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 秀 葉

孫星衍(1753—1818)，字淵如，號伯淵，別署芳茂山人、微隱。江蘇陽湖(今江蘇武進)人，后遷居金陵。清代著名藏書家、目錄學家、書法家、經(jīng)學家。乾隆五十二年(1787)進士，歷任翰林院編修、刑部直隸司主事、刑部直隸司員外郎、山東兗沂曹濟兵備道、山東督糧道等職，以剛直不阿、清正廉潔、慈惠愛民著稱于時。他以廣博的研究范圍，卓著的研究成果和學術(shù)地位，從而成為乾嘉學派的中堅人物?？梢哉f，孫星衍是乾嘉學派的縮影，從對他的研究可以了解乾嘉學派的治學范圍、治學方法、學術(shù)成就、時代風尚。對他的深入研究具有重要的學術(shù)史意義。

此前對孫星衍的研究，著作方面主要有兩部，吳國宏的《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研究》[1]和江慶柏的《孫星衍評傳》[2]。具有代表性的學術(shù)文章有張晶萍《孫星衍學術(shù)思想特點述論》[3]、劉薔《論孫星衍的考據(jù)學思想及實踐》[4]、倪惠穎《孫星衍撰輯〈續(xù)古文苑〉的文壇意義》[5]、路海洋《江左文學之冠，常州駢體名家——孫星衍及其駢文創(chuàng)作考論》[6]、伏濤《孫星衍“學人之詩”成因探賾》[7]等。碩士學位論文有北京大學潘妍艷的《孫星衍山東幕府研究》[8]、博士學位論文有黑龍江大學馬振君的《孫星衍年譜新編》[9]等。另外山東理工大學焦桂美自2000年以來發(fā)表了關于孫星衍經(jīng)學、校勘學、輯佚學、目錄學、版本學、方志學、詩歌等多個領域的十幾篇研究論文。

以上成果，既有著眼于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的專書研究，也有對他所涉足的各領域進行的分門別類的專題研究，還有比較全面地闡述其家世、生平、學行、成就的評傳及翔實可靠的新編年譜。既有具體探討，也有宏觀考察。總體來看，著眼于某一角度、某一領域的研究多，全面、系統(tǒng)的探討少；僅就孫星衍個人學行、貢獻進行闡述的多，對他與所處的乾嘉時代關系的認識關注較少。

焦桂美教授1997年在山東大學讀碩研時，即在導師杜澤遜教授的悉心指導下，從事孫星衍相關研究，是國內(nèi)較早涉足這一領域的學人。在她2007年師從王學典教授做博士后研究時，進一步進行了此項研究。2017年12月，她耕耘二十年、著撰五十余萬字的《孫星衍研究》一書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該書將孫星衍這一個案研究置于乾嘉時代風尚中進行考察，資料宏富，多有創(chuàng)見，是乾嘉學派個案研究方面的一部典范之作。

一、系統(tǒng)全面，體大思精

《孫星衍研究》分十一個專題對孫星衍展開研究。第一專題較全面地介紹孫星衍的家世、生平、交游、著述。第二至十一專題對孫星衍各領域的學術(shù)成就做了分門別類的論述，包含孫星衍的《尚書今古文注疏》、小學成就、藏書與刻書、目錄與版本、校勘與輯佚、金石、方志、諸子、詩歌、駢文等方面。設立專題，既能深入細致地逐一開展研究，又能由專題探討最終匯成對孫星衍的整體研究與宏觀把握，從而全面觀照其學術(shù)貢獻。

該著不但十一個專題清晰明了，而且各個專題內(nèi)部結(jié)體嚴整。既有對具體問題的闡述，又有對共性特點的總結(jié)；既明確闡述了“是什么”，又深刻回答了“為什么”；既中肯地彰顯了成就，又客觀地評價了不足；既看到了孫氏成果在當時的傳播，又觀照了其對后世的影響。如第二個專題“孫星衍的代表作《尚書今古文注疏》”，從五個問題進行探討。一是孫星衍為什么要作《尚書今古文注疏》，二是《尚書今古文注疏》的詮釋體例、原則與方法，三是《尚書今古文注疏》條析，四是由條析看孫氏注疏之特點與不足，五是從劉起釪《尚書校釋譯論》看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的歷史影響。由此可以看出，作者從《尚書今古文注疏》的著述動機到該書的整體面貌、特色成就、價值影響，做了全面梳理、闡述、總結(jié)、評價，其思理縝密，構(gòu)架謹嚴。

鑒于當前的經(jīng)學個案研究，面上的總結(jié)多而細致的分析少，著者精心選擇了《尚書》研究中歷代聚訟紛紜且各具特色的八個條目，立為“條析”。將這些條目置于《尚書》學史中進行考察，著眼于經(jīng)義發(fā)明、文字闡釋、今古文別擇、材料發(fā)掘等方面，每條都在梳理歷代之說、明晰諸家分歧的基礎上，呈現(xiàn)孫說之內(nèi)容，評價孫說之優(yōu)劣。這樣的處理方法，既能比較全面地呈現(xiàn)出歷代重要學者對該問題的推進脈絡，又能比較準確地界定出孫星衍的貢獻與不足，條理清晰，論述詳明。

更難能可貴的是，著者在每一條后都總結(jié)出一些信實可靠而又具有普遍規(guī)律或時代特色的結(jié)論，從而把對具體問題的認識提升到共性的層面。如在“象以典刑”條中指出新材料能促進學術(shù)研究的新進展。在“思曰?！睏l中認為網(wǎng)羅舊說、別擇故訓與吸納新解、發(fā)揚新說都是《尚書》詮釋創(chuàng)新的方向。選取“俊乂在官”條進行研究，旨在說明“文字訓詁的發(fā)達促進了清人對經(jīng)文理解及對故訓的檢討”[10]266，小學的進步是清代經(jīng)學研究取得進展的根本原因。在“高宗肜日”條闡明了時代不同、研究條件也不一樣，不可以后來取得的進步否定前人的貢獻，而應將學者的貢獻置于其所處的時代背景下考察的道理。在“曰若稽古”條中，由孫星衍致力于疏通東漢馬融、鄭玄說，不取更為合理的宋人觀點的做法，指出伸漢抑宋使孫星衍摒棄了宋人學說中的進步成分，門戶之見使乾嘉學派在一些問題上沒能沿著宋人的正確方向推進，而是退居到漢唐人的闡釋中，實乃學術(shù)發(fā)展之倒退。以上觀點，不但精辟指出《尚書今古文注疏》的突出特色，也總結(jié)出乾嘉學派治經(jīng)的諸多共性。這種深入到經(jīng)典內(nèi)部分析分歧、評價得失、總結(jié)規(guī)律的細密探討，對今天的同類研究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

二、重點突出，互相觀照

《孫星衍研究》的十一個專題，各有研究重點。即使同一專題，側(cè)重也不同。作者在全面發(fā)掘材料的基礎上，力求以孫星衍為中心，把孫星衍置于時代大背景下，通過對他自身及相關人物的闡述來透視時代學尚、國勢興衰。比如該著的重點是孫星衍的學術(shù)研究，那么，孫星衍的為人如何？政績?nèi)绾危窟@些問題很難嵌入第二至十一部分學術(shù)專題研究中，作者即在第一個專題“孫星衍的生平、交游與著述”中做了觀照。其中的生平部分，按時間線索展開，以闡述孫氏品性、政績?yōu)橹?，輔以學術(shù)，這樣的設計與下文以學術(shù)為核心的專題研究形成互補，既避免了可能出現(xiàn)的重復，又有助于全面展現(xiàn)孫星衍的為人、為政與為學。

生平部分選取了孫星衍一生中的一些典型事件，比如散館考試時寧愿降職錄用也不屈節(jié)于和珅，為官刑部時審理案件以公平、寬恕著稱，做山東兗沂曹濟兵備道(乾隆六十年至嘉慶三年)和山東督糧道(嘉慶八年至嘉慶十六年)期間政績卓著，不但在曹南治水賑災，救助百姓，而且疏浚恩縣四女寺支河泄積水，護農(nóng)田，還用德州道倉剩余的好米抵當以往分給滿營駐防官兵的折色米，極大地改善了官兵的生活。孫星衍重視山東文化事業(yè)，倡導設立伏生、鄭玄博士，四處尋訪山東先賢遺跡，并以敦勸古學為己任，提攜后學不遺余力。雖政務繁忙，仍勤勉治學，匯集他一生學術(shù)成就的《岱南閣叢書》和《平津館叢書》主要形成于兩次為官山東期間。通過這些典型事例，展現(xiàn)了孫星衍耿介不阿的個性、不畏權(quán)貴的氣節(jié)、清廉持正的操守、勤政愛民的情懷、勤學不輟的本色，呈現(xiàn)出一個豐滿、立體的學者和儒吏形象。

在著述孫星衍引疾歸田的原因時，除因其身體原因，還重點分析了孫星衍與何道生、汪為霖等人的往來書札，道出了孫星衍身在官場二十年，親眼目睹的官場腐敗、地方積弊，表達了對州縣托名虧空、辦案賄賂成風、庫廩缺少積儲的憂慮。作者將孫星衍的個人經(jīng)歷與國勢興衰緊密關聯(lián)，意欲反映以孫星衍為代表的乾嘉學者并非只知埋頭故紙，他們關心時政，憂心國運，具有強烈的經(jīng)世情懷和致用精神。作者把對孫星衍生平的客觀陳述放置到時代興衰的大背景中，以信實可據(jù)的一手材料為據(jù)，通過對具體問題的研討揭示原因，使得該著在個案研究的基礎上達到了新的高度。

孫氏一生，交游廣泛，著者選擇師長、友朋、幕僚三個層面的重要人物進行研究。對孫星衍與袁枚、錢大昕、朱筠、朱珪、紀昀、畢沅、王昶、洪亮吉、汪中、阮元、武億、王念孫、王引之、法式善、唐仲冕、凌廷堪、吳鼒、顧廣圻、洪頤煊、嚴可均、畢以田、臧庸、李貽德、俞正燮等人的交游情況做了重點考察?？傮w以諸家與孫氏之關系、諸家之相互影響、諸家交往中發(fā)生的具體學術(shù)問題以及孫星衍在這些問題上的見解與貢獻等為討論重點。

在涉及具體交游對象時又各有側(cè)重。如寫孫星衍與錢大昕的交游，突出了他們在學術(shù)問題上平等討論、各抒己見的做法，旨在彰顯乾嘉學派惟是以求的學術(shù)風尚。寫洪亮吉與孫星衍的交游，從二人的詩歌唱和入手，以真摯友情、文章經(jīng)術(shù)、氣節(jié)情操為重點。寫與汪中的交游，側(cè)重于表彰汪中的文學成就、墨學貢獻、用世情懷以及對孫星衍偶用汪中說而不加標注情況的客觀分析，意在說明當時著作權(quán)的不夠嚴格及孫星衍引用他人成果存在不夠嚴謹?shù)膯栴}。寫與武億的交游，則以私交書信為中心，在二人的學術(shù)交往外，還飽蘸感情地書寫了武億罷官后的困頓拮據(jù)、寂寥悲苦。寫與王念孫、王引之父子的交往，特別強調(diào)要為自己的底本錄副保存，以免遺失，又較早表達了《尚書》今文勝古文的看法。寫與凌廷堪的交游，著眼于孫星衍博而不精、排斥西學、固守國粹的局限。

三、立足典型，貫通乾嘉

孫星衍是乾嘉學派的典型。他治學以博通見長，廣及經(jīng)學、小學、目錄、版本、?？薄⑤嬝?、藏書、刻書、金石、方志、詩歌、駢文諸方面，幾乎涉及了乾嘉學派的所有領域。孫星衍不僅涉獵領域多，而且在各領域均產(chǎn)出了卓有影響的豐碩成果，他著有兩套叢書《岱南閣叢書》《平津館叢書》，三部書目《孫氏祠堂書目》《平津館鑒藏書籍記》《廉石居藏書記》)，三部富有特色的金石學著作《泰山石刻記》《京畿金石考》《寰宇訪碑錄》，纂修了《三水縣志》《廬江府志》《松江府志》等近十部方志。他的成果體量大，質(zhì)量高，代表著乾嘉學派的學術(shù)水平。就研究方法來看，孫星衍走的是正統(tǒng)的以考據(jù)為依歸的乾嘉學派的治學之路。孫星衍的治學領域、治學方法、學術(shù)成就是今天我們認識乾嘉學派的重要窗口。

著者準確掌控人物的學術(shù)史價值，通過深入、細致地研究來總結(jié)乾嘉學派的一些共性。如把《尚書今古文注疏》的詮釋方法總結(jié)為網(wǎng)羅舊說、選擇舊說、突破舊說、重組舊說，這些方法顯然不僅僅是孫星衍的經(jīng)學詮釋路徑，而是乾嘉學派從事經(jīng)學研究的基本做法。

著者將《岱南閣叢書》《平津館叢書》體現(xiàn)的刻書思想歸納為：影刻古本，保存原貌；延聘通人，精心?？?；學為世用，不務虛名；傳布流通，嘉惠學人。將孫星衍的校勘學思想歸納為：存古書，廣流傳；證經(jīng)史，申漢學；經(jīng)世用，惠來學。將其輯佚學思想歸納為：著眼實用、傳承文獻、伸張漢學、證經(jīng)考史。

由《孫星衍研究》可知，孫星衍從事的研究領域雖然多，但其學術(shù)思想、治學理念卻是一以貫之的，那就是保存、傳承有用文獻，伸漢抑宋，證經(jīng)考史。

孫星衍在方志學領域頗多建樹，著者在全面、細致地研讀孫修方志的基礎上，將其特色歸納為：文獻豐富，考據(jù)精審；重視地理沿革，注重實地考察；體例有據(jù)，適當變通；經(jīng)世致用，議論斐然。既總結(jié)了孫修方志的突出特點，也概括出乾嘉考據(jù)派所纂方志的基本共性。

總之，該著選擇在乾嘉學派中具有典型意義的孫星衍這一個案進行研究，旨在通過孫星衍認識乾嘉學派，通過乾嘉學派認識孫星衍，其價值正如杜澤遜教授《序》中所說：“努力把握孫星衍的學術(shù)與他所處的時代的關系，是本書的重要探索和成績?！盵10]2

著者對孫星衍雖持有深情，但對孫星衍的評價客觀持正，既表彰了孫星衍的成就，也不避諱他的不足，如通過研究認為孫星衍音韻學水平偏低、伸漢抑宋太過、學力超過識力、往往以材料取勝而在個性創(chuàng)見上尚未達到一定的高度等。這樣的評價，立足于文獻，實事求是，深中肯綮。但因體量龐大，涉及面廣，該著難免偶有疏漏之處。比如個別系年似不夠準確，可參考馬振君《孫星衍年譜新編》做出進一步考證。比起全書之謹嚴有序，此乃白璧微瑕而已?？傮w來看，《孫星衍研究》是一部慎取別擇、精心結(jié)撰而成的學術(shù)大成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