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克鋒,黃巧玲
(集美大學 海洋文化與法律學院,福建 廈門 361021)
中國古代文藝觀有一個獨特之處,就是將詩文書畫作品看得像有生命的東西一樣。因而,在詩文書畫評論中,古人常常把用于生命體的一些術(shù)語用來形容詩文書畫作品,用評價生命的標準來評價詩文書畫作品。早在20世紀30年代,錢鍾書先生就在《中國固有的文學批評的一個特點》一文中指出,“把文章通盤的人化或生命化”[1]393是中國古代文學理論的一個基本特色。此后,錢先生在《管錐編》中論謝赫“六法”之“氣韻生動”時,又深入論析了中國古代繪畫和詩文評論的生命化特征。此后,吳承學的《生命之喻:論中國古代關(guān)于文學藝術(shù)人化的批評》,黃霖、吳建民、吳兆路的《原人論》,朱良志的《中國藝術(shù)的生命精神》等對此作了進一步論述。可以說,中國古代詩文書畫評論的生命化特征,已經(jīng)成了學界的通談共識。在中國古代文論、詩論、書論、畫論中,常使用“生意”“生氣”“生機”“生趣”“生動”“如生”“活”等術(shù)語對詩文、書畫作品進行肯定性評論,也常使用含義與之相反的“死”“板”“刻”“結(jié)”“滯”“僵”等術(shù)語進行否定性評論,鮮明地體現(xiàn)了以是否具有生命力作為詩文書畫評價標準的觀念。上述論著對這些術(shù)語已經(jīng)論及,但尚缺乏系統(tǒng)深入之論析,筆者嘗試論之。
法自然是中國古人最重要的哲學思想?!独献印吩疲骸叭朔ǖ?,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盵2]64《易傳·系辭上》:“是故天生神物,圣人則之;天地變化,圣人效之;天垂象,見吉兇,圣人象之;河出圖,洛出書,圣人則之?!盵3]405人以天地自然為法,故人所創(chuàng)造的文學藝術(shù)也當以天地自然為法。劉勰《文心雕龍·原道》即指出天地山川動植皆有“文”,人亦有“文”,人之“文”即文章、文學,是“道”的表現(xiàn),換句話說,即文章要以天地之道為法。蔡邕《九勢》云:“夫書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陰陽生焉;陰陽既生,形勢出矣。”[4]6元人鄭杓、劉有定《衍極并注》云:“草本隸,隸本篆,篆出于籀,籀始于古文,皆體于自然,效法天地。”[4]417龔賢云:“古人之書畫,與造化同根、陰陽同候。”[5]15認為自然是書畫之本源,故書畫藝術(shù)要效法自然之理。而清人劉熙載更進一步說:“書當造乎自然?!盵6]812強調(diào)書法藝術(shù)為人所創(chuàng)造而應當合于自然之規(guī)律。他說“書肇于自然”是“立天定人”,“書當造乎自然”則是“由人復天”。劉熙載比蔡邕更強調(diào)人的積極主動性,但在藝術(shù)效法“造化”“自然”這一點上,他們是共同的??傊ㄗ匀坏挠^念就是認為宇宙自然和社會人生在原理上、規(guī)律上、表現(xiàn)上都是一致的,故社會人生應效法自然,以自然之法為標準。文學藝術(shù)作為人的精神活動的產(chǎn)物,必然遵循宇宙自然的基本規(guī)律,并以之為批評標準。那么,中國古人認為宇宙自然的本質(zhì)是什么呢?
中國古人對宇宙自然有獨特的認識?!兑讉鳌は缔o上》云:“生生之謂易?!盵3]388《易傳·系辭下》云:“天地之大德曰生?!盵3]418宋儒進一步指出:“天地之大德曰生,天地氤氳,萬物化醇,生之謂性,萬物之生意最可觀。”[7]97“生生之謂易,是天之所以為道也。天只是以生為道。繼此生理者,即是善也……萬物皆有春意。”[7]30生,《說文》釋為“象草木生出土上”[8]127,其本義是出生、生長,引申為活的、生命等義。“生生”意為運動變化、創(chuàng)生化育。在中國古代哲學家看來,運動變化、創(chuàng)生化育是天地之道、之德、之性,也即宇宙自然之本質(zhì),也就是說,宇宙自然是一個充滿蓬勃生機的生命體。程顥所謂“萬物之生意”,就是指天地萬物運動變化、創(chuàng)生化育而永不止息的一種特性,有人稱之為生命精神,也可稱為“活力”或“生命力”。
中國古代藝術(shù)家對宇宙自然的看法也是如此。祝允明題畫云:“或曰:‘草木無情,豈有意耶?’不知天地間,物物有一種生意,造化之妙,勃如蕩如,不可形容也。”[9]185清沈宗騫《芥舟學畫編·取勢》也認為“天下之物本氣之所積而成,即如山水,自重崗復嶺以至一木一石,無不有生氣貫乎期間”,“山形樹態(tài),受天地之生氣而成”。[10]907基于“物物有一種生意”的觀念,中國畫的“寫生”,并不是單純描繪物之外在形態(tài),而是重在表現(xiàn)物內(nèi)在之“生意”,如方薰《山靜居畫論》所言:“古人寫生即寫物之生意?!盵10]1185“物之生意”也就是物之神情意趣和生命力。唐志契《繪事微言·山水性情》說“凡畫山水,最要得山水性情”。所謂山水之性情,就是山的“懷抱起伏之勢”,水的“濤浪瀠洄”之勢,“山性即止而情態(tài)則面面生動,水性雖流而情狀則浪浪具形”。他還認為:“豈獨山水,雖一草一木亦莫不有性情,若含蕊舒葉,若披枝行干,雖一花而或含笑,或大放,或背面,或?qū)⒅x,或未謝,俱在生化之意。畫寫意者,正在此著精神,亦在未舉筆之先,預有天巧耳。”[10]738山水、草木之“性情”,實際上就是其內(nèi)在的生命力。
由于自然萬物的根本是“生氣”與“生意”,所以法自然的核心,就是法“生氣”與“生意”。張懷瓘《書議》云:“夫草木各務生氣,不自埋沒,況禽獸乎?況人倫乎?猛獸鷙鳥,神彩各異,書道法此?!盵11]11鄒一桂《小山畫譜》指出,繪畫要“以萬物為師,以生機為運”[10]1164。“生機”,即“生意”。董其昌云:“畫之道,所謂宇宙在乎手者,眼前無非生機,故其人往往多壽?!盵12]66可見,畫論所謂“外師造化”,書論所謂“書法自然”,最根本的就是要使書畫作品像自然萬物那樣有“生意”。詩歌也是如此,如蕭馳說,中國古代詩歌追求的最高境界是體現(xiàn)出宇宙生命的生機和動勢[13]133。
要之,在中國古人看來,宇宙自然的本質(zhì)是生命力,文學藝術(shù)要以宇宙自然為法,表現(xiàn)這種生命力。因而,是否具有生命力以及生命力的強弱,就是衡量文學藝術(shù)是否具有價值和價值高低的一個重要標準。
如前所述,“生意”“生氣”“生機”“生趣”是指事物內(nèi)在的生命力。古人常常以“有生氣”“有生意”“有生機”“有生趣”來評價詩文書畫,認為有之則好、妙。如論詩,鐘嶸《詩品》載袁嘏語:“我詩有生氣,須人捉著,不爾,便飛去?!盵14]73司空圖《詩品·精神》云:“生氣遠出,不著死灰?!盵15]24方東樹云:“詩文者,生氣也?!盵16]25李重華認為好的詩如“一塊生氣浩然從肝腑流出”[17]184。論書,蕭衍《答陶隱居論書》云:“婉婉曖曖,視之不足;稜稜凜凜,常有生氣?!盵4]80王澍評《禮器碑》云:“漢人作字,皆有生趣?!盵18]492論畫,劉道醇《宋朝名畫評》評徐熙花鳥畫:“寫意出古人之外,自造乎妙,尤能設色,絕有生意。”[19]80何良俊《四友齋畫論》評顧愷之人物畫:“近又見顧硯山家《女史箴》,是顧虎頭筆,單是人物,女人有三寸許長,皆有生氣,似欲行者。此神而不失自然,所謂上之又上者歟!”[20]17松年《頤園論畫》云:“凡天地間奇峰幽壑,老樹長林,一一皆從一心獨運。雖千幅百尺,生趣滔滔。文章之境如此,而畫境亦如此也?!盵10]323不煩例舉。
古人論畫還常用“活”“如活”“如生”“生動”等評語,意與“生氣”“生意”“生趣”同。如米芾《畫史》贊吳道子佛像人物:“精彩動人,點不加墨,口淺深暈成,故最如活”,評滕昌祐、邊鸞、徐熙、徐崇嗣“花皆如生”[21]124;湯垕《古今畫鑒》評展子虔畫人物“面部神采如生,意度具足,下為唐畫之祖”[22]338。鄒一桂《小山畫譜》謂“畫有兩字訣:曰活,曰脫。活者,生動也。用意、用筆、用色,一一生動,方可謂之寫生”,“跳脫仍是活意”,所謂“花如欲語,禽如欲飛”者也[10]1169。李開先曰畫有六要,其五曰“活”,即所謂“筆勢飛走,乍徐還疾,倏聚忽散”[20]60-61。謝赫《古畫品錄》論畫以“氣韻”為六法之首,而以“生動”釋之,錢鍾書先生指出:“‘氣韻’非他,即圖中人物栩栩如活之狀耳?!庇衷扑究請D《詩品·精神》“生氣遠出”可以用來解釋“氣韻”,“氣”者“生氣”,“韻”者“遠出”;又指出,謝赫僅以“氣韻”品人物畫,后來則廣泛運用于詩文書畫品評,這體現(xiàn)了中國古代文藝批評“以無生者作有生看”“以非人作人看”的固有思維習慣[23]1354。清人方薰《山靜居畫論》云:“氣韻生動,須將生動二字省悟;能會生動,則氣韻自在?!盵10]229認為“生動”為畫之關(guān)鍵,因而“古人寫生即寫物之生意”。徐復觀云:“生動是就畫面的形相感覺而言,生氣則是就畫的形相以通于其內(nèi)在的生命而言?!盵24]113一內(nèi)一外,強調(diào)的都是畫要畫出事物的生命力、生命感。古人論詩,要求“字字當活”。呂本中《呂氏童蒙訓》:“予竊以為字字當活,活則字字自響?!盵25]88黃子肅《詩法》云:“下字必須清,必須活,必須響?!盵26]680論書,要求用筆“圓活”、生動。朱履貞《書學捷要》云:“書貴圓活。圓活者,書之態(tài)度流麗也?!盵4]604又云:“然筆畫要須俯仰起伏,參以篆意,始有生動之趣?!盵4]608另外,古人論書還要求點畫與字形有飛動之勢,如蔡希綜《法書論》評右軍書:“每字皆須骨氣雄強,爽爽然有飛動之態(tài)?!盵4]271書論中常以“龍?zhí)扉T”“虎臥鳳闕”“高山墜石”“飛鳥入林”“驚蛇入草”“長年蕩槳”等語來形容點畫與字形的飛動之勢。書論中所謂“飛動之勢”,實際上就是指宇宙自然之生意、生氣在點畫、字形上的表現(xiàn)。
詩文書畫作品缺乏或者沒有“生氣”“生意”“生趣”,就缺少或沒有藝術(shù)價值。如顧愷之《魏晉勝流畫贊》評《小列女》“不盡生氣”[27]273,謝赫《古畫品錄》評丁光“雖擅名蟬雀”而“乏于生氣”[27]313,姚最《續(xù)畫品》評謝赫“未窮生動之致”[27]329,都是否定性評價。米芾曾見到題名李成的《松石》和《山水》四軸,因其形貌不自然,林木“枝干枯瘦多節(jié),小木如柴,無生意”[21]129,便判為偽作。評詩亦然,如李重華《貞一齋詩說》評沈約詩“生氣索然”[17]1701,王夫之云:“若但于句求巧,則性情先為外蕩,生意索然矣?!盵28]14都是對詩歌缺乏“生氣”的批評。
和“生意”“生氣”“生機”“生趣”“生動”“活”相反的術(shù)語是“死”“板”“刻”“結(jié)”“滯”“僵”,古人認為,“死”“板”“結(jié)”“滯”“僵”是筆墨、文辭、章法之病。
“死”是令人最恐懼厭惡的,故用“死”形容詩文書畫,乃含極力貶斥之意。傅山說:“凡字畫詩文,皆天機浩氣所發(fā)……無機無氣,死字死畫死詩文也,徒苦人耳?!盵29]89貶斥之意溢于言表。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卷二云:“夫用界筆直尺,是死畫也。守其神,專其一,是真畫也。死畫滿壁,曷如污墁?真畫一劃,見其生氣?!盵30]174意思是說,借助于界筆直尺等所繪圖畫,徒有其形,是死畫;而表現(xiàn)出畫家之意與神的畫才是真畫,才有“生氣”。荊浩《筆法記》強調(diào)造型的重要性,指出繪畫若造型不準,就會導致“氣韻俱泯,物象全乖,筆墨雖行,類同死物”的結(jié)果,出現(xiàn)這種情況,此畫就“不可刪修”了[30]254。古人論書畫用筆,強調(diào)不能用死筆。馮班《鈍吟書要·與無咎》云:“汝作《多寶塔》體,多用死筆,所以不好,要看他活處?!盵4]557周星蓮《臨池管見》云:“意為筆蒙,則意闌;筆為意拘,則筆死。”[4]720郭若虛總結(jié)繪畫用筆有三?。骸耙辉话妫豢蹋唤Y(jié)。版者,腕弱筆癡,全虧取與,物狀平扁,不能圓渾也;刻者,運筆中凝,心手相戾,勾畫之際妄生圭角也;結(jié)者,欲行不行,當散不散,似物凝礙,不能流暢者也?!盵31]34祝允明認為,繪畫如果不能得天地間萬物之“生意”,則失之板[10]1072。龔賢說,“板”者,用筆“不活不轉(zhuǎn)”之謂也”[32]445。韓拙在用筆“板”“刻”“結(jié)”三病之外又加一病,謂之“礭”?。骸肮P路謹細而癡拘,全無變通,筆墨雖行,類同死物,狀如雕切之跡者,礭也?!盵33]88李開先《中麓畫品》曰畫有四病,其一曰僵,二曰枯。郭熙、郭思《林泉高致》云:“墨色不滋潤謂之枯,枯則無生意?!盵21]18又云:“故世人之多善書者,往往善畫,蓋由其轉(zhuǎn)腕用筆之不滯也?!盵21]35“滯”則不活,意思與“板”“結(jié)”同,故論者有時“板”“滯”連用,如梁巘《評書貼》云:“書對聯(lián),宜遒勁蒼古,勿板滯過大,忌流利而不莊?!盵4]575“衡山小楷初學歐,力趨勁健,而板滯未化。”[4]583古人認為,書畫作品如果沒有表現(xiàn)出生命的活力,那就是失敗的。板、刻、結(jié)、礭、僵、枯、滯都是不活、無生命力之表征,故需戒除、避免。項穆《書法雅言》指出“書有三戒”,其二是戒“不活與滯”,因為“不活與滯,如土塑木雕,不說不笑,板定固窒,無生氣矣”[4]535。20世紀深諳筆法的著名草書大師林散之論書法:
下筆硬的人可習虞世南、米南宮、趙孟頫,不宜寫歐字,免得流于僵板[34]10。
寫字要用勁,但不是死勁,是活的[34]18。
要不整齊,在不齊中見齊。字字整齊就如算子了,是死尸[34]28。
國畫大師黃賓虹十分強調(diào)用筆、結(jié)字的“活”,而反對“僵板”和“死”。他總結(jié)出用筆五法,其一是“圓”,“書法無往不復,無垂不縮,所謂如折釵股者,圓之法也。日月星云,山川草木,圓之為形,本與自然。否則僵直枯燥,妄生圭角,率意縱橫,全無彎曲,乃是大病”[35]33。所謂用筆的“圓”,就是不“僵直枯燥,妄生圭角”,因為“僵直枯燥,妄生圭角”是“死”的特征。所以尚用筆之“圓”,其實質(zhì)是尚“活”——自然的流動感。
古代文論、書畫論對“生氣”的追求,與尚“自然”和重“神”的思想在本質(zhì)上是相通的。
《易傳·系辭》云“生生之謂易”[3]388,“天地之大德曰生”[3]418。因為“生”本乎造化,故自然物皆內(nèi)含“生意”,順其自然就可得其“生意”。董逌《廣川畫跋》卷三《書徐熙畫牡丹圖》云:“世之評畫者曰:‘妙于生意,能不失真如此矣?!菫槟鼙M其技。嘗問:‘如何是當處生意?’曰:‘殆謂自然?!盵19]277李廌認為,畫“非造妙自然”而莫能具生意、真態(tài)[36]944。沈宗騫《芥舟學畫編》指出,用筆不靈變、不自然,就會出現(xiàn)“滯”“板”等弊端,而“滯”“板”就是無生意。雕琢是反自然,故過于雕琢者,則缺乏“生氣”。楊振剛《詩品續(xù)解》釋“自然”云:“猶過于雕琢,淪入澀滯一途,縱使雕繪滿目,終入剪彩為花,而生氣亡矣?!盵15]19王夫之《古詩評選》對字鏤句刻導致生氣盡絕提出了批評:“杜陵以下,字鏤句刻,入巧絕倫,已不相浹洽,況許渾一流生氣盡絕者哉!”[37]46孫聯(lián)奎《詩品臆說》釋“自然”云:“自然,對造作、武斷言。心機活潑,脫口如生,生香活色,豈關(guān)捏造?!盵38]24沈德潛《說詩晬語》云:“謝茂秦古體,局于規(guī)格,絕少生氣。”[39]240“局于規(guī)格”必缺乏自然,因而“絕少生氣”。黃賓虹云:“自然是活,勉強即死?!盵35]43“過于雕琢”“字鏤句刻”“造作”“勉強”即不自然,不自然就無生氣。由此可見,中國文論、書畫論中尚自然的思想其實內(nèi)含著對“生氣”的追求,正如朱自清先生所總結(jié)的那樣:“‘生意’是真,是自然,是‘一氣運化’?!盵40]119
眾所周知,中國古代文藝重“神”,但需要指出的是,重“神”論的實質(zhì),乃是重視詩文書畫作品所表現(xiàn)的“生氣”,即要求詩文書畫作品具有生命活力。
中國古代哲學認為,人最重要的不是外在的形,而是內(nèi)在的神,有“神”才會有“生氣”,才會生動,無“神”就無“生氣”,就僵滯呆板,正如《太平經(jīng)》所說:“人有一身,與精神常合并也。形者乃主死,精神者乃主生。常合即吉,去則兇。無精神則死,有精神則生。常合即為一,可以長存也”[41]734?!痘茨献印ふf山訓》云:“畫西施之面,美而不可說;規(guī)孟賁之目,大而不可畏:君形者亡焉。”高誘注:“生氣者,人形之君。規(guī)畫人形無有生氣,故曰‘君形亡’?!盵42]1139“君形者”即“神”,所以高誘這句話的意思是說“生氣”就是“神”,神亡則人無生氣。詩文與人同理。司空圖《詩品》論“精神”云:“生氣遠出,不著死灰。”對此,郭紹虞解釋為:“生氣,活氣也,活潑潑地,生氣充沛,則精神迸露,遠出紙上。死灰,喻死氣?!猩鷼舛鵁o死氣,則自然精神?!盵15]25孫聯(lián)奎《詩品臆說》云:“人無精神,便如槁木;文無精神,便如死灰?!盵15]24李重華《貞一齋詩說》云:“詩之宗莫若李、杜。杜生氣遠出,而總以神行其間;李神采飛動,而皆以浩氣舉之?!盵17]175都是說詩文“有神”便有“生氣”?!妒汅拧肪砣妮d《明黃彪畫九老圖一卷》款識云:“繪事得神為上,儼然生氣,惟唐人有焉?!盵43]407以“得神”為有“生氣”。董其昌《畫禪室隨筆·評文》云:“文要得神氣。且試看死人活人、生花剪花、活雞木雞,若何形狀,若何神氣?”[12]99在董其昌看來,活人與死人、活雞與木雞、鮮花與紙花形狀無別,但前者有“神氣”,后者則無,故他所說“文要得神氣”,其實就是要求文要有“生氣”,要像活的一樣。
在古人看來,不僅人有神,物亦有神。鄧椿《畫繼》:“世徒知人之有神,而不知物之有神,此若虛深鄙眾工謂雖曰畫而非畫者,蓋止能傳其形,不能傳其神也。故畫法以氣韻生動為第一?!盵44]722按其意,所謂氣韻生動,就是傳出了人物、花鳥、山水的神。而祝允明《枝山題畫花果》則稱之為“意”:
繪事不難于寫形而難于得意,得其意而點出之,則萬物之理,挽于尺寸間矣,不甚難哉!或曰:“草木無情,豈有意耶?”不知天地間,物物有一種生意,造化之妙,勃如蕩如,不可形容也[10]1072。
物各有“生意”,“生意”是事物最根本、最重要的東西,繪畫的最高境界是狀寫物之“生意”,而不是事物之形。這里所說的“生意”和“神”沒有什么差別。明人高濂說:“畫圖張掛,以遠望之:山川徒具峻峭而無煙巒之潤,林樹徒作層疊而無搖動之風,人物徒肖尸居壁立而無語言顧盼、步履轉(zhuǎn)折之容,花鳥徒具羽毛文采、顏色錦簇而無若飛、若鳴、若香、若濕之想,皆謂之無神?!盵45]566這里所說的“無神”,也就是無“生氣”、不生動。清人唐志契明確指出,山水草木莫不有性情,畫之“寫意”,就是寫山水草木之“生氣”與精神[10]738。清代畫家布顏圖《畫學心法問答》云:“夫意先天地而有,在《易》為幾,萬變由是乎生。在畫為神,萬象由是乎出。”[10]204-205這里的“意”,也是指“生意”?!跋忍斓囟小保礊橛钪孀匀恢?。在布顏圖看來,“生意”是宇宙自然之根本,萬物變化之根源,表現(xiàn)在繪畫中,就是“神”。石濤云:“墨非蒙養(yǎng)不靈,筆非生活不神?!盵46]14是說用筆生動活潑才能入神。在中國畫論中,“寫生”又被稱為“寫真”?!罢妗痹凇肚f子》中指精神,畫學中借用此意,所謂“寫真”主要是指寫人物之“神”。而黃庭堅《題子瞻〈墨竹〉》云:“眼入毫端寫竹真,枝掀葉舉是精神。”[47]1453謂竹之“真”是竹之枝葉掀舉表現(xiàn)出的精神,也可以說是竹之“生意”。綜上可見,在中國古代畫論中,“生意”與“精神”、“生動”與“傳神”的內(nèi)涵是相同的。
要之,中國古代文論、詩論和書畫論常常使用“生意”“生氣”“生機”“生趣”“生動”“如生”“活”等術(shù)語對詩文、書畫作品表示肯定性評價,也常常使用含義與之相反的“死”“板”“結(jié)”“滯”“僵”等對詩文、書畫作品進行否定性評價,體現(xiàn)出以是否具有生命力作為詩文書畫的評價標準的觀念。這一批評標準是“重生”哲學觀的體現(xiàn)。中國古人認為,宇宙自然是一個充滿蓬勃生機與活力的生命體,“生”是天地之道、之德、之性,是最高價值,因此,作為表現(xiàn)宇宙自然和社會人生的文學藝術(shù),也應以是否具有生命力作為衡量其價值的標準。按中國古代哲學觀念,生命體最重要的不是外在的形,而是內(nèi)在的神,“神”其實就是“生氣”“生意”;生命力是宇宙自然的本質(zhì),所以自然的事物就是有生命力的,而雕琢的就缺乏生命力。因此,從根源上說,中國詩文、書畫論中的“神”和“自然”與“生意”的內(nèi)涵是相通的。
很多學者已經(jīng)指出,中國古代以是否有生命力作為判斷藝術(shù)與非藝術(shù)之分界和藝術(shù)水平高低的觀念,與西方的生命形式美學觀念是相通的??ㄎ鳡栒f,藝術(shù)“不是活的事物,而是‘活的形式’”[48]151。蘇珊·朗格認為,一件藝術(shù)作品就是一件“活生生”的事物,藝術(shù)自身就是一種生命的有機形式[49]56。當然,蘇珊·朗格強調(diào)的主要是藝術(shù)作品的形式與人的生命情感之間的類似性,而中國古代文論書畫論的“生意”,則是建立在文藝本源于宇宙自然的觀念之上,強調(diào)的是藝術(shù)作品應該具有天地萬物所共有的本質(zhì)力量——生命力。而且,較之西方生命形式美學的抽象概括,“生意”論完全是感性化和經(jīng)驗化的。這正是中國古代美學的基本特點。從這一點來看,中西美學觀念在相通中又有各自鮮明的個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