哭聲,無論說些什么,最后總有人領頭哭起來。
哭聲讓燕好格外懷念母親的樣子。她本應出現(xiàn)在這里,是坐在里屋訴說生活悲哀的女人中的一個,她的悲哀總襯得其他人小題大做,那雙在生命后期幾乎哭瞎了的眼睛就也擠不出淚水,只有渾濁的眼屎。燕好仿佛聽見了,在廣告和哭聲之外,是母親剛被埋入地下,透著隔膜的叫喚。她在三舅家的房子里來回盤旋,摸摸電視,摸摸吊燈,摸摸一輩子她也沒坐上的真皮沙發(fā),最后摸上她常年開夜車的兒子,患有頸椎病的脖子。她叫他,好啊,你咋想的?好啊。他不知道她指什么,但遷墳那天丟失了兩個銅錢的陰影,以及在他說明自己的父母生前已經(jīng)離婚,又有二十三年的陰陽分離后,墓園里工作人員那些模糊不明的回答——都讓他在獨處時容易陷進自我懷疑的黑洞。三舅也許明白他的所想,才不反對,不評論,殺人誅心,總是微笑。燕好清楚,所有狠角色最后都會狠在同一個地方。
燕好抽出紙巾,去捻腳下剛才撣的煙灰,無異水中撈月,灰塵是抓不起來的。而他除了去這樣做,孜孜不倦地對付那些細小的灰點,也沒有其他手段能夠安撫橫亙在虛空里的反復叩問。三舅起身,用桌上蘸了水的抹布彎腰去擦,只輕輕一下,它們就消失了,兩人在抬起臉時面面相對。燕好知道自己臉上沁出了汗,那是反復彎腰引起的血沖于頂。在三舅眼里,出現(xiàn)的可能是更為可笑的自己。燕好十六歲進廠時,每天都能從三舅眼里看到那樣的自己。在車間或者是食堂,工作時間或者是其他時間,只要兩人撞了面,就會發(fā)散出犯錯和被寬恕的氣氛,屢次后,見面成為燕好最尷尬的時刻,直到后來三舅親自帶他離廠??勺约旱降族e在哪兒?十六歲的燕好,不過是追逐女孩,被女孩追逐,兩相情愿時,有幾次搞大了對方的肚子。而今燕好可以承認自己當初的荒唐,但仍想質問三舅,你是警察嗎?警察還有片區(qū)和分工,你啥都管嗎?
從那年回老家遷墳,到現(xiàn)在他躺在窗外滿是棕櫚樹的醫(yī)院病床上,多年過去,兩家人的聯(lián)絡終于可以走向稀少,這曾是燕好和燕鳳兄妹倆多年來暗中期望的,但它還是被燕鳳的葬禮中斷了一次,很快,也要因自己的葬禮中斷第二次。是女人提出讓燕好出院的,在小年過后的第二天,她再也忍受不了這間四人病房里發(fā)酵的體臭味,和多次夜里陪床帶給她的猛然驚醒,當發(fā)現(xiàn)隔壁的床鋪突然被蓋上了白單子,病人已在夜里靜悄悄地死去了。燕好表示同意,他不要求女人無止境為他奉獻,無止境也根本不可能,他的限度已經(jīng)很近。而如果不是在治療后期他睜一眼閉一眼的默許,如果女人不曾在他的默許下從遲玉那里借來五萬塊錢,他的治療早該結束。他一直在家躺到了初一的晚上,女人站在窗邊努力獲取手機信號,最后把視頻鏡頭對給床上的他,讓燕好開口說話。燕好已經(jīng)看不清楚,左右擺了下手,聽見手機里有人突然地哭,傳出來的聲音很遠,傳出來的注視也很遠,他很久沒照過鏡子了。
女人給他戴上眼鏡,清晰起來的世界令燕好感到惡心,他強忍住,首先看到的不是手機那頭哭泣得滿臉通紅的遲玉,而是那個小小的,腦袋瘦成茶葉蛋的自己,他的眼睛在鏡片底下卡通般突出的大。仔細觀察,他驚訝人的死亡是有前兆的,如果有人問他前兆什么樣,燕好想了想,那就是人不像人了。相隔千里的兩人面對各自的手機屏幕大聲喊叫,生怕對方聽不清,最終只沉浸在自己的情緒里。燕好笑了,遲玉現(xiàn)在梳的這個發(fā)型,沒染顏色,烏黑干凈,像小時候,除了臉胖了一圈,眼神有了泄氣,她沒變化。聽到她哭著叫著哥,他一聲聲地回應哎,對話沒有進展,很久都留在這里。
三舅三舅媽知道嗎?他問。沒讓他們知道。遲玉平靜下來,擦去過分飽脹的眼淚。等沒了再跟他們說吧。燕好說。哥你別這樣,讓我這年怎么過呀。我這年因為你過得一點都不寬心。遲玉說。對不住了,我也不想趕這個時候。他笑笑。前年大姐就是這個時候,這都怎么回事兒?遲玉低下頭,再抬起來的時候,信號卡在她準備號啕的一刻,嘴巴深不見底,燕好也感到失去力氣,把手機拿走,給了女人。他明白其實所有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除非他和妹妹都活得好好的,否則沒人堵得上這些猜想。它們在他生前嗡嗡亂轉,叫得像蚊子,死后卻是確鑿地轟炸,報應像原子彈,不會只死一個人。
這是燕好第一次在心里明確地仇恨父親。他不曾作為強奸犯被燕好瞧不起,不曾因為毆打母親和自己被燕好瞧不起,此刻又因為什么呢?此刻燕來臣死去二十余年的靈魂格外靠近人間。燕好發(fā)出一口渾濁的空氣,突然被人掐住了脖子,眼前不是黑暗,煙霧撥散,竟是小時候住的,燒煤炭暖的小姐樓,土坯房。青藍色的環(huán)境里,全家都坐在炕上,對他懷有遲來的埋怨。
直到成人后很多年,燕鳳才敢面無羞臊地說出家里的住址。傳說小姐樓是吳大舌頭的千金住過的地方,這名字在了解城市歷史的大人嘴里是一個樣子,在一知半解的孩子嘴里又是另一個樣子。因為住在小姐樓,當燕鳳還是孩子的時候,就被班里的男同學小姐小姐地叫開,他們以為小姐這個詞只和人的行為有關,無關條件或人品,偏偏人品是最看不出來的東西。燕鳳百口莫辯,她連一身連衣裙都沒有,也沒一雙小皮鞋,哪怕有雙穿著燒腳的塑料涼鞋呢,小姐哪能沒有打扮?為此,她更覺得自己委屈。
燕鳳能知道小姐大概是什么樣子,來自對父母親生活的觀察。父親在她很小的時候入獄,記得有一回是奶奶帶了個包袱過來,母親把里面除了錢以外的所有東西,都交給哥哥付之一炬。燒毀前她趁機偷出來一個小紅卡子,好好地保全在手里。只是擁有的時間太短,隨后沒幾天的一晚,母親進門正看見燕鳳跪在炕上,臉對著電視機沒開的屏幕當鏡子照,頭上戴著一個十分紅亮的發(fā)卡,在家中一概灰白的顏色里顯眼極了,連帶將她那雙總是眨不開的小眼睛都映襯得明亮許多,能看出女兒是打心里喜歡它。在母親劈手把那個紅卡子從她頭上扯下的一刻,伴隨一個永生難忘的告誡,燕鳳的童年就此結束。她低頭看見卡子在地上摔碎成兩段,被母親用布鞋像踩蛇一樣追著不放,一并踢進角落里。遲桂香氣喘吁吁,陰霾地盯住她,說,這點兒歲數(shù)就描眉畫鬢,大了想當小姐?
后來她結婚生子,能夠理解母親當時的惡毒。世上總有小姐,小姐總要勾引男人,是她和母親這樣作為妻子和母親的女人一輩子的仇敵。小姐先是勾引父親,引他入獄;小姐后來帶壞她丈夫,魏曉東一夜之間身上八百塊錢無影無蹤,內褲上留下潮濕的印跡,隨后身體生出紅斑,背著妻子尋醫(yī)問藥。燕鳳開始和他鬧、打,后來被打,由母親摸著頭發(fā)按在懷里一下下捋順心口的怨氣,母女均默默淌淚。燕鳳直著雙眼,視線正對頭頂上天花板為積水打濕的一點,水跡的邊緣是森綠色的霉斑,早晚它們會實現(xiàn)對房頂?shù)娜嬲碱I,擴散的程度一如女人衰敗的進度,沒一個身高力健的男人代為清掃,是不會見好的。燕鳳過了三十五歲便常從嘴里嘔出化肥的氣味,她知道自己體內有地方潰爛了。不想知道在哪,不敢對自己太精細。
如今想來,一生中最好的時候還是在父親出獄回家那一年。她把這段回憶放心坎里揣好,跟誰都不提,以至于遲桂香以為家中命案的發(fā)生,對于女兒僅僅是親情缺失帶來的痛苦。而不知燕鳳的痛苦是種復合的東西。燕好就更不會懂了,他在燕來臣死后不到一年便離開老家,去了遙遠的廈門。燕鳳則在高一時輟學流入社會,每個清早去批發(fā)市場進兩大包的雪糕冰棍,攢錢買了雪柜和陽傘,每天風雨無阻站在部隊家屬大院門口的崗哨附近賣冰棍。她是憑借冰棍口味和品牌的更新?lián)Q代,來記取時間的。從三毛錢一根的小豆糕,到兩塊五一聯(lián)的“北極奔月”,奶油雪糕始終不敢進得太多,三塊五一根,價高,容易賠。她賣冰棍的位置處在建華小學和建華小區(qū)連接的一條必經(jīng)之路上,也許是冥冥注定,小二樓在建華小區(qū),遲玉的女兒上建華小學。多年后,兩家人恩怨平息,她賣冰棍的時候偶爾能看見臨退休的三舅媽和幾個年齡仿佛的老太太過來照顧生意,再過去一些年,三舅媽只帶著外孫女兒來了。她每每給小姑娘白送一根,劉嵐給錢,燕鳳一回都沒收過。后者不會知道,她計較著自己送出去的每一根冰棍價錢,另在一頁紙上記得很清楚。燕鳳盼望這個價格能積少成多,逐漸抵消他們一家過去日子艱苦時,母親向小二樓討施舍得來的那些東西的價兒??伤冀K也舍不得送一盒奶油雪糕,一直五毛五毛地還,燕鳳和母親一樣主意不大。
而在她十四歲,父親從馮屯回家后那一年,她不僅總能吃上排骨,戴上頭花,還能和哥哥一人吃上一盒粉白相間的美登高雪糕,用小木片老鼠一般 著吃。一盒吃完,木片要含在嘴里半天。見她遲遲不吐,父親又出去買了?;貋頃r呼朋喚友,男人們幾乎擠滿平房里能擠滿的所有空間,只管坐好,等母親上菜。父親不叫燕好,只叫她過來陪桌,地方小,她得擠在父親腿上,由他煙氣熏人的嘴磨蹭臉蛋。其他人微醉的眼神總有意無意地掃在她身上,好像她身上有與眾不同的東西在隱秘地散發(fā)信號,連聲不停。燕鳳被燕來臣撫摸著頭頂,被他寬闊的手掌攏在上頭,溫熱極了。燕來臣不斷夸贊說,我姑娘頭發(fā)真好,真黑。又說,我姑娘哪都好,就是不會打扮。她穿著不合身的運動服,使本來便瘦削的身體看起來紙片兒般單薄,父親另一只手則在寬大的衣料間,從身后抓取她一根脊骨,一指節(jié)一指節(jié)地向下爬,她覺得有趣,因這是他們兩人的秘密,其他人只能看見燕鳳在父親膝頭暗暗地笑。有時她也會轉頭去看父親的臉,燕來臣原本在她心目中還是模糊高大的人影,現(xiàn)在才看清楚,她竟有個英俊的男人做父親。燕鳳喜歡父親的雙眼皮和雙眼皮下頭那雙透著直愣愣的壞的眼睛。不像她和母親的,只能表達出單一的信息。燕來臣的臉色總是青白的,也許是酒喝狠了,也許是在監(jiān)獄里這些年,熬壞了精神,使得那眼睛在臉皮映襯下,總是泛紅一圈,帶種不健康的陰鷙。她尤其喜歡撫摸他穿的衣服,那么鮮亮光滑的皮色,是牛皮呢。在同學父母里頭,她還沒見過誰穿得這么精神。燕來臣喜歡把外套敞懷穿,到寒冬臘月,頂多把手揣進口袋,帽子、圍巾都不戴。眼瞅著嘴唇上方一排小黑胡子都結上冰霜了,可他嘭地噴出一口氣,就叫它散了,還笑。燕鳳敏感地注意到,一上街,總有些眼神微醉地飄落在父親四周,多是來自女人的,像那些叔叔的眼神兜在她身上一樣,容易被察覺。后來她觀察多了,明白父親的眼神里本就有醉人的東西。只不過對母親,他不用。
對父親形象的貪看總讓她想到生活里另外一個人,三舅遲敏。十四歲前,三舅替代了大部分應由父親補全的形象。她也喜歡三舅,遲敏對她和燕好每次都很熱情,對自己則更多些耐心,見燕鳳辮子散了,有一回還把她叫到跟前,默不作聲用梳子給她把頭發(fā)重新捋好,辮綁起來,手法比母親還在行。她好奇他是怎么會編辮子的,又不敢問。三舅哪里都好,就是有一點,他讓她害怕,這不好。這種感覺在燕好心里也有,兄妹倆分享過這一經(jīng)驗,得罪誰都別得罪三舅,雖然他們誰也沒看過他瞪眼,心里也能有判斷。對比之下,總是爹媽奶奶破口大罵的三舅媽才是不可怕的那個。三舅單眼皮,戴方框眼鏡。身量瘦高,一年四季穿長袖長褲,領口扣得很整齊。面皮白凈細軟,和眼睛一樣,看起來像女人身上的,做事更是心細。燕鳳有次問母親,怎么那樣細的人會和那樣粗的人一起過?遲桂香便點她額頭,忍著笑,說,你還會看個人了。燕鳳自然會,人人都以為她不會,不同于哥哥燕好,她機靈的程度總是惹人懷疑。男孩子還能通過淘氣打架,讓大人知道他們精神活泛,她卻只能日日跟在年紀小一歲的遲玉后頭,做面目模糊的跟班。雖然她們總是待在一起,燕鳳心里卻很清楚,遲玉拿她當姐姐,沒當過朋友。兩者的區(qū)別是,遲玉會把零食分她,把不穿的衣裳送給她,卻從不與其討論心事或《射雕英雄傳》里的楊康和郭靖,誰長得更好看。
燕鳳自然沒什么朋友,她內向、不愛說話,只有對父親算個例外。每當后者騎著借來的摩托車帶動巨響開進小姐樓的院子時,她總是站出屋外,喜悅地抿嘴笑說,咋才回來。好像她才是妻子,而母親遲桂香因為不便讓兒女知道的理由,總是在聽見這聲音的時候,去廚房打哆嗦,不出屋。父親跨下摩托,優(yōu)哉游哉進門,假裝不知道遲桂香在。他不關心她,出獄以后,遲桂香見他就像耗子見了貓,一味地服侍,他也樂得不拆穿。燕鳳不知道父母間如彈簧般繃緊的仇恨只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彈射、發(fā)生。她甚至偷偷勸母親對父親關心一些,畢竟是受過苦的人。遲桂香卻因丈夫對燕鳳格外的疼愛連訓斥女兒的話也不敢多說,燕鳳于是感到自己在家里家外都成了被人捧高的一個。有時她會攛掇母親去小二樓串門,穿著父親買給她的新衣裳,迫不及待到曾經(jīng)感受過差別的地方尋回平衡。有時母親眼含淚水,有難言之隱,告誡她躲開燕來臣,讓她別以為是什么好事。就像燕鳳已經(jīng)做了不自知的壞事。
你躲開他,躲開你懂不懂?母親甚至搖晃她的胳膊,神色緊張而曖昧。每到此時,燕鳳的臉便好像被父親暗中看一眼時那樣,微微發(fā)醉,不知道為什么在紅。
恰恰是這種帶有羞慚的體驗讓燕鳳能夠挺直腰桿,和她相比,遲玉像個生活在棉花套里的小孩子,仍沉醉在放學后和大院男生爬樹踢球的快樂里,燕鳳再見到她,不再期待她們有交心的機會。這一來,引起了遲玉的注意,她發(fā)現(xiàn)了燕鳳及所有燕家人的變化。他們開始穿得和遲家一樣好,且流露出暗暗的較勁。偶爾他們提東西過來串門,會在桌子上擺滿一大堆,仿佛地上沒地方能擱放,直到把飯桌上的飯食通通比下去,才安然坐下。燕鳳每次都觀察著遲玉的臉色,看她故意沉默、矜持,而燕鳳每次來都站在燕來臣的邊上,也顯得不情愿出席。遲玉于是去找她,敲開小姐樓關緊了的木板門,黑著臉問,姐你怎么變了?燕鳳拉遲玉去炕上坐,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燕鳳盯著電視嗑瓜子,突然想起來說,小玉你家電視哪年買的?遲玉說好幾年了。燕鳳說,我爸說我家電視得換,你說什么牌子好?遲玉不再說話,看著燕鳳拿給她高一年級的語文課本,想顯得置若罔聞,又礙不過小孩子脾氣,坐著坐著摔書本走人。留下表情無辜的燕鳳,在后面叫,妹你吃了再走唄,今天燉開江魚。我爸朋友認識把頭,清早送的。遲玉果然聞見灶上有濃郁的魚香味,知道燕鳳是留在家里看鍋的,肚子不爭氣地咕嚕一下,想說點什么找補回面子,正撞見燕來臣回家。他喝了酒,一看見遲玉,不客氣地指揮她,像指揮一個在大街上偶然撞見的泥巴孩兒,去,到外面玩去。他在門口蹬下兩只皮鞋,搖搖晃晃去拽炕上不知所措的燕鳳。遲玉僵硬地在炕沿上靠著,電視本來關著,她不知道自己害怕什么,默默把它重新打開,覺得放出點聲音挺好。
燕鳳在心里轉了一輩子的疑團,遲玉到底記沒記住那個下午?在房后堆放各種工具的倉庫里,她不止一次在父親吞吐的酒氣間抬頭往上看。有時下雨,會從棚頂?shù)粝聰嗬m(xù)的水流,有時甚至下雪。低頭看,自己赤裸的兩條瘦腿一直在哆嗦。
1988年的事情出了以后,遲家人想不到最堅決要求槍斃遲敏的人,不是生活再度失去依傍的遲桂香,不是走出工廠血氣方剛的燕好,而是十五歲的燕鳳。劉嵐在家上下聯(lián)絡,電話掛了又接,在不間斷地哀告和號哭中漸漸走向韌勁耗盡的邊緣。明眼人告訴她,與其求一萬人請愿,不如求一家人寫個諒解書,事兒畢竟是犯在燕家,解鈴還須系鈴人。劉嵐何嘗不明白道理,但丈夫畢竟殺了人家的丈夫,自己做妻子的過去乞求別人的妻子,說什么都氣短。到不得不走出這步的那天,她帶著遲玉,腰間先扎好了白帶子,去敲小姐樓里,那家掛滿了白楹聯(lián)的戶門。門開后,她被早有準備的燕鳳照臉啐下了。劉嵐眼前一下黑了許多,仇恨到了能夠一夜間抹消兩家人多年恩情的程度,它讓往日乖順的、總是小聲叫自己三舅媽的燕鳳開口啐人了,它該有多強大。自己還邁得進門檻嗎?燕鳳啐完三舅媽,一雙眼紅腫著,轉向遲玉。遲玉看見她手里拿著搟面杖,指節(jié)在用勁。遲玉也哭,替母親用手抹凈臉,抽噎說,姐,我媽畢竟還是你長輩。燕鳳揮起搟面杖轟,被燕好從后面扯住胳膊,他閃到了門前,一米八的個子朝外雷吼出來,全他媽給我滾。
燕來臣死了,燕鳳一日較一日地用心血在父親的案子上,唯恐遲家使錢,鉆空,上下托關系,她一個小姑娘前后左右地跑,和劉嵐競賽般不分日夜地找人,找一個個往日燕來臣帶回家喝酒的叔叔大爺,嗓子很快哭啞了。家里便只能聽到遲桂香一個人哭泣的聲音。燕鳳發(fā)起高燒,躺在炕上不肯睡覺,直著眼睛一宿宿琢磨,遲家會怎么運作,他們還是成了斗智斗勇的敵人。她努力想振作精神,精神卻總是向著軟弱的旋渦里掉,有時堅持不過,便跟著它掉,掉得很快活。仿佛是父親的手在下面接她,摟她,可憐她為他做的那些事,咬著牙齦詛咒般地在她耳邊說,早知有今日,我先屠了他。燕鳳附和著,對呀我的傻爸爸,你怎么不先下手?這時燕來臣不知是憤怒還是不屑,總之捏著她的手越來越使勁,快要穿透骨骼了,盯著燕鳳,說,爸離不了你,早晚帶你走。你跟爸走不?她問去哪兒。燕來臣說,老子天下第一的好地方。燕鳳說行,但現(xiàn)在不能走,得把事情辦好。還有媽要照顧。燕來臣卻說,不帶遲桂香來。她問為什么不帶媽也去享福?燕來臣突然咆哮,變本加厲地捏她。燕鳳似乎看見自己身上穿了一個洞,心臟被人捏著,正往胸腔外送。他說,誰再讓我看見遲桂香,我就弄死誰。媽的,沒她還沒這一槍呢。
燕鳳記住了夢里父親最后一句話,在母親最終還是寫下原諒書,交給千恩萬謝的劉嵐以后,她默默把父親早亡的責任記到了母親的頭上。遲桂香后來住了二十多年的小姐樓,冬天暖氣也沒有,鄰居家家都搬了,周圍住的不是撿廢品的就是流浪漢。燕鳳婚后偶爾去探望,心疼之余也覺得解氣。母親一要張嘴哭,她便張嘴搶白,沒你還沒這一槍呢。這句說完,遲桂香就像被人揍了一拳,表情陷入呆滯,不再接話下去。她下半輩子得過許多疾病,說得出來的器官幾乎都曾挨上一輪,總是在醫(yī)院里躺上一年半載,回來后再進去一年半載,最終成為一副被抽干了營養(yǎng)的活皮囊,化學品的味道侵占她身上所有角落,嘴里始終干苦,拖著活到了五十五歲,死于一種讓燕家兄妹總是記不準確的病。這些年遲桂香看病的費用一如劉嵐當年承諾的,大半出自遲家,燕好、燕鳳均心安理得,因為這些并不能算他們欠的債。燕鳳用五毛錢冰棍一根根攢著還的也不是這些,是命案前兩家的來往。其余則根本無人能還。燕鳳很清楚,人的運總是早早定下來,并要在日后的某些時刻一一發(fā)揮出原已計算好的效果,一環(huán)開啟另一環(huán)。如她四十歲那年被診斷宮頸癌晚期;如她和魏曉東不幸的婚姻生活;如新婚之夜魏曉東在凌晨一點蹬開被子時突然的暴怒,發(fā)現(xiàn)她不是處女;如十四歲時房后倉庫棚頂泄漏的雨,父親按著她的嘴,在耳邊一聲聲說,快了,快了。
彌留之際,她要求拔下呼吸器。燕好坐在她床邊,在她兩手能摸得著的地方,還有丈夫和女兒。燕鳳希望他們都走,一張嘴,從嘴唇上拱出一個混濁的泡沫,輕輕地破碎了。燕好給她擦嘴,也沒意識到那就是最后一句話。燕鳳說,下輩子哪怕當個小姐呢。他還在問她,鳳啊,鳳?
牙尖嘴利的劉嵐是最后一個意識到殺身之禍的人。她性格里那重天不怕地不怕的底色在后來被證實是解決問題的關鍵之物,同時這種性格也注定她只能善后,不能綢繆。命案發(fā)生前一個月里,她仍日日挺直腰桿上班賣票,踩坤車回家,進門便利落地開火做飯。入秋后家里窗戶全開著,小二樓刮穿堂的冷風,劉嵐一根根抽紅塔山,聽廣播里放的評戲,一個哆嗦都沒打過。而那個時刻,一把刀尖正朝向遲家,另一把刀尖正朝向她的心窩,后者埋伏在臥室的床上,她想不到丈夫早有殺心。
殺心仿佛引線,可以一朝想起點燃,也可以擱置,讓過久了的日子在上面落灰,還可不斷延放手里的余地,有多大度量就退多少米。也許已經(jīng)放出去五百米長,讓遲敏在五百個為仇恨濃縮的時刻里標記下五百個同樣的理由:人和人之間失去了尊重,什么都沒有。五百米放完,再放已是繩頭,遲敏只能嘆氣,真是沒有退路了。劉嵐或許是無心,她也就不可能會明白,被當成口頭禪說出來的,罵遲敏傻逼、窩囊廢這些話,是可以殺人的。在遲敏的夢中,早一刀接一刀剜進她心窩里,他一直想把那些話從她身體里掏出來掂掂,到底有多重。如果劉嵐能為自己做證,她會說自己只是想起什么罵什么,不針對任何一個人,不針對任何一件事,脾氣到了,任誰到她面前都要被她澆一臉唾沫才能走人。你遲敏抹干了臉,日子竟走不下去嗎?多大點兒事。劉嵐忽略了一件關鍵的事,丈夫是個孝子。孝子不能容忍自己母親也不聲不響抹干臉,再把日子過下去。何況后者癱瘓多年,日子本就過得艱難。因此到養(yǎng)母一過世,遲敏便搜羅出記憶里所有劉嵐對婆婆的不敬畫面,從青年搜到中年,看虛影壘成磚墻。當劉嵐流盡她給婆婆過完頭七,流下的最后一滴眼淚后,眼角泄露出一絲輕松,出神地哼起《花為媒》里一唱段。聲音雖小,被遲敏不做聲看在了眼里。憑這一幕,他給她定了死罪。
多年后老兩口談起那一個月里發(fā)生的事,討論說,如果后來沒有另一把刀子擋道,結果怎樣恐怕誰也說不準。劉嵐醉眼迷離,搖著酒盅問過了二十來年的丈夫,殺我你也能下去手?小二樓已經(jīng)失去往昔人來人往串門的熱乎氣,無論是接待的還是串門的,都老了,廠子也倒了。退休后的遲敏夫婦在含飴弄孫之前,保有一段彼此都不適應的二人時光。它本該出現(xiàn)在新婚燕爾那幾年,那時他們和癱瘓了的老人睡在同一張炕上,每次親熱都笨拙又草草,得精神緊張地時刻注意簾子那頭任何輕微的響動?,F(xiàn)在這段時光又再回魂,兩人卻對視一久便張口結舌,想不起該做的事。命案發(fā)生后他們也分居快十年。遲敏碰了一下她的盅,想想說,不嘮了。畢竟你對我有大恩,我不該那么想——指的是劉嵐后來對他的搭救??蓜箚柕氖窍惹?。她少見的在他面前抹了眼淚,沒號啕,皺紋占據(jù)眼周,淚水聚不成一顆,便被數(shù)條紋路分散掉。他們在方廳搭起的小圓桌上喝酒,只開頭頂一盞燈。圓桌便像舞臺上的光點,兩人雙雙被聚焦。劉嵐說,遲敏,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而后她說出另一件事。
十年前一天中午,和現(xiàn)在同樣的位置上,燕來臣靠墻而立。他斜眼盯著在廚房搟餃子皮的劉嵐,面皮的光潔和她蔥根樣的手指,都交錯在他眼底,她不時拈起一張搟好的放在蓋簾上。燕來臣說,三哥是個有福的。溜到面案前,去捏她捏面皮的手,試探軟硬。劉嵐把手抽出,表情張口結舌,直盯得他有些訕訕的。她才緩緩對他冷笑,你可規(guī)矩點兒。婆婆坐在兩人身后的椅子上,人癱瘓了,眼睛都看得見,聲調黏稠,像嚼著一口粥,以長輩身份教訓女婿,說,大燕怎么還和你嫂子鬧呢,不應該啊。燕來臣便臊眉耷眼退出去,橫躺在客廳沙發(fā)上看電視。他眼里的余光還會溜去劉嵐做著飯的身影上,她當然知道,那眼神仿佛說,等沒人的,沒人你就不裝了。
話說到此,遲敏笑個不停,這種事讓他當年知道和讓他現(xiàn)在知道,差別已是十萬八千里。他伸手去碰劉嵐已有些靜脈曲張的手背,作為一種開玩笑的模仿。劉嵐眼里卻積滿恥辱的淚水。遲敏把手收回去,給她倒酒,聽著劉嵐像是看破紅塵般縹緲的嘆息,又聽著她在喝酒時嘴里發(fā)出馬一樣的嘶聲,問他,你知不知道我為什么到現(xiàn)在,都原諒不了你?就算我當年被你妹夫強暴了,你都不能殺人。一殺人,事情就變了。被強暴就不活了?除了人殺人,人怎么應該都能活。
她故意不評論遲敏殺人的道德對錯。多年過去,當命案由最初家族里的隱秘,由父母隱瞞孩子,長輩隱瞞晚輩,同姓隱瞞外姓,到后來可被放在桌面上,作為一種全家團聚時的集體討論,所有后代聽說了,都因為遲敏當年開出的這一槍,而生出一種血脈傳遞的榮譽感。遲敏是善,大燕是惡,圓桌旁圍坐的是善的家族。當今時代路不拾遺已經(jīng)令人感動,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就更像一則傳奇故事,生生優(yōu)化了一個普通家族的道德水平,使它近于貴族。更令后代感動的是,遲敏與劉嵐的伉儷情深。一個殺人,一個營救,出于道德和責任這些最昂貴又最杳不可聞的人性之光,劉嵐也漸漸習慣在聚會時被安放在家族守護者的位置上,習慣去聽“沒有她,就沒有遲家一脈”這樣的說法。她在后代聽故事的要求里一次次敘述起往事,談及磕頭的艱辛,求人聯(lián)名的奔波,與時間和所謂公理賽跑時的堅韌,當中一點智慧和心機。更多是常年在公交車條條線路上,跑下來的對人情熟稔靈活的把控,情與理,她兩手都有??蓜构室饣乇芤粋€最本質的問題,即身為妻子,她需不需要遲敏殺人?中年遲玉喝了幾杯,可以拍桌子,痛快大罵,跟父親眼光碰撞,說聲,這人留不得,擱我我也殺。老年劉嵐聽了卻只是偏頭,細瞇著眼睛,默默用根帶油的筷子去消酒的泡沫。
她想到很多人的死,尤其是遲桂香一張臉,總在晚年心有感慨時出現(xiàn),委屈著巴苦的面容,拽劉嵐的衣服角,一下下地點頭。那張臉在兩個時刻分別被記憶釘牢,一是遲桂香臨終前的醫(yī)院病床上,二是命案后劉嵐第一次去小姐樓求情時。槍響之后姑嫂兩個有了相同的境遇,或者說接近相同,一個丈夫已死,一個丈夫正在等死的狀態(tài),因遲桂香手里掌握有決定后者的權利,劉嵐心甘情愿地跪了。在小姐樓森涼的紅磚地上,劉嵐把兩個膝蓋深埋在遲桂香眼皮底下,懇求對方念在過去的好處上,也給自家一點施舍。遲桂香緩緩挪動兩條黑棉褲下顫抖的腿,搭在沿上,拿布鞋點劉嵐的頭。劉嵐抬起頭,見遲桂香臉上露出解氣的表情,知道接下來該怎么做。她跪近了,捉住其中一只腿,像捉住別人一只手那樣,用遲桂香的鞋底抽打自己的臉,不住地刮。遲桂香泄氣地號出一長聲。
死開,我自己刮。遲桂香說,劉嵐還是捉著那條腿,殷勤地,我刮得狠。你看我兩邊臉都腫了,還能更腫。
把你臉刮掉了大燕也活不過來。
那桂香你說怎么辦。
讓政府槍斃遲敏。
政府說還有緩,你緩緩你三哥吧。
槍斃,緩個屁緩。他殺我男人時怎么沒緩?打一槍還補一槍,人死透透的。
燕好、燕鳳都坐炕上,一左一右挨著母親,同聲喊出“必須槍斃”。也在地上跪著的遲玉一骨碌站起,紅眼爭辯說,過去對你家不好嗎?
把我爸殺了還好?燕鳳一樣紅著眼眶,在炕上伸長脖子。
就那么點兒海帶絲兒。遲桂香突然魂不守舍說了一句,劉嵐知道那是法醫(yī)在燕來臣胃里最后找到的東西。海帶絲兒還是她熗的,放在冰箱里,留給遲敏下酒。遲敏在酒桌上只放了一小碟海帶絲,他沒心思多做兩個菜,只想到燕來臣得死,想不到如果厚道一點,該讓人吃飽再死。一想到燕來臣算餓死鬼,遲桂香便覺得往日從小二樓拿回的肉菜不算肉菜,算垃圾。遲桂香看一眼劉嵐說,回吧,我們不改。劉嵐沒有起身,是遲玉拽著她走,出門時聽見身后一家子在哭,哭的聲音太大,時間又太長,就好像是為兩個人在哭,為兩個家庭七八口哭。劉嵐由女兒騎車馱著,人在后座上呆滯地想遲敏,想,你哪怕再給炒盤花生米呢。
去看守所看遲敏時,他不說話。頭幾次他拒絕見劉嵐,抗爭不過她社會上關系太多,人托人最后讓他想不見都不行,耷拉腦袋在玻璃后面出現(xiàn),仿佛接受早到的出庭。她也不說話,怨恨地看著,隔壁位置上是一樣來探望的女人,總是女人,總是披頭散發(fā)抹眼淚。劉嵐知道這樣沒用,要哭在家都哭完,見面是為放心,為商量打算。她抓起不知被多少雙絕望的手抓過的話筒,噴一口壓抑的氣,正對抬頭的遲敏一臉,隔著玻璃,那只是層霧。他卻像是要哭,電話在手里半天抓不牢,咕噥說你回去吧,和小玉倆好好過。劉嵐沒搭理,石頭一樣的臉水潑不進,眼袋浮得很腫。她來只為交代給他一件事,語氣平和而耐心,讓遲敏感到意外。她不像過去和他在一張床上睡的那個女人。劉嵐告訴他,到什么時候,都得把周圍人處好了。挨罵聽著,挨打受著。你還嘴還手,我和孩子都得在外面給你還出來,這點你記住。
我記住,打死挺著。沒事兒,有獄警,打不死我。
真有人打你了?
遲敏古怪地笑一下,劉嵐不知道玻璃墻后面的世界也講三六九等。強奸犯怕其他犯人,其他犯人怕獄警,獄警怕殺人犯,殺人犯怕槍子。遲敏進看守所的第一天,就有人把他的床鋪留好,換了干凈枕巾,稱呼他不稱呼名字,和一周前帶出去到五里坡的那位一樣叫,“走銅的”。遲敏又嘿嘿笑起來,解釋給劉嵐子彈是銅,從腦袋走,嗖嗖。
他漸漸笑不出,注意到劉嵐雙臉紅腫的程度。遲敏指著她問,怎么回事?
被你妹妹刮的。劉嵐把臉轉到另一邊。
桂香不打人。
分時候。她說了,堅決槍斃你。
不可能。
可不可能我都會攔的。劉嵐感到疲憊,遲敏也不再說話,臉上是遭受重大打擊之后表現(xiàn)出的麻木,子彈還沒打,心已經(jīng)穿了。她看著男人突然就矮下去,人在號衣里縮成架子,灰白的嘴唇仿佛凍住。沒等獄警說探視時間結束,她起身走人,有這時間還不如去打打關節(jié),把一同帶來的棉被和換洗內衣給送進號子里。獄警掂了掂被子,搖頭說不行。里面東西太多,牙刷、牙膏、香腸、紅塔山,都凸在被面上,像沒絮好的棉花球。她把想到的、能帶的東西連夜全縫了進去。僵持到最后,劉嵐問獄警有電話沒有,我找人跟你說。打完電話,人給她找對了,東西能送。獄警抱著一床花被轉身往走廊深處走,不住回頭,他也想認識這個女人。
回到家,劉嵐找出碗柜里遲敏平時不舍得喝的竹葉青,灌幾口下去,感到身上熱起來了。拳頭攥著,很想打架。有幾次她就是在這樣的狀態(tài)里抓住遲敏,后者便讓孩子進房間,盡量和她拉扯到空曠的位置上,怕砸東西。劉嵐兩手緊攥住丈夫的衣領,讓他往自己身上靠,他們很久沒靠過了,那次她說,錢不對。差五分。
遲敏試圖讓她松開,松不開,只好笑。
別嬉皮笑臉的。錢呢?
遲敏笑著說花三分錢買冰棍了。他還不信女人會因為三分錢五分錢和自己惡戰(zhàn)。
你騙鬼呢?,F(xiàn)在哪有三分錢的冰棍?
遲敏漸漸強笑,說,你沒病吧。使力氣把女人推遠,劉嵐在空地上踉蹌幾步,撲回來往他拳頭上撞,他如她所愿揮出拳頭。聽見她號,打我,你再打我一下!
不打了。
不行,你今天必須告訴我錢花哪了。
差個三分錢五分錢不用這么計較吧。
不計較,你打我一拳頭?
你讓我打的呀。我不打你不讓呀。
劉嵐靜靜端詳他,把茶幾上的果盤先砸下來,沒砸中,于是又一個個撿地上的蘋果,繼續(xù)砸。方廳里擴散出蘋果汁液的清甜味兒,還是有砸中的。全部扔完,換遲敏徑直向劉嵐走過去,薅對方的頭發(fā),往墻上撞。掙扎中遲敏說,來,今天打死你我償命。遲玉跑出來從后面抱父親的腰,往相反方向拖,讓劉嵐脫身。劉嵐和遲敏各自占據(jù)沙發(fā)一邊,虎視眈眈做恢復狀。上初中的遲玉一點書讀不進,認為父母長久的爭吵對自己的前程起到嚴重阻礙,曾多次計劃離家出走。她坐在當中,和二人都保有距離,冷腔問,這回又為什么呀?
為三分錢。遲敏眼睛泛紅,里面兜轉著一步錯步步錯,悔不當初的全部內容。
就論論,從結婚到養(yǎng)老到給你帶孩子,我劉嵐什么有地方做不到的?老爺們兒不分擔不伸手不說,拿你這點兒錢算要了命了。月月工資單上都能差一塊八毛的,事兒不是三分錢的事兒,是你能不能管住自己一雙賊手。是不是賊手?你說。
怎么就成賊手了?
因為犯賤,管不住自己。骨子里賤,漢奸的爹,日本人的媽,姐妹弟兄沒一個懂人情說人話的,跟你過這些年,管了一個又一個。到最后誰他媽管我呀?我還給你媽發(fā)送了呢,一直哭到頭七,你家哪個姊妹弟兄過來問一聲了,嫂子最近怎么樣,家里好不好。
哭也不是真心哭。你巴不得老遲家?guī)讉€都死光,還不知道你。
小玉你聽聽你爹放的屁。我說過希望老遲家死光嗎?在哪兒說的,哪年哪月說的,你指出來,我劉嵐當場死你跟前沒二話。
事情的收場是遲敏去外面浴池泡了三天,劉嵐則勉強在房間里困了一個下午,出門前發(fā)現(xiàn)家里空空蕩蕩,遲玉也上課去了。剛剛發(fā)生過爭吵的方廳因空曠帶有回音功能,那些你死我死,全家死絕的話便盤踞在四個屋角,在劉嵐一人抽煙時環(huán)繞播放。她在它們的提醒下想許多事,知道自己平時話不饒人,遲敏卻是個心思重的,人好,度量不大。心多少有軟化的意思。三天后,遲敏從浴池里回來,身后跟著他兄弟桂生家的,從興城遠道來玩的女兒遲淑華。他到車站去接了侄女,帶回家前還擔心,劉嵐會不高興,進門后她卻什么也沒說,只親昵地扯過十九歲女孩的手,附帶用同樣的眼神看待遲敏,嗔怪他像沒事人一樣的。老遲,你給姑娘倒水呀,讓遲敏汗毛直炸,半天挪不動腳。劉嵐由此也更知道,這個家始終在她掌控之中,各樣關系其實也都看她怎么擺布,怎么擺布怎么都能行,只要她愿意,再花一點心思。夫妻倆把水果拿給淑華吃,把房間給淑華安排好,交代遲玉多帶堂姐出門轉轉。家里響起多種多樣的腳步聲,熱鬧得讓人心顫。
大燕又來了。他那陣過來的時間總是下午,多在遲敏下了班、劉嵐還沒下班的時候。等劉嵐到家,家里往往已是歡聲笑語一片,偶爾燕鳳、燕好也在,加上遲玉、淑華四個孩子在里屋里嘰嘰喳喳,追著打鬧。她一進門,燕來臣便從酒桌上懶懶抬起一眼,那眼神只有他們兩個才明白,而遲敏還在給妹夫倒酒,兩人肩膀靠得很近。劉嵐只能從側面提醒遲敏,他們那時還睡在一起,八九月份的時候,秋老虎不算厲害,夜里開窗,微風吹動白底藍竹子的花紋窗簾,把劉嵐微微被汗濡濕了的頭發(fā)也吹干,吹涼。她試著翻他后背,遲敏不轉,她生氣捶了他一下,從黑暗中把他抱緊,去摸胸口。遲敏把眼睛閉得更緊,問她到底能不能睡。劉嵐有苦難言,手一松,話也森涼涼說了出來,你要苦死我呀。遲敏伸手拽亮臺燈,看著劉嵐,也有話說。
讓燕來臣少過來吧,看他看小玉的眼神兒。她說。
他什么眼神兒了?
劉嵐盯著遲敏,輕聲說,小玉和淑華每次一起玩的時候,燕來臣那雙眼睛看得都累死了,這個看完看那個。遲敏坐起身靠枕頭不說話,劉嵐發(fā)現(xiàn)他眼睛里有奇怪的東西,看久了便像另一個人,讓她有些發(fā)毛,難以把控起來。劉嵐又說,你跟桂香好好說說,大燕也放出來這么久,燕好燕鳳你也幫著帶大了,沒必要這么勤著走動。各家有各家的日子,這話不難說。
遲敏下床,去翻褲兜里的煙盒。然后他伏在窗臺上,身體一動不動,只有嘴唇不住地吮吸,一根煙很快吸完,再去拿一根,打火機被風一吹,怎么也保不住火苗,較勁的咂嘴聲漸漸變成罵,破口大罵,哭出了聲。劉嵐從沒見過遲敏這個樣子,他在房事時都保持沉默,不打擾隔壁房間的女兒休息,早起都輕手輕腳熱飯出門上班,讓劉嵐醒來后全無記憶?,F(xiàn)在卻在夜里十一點半抱頭號啕,順著窗子,讓整個家屬樓都能聽得見。劉嵐拍他后背,先重后輕,一迭聲問怎么了。遲敏直到哭夠才回答。他站直了,白皙柔軟的臉上,仇恨是很細微的痕跡,丹鳳的眼角又刻意藏著,仿佛含恨的死人。劉嵐便不敢動他,聽他的聲音像一個個小石子往無底的深淵里滾,傳出只是遙遠的回聲。外頭夜晚再度安靜了,他說靜了好?,F(xiàn)在這么靜,說明我剛才哭那一嗓子能吵醒不少人。
然后他慢慢將頭轉向驚慌成孩子的女人。劉嵐頭一遭這么弱。
遲敏看她說,往下還得苦你呀。
劉嵐不懂,她迅速把他按進懷里,用自己松垮卻溫熱的胸脯收容男人垂喪的頭,遲敏臉上繼續(xù)涌出的淚浸濕她白背心上的一塊兒。他們重新回到床上,遲敏在她身上待了很久,才不舍離開,像新婚時徹夜抱著,彼此身體黏汗交融。遲敏把手按在自己心口,誠懇地說,有個事兒得跟你交代清楚。冰棍兒真有三分錢的,賣冰棍的認識我,其實是要送給我。我手賤,給他三分意思意思。劉嵐咬他肩膀一下,笑,真沒意思,睡吧。
一瓶竹葉青見底時,拳頭已經(jīng)找到可以作戰(zhàn)的對手。劉嵐仰躺在沙發(fā)上,攥緊它們,發(fā)力氣挺直腰桿。她不想過去,也不想以后了,占據(jù)在意識高點上的,是“盡人事”三個字。在遲玉放學回家看到她這張臉時,她給女兒咧出大大的嘴巴,高興得像瘋了。遲玉見著沒有慌,劉嵐發(fā)燒一樣紅暈滾燙卻帶著自負笑容的臉,深深印在遲玉后來的記憶相簿里,像一只永遠開掘不夠的井。往后每當遲玉在自己的人生里感到泄氣的時候,便向井里喊一聲,那里始終有個底,會暈散出一張母親在絕望時永不承認的臉孔。
劉嵐招呼女兒過來,幫她整理頭發(fā)說,這一陣自己照顧自己,能聽話不?
廚房里很快傳來搬板凳的響聲,櫥柜門被打開,灶被點燃,煙火氣散出來。遲玉擰開龍頭,刷昨天沒刷的碗筷。
別忘再給媽弄個蘸醬菜。多放苦菊,撤火。劉嵐說。女兒知道怎么做,她便不再分心,拿起電話,一個個按數(shù)字,耐心等嘟嘟聲傳來又消止。她其實也不知道怎么開口才有效果,只想著先把口開了,讓聽的和說的人都進入一種狀態(tài)里,讓他們都知道遲敏是她鐵了心要救的。她呼吸著自己的酒氣,含淚對電話那頭說,桂香,咱們再商量商量吧。
被掛了數(shù)次電話,打不通燕家的時候,劉嵐給其他人打,法院、律師行、警察局、廠里、老同事、好朋友,總有接的。打完電話,她家家登門,把一個個口頭承諾具象為一個個手印,血紅地收集滿了,收在背心下頭,用最柔軟的地方護著,換男人一顆囫圇個兒的頭。
往后,人突然就會說軟話了。
遲玉很晚才學會打扮自己,卻始終沒能享受這過程里的快樂。事實上她終生鄙夷女人對外貌的過于修繕,總是昂首挺胸,不斷在其他方面與男人較量,且勝績居多。在其他女孩關注港臺穿搭,渴望一條牛仔褲或方格裙的時候,她還在穿遲敏不穿了的軍大衣,天冷時狗皮帽子也隨手扣在頭上,打小便能熟練駕駛“二八大杠”,風雨無阻踩高腳踏,唱著歌上下學。高考在考場被抓了作弊,全區(qū)通報。本就希望渺茫的大學,就此杳不可聞。考完那天回家的路上,她也如舊踩著車子,沒唱歌,心里盤算先從賣盒飯干起,然后租攤床,下南方進貨,能做的事其實也很多。雪下得大,一條黑圍巾包住她臉上所有除眼睛以外的地方,在一個拐彎時遲玉摔進雪堆。暗戀且跟蹤她的男生在后來的書信中寫道,你黑墩墩的像一個小男孩。那一跤摔得多么厲害,可你拍拍屁股起來,幾次才推好車子,騎上去,騎得更快。那一刻,我才知道自己不敢愛你。
可憐的男孩如果在五年前就認識遲玉,便可從街頭巷議和父母熟人的信息交換里,得知一個不曾被大肆報道的兇案全程。了解到兇手姓遲,殺人地點在建華廠一幢家屬樓二層的廚房門口。那里仍有人居住,是遲玉每天都會回到的地方,玻璃拉門被換過,地板也重鋪了,死亡的味道已經(jīng)發(fā)散。有時遲玉夜里起身去廚房倒涼白開喝,能聽見微弱的男人呼吸聲,她想不到該害怕,感覺水咽進喉嚨的動靜都比鬼聲大。
能讓遲玉氣質英武的原因,除了本性,還有父親時期殺人一事像極了電視里的豪俠義士,成為她少女時期心中暗自立下的榜樣,遲玉始終相信自己如在同樣境況下,會做同樣的事。后來父親在眾人擔保下囫圇脫身,回歸家庭,和母親再不似先前打生死仗,夫妻間有了相濡以沫的味道,家庭氣氛趨于平靜。事情的了結看來天公地道,惡人死,好人生,遲玉滿意大部分的結果,除了一些在她當時無法理解的關系變化。燕家人在遲敏出獄后,快兩年不登門了。雖然遲玉知道母親每個月都給燕家寄錢,履行當時承諾過的條件,但在遲玉眼中,燕家人仍仿佛集體消失。她不得不一次次向母親驗證他們是真實存在的。當然了,劉嵐說,錢又沒給我打回來,那就是收了。再沒話說,這些話也盡量避免在父親面前問。遲敏因為妹妹主張槍斃他的一句話傷透了心,出獄后,再不提遲桂香三個字。遲玉對此懷有一致的傷心,覺得父親可憐,姑姑是不知好歹的人。只有劉嵐暗中仍和燕家保持來往,遲玉奇怪母親好像不會記恨,心里不裝過夜的仇。命案之前,她不是這樣的人。她忘不了母親在她小時候一次次的打罵,卻死活記不起被劉嵐抱過、親過,很可能真的沒有。相比父親,母親在遲玉的記憶里,總是拿主意的時候多,沒主意的時候少。這也讓她獨立的時候多,需要人的時候少。遲玉想學習父母身上各自好的部分,可還是照單全收。只不過遺傳于父親那些心軟和敏感,平時都被鎖在自己也注意不到的地方了。
她是在去賣盒飯的一條街上,事隔三年,再看見燕好的。他剛從廈門回來,在那兒開出租,人曬得黑瘦,五官較從前更立體漂亮,也可能是身上新衣服的功勞。他看來掙了些錢。燕好正在馬路上攔出租,張望時發(fā)現(xiàn)隔條街的遲玉,人站在白色泡沫箱的旁邊,一手扶著車把。他想了想,還是叫她,遲玉沒聽見,他穿馬路過來,站在一旁。等她給別人找好零錢、數(shù)票子的工夫,一手拍在箱上,里面還剩兩三盒,不多了。燕好笑笑,怎么還干上這個了?箱里的,哥全要了。
不用,都能賣出去。
我?guī)蛶湍恪?/p>
幫點兒真格的吧。
遲玉用一種看見了像沒看見他的眼神,讓燕好猝不及防,有點受傷害。過了會兒,燕好用指肚刮過進口打火機的滑輪,刮出一簇火,學香港電影里伸長手臂,迅速收回到自己嘴巴底下,低頭吸了口煙。他心中裝滿感慨,仰望頭頂沒半點云彩遮擋的陽光,冒出一句,報應不爽。遲玉讓他再說一遍,他把視線轉回,從頭到腳打量她一身,包括正從遲玉額頭上冒出的油珠。咂摸嘴唇說,小玉,你不愛聽我也得說。誰家過日子都這樣,沒有一直的好日子,也該你家倒倒霉了。
你怎么知道我家倒霉了?
我不用知道,我也不是盼著。賣盒飯不丟人,這年頭干什么都不丟人。
別,還是有丟人的事兒。
燕好受到的傷害于是擴大了。他在烈日底下盯了遲玉很久,想到遲玉小時候跑出去玩,晚上迷在墳地里睡著了。小二樓里哭聲不停,幾家人忙著找,最后還是自己在墳圈子里發(fā)現(xiàn)小小的她,遲玉臉上沾滿了香灰,靠在石碑上人剛睡醒。他背遲玉回家,聽她說了一道的胡言亂語,十分擔心,問她是不是腦子壞了?遲玉便趴在背上踹燕好屁股說,你腦子才壞。墳地可好玩了,又安靜,什么聲兒都能聽見,不像家里那么吵。他于是答應和她以后一塊來,以后又都忘記了,忘著忘著長大。這些往事被燕好全部盯回來一遍,再全部消失于眼底,只在心里嘆氣。他對她面前吹口煙,遲玉立刻做出打仗的架勢,干瘦的胸脯挺著,更讓他想笑。燕好眨眨眼睛便越過她,去提保溫箱的把手,整個倒過來,將盒飯打翻在地,皮鞋踩上去,踩出西紅柿的紅汁,和著白米飯,加重地碾。遲玉一時像只被激怒的黃蜂,圍繞他抓撓,燕好巋然不動。圍的人多起來,加上遲玉的哭,所有人便把批判指向燕好和他高傲的鞋底。燕好本不想發(fā)動群眾,可想想當年,覺得正是群眾的偏袒才委屈了父親,左右了公正。這個念頭讓燕好的眼中迸發(fā)出比遲玉更嚴重的淚意,他不斷將頭轉向每一個位置,讓人看清一個七尺男兒的眼淚,背后該有多大的屈辱。遲玉顧不得哭,感覺天旋地轉,事態(tài)一時轉換,將她置于眾矢之的。燕好卻不是黃蜂尾針,是弓箭手。他不用上前碰她一下,也能造成傷害,只見他一把鼻涕一把淚,痛苦地搖頭,向圍觀的人說,她爸當年殺了我爸。沒人評理,殺了人他現(xiàn)在還能回家過日子,誰想想我媽自己怎么過?大家不信,可以去建華廠打聽打聽,這事兒被他們家給壓了個嚴實。
遲玉狠推他一把,騎車走人。身后燕好摔在地上,哭喪說,這一家子欺負人欺負慣了。
遲玉不是沒聽見這句話,這句話到晚上還一直在她腦袋里轉。話并不簡單,因它至少暴露以下三條信息。一、燕好指控的不是她一個人,是一家三口。也就是說從遲敏到劉嵐再到遲玉,身上都有對不起他的地方。二、燕好認為他們家欺負人是一種習慣,習慣是長期養(yǎng)成的,很可能在他還小的時候便深入內心,認為他們從根上待他不公。他和燕鳳當初是一塊來的,控訴便可能也包含燕鳳的份兒。三、他在眾目睽睽下說出這句話,它就一定經(jīng)得起檢驗。無論在時間還是程度上,燕好都覺得這句話是合格的,他才會說,找那么個時機。遲玉由此意識到殺人其實沒那么簡單,尤其是親人殺親人,背后的問題將蔓延多年,很可能拆解不了。她不知道該不該把今天發(fā)生的事情告訴父母,她內心始終不相信他們解決問題的能力。
遲敏可以殺人,劉嵐可以救人。但他們都對在人心里發(fā)生的病變束手無策,一味拖延時間。那只能制造出更多惡果,像核爆炸后留下的無人區(qū),難以收拾。遲玉學劉嵐的樣子在黑夜里說了句去他媽的,翻身入睡,效果不好。
燕鳳則在遲玉賣了一禮拜盒飯后往小二樓打來了電話,選的是上午八點半,遲玉聽到對方聲音后,下意識判斷燕鳳在掐點兒。這時候父母都上班去了,電話是沖遲玉來的,燕鳳語氣里包藏有顫抖的試探,想知道遲家的情形是否像燕好回來學的那樣——小二樓在走下坡路。遲玉沒有回避,高考失敗后,她的人生在目前,和沒念高中的燕鳳毫無差別,都是賣貨,不過賣的東西不一樣,相比之下后者還有固定的貨源和攤位,已走上做小生意的軌道。說了幾句閑天兒,燕鳳有些放心了,告訴遲玉她要結婚的消息,如果不是確定遲玉現(xiàn)在在賣盒飯,這消息該是不那么容易說的。遲玉能聽出燕鳳的高興,她是要嫁人了,論年紀她只比遲玉大一歲,后者卻還沒交過一個對象。燕鳳的丈夫和燕好一樣開出租,家在本市,這人遲玉在母親嘴里聽到過,說魏曉東是個能說會道的人。燕鳳希望她能來參加婚禮,三舅、三舅媽也來更好。遲玉說行,到時候我早點去幫你張羅。電話里偶爾出現(xiàn)間斷的沉默,燕鳳明顯很小心了,可她身畔還是傳出了參謀們的聲音。她身后也有一家子人。遲玉很清楚,是大姑和燕好吧,他們在共同判斷她下一步的反應。
其實是遲桂香忍不住。身為過來人,有些事她能看出更遠,便在婚禮上給遲玉使了眼色,姑姑和侄女一起走到禮堂后偏僻些的位置,相互攥著手。遲桂香今天染了頭發(fā),胸口戴著鮮艷的紅花,嫁女兒算她一生少有的榮光時刻,膽子隨之放大,在這一天里,她格外覺得自己像個長輩。往常在遲玉面前,不知為何,總覺得自己不像,得仰頭找她眼睛說話?,F(xiàn)在不用,遲桂香低頭摩挲著遲玉沒干過重活兒的手,用自己的老繭包裹著,說,有件事兒大姑想了挺久,知道你不能說,可得囑咐你兩句。
鳳兒說有一個下午的事兒。你看見了?她問。
我沒印象。
啊,沒印象好。
遲桂香說完話手沒有松開,遲玉意識到她其實希望自己能把那個“印象”復述一回,來避免溝通上的誤會。遲玉對那天的印象真不確定,她和燕鳳從前一起度過的下午很多,現(xiàn)在就少了,但她心里還是能隱隱選擇出一個,就是那天。那天發(fā)生過的細節(jié)在后來很久還去震蕩她,要她解謎。遲桂香焦灼地開始用手捏她,外面司儀正在臺上張羅,用麥克風播講出一個又一個插科打諢的笑話,來賓的反應大多淹沒在推杯換盞間。父親們吸煙談論各廠的效益,母親們則不住往身邊孩子嘴里灌進食物,孩子們像被填鴨一般被鼓滿兩腮,艱難地咀嚼。音響里放出轟隆的《好日子》,透過縫隙,能看見燕鳳穿著從影樓租來的紅婚紗站在臺上,兩鬢上有彎曲的頭發(fā)在跳,她一笑就要轉頭低頭,眼神有些呆滯。正是同樣的眼神讓遲玉快速把手抽了回來,她終于明白大姑為什么選今天這個日子向她要求保證。遲桂香會感到不安,是出于一個母親,更出于一個過來人的心理。遲玉現(xiàn)在的表現(xiàn),印證了她應該不安。
遲桂香嘆起氣來,不住說魏曉東是個好人。遲玉想點頭附和,開不了口。魏曉東也被請上臺,大講和燕鳳的戀愛經(jīng)過,他們是在同學介紹下相識的,處了一段他便主動要求去燕鳳家里看父母,那天距燕來臣的死亡之日不過一個禮拜。燕來臣在家見到了未來女婿,笑盈盈地要求燕鳳給魏曉東做這做那,魏曉東敘述著眼圈便紅,抓起妻子一只手,向臺下說,我岳父是個好人,燕鳳也是個孝順女兒,能做燕家女婿我感到很自豪。遲玉看不下去,轉頭面對的卻是遲桂香感慨的微笑。這笑五味雜陳,讓遲玉生怕打擾了她,只能說,大姑你快準備吧,要到你了。遲桂香點點頭,用手在遲玉小小的身子骨上摩挲輪廓,脖子到頭,仿佛摸骨算命般若有所知,提醒她,其實任何事太較真兒都不好。人都圖個快活,燕來臣也是對她姑娘好,沒對別人好。你爸媽不能理解,你讀過書,看問題肯定不一樣。遲桂香就像原諒了遲玉犯下的過錯,指甲在她耳垂上掐了一下,慈愛地望她,說,大姑也等著,喝你的喜酒。姑娘大了,要抓緊。
遲玉在婚禮上滴酒未沾,可就是有種想嘔出來的感覺。幾天后她冷靜地踏上火車,給家里去電話說她要到大慶找同學玩,順便逛一逛。劉嵐因她沒事先和家里商量,在電話里破口大罵,被遲玉堅定地打斷,別廢話,把電話給我爸。遲敏來接的時候,遲玉正坐在靠窗的彈簧座上,這是上午十點半的一班,到地方只用四十分鐘。前半段車程里她一直像個離家出走的男孩表情冷冽,仇恨地望著遠去的平原。在她的軍大衣里兜了一把鋸過的鐵鍬,長度正好可以被掩藏,除了那塊涼鐵跟皮膚接觸時偶爾會帶來的寒冷外,帶著它沒有一點痕跡,等捂得暖和了,她自己也忘記是去挖墳掘墓的。勇氣正在風景的撤退中消弭。她在電話奇差的信號里重復問遲敏一件事,燕家墓地的位置。她有點擔心父親會洞知她的真實意圖,可當話講出來,身體里那個小姑娘天馬行空的語調又占領上風,讓遲敏相信她只是出于好奇。在這個女兒的成長過程中,諸如此類的好奇實在太多,當父母的已經(jīng)不會緊張。遲敏甚至推薦說,我記得大慶有個連環(huán)湖不錯。
村里第一個看見遲玉的人并不把此事當作新聞,第二、第三個也匆匆自她身邊經(jīng)過,直到第四個人注意到遲玉一手揣在軍大衣里,從大衣下方露一段鐵鍬頭,才把她叫住,問干什么的。遲玉見對方是個滿臉溝壑的老農(nóng),有了底氣,摘下頭上的皮帽子,臉上咧出憨傻的笑。她拍拍有些凍紅了的臉蛋,把懷里鐵鍬自然滑到地上,一腳踩在立起的鍬面上,用歇腳的口吻說,來給我爹除除草。來人于是看清楚是個姑娘,又聽遲玉自報家門,以為她是燕來臣的女兒燕鳳,高中剛畢業(yè),這趟是遲桂香吩咐她來的。便問你媽怎么不跟來?遲玉抽一下鼻子,盯著凍土好半天不言聲,說,怕傷心。
于是有人帶她去。她要找的墳剛遷過來,沒修碑,插了一截木板算是占好位子。木板上寫有黑體字,燕來臣。遲玉瞧見如遭霹靂。但她告訴自己一定不要跪。
你是第一個來看他的,那人邊走遠邊自己念叨,派個孩子來。怕給錢是咋的?
這天下午,遲玉身站在燕來臣墳墓之前,結實地站了半小時才動手。來之前,她心里想的只有那個模糊的下午和燕鳳在婚禮上呆滯的眼神,以及燕好丟下的那番話。來到以后卻還想起其他的事。她還是太過遲鈍了,遲玉責備自己,燕來臣死前便像一顆毒瘤,現(xiàn)在挨了兩槍,深埋黃土之下,毒素不散,是受的罪過還不夠。她在墳旁的一塊冰面上照見自己的形象,想起有一天她提早放學到家,透過父母臥室沒關嚴的門,看見了一雙男人的腳,接著是一雙男人的腿。燕來臣像躺在自家床上那樣躺在父母的床上。在他手里抓著條熟悉的花裙子,是遲敏新買給自己的,遲玉在兒童節(jié)那天穿著它瘋跑了整個公園,回家后劉嵐把它從遲玉身上剝下,空氣里有奶香味兒。它本該安靜地躺在臟衣簍里。遲玉的視線往下掉,因燕來臣手里的裙子也掉了,蓋在地板上放著的脫下來的皮帶上頭,而皮帶不是父親的。燕來臣緩緩坐起身,一雙發(fā)黑的白襪子左右摩擦著,遲玉記得他表情古怪地從門縫里望住自己,問,還想看嗎?
她最后看了眼自己此刻出現(xiàn)在半透明冰面上的形象,手里抓著鐵鍬,感到安心和結實。
遲玉計劃將燕來臣的尸首搗爛,她讀過,歷史上順治將多爾袞開棺鞭尸,因同樣莫大的精神羞辱,這種方式最能讓人感到補償,仇恨是不講厚道的。她開始挖起來了,燕來臣的墳在一個山坡上頭,遮蔽在幾處有磚有瓦的大墓后面,日頭一落,除了塵土微微地揚散,村里人甚至不能在墓群后發(fā)現(xiàn)她矮小的躬身。遲玉感到水平線在下降,她在陷落,越是靠近尸體的中央,越下鏟無力,有些土被低溫凍住了,硬成石頭。一直到下午六點半,她從手腕戴的電子表上讀出時間,身體已下陷到了額頭和木板齊平的位置。坐進四周的凹陷里,遲玉像躲進了一場戰(zhàn)爭結束后的戰(zhàn)壕,失落是她的戰(zhàn)利品。挖到此刻,結果是沒找到尸體也沒實現(xiàn)泄憤,只泄盡了力氣。除了兩枚從土里抹出來的顏色發(fā)黑的銅錢,被遲玉沮喪地踢走外,她一無所獲。人縮在半空的坑洞中,想繼續(xù),繼續(xù)再無可能。
入夜后村莊很黑,她用鐵鍬拄著下山,出村,聽自己經(jīng)過每一家時引發(fā)的乍然犬吠,睜大眼眶不讓淚水掉出來。燈光在村口終于出現(xiàn),是騎摩托的村人經(jīng)過時,開的大燈正好照見她,一張六神無主凄惶可憐的小姑娘的臉。遲玉飛快地跑,跑向遙遠的公交站,摩托車跟了一會兒,停下朝她按喇叭。嘀——嘀——遲玉不肯停止奔跑,她知道自己臉上一定出現(xiàn)了可怕的事情。
來不及到公交站,她便迷失在城鄉(xiāng)接合處的夜色中。遲玉木偶般向前走,聽見身上的BP機傳來呼叫,呼叫的名字一出現(xiàn)在了顯示屏上,就讓她全身的骨頭都松懈下來,放心地塌掉。遲玉在馬路牙子上坐下,一輛碩大的藍皮卡載著數(shù)十只發(fā)出低鳴的牛轟隆而過,它們通通用慈愛的眼神望她,和閃電般的遠燈一起消失。她給燕好回復說,哥,你來接我吧。又想這樣說太叫人摸不著頭腦了,字全刪掉,換成對不起。無論想說的是什么,世上都沒有比這句更好的鋪墊。
從馮屯出來上公交車,他兩手空空,感覺還是新鮮空氣好,人和人之間有點距離好,不像在號房里呼吸的永遠是別人拉屎的味道。燕來臣手扒著車窗,看外面城市發(fā)生的變化,心里有點瞧不起。外面也就是空氣好點,去的地方多點,爛還是爛。他想抽根煙,被旁邊人提醒,同志下車再抽吧,我媳婦懷孕了。他才注意到前面座位上是個梳盤頭的婦女,見丈夫替自己說話,正靦腆地轉過來半張臉。燕來臣把煙盒揣回去,看見丈夫把手搭在妻子一側的肩膀上,仿佛讓她放心,他說話挺頂用。燕來臣拍拍男人的肩膀,讓他回過頭好好看一眼自己。燕來臣嘴唇?jīng)]動彈,從眼神冒出火花來,意思是,你說話吧,屁用沒有。車到地方,他橫著膀子下去,莫名其妙樂了一會兒,心里琢磨著剛才他想脫口而出的一些話。他居然想告訴一個陌生人,在車上他想到了遲桂香,想到了他的孩子們。他現(xiàn)在當然可以不抽煙,等到了家,他會當著他們面前抽,順手再把房給點了。
六年來,遲桂香去馮屯看他的次數(shù),指頭能數(shù)過來,孩子們則一次都沒有。開始他沒覺得有什么,等日子長了,品出監(jiān)獄生活的滋味來,發(fā)現(xiàn)這里和外頭一樣,都充滿了競爭。誰來看你,頻率多少,送來什么東西,甚至每次哭上多少分鐘,都像外頭評職稱勞模一樣地在囚犯之間暗暗滋生比較。燕來臣也就能猜出那些總挨他拳頭的犯人,在夜里會拿什么話安慰自個兒,又會拿什么話來苦中作樂。他們一定說他,看著吧,在這兒逞能,等回頭出去了,廢人一個。外頭的人總以為這里就是世界盡頭了,燕來臣好幾次在背地里自己哭得稀里嘩啦,醒悟出來,世界的盡頭不是監(jiān)獄,世界的盡頭是你廢掉了,你這個人廢掉了。他不斷給遲桂香寫信,在母親來探監(jiān)的時候向她打聽自己家里的情形,要她確保遲桂香一定能讀到他那些信。他寫過道歉兩個字,她可一定得讀到??蓮哪赣H受到的對待和遲桂香的不再出現(xiàn)來看,他寫了多少廢話啊。
監(jiān)獄里都是過來人,他們給大燕分析,分析來分析去最后總是諱莫如深地拍他一下,你別等就完了。燕來臣問為什么不等?他們便尷尬地笑,被他扯住,遮遮掩掩不敢往深里解釋。服刑的后期,獄友發(fā)現(xiàn)他不愛打架了,替換成的樂趣是到處找人說道理。他似乎在有意鍛煉自己的口才,獄警不勝其擾,最后只能揮棍趕他,燕來臣眼睛里便流露出可憐人的東西,小心翼翼擦拭自己的淚痕,像個大嫂,長吁短嘆說他家門不幸。到了晚上,同號房的犯人接二連三發(fā)現(xiàn)燕來臣在鋪上叫陌生的名字手淫,不是叫他老婆,也不是別的女人的名字。他眼睛睜著,在黑暗里眼皮不眨,棉被底下是痙攣般地起伏,犯人們便嘻嘻地笑,說大燕,快回家了,省省子彈吧。等又折騰一陣,他就像上不來最后一口氣那樣地挺直躺著,終于死了。半夜去上廁所的犯人以為他已經(jīng)睡著,在上大號時沒仔細掖好屁股下的馬桶圈,臭味一而再地擴大出來。燕來臣閉得上眼睛,閉不上鼻子,他讓自己記下這味道,人在被子里哭哭唧唧,他跟自己哭泣說,早晚操你們遲家祖墳。
到小姐樓附近了,燕來臣帶著去滅門的激情往家走。他想到門里應該會有一個男人,再不然炕頭底下也會有雙男人的鞋,想到他推門時男人可能正扎圍裙做飯,還茫然不覺去喊,桂香,家來人了。燕來臣撲哧地笑出聲。擦身而過有人認出他,帶著不確定的語氣問,大燕嗎?他點點頭,來人是入獄前的老鄰居了。老鄰居和從前一樣說話不帶鎖,什么都問得出來,中年下崗,過日子圍著媳婦褲腰轉。燕來臣斜眼看著他笑,像打聽別人家的事一樣打聽遲桂香。鄰居問,聽說你倆離了?燕來臣說,哪能不離嗎?鄰居理解地嘆息道,不離也真不行。一個女人,帶兩個孩子,總得再找個幫手。那人你認識不?燕來臣順勢說,認識,能不認識嗎?鄰居把他拉到一邊,仿佛出賣機密的特務,因內容重大而語音顫抖,壓下調門說。有次我在道兒上碰見她了,拿了兩手的東西,說是別人送的。我就知道是再找了,想問問她什么情況,看街里街坊的能不能幫一把,可你媳婦挺著急地走了。燕來臣點起出獄后第一根煙,靠在身后的一排小廣告上,問,她什么表情?鄰居看他一眼,轉頭想躲避什么,看他一眼,還想轉頭,被燕來臣一把扯住袖子。鄰居便驚恐了,說,她哭來著。
破房子。燕來臣站在門前,看看這家看看那家,終于明白自己家是蓋在一堆破房子中間,住在這里的沒一家抬得起頭來,貧窮是這里的氣候。遲桂香離了他就是這么過日子的。他一腳碰開半扇門,屋里的光線很熟悉,炕在進門右邊,還是結婚時他找人盤的,分毫未改。沒人迎接他,燕來臣到炕沿上坐下,鞋底子刮著土地,發(fā)出一下下唰的聲音。有人走出,是個半大小子,他一眼認出來那張和自己相似的臉,穿著?;晟?。燕來臣咧嘴笑,燕好?燕好一時滿臉煞白,他手里提著兩個啤酒瓶子,翠綠的顏色在陽光底下很好看,他的臉也很好看,掛著乖巧的委屈。兒子也到喝酒的年紀了,燕來臣不乏感慨,招呼他過來坐下。燕好露出傳染似的笑容,回身又去拿了四五瓶,抱在手里,堆到炕上。燕來臣喝了一口兒子啟開的啤酒,嘴里有了自由的味道。燕好一直在傻樂,說話時用一種剛進入成年世界的交際腔調,被燕來臣冷眼打量。他在驗收這些年不在家時,遲桂香給他留下了什么樣的結果。他在兒子身上看出一部分,問出來另一部分。燕好沒正經(jīng)工作,畢了業(yè)在飯館打零工。今天周末,飯館放給他半天假,他約了幾個小哥們兒去體育館打排球,正準備出門。燕來臣用他粗黑的手掌籠上兒子的頭心,搖啊搖,然后一把推開他。燕好說不下去了,在旁邊咕嘟咕嘟灌啤酒,被燕來臣厭煩地奪下。
遲桂香和你妹妹呢?他終于問出來,眼珠不知道是不是在酒的鼓舞下變紅的。在走上這條路之前,燕來臣以為自己已經(jīng)想好了所有后果,無非再捅個把人,死了就走銅,殘了繼續(xù)回馮屯呼吸臭味,再回去也是個英雄??伤乃悸氛凉u漸偏離到一個不曾有人指點過的地方。在那些過來人的嘴里,老婆偷漢,偷的不過是鄰居、同事,別人家老公。沒有偷過親戚的吧?他又喝下一瓶,仿佛在譴責自己思維的局限。燕好注意到父親上頭了,幫他脫鞋蓋被子,讓燕來臣能夠背靠窗沿,在一個舒服的角度上虎視眈眈每一個自他面前進門的人。燕來臣滿意地笑,眼神直勾,仍沒有活氣。在那條思維的小路上他越走越窄,終于走到死胡同,胡同盡頭站著的不是別人,正是他的母親和姐姐,一如小路開始的地方。她們一人扯他一只手,仿佛勸誘,再走一步吧,再走一步你就通了。小時候也是這樣。母親教給他,用她和村里其他男人半夜在房間里做的事情,發(fā)的聲音,教給他和姐姐,直到他也變成一個男人,開始和姐姐進行效仿,那是最初的快樂和后怕。燕來臣沒留意自己又哭了,哭他本來想的不是這些事,卻是這些事。燕好爬到他邊上,拿手巾給父親擦眼淚,安慰他回家就好。因為仇恨,燕來臣不再流出淚水,他完全明白是什么人在他入獄后,多年如一日地照顧他的妻兒。他摩挲著兒子穿的海魂衫的衣角,棉的,挺舒服。問他,三舅這些年對你盡心不?燕好勉為其難地點頭。燕來臣便仰天長嘆,在聽見有人進門時脖子迅速回正,像一把確認視野的狙擊槍。等女人們一一走進他的射程。
下午,燕來臣出門恢復社交。晚上,一家四口推杯換盞,遲桂香捂嘴巴傻笑,她的臉被酒勁醺紅了,老鼠一樣偷看丈夫。燕來臣給她碗里夾了塊排骨肉,她說謝謝。燕來臣便把那塊肉撥拉出去,掉到地上,盯著她無措的表情,無限溫柔道,謝個屁。孩子們都笑了。
他在出獄后第二天去了遲家小二樓。去之前沒和遲桂香說,一個人提著酒,上樓梯的腳步沉穩(wěn)不驚慌,敲門時有鄰居看見他,他彬彬有禮點了下頭,說,找我妻舅。同時在小二樓的門里爆發(fā)出地震般的響動,把站在門外的燕來臣和鄰居都嚇了一跳。鄰居努嘴說,最近鬧得有點兇。你是親戚,你勸勸。燕來臣敲了遍門,應門的是劉嵐,帶著破口大罵后不能立時平靜的余音,扯嗓子問是誰。鄰居沒走,看燕來臣就像看待自己的一個同盟,他們都受到這對夫妻惡戰(zhàn)的牽連了。燕來臣為難地對鄰居笑說,多體諒吧,我嫂子脾氣不好。劉嵐打開門,霎時變好了脾氣,她矜持地笑了一下,捋順亂起來的頭發(fā)絲,眼神閃爍。把燕來臣讓進來后,她平靜地收拾起屋子,招呼他找地方坐。遲敏坐在方廳抽煙,臉上有道長條的抓痕。他像剛做完夢一樣帶著困倦,撣煙說,來了?
來了。燕來臣站著褪下皮鞋,一步步走向遲敏坐的位置,把帶來的酒擱在茶幾上。遲敏抬頭看他,妹妹已經(jīng)來過電話說了燕來臣放出來的事,他心里有這個時刻,不意外。可他不明白燕來臣怎么沒帶遲桂香一起來,看他拎酒過來,像是有話跟自己聊。遲敏挪出地方給他,兩人幾乎并肩坐下,這兩個晚上燕來臣一直夢到此刻的情景,他轉過臉,看到的是遲敏狼狽的表情,和從后者白嫩脖子上滲出來的細密汗珠。他沒客氣,拿了桌上一根煙抽,這樣讓他感覺比較平等,兩個男人在青紫色的煙霧里共同端詳眼前被破壞了的家園,女人們正徒勞無功地修復著。劉嵐從廁所出來,頭發(fā)重新扎好,表情恢復往昔,她也沒力氣,就坐在沙發(fā)另一邊抽自己褲袋里的煙,接著是沒人點破的沉默。直等她捏煙的手指發(fā)顫,預備哭起來了,燕來臣知道是時候可以倒酒。拿面前的茶杯,三人把他帶來的酒平均分配掉,在遲敏的垂頭喪氣和劉嵐的字字泣血中,燕來臣的提杯帶有吊詭的體面。遲敏和劉嵐聽著燕來臣的談吐,開始相信監(jiān)獄真能改造一個人,讓他們也都躍躍欲試,想把對方送進去煉煉。
燕來臣說了些話,回顧這些年,語氣滿懷感激。當感覺到風暴過去,臥室里傳來老人試探的咳嗽,像投石問路。劉嵐抹眼淚委屈地起身,讓所有人都感到她是千難萬難的兒媳,又該她過去伺候了,留下兩個男人在方廳。遲敏按開電視,新聞正在重播,女主持身著鵝黃色套裝,露出白色的抹胸。她一低頭看稿,燕來臣身體便往前湊一下,喉嚨里傳來逐漸粗糲的呼吸聲,仿佛女人報道的不是非洲饑民,是他多年遭受的一切不公,感覺她也在心疼他。
遲敏在旁反復撫摸自己被劉嵐抓傷的部分,傷口不會明天就愈合,意味接下來的一個禮拜他都將面對廠里人不分時間地點的玩笑和推理。遲敏仰在沙發(fā)靠背上,思緒沒有出路,突然瞥見妹夫直勾勾盯著電視的狀態(tài),和褲襠上膨脹的部分。他笑笑,妹夫是精力旺盛的男人。六年的牢獄生活在夫妻間形成了巨大的空白,空白將允許很多想象,而世上最絕望的感情莫過于朝夕相處。它不僅蒸發(fā)男人的精力,還形成惡性循環(huán),讓男人越來越不愛做的一件事,成為女人越來越不像女人的一個理由。遲敏嘆息一聲,愚蠢啊。燕來臣扭過頭來,也笑,電視上的女人已經(jīng)消失,現(xiàn)在是下一個節(jié)目,動物世界。他動物性地發(fā)出問題來,哥,你現(xiàn)在和嫂子,還辦事嗎?
遲敏的狀態(tài)能漸漸變得松弛,是在養(yǎng)母去世一段時間后,那時的小二樓已不會拒絕燕來臣任何一次的突然來訪,遲敏甚至有點兒需要他來,像人民群眾需要一點娛樂,來填補自己那種過于方正的個性,在生活中無法可丁可卯補全的部分。燕來臣是完美的填充物。因他素來能掌握在人際上隨彎就彎的法術,這點無論對于遲敏還是劉嵐,都初學且天分不夠。燕來臣清楚自己身上的這股子魅力,里邊有些不足為外人道的解釋,比如母親自小就帶他從一家過到另一家,每融入一次新家庭,都好像重新洗牌,你得重新掂量自己手里的王牌和雜牌,把一二三四五六七攢好了,思考如何打出王炸的效果。他早早學會去看各路人的眼色,看多了,到最后變成怎樣都有人愿意看他的眼色。在他和別人的相處上,逐漸只剩下一條規(guī)矩,就是燕來臣自己得愿意。只要他愿意,他就能把任何人的脾氣秉性在自己面前捋得通透,捋得順服。對女人他表現(xiàn)出來耐心,不外想睡她們。對男人這樣做的理由,則分出兩種,一種是他想拜大哥,二種是他想弄大哥。他決心瓦解心慈手狠的遲敏身上最后一點防備,讓那只原本可能去拿刀的手,去親親熱熱握自己手腕,叫一聲兄弟。一天,燕來臣又不請自來的時候,本以為家里沒有人。他去上了個廁所,去遲玉房間待了一會兒,最后到遲敏夫妻的床上躺下,一如往常。卻聽到廚房里突然傳來男人的飲泣聲,燕來臣大腦一空,近乎得到天啟。他興奮地跑過去,半跪在喝紅了臉的遲敏面前,對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鼻涕眼淚流下來,說,兄弟,我是熬不住了。燕來臣滿意地點頭,說,我猜你也熬不住了。
他從褲兜里掏出一包藥,交給遲敏,說,辦事的時候抹在她那兒。人一會兒就涼了。
行嗎?人家能查出來。
都熬不住了你怕這個?!男人大不了填條命,我都給你想好了,實在瞞不住,你愿意走自己走。剩下有我,你怎么管我孩子的,我怎么管你孩子。到時你在上衣口袋里留張條兒,寫清楚點。
這件事發(fā)生后,燕來臣的狀態(tài)也松弛了。原來所謂復仇并不像戲文里寫的,要十年臥薪嘗膽。完全可以天時地利一鍋端,只要找準時機,就能點血不沾身。他感到意氣風發(fā),出了小二樓,在小區(qū)門口撞見一張熟悉的臉。是遲敏和遲桂生,以及后者的女兒遲淑華,剛從興城坐火車來。遲桂生猶豫地去握燕來臣伸來的過于滾燙的手,燕來臣眼神不住溜達,試圖越過眼前兩個男人,去瞄那只藏在他們身后的小動物。遲桂生在來之前,已和遲敏在電話里約好,讓淑華在這兒待一個暑假,也好被遲敏帶到廠里學點手藝。遲淑華看著有些直眉楞眼,人在海邊長大,帶著對內陸地區(qū)生來的偏見,直捂鼻子說干死了。遲桂生賠笑,說興城空氣是比較濕潤點兒。燕來臣望著她,一副長輩人的憐愛,說先由自己領著,帶去在小區(qū)里轉轉,熟悉熟悉環(huán)境。他們坐在公共車棚旁的亭子里,屁股底下瓷磚片的座兒冰涼舒服。燕來臣注意到遲淑華衣服領口上的一排荷葉邊兒,再往上,鎖骨在隨呼吸一下下聳動,她表情很平靜。此時在小二樓里,遲桂生和遲敏正在敘舊,燕來臣想也知道遲敏該產(chǎn)生怎樣困惑不解的念頭,他一個眼瞅要去殺妻,要去死的人了,現(xiàn)在還要處親戚。燕來臣自己跟自己笑了。遲淑華問姑父笑什么?這時有兩個小男孩從旁邊的小賣部里走出,各自吸溜著自己手里冰棍的甜汁,經(jīng)過時,朝遲淑華炫耀地晃,議論說這女的不是咱們院的。她低下頭,再抬起頭時,燕來臣已買了一根冰棍回來,交到她手上。遲淑華說哪好意思,燕來臣沒搭話,替她剝去冰棍的包裝紙,有甜汁跟著融化下來。他點著她胸口上的一處說,掉了。遲淑華吃冰棍的時候,眼睛被姑父的眼睛膠住了。
事情走向偏離,是在一天劉嵐掃床時驚悚的發(fā)現(xiàn),導致她驚悚地呼叫,帶來三家人生活里的石破天驚。分別是小二樓、小姐樓,以及遠在興城的遲家一脈。遲桂生聽聞眼睛翻白,被老婆在電話那頭猛掐人中,蘇醒后抓緊電話,一遍遍質問劉嵐看清楚沒有。遲敏把電話接過,語氣很沉悶,說,看清楚了,我倆這一個禮拜沒過夫妻生活??纱矄我唤蔷籂畹臍埩粑?,仍在風干后堅固地依附于棉布上,淡淡的白痕觸目驚心。當天,遲淑華被從廠里叫回到小二樓,在遲敏夫婦面前,突發(fā)羊角風,嘴唇邊流淌下渾濁的泡沫,呼吸急促。吐夠了以后,她自己站起來,坐到劉嵐推給她的椅子上,不得不明白地敘述。燕來臣是在前天午后把當時單獨留在小二樓的她,堵到那張床上去的。完事后她也像這樣吐了一會兒沫子,被姑父從床上拉起來。他走到她面前,蹲下,仿佛要一個承諾似的,嚴肅地看她。燕來臣說,你不要動別的腦筋。動也行,先到這片兒打聽打聽大燕是誰,好嗎?最后他連床也不讓她坐,命令遲淑華穿好衣服,去外面該怎么玩就怎么玩。女孩兒坐在椅子上懵懂地看著滿臉錯愕的遲敏和劉嵐,他們都像不認識她,而女孩兒要到往后很久才能徹底明白發(fā)生在自己身上這件事,帶來的后果是什么。要越往后,越明白。
燕來臣人到家時,遲桂香正在哭。她哭泣的樣子總能讓他一陣又一陣地犯惡心,往常只要看見他回來,她就會想辦法躲開,即便躲不開,也知道該轉過臉把眼淚咽好。這次她什么也不躲,像母雞一樣窩在炕上,用自己通紅的眼睛不斷跟蹤男人的身影,直到把他的憤怒也點紅。燕來臣竄上去拽她,扯開遲桂香的棗紅色開衫,扣子掉下來兩個。遲桂香拖住他的手腕,兩只小腿彈簧一樣被他拉出一下,就自己縮回一下,土炕仿佛她坐定的根據(jù)地。燕好和燕鳳正在屋外面彈珠子,不時傳來兄妹倆的爭奪聲,燕鳳笑嘻嘻的,每次父親回到家,燕鳳總是笑嘻嘻的,和過年一樣??涩F(xiàn)在燕來臣無心抱她去后面?zhèn)}庫里了。遲桂香的架勢在告訴他,大火已經(jīng)燃燒。燕來臣狠狠把她推開,兩人背對著坐下,他腰間的BP機在響,沒去理,很快換成是家里的座機在響,一聲接一聲。燕好站在屋外喊,媽,接電話。像是提醒燕來臣該去關屋門,他在栓門前看了一眼外頭,燕鳳正對他招手,在小姐樓廢墟似的外墻間,穿著燕來臣新給她買的紅裙子,像跳動的火苗。
遲桂香從棉被里找出盒煙,她藏的。窸窸窣窣地用火柴點起來,燕來臣轉身時,她悲憫地抬頭,說,收拾東西,你跑吧。這是燕來臣第一次覺得她有可以當作妻子相處的地方,雖然在出獄之前,他們就已經(jīng)結束法律上的關系。桂生剛來電話了,淑華把事兒都給說了。遲桂香說。她不留神把煙灰落在炕上,一擦,擦出條黑色的線,這讓她覺得毫無亮光了。家里不夠,你倒是去外頭找呀。我能忍,別人爹媽能忍嗎?你當全世界都是我遲桂香啊。
我看誰敢來。燕來臣說,他很快去廚房拿回一把剔骨刀,攥在手里。人靠墻,冷漠地笑著。我這趟回來針對的就是你遲桂香,你不知道?
遲桂香的表情說明她不知道。燕來臣攥了一會兒刀,覺得可能是小題大做了。小題大做是遲桂香的風格,在他眼里從沒放過小題目。把刀慢慢放下,門縫間有雙眼睛正在偷看,被燕來臣瞥見,燕好在門縫外后退了一步,人卻沒走。他清楚地看到父親的身影正向炕的方向移去,從尖叫傳出的位置來聽,母親在向角落里爬。速度上很快被父親超越了,接著是噼里啪啦的響聲,伴隨母親渾噩的號喊。燕好小聲跟身旁的燕鳳說,媽又挨揍了。燕鳳和他一起坐在門口,怕過來人聽見,守著門。她問哥哥:怎么回事兒?他們都覺得挺難挨的。門里傳出燕來臣大聲的質問,你他媽還抽煙不,還抽一口不?聽到這個原因,兄妹倆都覺得事情可以理解了。
在燕來臣交給他那包藥之前,遲敏一直以為生活的敵人是劉嵐。
那天遲敏一人在家里喝酒,滿懷哀傷和不如意,反復打量眼前這個憑自己雙手掙出的家。竹葉青空了一半,花生米幾乎沒動,聽到樓下小孩跳皮筋的聲音,人像被子彈擊中一樣破裂開號啕,頭埋在桌子上。他揪心地想女兒,判斷她以后的生活和可能被纏繞的流言。燕來臣則像往常開鎖進門,遲敏知道他進屋了,后者則想不到他沒去上班。等他從哭泣中抬頭,燕來臣已坐在對面,正把一盤花生米往鮮紅的口腔里倒,仿佛這家主人已死。燕來臣看他把藥包揣好,兩人又喝了一陣子酒。遲敏后背冷汗淋漓,在燕來臣流露醉意的時刻里,他反而要命地走向清醒,叫對方兄弟的聲音不免驚慌而短促了。
往后妹夫比平時更頻繁過家來,避開其他人的眼,逮住他便低聲詢問。遲敏一直試圖讓他相信,那個日子會有的,那個日子很近了。燕來臣仿佛信,他知道殺個人不易,說,我不是催你,日子是你自己過;也仿佛不信,說完他伸出三根手指來。遲敏看見那手指立出墓碑般堅硬的線條,不推不動。燕來臣說,就三天。三天你還做不了,把藥還給我。我也得考慮風險。
好。遲敏答應完,到夜里仍一個人抱棉被去沙發(fā)上睡。劉嵐在臥室躺到后半夜,聽不見他打呼嚕,知道遲敏也沒睡著,自己在房里哭出聲,刻意讓他聽。男人的變化在女人看來像發(fā)瘋,前一晚遲敏還把頭埋在她胸脯里舍不得出來,兩人抱整夜的肩膀入睡。第二天他就突然冷落她,話也不多說一個字,好像她是寄居在他家里的大嫂,兩人有天然的涇渭。劉嵐哭了十來分鐘,之后陷入不自知的睡眠,一墻之外,遲敏在沙發(fā)上用胳膊枕著腦袋,默默望住家里雪白的天花板,時間被拉伸成了漫長。天快亮時,他的女人打起兇狠的呼嚕,他的女兒和侄女還在房間里聽著音量微弱的電臺,偶爾窸窣地談笑。廠區(qū)煙囪依舊飄著灰黑的旗幟,窗外晚風徐徐在吹。他擦擦眼睛,想他原本是個孤兒的。
1947年11月6日。他能清楚地記得,是因為老家有日子沒放槍了。
一塊玩的小伙伴從土堆上抬起臟臉,豎耳朵聽。他則還專心致志在泥上,不在乎槍響后死去的是誰。二媽媽來抱走了他,她局促的小腳磕磕絆絆,因焦急失去往日行走的韻味,帶他一路地上摔。遲敏最后被送上一輛驢車,二媽媽纏著頭巾,抱著她自己一雙兒女,桂生臉上有又長又臟的淚痕,桂香則在高燒中沉睡。二媽媽貼著女兒的臉,突然抬頭,像意外發(fā)現(xiàn)了他,叫遲敏也靠過來。他當時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只當是一次遠行,不知道那就是故土難回了。一家人在路上活不下去的時候,二媽媽問他,學校里教過歌嗎?
教過《送別》。
唱《小白菜》吧。唱了人家給飯。
唱了往后就得干要飯這行嗎?
看你唱得好不好。唱好了不用要飯,有人請你吃。有人請你吃飯的時候,你能想起自己還有一個媽、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嗎?
四口人一路靠遲敏的賣唱來到東北,遲敏和桂生一起進廠,前者從青工干起,后者很快與青工戀愛,最后跟女方遷移到一座海濱城市。遲敏一手操辦了妹妹桂香的婚禮,他對燕來臣并不了解,可看妹夫在婚禮上呼朋喚友、出手大方的樣子,也就能和養(yǎng)母一起點回頭,感到安慰。剩下的問題只屬于遲敏自己。他找到劉嵐時,雙方已不是彼此的第一選擇,后者李雙雙般的模樣,臉龐紅黑,腰肢細瘦,駕馬一樣踩著坤車,路上一遇阻塞便即時下車,指揮八方交通,令他大開眼界。她后來指揮的自然要包括他的生活,遲敏選擇聽從,他有自己的盤算,只為能在他的忍氣吞聲下給養(yǎng)母保留一處養(yǎng)老的地方。這地方原先是炕上用席子隔出來的幾平方米硬磚,后來換成小二樓單人房里一張海綿床墊。養(yǎng)母就在一張床墊上過世,她被移走時遲敏看過她躺的地方,上面甚至沒有凹陷的痕跡,這個發(fā)現(xiàn)比養(yǎng)母的去世更讓他肝腸寸斷。老人一直在節(jié)省口糧,吃不下就不吃了。
在養(yǎng)母的葬禮上,他和桂生、桂香跪在一起,磕了三個頭。身旁有弟弟在他起身時攙扶的一把,有妹妹撕心裂肺哭泣的連腔,看上去,養(yǎng)母走得也算團圓。去火葬場外頭抽煙時,遲敏望住自己手中裊裊上升的煙霧,升到遙遠的天空,從大煙囪里燒出來的煙更白更沖,手里這煙就像兒子,一時撲飛過去,可能等不及到,那頭就散了。他蹲下來,捂臉很懊喪地哭。桂生拿走他手里的煙,哥倆默默無聲。淑華跑出來說,燒好了。遲桂生喚女兒走近,說,過來,攙你叔一把。遲敏感到自己被雙細嫩卻堅定的手扯住了,侄女淑華是養(yǎng)母的親孫女,她們的眼睛很像,讓他看了有點迷信。
就在昨天,淑華那樣一雙單純的眼睛里,讓人感到迷戀的東西突然被彈飛了。遲敏跟著渾噩了一天,人在工廠,好半天只是圍住一臺蘇聯(lián)大機器轉圈,狀態(tài)失去常度。青工們在他面前坐下,有些還細致地拿筆記錄,不斷提出問題,關于這臺機器的歷史和性能。遲師傅,遲師傅?遲敏保持住死守的沉默。直到臨近下班,被一個進廠半年的小伙子看出了端倪,他湊上去,在遲敏耳朵上架好一根煙,獻上他的揣測說,師傅,這機器您看,是不是沒啥毛???遲敏仿佛被人從夢游中踹醒,身體打出過電的激靈問,什么毛?。炕卮鹱屩車讼萑肓嘶恼Q的寂寞中,逐漸有人起身,走遠,走出幾步還回頭議論,遲師傅這是心里有事啊。獻煙的小伙子沒走,他是遲敏一手帶的,淑華還在廠時,遲敏吩咐由他來帶淑華,指望能將手藝薪火相傳。小伙子不解地看著站在大玻璃窗下,頭發(fā)被夕陽染棕的遲敏,后者武士般憂郁地嘆息。小伙子驚覺師傅像個日本人,不過是手中的鉗子替換了長刀,而他拔出耳上香煙的動作,像極了擦刃。遲敏突然問他,今天教淑華東西了嗎?對方回答說淑華沒來。遲敏便像一個打算睡回籠覺的人,被人踹了更狠的一腳,永遠不可能再沾床了,腿的殘廢朝夕提醒他,這是樁深仇大恨。把手里的煙絲搓碎,遲敏看它掉出來。他拍了小伙子的肩膀,走出廠門,樣子像再不可能回來。
遲敏意識到,真正的仇恨,從不在人眼皮底下。像他和劉嵐打生死仗,她罵他八輩祖宗,把搪瓷缸對他眉骨上砸的時候,或像他擰住劉嵐手腕,推她到地上,皮鞋底踩上她頭頂?shù)臅r候,都不算。那只能是憤怒。仇恨則像門生意,有長久蟄伏的苦熬和絕不止以牙還牙的事半功倍,它因計劃的周密而連環(huán)收繳,注定一箭多殺。在收下藥粉,淑華被辱,桂生帶淑華回興城報警,早些時候他已在電話里告訴遲敏,興城警方會在當天夜里十二點到當?shù)刈ト恕@一系列信息的突然灌輸后,遲敏腦海里悠悠鉆出來的最后一個名字,是妹妹遲桂香。他記得當?shù)卦雠_了一條法律,凡是二進宮的犯人,剝奪城市戶口,不允許回原籍生活;這意味著,家屬將被迫遷居到監(jiān)獄附近生活,意味著不管是遲桂香也好,燕好、燕鳳也好,等待他們的都將是流放。事態(tài)的連綴,讓這個常年在工廠被評為先進勞模的車間主任遲師傅,頭腦發(fā)生傾覆的變化。他在下班路上,蹬“二八大杠”,思索生死和替天行道,計劃凡人的復仇。想到自己作為漢奸的父親,也曾接觸過扳機,無論殺人還是最終被殺。想到遠在日本的生母,如果她還在世,回憶起這片土地該有怎樣的悲涼,那些被侮辱與損害的往事。想到燕來臣的計劃,如今它無比清晰地出現(xiàn)在了自己的認識里,他是來滅遲家一門的。今晚十二點,不管燕來臣是逃脫還是被捕,對遲家都意味后患無窮。
到了家,劉嵐前腳剛到。他忍不住想將即將走上末路的心情泄露出來,冷漠的女人卻只顧叫女兒的名字,不一會兒,她們收拾齊整,出現(xiàn)在了門口換鞋的地方。遲敏于是更知道,這是老天爺要他動手,是在寬慰他,妻兒一別,再沒后顧之憂。他跟去門口,望著母女,為她們往后的生活浮想聯(lián)翩,她們要到明天才能知道,現(xiàn)在是人生一個選擇的時刻了,要么做殺人犯家屬,要么做強奸犯家屬。燕來臣說過,他會撫養(yǎng)遲玉,在遲敏眼前,霎時出現(xiàn)燕來臣一手托著遲玉坐在腿上的畫面,頓時仇深似海,作為丈夫和父親,他只能用自己一條命替她們單選了。劉嵐像看不見他那樣從遲敏腳下抽走拖鞋,使他踉蹌一下,他想再叫聲女兒,遲玉已跑下樓梯。
明天看看回來吧。他對劉嵐哀懇道。
劉嵐報以冷笑說,我和姑娘想什么時候回,就什么時候回。他感覺女人把全部力氣都用在了摔門上,遲敏閉上眼,心想她以后會在某個時刻,非常非常想見我的。他開始像白天在廠里研究大機器一樣研究自己的家,最后瞄上了廚房里的磨砂玻璃門。這門還是他親自選的,裝之前他咨詢過廠里的專家,給選了花紋最雅致的一款。當時劉嵐問抬玻璃上門的工人,裝完透不透?工人站到玻璃后頭,頭顱變得很大,映在門上好像一大片墨水暈開的黑點。劉嵐看見墨水不斷在擴散,這表示工人把頭越湊越近,只隔一扇玻璃,貼到了她的眼前。
缺件趁手的兵器。遲敏自言自語。墻上掛鐘顯示現(xiàn)在是下午五點,他和燕來臣約的是七點,他們都有要向對方求證的事:他問的是淑華的事,燕來臣則要問劉嵐。一個已經(jīng)被害,等待善后;一個將害未害,只差狠心。燕來臣人在電話里,又是一番酒醉后的口氣,嘬牙花道,三哥,你叫我來,可別蒙人。遲敏后脖頸涼了一下,應聲說,哪能。燕來臣說,淑華的事兒我知道了,你們就聽她賣騷吧。他跟著發(fā)出一種被委屈了的苦笑,進入哽咽,磨磨嘰嘰地,三哥你說,有這么埋汰人的嗎?
遲敏不再看表,出門去找也剛下班回家的廠里打更老頭,那人住得不遠,平時在廠里他們關系很好,下棋是搭子。老頭見他來,回身要去櫥柜里拿酒,被遲敏制止,說待不久。管您借東西來的。
廠里這個月扣我錢了。不該放的人,我給放進去了。你說我也攔不住,都是半大小子。我感覺這件事兒廠里對我不合理。
不合理。師傅我不來借錢。
那啥事,幫你干點活兒?
干活兒我自己來,管您借獵槍使使。遲敏鼻梁上的眼鏡隨汗?jié)窕?,滑出一道油光。他說,周末我想帶姑娘上山,看有沒有兔子打打。
就你還想打兔子。老頭賊笑起來。兩人心照不宣,都清楚借槍是有旁的用途。老頭從屋里取出一條包有軍綠色帆布的長棍,挺沉,交給他。遲敏抱在懷里,問怎么使?老頭說不難,帶著擺弄了一會兒,算是教會。想留遲敏喝酒死活沒留住,遲敏走時人還跟到樓道里,連聲囑咐他,到寬敞地方再打。彈是散彈,崩人別回來找我。
遲敏扛槍回家,路上遇著不少下班的人。種種跡象很像拼圖,遲敏看著他們每個人臉上藏匿的打探就知道,這些人中起碼有一部分聽過他半夜里的號哭,還起碼有一部分看見了他在班上圍著沒毛病的機器亂轉,那種失魂落魄。最要緊的部分是,他們都看見他在眾目睽睽下扛了半人高的長條棍兒,爭分奪秒往家走。他扛的除了是槍還能是什么呢?那被帆布掩飾著的兇器已然挺出它鮮明的輪廓,沙彈在里頭搖晃成丸,仿佛跳躍著的小人頭。人們跟遲師傅打招呼,人們全都看到了。
進屋開燈,他將獵槍藏在沙發(fā)后頭??吹綇N房餐桌上還有上一頓的剩菜飯,熱一下能吃,他把它們全倒掉了。斟酌再三,遲敏取出冰箱里剩下的半盤海帶絲,用筷子挑滿,顯得還是整盤,擺到桌當中。圍繞它的是一瓶竹葉青,兩個白瓷盅,身后窗子關得嚴實,外頭刮起大風,正猛烈向窗里沖擊,蓋住了燕來臣到來時的叩門聲。遲敏從座上彈跳起來,屏息聽了一會兒,抬眼看表,不到七點。燕來臣這是催命來的。他控制自己的雙腿去移動,發(fā)現(xiàn)它們還沒有很僵,心下稍安,在門口隔貓眼觀察,燕來臣拿頭拱在門板上,遲敏瞧見的是他的脖子。燕來臣一下下用頭叩門,門開了,他便像剎車失靈的汽車撞在樹上,痛苦得五官扭曲,站穩(wěn)后,艱難辨認他,三哥,我可不能活了。遲敏把他扶進廚房,讓燕來臣坐在背對玻璃門的位置上,后者像剛被人強奸過一樣淚水漣漣。
遲敏想,我不能說出相信你,哪怕死了我也說不出來這句話。他看著燕來臣在自己面前,嘴唇吸盤一樣扒著酒盅的沿,發(fā)出吸溜的聲響,終于忍不住,把他的杯子按下來。燕來臣發(fā)誓說,我真沒干。你可以把淑華叫來對質,只要她不怕丟人。遲敏想,她怕死了,怕得嘴上直吐沫子。但還是說,這事兒過去了。燕來臣問,過去了?遲敏繼續(xù)安撫他,感覺進展不大,從燕來臣眼中透露出的是酒意正興時本不該出現(xiàn)的,清醒的寒光。兩人各自在揣測對方酒醉程度的同時,佯裝醉態(tài),互相浪費時間。遲敏從桌邊起身,燕來臣還坐著,給自己倒酒的腕子發(fā)生輕微的偏斜,酒流到桌子上,嘖嘖說,可惜了。余光瞥見遲敏正頭也不回走向遠處,拐彎站到沙發(fā)附近,人停下來。在遲敏頭上表盤嘀嗒的動靜兒仿佛一種折磨,只看他不斷把手伸進頭發(fā),抓撓,帶出兩手的斷發(fā),人焦慮得面色發(fā)青。找什么呢三哥?眼看燕來臣要跟出來,遲敏當機立斷,從面前書柜里取出來一本相冊,他感覺這一選擇有些不明意味的內容,很像是宿命。到閻羅殿看望鄉(xiāng)臺生死簿一類的,都是這些感覺吧。
燕來臣拍手說,看相冊好。遲敏錯愕地發(fā)現(xiàn)他喜歡看相冊,更難理解在于,他喜歡看的是遲家的相冊。遲敏不敢聯(lián)想下去,給自己疾風驟雨地灌酒,越如此,對面那埋頭翻閱歲月留痕的中年男人,越顯得單純。時間是晚上七點四十五分,一張照片從相簿的塑料夾片中被抽出,頁腳有紅色的日期,燕來臣的手指肚剛還按在年份上。這張照片攝于某個六一節(jié)。從遲敏的角度,能看到一個角,照片上的更多內容,則出現(xiàn)在他對燕來臣視線的判斷里。妹夫細瞇著眼睛,含笑凝望,照片上,燕好和燕鳳坐在遲桂香一左一右,三人背景是春天公園里盛開的矮叢丁香。燕來臣指著燕鳳的羊角辮,又去指她的老鼠眼,最后手指像橋一樣地搭在遲敏眼前了,一字一頓說,我這姑娘長的,咋一點兒不像我。
窗外勁風呼號,像個被踩住喉嚨尖叫的女人。遲敏一雙腿在桌案下無望地抖著,他想燕來臣要殺人了。
遲敏往嘴里猛塞海帶絲,盤里只剩下不到四分之一時,燕來臣盯著他,不做聲??次腋缮叮窟t敏吞吐著頭發(fā)一樣的東西,燕來臣又看他一眼,擱下了筷子。遲敏打算留一點海帶絲給他,燕來臣搖搖頭,遲敏安慰說,妹夫,你往寬處想。說話的時候遲敏舌尖發(fā)麻,腦子也半清醒半混沌,好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被燕來臣抓住了胳膊,他掙,燕來臣只重復問,怎么往寬想?燕來臣手上的力氣一點沒松,像是抓著了猜想的肉身,可以順藤摸瓜,摸出事實的骨架來。此時遲敏在他眼中不過是一個懼內的車間工人,因此,當燕來臣最終傲慢地放開他時,手上使出了相反的力道,勁一撒,遲敏順勢而出,屁股沒坐上板凳,向后仰倒在地。燕來臣在他面前居高臨下揪著字眼,繼續(xù)問,怎么往寬想吧。
遲敏試圖站了兩次,兩次都沒有成功。
其實咱倆都知道事兒壞在他媽的什么地方。知道吧?不想提了,臟臉。現(xiàn)在咱們提另一件事,你什么時候下藥,還打不打算下藥?
遲敏腰上緩緩涌入一團溫熱的氣。這感覺讓他像個氣球急劇走向膨脹,幾分鐘后他再坐到了燕來臣對面,能夠明白是剛才的摔倒讓血液上涌,占據(jù)了頭頂,反而帶來指揮和決斷上的容易。與此同時,他知道自己該應承著下毒的事,非此不可。只有如此,燕來臣才能多留在這里一陣,當酒瓶已空,海帶絲殆盡,話不投機到了盡頭,往下只能是各自散伙。除了同謀,沒什么能再交織他們,酒喝到這一步,把親熱勁兒都喝涼了。
他再看了一眼表,時間來到九點十五分。
三十年前刑場的風繼續(xù)搜刮這片土地,外面漆黑似墨,除了風聲卷動樹枝劃在玻璃上的嘶鳴,其他聲音都處于劣勢。遲敏為眼前突然閃現(xiàn)了另外的畫面而心潮澎湃,他一手抓著燕來臣的手,激昂如當選勞模那天他當眾演講,開始發(fā)表自己的殺人計劃,是一切都朝著燕來臣的規(guī)劃走。他感嘆道,妹夫,我是這么打算的。等今晚劉嵐睡在我身邊的時候,我借著酒勁,爬上她的身,把東西塞進去,使勁,用力,循環(huán)往復,跟不斷開槍射擊似的,射到死。好不好?燕來臣邊聽邊晃悠身體,沉浸在美夢達成的迷惑中,仿佛已看到血流進了廚房,流到他棉鞋底下,踩著發(fā)黏呢。他問嫂子什么時候回?遲敏隔著眼鏡片,會心一笑。對他少女懷春一般吐露說,今晚的事,可以辦得慢著點兒。
遲敏努力穩(wěn)住自己的被害人。燕來臣急不可耐,隔幾分鐘便探身到窗前,去檢索街燈下冒出來的臉孔,朝下看,有被風吹起的白紙錢,不年不節(jié)的,想不通這東西從哪兒來。等到十點半,他罵出人來,陰沉著面對夜晚,沉默中臉被風刮得生疼。
突然在樓道里響起女人的鞋跟聲。直接帶去辦事得了,我就在廚房里待著。等完事幫你料理料理。燕來臣興奮地說,他踉踉蹌蹌經(jīng)過遲敏,彎腰在餐桌最里頭的凳子上坐下,正如他剛出獄時回家,被兒子架好的那個扛槍狙擊的位置,現(xiàn)在是一模一樣的景,一模一樣的槍口。
我去開門。
遲敏走得一樣搖晃,說。人在門框上掛了一會兒,腳沒邁出去。
去辦事呀,我又不偷看。燕來臣在他身后催促,甚至還快走過去,往外踹了遲敏一腳。這一腳是關鍵性的動作,將為日后遲敏在庭上替自己辯護時,提供難以料想的轉折。雖然在當時,遲敏連疼痛也麻木了,什么都沒去想。他一腳踏出去,另一腳絆在拉門軌道的凹槽上,磕絆后身體到達的位置,正是黑暗中的沙發(fā)后背。那里有在縫隙間藏住的獵槍,呼吸蠢蠢欲動,它的存在刺了遲敏一下,讓他在當時毫無疑問選擇了最易到手的回答,我要防衛(wèi)我自己。除此外,一切都是無盡的循環(huán)。只有這一個,可以助他在疑問的河流中泅水而生,不至于陷入下一級更深、更黑的人性黑洞。
遲敏摘去獵槍上頭的帆布,將它扛到肩上。隔著玻璃推門,正如當年裝修工人所實驗的,遲敏眼中那頭等待的猛獸也僅僅是一塊不規(guī)則的陰影。看不見他的牙、爪,滲血的眼,嘴里噴薄的腥氣。只看見槍口之下,黑影是團活物,正用細微的動作變化,激勵他扣動扳機的決心。風吹得像要刮走屋頂,如果上面還和他幼時住的房子一樣布滿蓬草,一夜過去,一定就沒有頂了,連父親的臉也會吹成渣。遲敏詫異于這遲早來討的宿命債,心中悲壯:父親漢奸罪成立的那一日,子彈穿過他的頭,遲敏沒有來得及看;現(xiàn)在自己手中同樣握有槍支,將去擊斃一個罪人了,帶來的結果很可能是自己和父親死于同一種死法。他臉上有溫熱的淚滾,牙疼般哼著動靜:
小白菜呀葉兒黃啊
三五歲啊沒了娘啊
跟著爹爹好好過啊
就怕爹爹娶后娘啊
娶了后娘三年整啊
生了弟妹比我強啊
弟妹吃面我喝湯啊
捧著面碗淚汪汪啊
這是他最早進入家族核心的方式,遲敏至今記得,當?shù)谝幻队矌磐哆M他碗中時,發(fā)出來的清脆的聲響。弟弟妹妹彼此搶奪,二媽媽欣慰地看著三個子女的反應,示意他,就繼續(xù)唱吧。那一刻他已經(jīng)是小白菜了,不論他們是否有一個母親,姊妹弟兄里都得有人吃面,有人喝湯。在扣動扳機前一刻,遲敏對同一時間正在平房炕上蜷縮,朝電視機上的黑白花目不轉睛的遲桂香,遙遙念著。妹啊。你能來監(jiān)獄看哥一眼,像哭媽那樣哭哥一回,就夠還報了。
他把眼淚都抹去了,粗嗓子叫,大燕,你出來一下。
當夜,燕來臣從玻璃門后走出,風終于狂飆突進地卷入室內,窗戶激烈開合著,不停制造動蕩的音響。燕來臣下意識回頭,他困惑地看著突然的天意,一動不動。遲敏想這真是注定啊,偏偏在這一刻風吹開窗戶,你回頭去看,我省下瞄準的工夫,幾乎就是盲打。遲敏手上關掉了保險,還沒準備,兩人突然都被一團激蕩的熱氣灼傷了,距離轟地炸退開,像小型煙花在室內不受控制地燃放,炫目到一霎失明。人身上被砂彈帶過的位置無一不脫皮裂口,露出嫩紅的內部組織。遲敏先爬起來,在煙霧未散的時刻趕到燕來臣面前,發(fā)現(xiàn)對方還在動,被射中的地方像戴上最光榮的紅花,盛大而艷紅,夸張地墜著。燕來臣正捂住那朵花,表情認真,無法接受,遲敏卻在三步遠的地方站下來。他舉槍一共兩次,一回為殺燕來臣,二回則說不清楚。
又照準補了一槍,燕來臣沒能合眼。遲敏把頭轉過去,趕在每一個被從夢中轟醒的鄰居到來前,坐進家中沙發(fā)熟悉的凹陷中,想要點根煙。視線里有東西在輕微移動,將遲敏的注意力吸引過去,讓他看清那只是死透了的燕來臣,頭完全扛不動地耷拉了。他們終于不必再恐懼于對視,遲敏深吸一口氣,剝開紅塔山軟軟的塑料皮,在砂彈激起的白霧和香煙點燃的紫氣中,真正體會到所謂淡若云煙,是什么。在它先前的一級臺階叫作,想什么就有什么。現(xiàn)在他正是如此,感覺自己不過是浮游在騰云駕霧的午夜里,風一吹,目的地更容易走。唯一會叫他感到下墜的,是將在十二點整沖破房門的興城民警,他們會由計劃中的逮捕一名強奸犯,到出乎意料收獲一名殺人犯。遲敏能想象到他們因激動,將懷著怎樣的客氣問詢自己姓甚名誰,也許他們會不給他戴手銬和面罩,讓他能像走親戚一樣走出家屬樓。劉嵐和遲玉會驚訝的,廠里同事們也會。桂香和燕好、燕鳳則要恨他的,可他們早晚會明白一切。遲敏突然有點兒困了,往后靠,閉上了眼睛,幾分鐘后他就和剛死的人一樣,頭迅速耷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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