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 祥
浙江大學光華法學院,浙江 杭州310008
為改變“多數(shù)案件限于個案辦理、類案監(jiān)督不夠”的檢察監(jiān)督現(xiàn)狀,推動新時代檢察監(jiān)督的轉(zhuǎn)型升級,2019 年2 月12 日,最高人民檢察院發(fā)布了《2018—2022 年檢察改革工作規(guī)劃》(以下簡稱《改革規(guī)劃》),明確以規(guī)范性文件的方式將“探索民事、行政訴訟類案監(jiān)督工作機制”作為主要的工作任務予以提出[1]。與傳統(tǒng)的個案監(jiān)督不同,類案監(jiān)督旨在將監(jiān)督的對象擴展到類案,并將司法權監(jiān)督的目的定位于類案同判[2]??梢哉f,類案監(jiān)督是對傳統(tǒng)個案監(jiān)督方式的一種突破和超越,其更多地是為了滿足社會公眾對司法正義的更高期待,希望司法活動能夠做到類案同判。這是因為對于普通人而言,多數(shù)時候他們很難發(fā)現(xiàn)案件是否滿足依法裁判,但他們卻可以很容易發(fā)現(xiàn)自己案子同相類似的其他案件是否獲得相同的結果[3]。然而,現(xiàn)有的規(guī)范性文件只是將類案監(jiān)督制度作為一項司法改革舉措予以指出,并未就如何開展類案監(jiān)督工作進行制度化設計。這種制度空白不免讓人追問如何啟動類案監(jiān)督機制。
從現(xiàn)有類案同判的既有研究成果來看,理論界和實務界主要圍繞司法權運行層面就如何保障類案同判進行討論,而很少有人從司法權監(jiān)督層面就類案同判展開研究。僅有的幾篇有關類案監(jiān)督的文獻也多局限于類案監(jiān)督的定義、特征、功能等問題上,對于如何啟動類案監(jiān)督制度缺乏關注[4-14]。這也能夠在一定程度上解釋為何檢察實務中很少有人就類案同判問題展開監(jiān)督。對此,筆者將圍繞類案監(jiān)督的目標,結合案例指導制度的司法適用原理,著手解決啟動類案監(jiān)督制度問題的關鍵點,即類案的相似性判斷問題,以期為類案監(jiān)督制度的實施提供方法論上的指引。但是,類案是什么?如何判定類案?以及類案的相似性需要滿足何種程度?這些問題都是本研究必須予以回答的問題。首先,我們必須解決何為類案?!邦惏浮备拍畹某吻迨菃宇惏副O(jiān)督的前提,也是區(qū)別個案監(jiān)督的關鍵。其次,需要回答如何判定類案,確立出類案識別的實質(zhì)性標準,繼而減少司法權監(jiān)督的成本和提高司法權監(jiān)督的效率。最后,需要給出類案之間相似性的要義,滿足何種程度才能將相關案件視為類案。
類案內(nèi)涵的澄清是啟動類案監(jiān)督制度的前提。但如何理解類案,理論界和實務界對此給出了不同的認識。理論界對于類案的認識,主要呈現(xiàn)為相同案件、類似案件、類型化案件、相似性案件等四種觀點,而實務界則將類案界定為在基本事實、爭議焦點、法律適用問題等方面具有相似性的案件①具體內(nèi)容參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統(tǒng)一法律適用加強類案檢索的指導意見(試行)》第1 條、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案例指導工作的規(guī)定》第2條、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案例指導工作的規(guī)定》第7 條等相關規(guī)定。。概言之,這些爭議主要源于語義學上分歧、方法論上混同、認識論上存疑三個方面。因此,對于類案概念的澄清需要圍繞如下三個層面展開:語義學層面,類案是指嚴格意義上相同的已決案件,還是類型化意義上相似性的已決案件;方法論層面,類案是指通過類比推理方式予以參照適用的已決案件,還是通過演繹推理予以參照適用的已決案件;認識論層面,類案是指同新型、疑難案件具有相似性的已決案件,還是指同任意案件具有相似性的已決案件②此處的在先案件是一個相對的概念,是相對于作為監(jiān)督對象的目標案件而言的,從案件生效時間的先后順序來看,類案的生效時間在目標案件之前。同時,在先的已決案件既可以是已經(jīng)發(fā)布的指導性案例,也可以是其他已決的案件,具體指向內(nèi)容應等同于《關于統(tǒng)一法律適用加強類案檢索的指導意見》第4 條所包含的四大類已決案件。為了行文內(nèi)容的簡潔,后文將省略“在先”一詞,統(tǒng)一使用已決案件。[2]。
類案究竟是指相同案件還是相似性案件?從語義學角度考察,無論持相同案件還是相關性案件的論者,都一致同意“類案”一詞對應的英文表達為“similar cases”或“l(fā)ike cases”。在英文語境下,對于前述表達的理解似乎鮮有爭議,其所指的中文含義就是“類似案件”或“相似性案件”或“同類案件”[15]。具體而言,這種相似性案件更多地是從類型學意義上強調(diào)此類案件之間具有特征上的相似性,并根據(jù)特征上相似性的多少進行層次化區(qū)分,呈現(xiàn)出一種金字塔的形狀,距離金字塔底端越近,相似性案件之間的相似性特征就越多,而距離金字塔頂端越近,相似性案件之間的相似性特征就越少[5]。然而,在中文語境下,之所以對類案究竟意指相同案件還是類似案件產(chǎn)生分歧,源于爭論者背后對同案同判所持立場上的對立。
支持同案同判者認為,由于司法實踐中并不存在事實特征完全一模一樣的案件,就像“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一樣”,將類案視為事實特征完全一樣的案件犯了“絕對主義”錯誤[16]。因而,將類案視為在案件的核心特征上最相類似、最為接近的案件,更為貼切。之所以有人將類案視為相同案件,只不過是學界的一種習慣性用法而已,便于同行之間交流和對話,其實質(zhì)乃是指稱類似案件。反對類案同判者的主張建立在嚴格區(qū)分同案同判和類似案件類似判決的基礎上。他們認為,由于相同案件和類似案件之間存在表述重心上的差異,相同案件要求案件之間既滿足性質(zhì)上肯定,也要滿足數(shù)量上的肯定,而類似案件則要求案件之間滿足性質(zhì)上的肯定,數(shù)量上的否定[17],因而,類案只有作為相同案件”解時,才能具備同案同判的要求。
筆者認為,反對“類案同判”者的論證可能建立在一個虛假的預設前提之上,因為其嚴格主張只有“相同案件才能夠做出相同判決”。在這種嚴格主張下,類似案件只能做出差異化判決,顯然與司法實踐相背離。擁有千年歷史之久的英美判例法傳統(tǒng)就是建立在遵循先例的基礎上,如果否定類案同判,將意味著否定遵循先例的判例法傳統(tǒng)[18]。因而,在語言學層面上,類案應當指稱類型化意義上相似性的已決案件。
類案究竟是指通過類推予以參照適用的已決案件,還是通過涵攝予以“參照”適用的已決案件?從方法論層面上考察,已決案件的非正式法律淵源性質(zhì)決定了其不能直接適用演繹推理[19]。同時,已決案件的適用方式?jīng)Q定了類案只能將其作為裁判理由進行類推適用[7-10]。一方面,以已決案件中的指導性案例為例,就其性質(zhì)而言,指導性案例屬于非正式法律淵源。根據(jù)學界通說,法律的正式淵源包含憲法、法律、行政法規(guī)、地方性法規(guī)、自治條例和單行條例、特別行政區(qū)的規(guī)范性文件、國際條約等[20-21]。理論界對指導性案例的性質(zhì)主要持非正式法律淵源、準法源兩種觀點[22-23]。準法源說將指導性案例的性質(zhì)界定在正式法律淵源和非正式法律淵源之間,持該觀點的學者認為,“指導性案例是中國法院的司法裁判中基于附屬的制度性權威并且具有弱規(guī)范拘束力的裁判依據(jù)”[24]。這種觀點立足于中國司法制度實踐,將指導性案例的拘束力同中國帶有科層化色彩的審級制度關聯(lián)起來。裁判人員是否參照指導性案例將影響到目標案件的命運,同時也可能影響自己的考核成績。但是,這種事實上的拘束力并不能改變指導性案例自身的規(guī)范屬性,將其直接作為裁判依據(jù)審理案件[9]。因而,指導性案例應當是一種非正式法律淵源。
另一方面,就指導性案例的適用方式而言,指導性案例的適用方式為類推適用于目標案件。最高人民法院于2015 年頒布的《〈關于案例指導工作的規(guī)定〉實施細則》(以下簡稱《細則》)第10 條明確規(guī)定,指導性案例只能作為裁判理由,不能作為裁判依據(jù)。然而,我國承襲大陸法系傳統(tǒng),采用的典型法律方法是演繹推理,為了有效地發(fā)揮指導性案例作為裁判理由的功能,此時,作為裁判理由的指導性案例只能作為輔助性理由作用于目標案件。而這種輔助性理由的適用方式就是在整體的演繹推理適用方式下進行類比推理,即通過類比推理將指導性案例同目標案件進行相似性比較,在滿足相似性要求的前提下,將指導性案例的裁判要點作為演繹推理中大前提的補充要件作用于目標案件中[25-26]。因此,在方法論層面上,類案應當是指通過類推參照適用的已決案件。
類案究竟是指同新型、疑難案件具有相似性的已決案件,還是指同任意案件具有相似性的已決案件?從認識論層面上來看,相似案件在司法實踐中不僅大量存在,而且案件之間的相似性程度也存在著差異,大量目標案件屬于簡單案件,此類案件的法律適用不存在爭議。從案例指導制度的設計目標來看,案例指導制度旨在促進新型、疑難案件法律適用的統(tǒng)一。同時,從案例指導制度的適用前提來看,相似性已決案件的適用前提是目標案件對相關法律條文的適用出現(xiàn)不清楚、沖突等情形。
一方面,從案例指導制度設計初衷來看,案例指導制度旨在以新型、疑難案件為抓手,推動指導性案例指導審判,實現(xiàn)法律的統(tǒng)一適用。司法實踐中,監(jiān)督主體面對數(shù)量巨大的目標案件,對于絕大多數(shù)簡單的目標案件,無論就案件自身審判質(zhì)量還是有限監(jiān)督資源而言,對其進行監(jiān)督不僅沒有必要而且也不可能。在對檢察院的調(diào)研中,多位長期位于一線辦案的檢察官反映到,法院日常辦理的案件80%以上都屬于簡單案件。這類案件雙方當事人、法官對其法律適用均不會產(chǎn)生太大爭議,對于這類案件檢察院也基本上不會對其進行監(jiān)督①筆者曾在浙江省杭州市檢察院、麗水市檢察院等地進行實地調(diào)研,在同多位檢察官探討日常檢察監(jiān)督的案件時,都強調(diào)日常監(jiān)督的案件超過80%的案子都是圍繞新型、疑難案件的法律適用進行監(jiān)督。。
另一方面,從案例指導制度的適用前提來看,相似性已決案件的適用前提是目標案件對相關法條的適用存疑。此時,監(jiān)督主體需要通過將相似性已決案件對應的法律條文作為比較中項,對比已決案件和目標案件之間的事實特征,檢驗兩者是否達到高度相似性。對于大量簡單案件,不僅案件當事人雙方對擬適用的法律條文不存在爭議,而且監(jiān)督主體對此類案件也不會產(chǎn)生爭議。因而,在認識論層面上,“類案”應當局限為同新型、疑難的目標案件具有相似性的已決案件,對絕大多數(shù)簡單案件無需進行監(jiān)督,即可保障其法律適用的統(tǒng)一。
綜上,對于類案的內(nèi)涵,需要從語義學、方法論、認識論三個層面上進行綜合把握。具體而言,首先,類案是指類型化意義上相似性的已決案件,其強調(diào)地是同目標案件具有相似性特征的已決案件。其次,類案是指通過類比推理方式予以參照適用的已決案件,其強調(diào)的是將其裁判要點作為輔助性理由予以使用的已決案件。最后,類案是指同新型、疑難的目標案件具有相似性的已決案件,其強調(diào)的是同新型、疑難案件具有相似性的已決案件。
僅僅明確類案的內(nèi)涵,監(jiān)督主體依然無法具體開展類案監(jiān)督活動。監(jiān)督主體還需要明晰如何判定已決案件同監(jiān)督對象之間具有相似性,對于類案的認定需要滿足何種標準?!斑@是因為任何族群的人類和其他人在某些方面可能存在相似性,而在其他方面又可能存在著差異性,在我們明晰哪些相似性特征和差異性特征同個案之間存在‘相似性’之前,‘類案同判’(Treat like cases alike)就只能是一句空洞的表述”[27]。據(jù)此,筆者從兩個層面對類案判定的實質(zhì)性標準分層次展開論述:圍繞法律關系對類案進行初步性(prima facie)判斷,圍繞案件事實特征對類案進行決定性判斷。
2020 年,最高人民法院公布的《關于統(tǒng)一法律適用加強類案檢索的指導意見(試行)》(以下簡稱《指導意見》)第1 條規(guī)定:“類案,是指與待決案件在基本事實、爭議焦點、法律適用問題等方面具有類似性,且已經(jīng)人民法院裁判生效的案件?!睋?jù)此,滿足類案的已決案件,必須在案件基本事實、爭議焦點、法律適用問題層面上滿足相似性要求,即將案件基本事實、爭議焦點、法律適用問題作為具體的判斷標準。然而,這一規(guī)定太過模糊,具體對比哪些事實、法律適用能否作為判定標準、三者進行對比的順序如何等一系列問題都需要進一步澄清。例如,我們在對地球和火星二者是否均屬于可供生物生存的星球進行判斷時,不能僅僅通過二者都圍繞著太陽進行公轉(zhuǎn)、都接受太陽的光和熱、二者上面都籠罩著一層氣團等特征,進而推出火星和地球都屬于可以為生物提供生存環(huán)境的星球[28]。根據(jù)現(xiàn)在已知的天文學知識,這一類比推理過程顯然十分地荒唐。同理,在類案判定過程中,并非所有相似事實均能作為恰當?shù)呐卸藴省M瑫r,在對類案進行判斷過程中,本身就是針對法律適用問題產(chǎn)生爭議,因此法律適用上存在差異性理解不能作為具體的判定標準。另外,在討論待比較案件之間的相似性時,不可避免地會涉及到法律關系,只有在具體法律關系中討論待比較案件之間相似與否才具有意義[29]。
從實踐操作來看,在相似性判斷過程中,判斷主體首先需要對待比較案件之間法律關系是否具有相似性進行判斷[30]。具體而言,監(jiān)督主體需要圍繞案件當事人的主體身份(主體)、提出的具體訴訟請求(內(nèi)容)、引起法律關系的行為(客體)來對待比較案件之間是否具有相似性進行對比。一般而言,當事人主體身份不一致、提出的訴訟請求不一致、引起法律關系的行為也不一致時,適用同一法律規(guī)范裁判案件是不可能的,據(jù)此可以將其從類案的范圍中予以排除。其中,當事人身份、引起法律關系的行為較為具體,比較容易進行對比;而訴訟請求內(nèi)容的差異性很大,具體訴訟請求內(nèi)容越具體,判定已決案件是否屬于類案的結論越可靠[26]。由于法律關系指涉的內(nèi)容過于抽象,因而,需要進一步結合案件的核心事實特征來判定已決案件是否屬于類案。
選取已決案件事實特征之前,需要回到案件事實特征在類案判定上所發(fā)揮的功能問題上。在類案判定過程中,案件事實特征其實充當著比較點的功能,是對已決案件和目標案件進行比較的中介橋梁。對此,我們需要回到比較點是什么這個根本性問題上。在考夫曼看來,類比法律適用過程中的比較點即為“事物本質(zhì)”,并圍繞著方法論、認識論、價值論三個層次來揭示比較點的內(nèi)涵。
2.2.1 作為“事物本質(zhì)”的比較點
考夫曼意義下的事物本質(zhì)的內(nèi)涵主要包含三個方面的內(nèi)容。(1)事物本質(zhì)是一種新的二元論方法論。以拉德布魯赫為代表的新二元論者認為,應然和實然二者之間可以通過作為比較點的事物本質(zhì)將二者關聯(lián)起來,因為這個比較點兼具規(guī)范和事實的雙重屬性①拉德布魯赫的新二元主義思想又被稱之為相對主義思想,該思想主張應然和實然二者之間是既相互獨立又緊密關聯(lián)的兩個范疇。其不同于傳統(tǒng)的休謨意義上二元主義思想,休謨主張應然和實然是兩個截然對立的兩個范疇,二者之間具有不可跨越的鴻溝,而拉德布魯赫試圖通過事物本質(zhì)來融合應然和實然的截然對立,進而試圖以此來尋求出事物的理性。[31]。(2)事物本質(zhì)是一種認識客觀事物的概念工具??挤蚵幸u其師拉德布魯赫的相對主義思想,從方法論意義上來重新理解事物本質(zhì),將事物本質(zhì)視為正確理解法律的關鍵所在。(3)事物本質(zhì)是一種客觀價值??挤蚵鲝堃罁?jù)事實才能發(fā)現(xiàn)法秩序,同時也必須依據(jù)某個具體的價值立場才能將該法秩序得以顯現(xiàn)出來。在法律適用過程中,這一客觀價值往往表現(xiàn)為一種法律的客觀目的[32]。
從考夫曼事物本質(zhì)的三層內(nèi)涵中,我們可以得出,類比法律適用過程中的比較點是一種關聯(lián)規(guī)范和事實的方法論、一種客觀價值和一種認識客觀事物的概念工具。鑒于本研究旨在通過對比案件之間的相似性特征確定類案,因此,作為類案判定標準的比較點特指作為方法論意義上的事物本質(zhì)。具體到類案的確定過程中,這種方法論意義上的事物本質(zhì)則是指通過已決案件的裁判要點予以確立的案件事實特征②值得一提的是,中國裁判文書網(wǎng)上公布的已決案件中,僅有指導性案例中存在明確的裁判要點,針對指導性案例以外的普通已決案件并未規(guī)定明確的裁判要點。此時,在類案判斷過程中則需要監(jiān)督主體自行抽取普通已決案件中的裁判要點,對普通裁判要點的抽取方式需另文討論。為了討論方便,筆者將以指導性案例為例對類案的判定標準進行討論。。
2.2.2 比較點選取過程中的雙重困境
比較點的選取實則表現(xiàn)為通過已決案件的裁判要點來確定案件的事實構成特征。這一過程將面臨雙重困境:一是監(jiān)督主體如何通過已決案件的裁判要點來確定案件事實構成特征中的相關性特征、積極差異性特征③對類比法律適用中事實特征的分類,筆者采用三分法,即相關性、消極差異性和積極差異性。其中,相關性和消極差異性是作為類比推理的啟動條件,而積極差異性與相關性則一起作為類比推理的正當化條件,當相關性特征對積極差異性特征壓倒性程度越高,類比推理正當化程度也就越高。此外,也有學者對事實特征分類提出了其他觀點:(1)特征不可分;(2)特征的二分法;(3)特征的三分法。[33-34];二是監(jiān)督主體如何通過已決案件的裁判要點來判定相關性特征、積極差異性特征之間的分量。
就案件相關性特征的判定問題而言,在類案的識別過程中,監(jiān)督主體通常會面對若干個相似性特征,但并非所有相似性特征都可以作為比較點在“類案”的確立過程中發(fā)揮作用。以最高人民檢察院發(fā)布的第17 號指導性案例(張莉訴北京合力華通汽車服務有限公司買賣合同糾紛案)為例,本案的裁判要點為“汽車銷售者承諾向消費者出售的汽車為新車,消費者購買后發(fā)現(xiàn)該車為一輛舊車,銷售者不能證明已履行告知義務且得到消費者認可的,構成銷售欺詐,發(fā)生欺詐糾紛的,消費者可以主張雙倍賠償”。據(jù)此,監(jiān)督主體圍繞第17 號指導性案例的參照適用開展類案監(jiān)督時,不能僅僅以某案同第17 號指導性案例中原告方的性別、出生年月、戶籍信息、交易地點、時間等信息具有相似性,據(jù)此認定某案同第17 號指導性案例具有相似性。通過已有的生活經(jīng)驗和法律專業(yè)知識,我們將發(fā)現(xiàn)這一結論的得出是十分荒唐的。因此,在類案的識別過程中,并非所有相似特征均能作為恰當?shù)谋容^點,這些相似特性特征還必須與已決案件形成相關性。
就相關性特征、積極差異性特征的分量確定問題而言,在類案識別過程中,監(jiān)督主體通常會同時面臨支持參照適用已決案件的相關性特征、反對參照適用已決案件的積極差異性特征。將待比較的案件判定為類似案件的前提之一就是,通過已決案件的裁判要點所確定的相關性特征的分量重于積極差異性特征的分量。對于如何確立二者之間的分量比,將不可避免地涉及監(jiān)督主體個人的價值判斷。如何對監(jiān)督主體做出的價值判斷結論提供一個有說服力的理由,則是解決類案識別難題的關鍵[35]。
綜上所述,對于類案的判定需要以法律關系作為討論的起點,從而為判定類案進行初步性篩選。接下來,圍繞已決案件的裁判要點確立出待比較案件之間的相關性特征、積極差異性特征,最后以相關性特征、積極差異性特征作為類案比較的決定性標準。
在類案識別的過程中,待比較的案件事實特征通常存有若干個。這些待比較案件的事實特征之間都存在一定程度的差異性,將在一定程度上影響類案識別結論的正當性。或者說,差異性越小,類案判定結論的正當性程度就越高。因此,在類案識別的過程中,相關已決案件要想被納入到類案范圍中,待比較案件之間的相關性事實特征的相似性必須滿足高度蓋然性的要求,具體包含兩層含義:一是類案要求待比較案件之間在相關性事實特征范圍內(nèi)的事實特征相互對應;二是類案要求待比較案件之間相關事實特征的分量重于積極差異性特征的分量。
在類案的判定過程中,待比較的案件之間還必須滿足已決案件裁判要點所確定的相關性特征的要求。其符號化表達如下:目標案件ci可以援引某一已決案件cj,是由于二者之間存在如下特征:
(1)對于某一已決案件cj而言,對應著一個有效的裁判要點T;
(2)已決案件的裁判要點T指涉的事實特征{Fj};
(3)ci與cj共享特征,……,并且相關性特征,……FnJ?{Fj};
(4)裁判要點T?,……。
所以cj可以納入目標案件cicj指涉的“類案”中。以1 號指導性案例(最高人民檢察院發(fā)布,下同)的相似性判定為例,23 號指導性案例的裁判要點指涉的核心事實特征為:首先,交易主體方面,存在著買賣雙方當事人且買受人不屬于生產(chǎn)者、經(jīng)營者;其次,交易行為方面,買受人實施了購買產(chǎn)品的行為;再次,交易客體方面,購買的產(chǎn)品是不符合安全標準的食品;最后,交易主體主觀方面,買受人可以知道或不知道其購買的食品不符合安全標準等。具體的案件事實是:在一次汽車交易活動中,張某向李某購買了一輛機動車,張某明知該機動車屬于報廢車輛,意圖向李某主張十倍賠償。案件進入訴訟監(jiān)督階段后,檢察機關圍繞主審法官是否應該參照23 號指導性案例支持“知假買假”的張某十倍賠償請求展開監(jiān)督。筆者認為,檢察機關不能將其認定為同第23 號指導性案例具有相似性,因為23 號指導性案例對應的客體為食品,而目標案件對應的客體為機動車,我們無法將機動車歸屬于食品,二者不滿足案件事實特征之間的對應性要求。
在類案的識別過程中,監(jiān)督主體雖然無法對待比較案件之間對應相關性特征和積極差異性特征的分量進行絕對的量化,但監(jiān)督活動參與者可以借助理性化的論述形式和論證規(guī)則對對比結論提供一個理性化的論證框架。其中,論述形式具體表現(xiàn)為一種符號化的表達公式,其涉及到對比結果與案件事實特征分量比較之間的邏輯推導關系。而論證規(guī)則試圖為相關性特征、積極差異性特征的確立和二者之間分量對比提供理性證立。
3.2.1 類案識別過程必須滿足的論述形式
在類案的識別過程中,待比較案件之間的相關性特征和積極差異性特征的判定必須滿足如下兩個論述形式①該論述形式建立在阿列克西關于類比推理的論述形式基礎上。[36]208:
1.對于目標案件ci,可以援引已決案件cj,由于二者之間存在如下特征:
(1)對于已決案件cj而言對應著一個有效的裁判要點T;
(2)已決案件ci的裁判要點T指涉的事實特征{Fj};
(3)ci與cj共享事實特征,……,并且共享的事實特征,……FnJ?{Fj;
(4)裁判要點T?,……,所以,cj可以納入目標案件ci指涉的“類案”中。
2.在每個具有論述形式1.1 的目標案件ci中,是由于二者存在如下特征:
(1)對于已決案件cj而言對應著一個有效的裁判要點T;
(2)已決案件cj的裁判要點T指涉的事實特征{Fj};
(3)每個目標案件ci有某些特征,……使得ci有別于cj,并且,……?{Fj};
3.2.2 類案識別過程必須遵循的論證規(guī)則
在類案識別的過程中,上述論述形式如果要想達到完整,就應當必須充分考察與之相關的所有案件事實特征。由此,可以在該階段得出如下論證規(guī)則:
1.類案識別過程中的各個論述形式必須達到飽和,監(jiān)督活動參與人應當充分尋找目標案件和已決案件的相關性特征。
2.類案識別過程中,主張將已決案件歸入“類案”的監(jiān)督活動參與人,應當盡可能充分地證立目標案件和已決案件所共享的相關性事實特征。
3.類案識別過程中,反對將已決案件歸入類案的監(jiān)督活動參與人,應當盡可能充分證立目標案件和已決案件之間的差異性事實特征。當二者之間的積極差異性事實特征壓倒其相關性事實特征的時候,應當禁止將該已決案件納入目標案件指涉的類案中。反之,當相關性事實特征的分量重于積極差異性特征的分量時,則可以將已決案件納入目標案件指涉的類案中①此處,相關性事實特征和積極差異性特征分量比值結論采用三分法,即“確定”“合理的或可接受的”“非明顯錯誤的或禁止”。參照阿列克西在重力公式中對“經(jīng)驗性前提的確定性程度”所做的分類。[36]148-177。
綜上所述,在類案識別過程中,監(jiān)督主體需要同時兼顧案件事實特征之間對應性和相關性特征的分量。在案件事實特征對應性判斷過程中,事實特征的對應性判斷必須滿足相關論述形式要求;在相關性特征和積極差異性特征分量的比較過程中,分量的比較必須滿足相關論述形式要求以及遵從相關論證規(guī)則,繼而保障類案判定結論的合理性。
回到類案監(jiān)督制度自身,我們發(fā)現(xiàn)該制度最大的吸引力在于對形式正義的追求,對更多人正義的關注。對于類案監(jiān)督制度運作機制的建構,需要我們將重心落腳在類案的相似性判斷標準的確定上。對此,必須首先澄清類案是什么。從語義學、方法論、認識論三個層面來看,類案是指同新型、疑難案件具有相似性特征、可以予以參照適用的已決案件。弄清楚類案是什么之后,需要解決如何判定類案這一問題。已決案件對應的法律關系為判定類案提供了初步性篩選標準,通過已決案件的裁判要點確立的案件事實特征為類案的判定提供了決定性標準。最后,需要對類案之間相似性程度問題展開討論。監(jiān)督主體需要同時兼顧案件事實特征之間對應性和相關性特征的分量。在案件事實特征對應性判斷過程中,事實特征的對應性判斷必須滿足相關論述形式要求;在相關性特征和積極差異性特征分量的比較過程中,分量的比較必須滿足相關論述形式要求以及遵從相關論證規(guī)則,最終保障類案判斷結論的合理性,為類案監(jiān)督制度確立出可靠的監(jiān)督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