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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坡底的風

        2021-11-28 10:58:54常捍江
        山西文學 2021年10期

        呵呵呵,呵呵呵——

        近段時間,常樂海老人,常坐在常玲妤家大門口笑。笑聲不寒不溫,不急不緩,保持著初春時節(jié),槐樹泛綠,碎小葉片表面跳蕩著的那一種溫度。凡笑聲響起,常玲妤就曉得:是二叔到了。到了不往大門里走半步,只在大門外壁靠左一塊門墩石上坐下,慈眉善目看街里,呵呵呵,呵呵呵。那時刻,常玲妤總要捧一碗開水,里面放一塊白冰糖,送到二叔面前。二叔只接碗,不看常玲妤,喝水,還不耽擱,呵呵呵,呵呵呵。

        起初,笑聲響起,有人扛鋤,牽牛,從常玲妤家大門前走過,就會扯開嗓子說,樂海爺,你是笑我嘞?不扯開嗓子,常樂海老人聽不見。自然,也有稱呼樂海叔、樂海哥的。無論稱呼怎樣變換,常樂海老人聽到問話,一律作惱回復說,你有甚笑頭嘞,正經(jīng)做你的營生去!

        慢慢,人們咂摸出笑聲深處的一點滋味兒來,就沒有人再發(fā)疑問了。原因簡單通暢:不愿攪和在常玲妤家搬遷補償?shù)氖欠抢铩?/p>

        常玲妤,獨生女,從幾十里外另一個山村里,招贅來一個半座山壓不出一個響屁的女婿。

        從老輩人起頭,申柏巖村里,所有夫妻,都怕生不出兒子。生不出兒子,叫無后,無后,就沒人養(yǎng)老,就沒留下個根兒。對祖宗,對自己,對村人,都是虧欠事。顏面喪盡,低人一等,這一輩子,甚至下一輩子——閨女們,都要遭小看,遭擠對。遇上村中某人心情惡躁,煙火苗絲絲縷縷在頭頂心飄搖、飛竄時,當面,或背后,無緣無故被罵:絕后戶,斷根貨,孤老人家——想和對方對罵,沒法對罵,人家都說的是事實呢。氣破肚,白氣破,沒地方申冤屈。因此,即便在計劃生育最嚴厲年代,某一對夫妻,雖已生出五六個閨女,被處罰得家徒四壁,只要沒生出兒子,就還要生。老輩人手里,生育十幾個閨女,到老婆絕經(jīng),還是沒生出一個兒子的夫妻,不計其數(shù)。結(jié)果是:老婆想給自己和自家男人爭氣,沒爭成,反損傷了身體,五十或五十幾歲就去世了。老輩人為補救這種遺憾,選擇三種途徑:一、抱養(yǎng)。二、過繼。三、招女婿。所謂抱養(yǎng),就是把別人家男猴兒,嬰兒時期,就抱到自己家當親兒子養(yǎng)活,及至成年,結(jié)婚生子,和自家親生兒沒什么區(qū)別。族人,村人,都認可。過繼,有兩種,第一種,挑選家族,親戚家一個男猴兒,認養(yǎng)成兒子,口頭或書面約定:男猴兒成年后,給男猴兒娶媳婦,男猴兒作為回報,負責養(yǎng)老,以及百年之后,睡在養(yǎng)父足頭——就是安葬在兒子應當安葬的地方,俗稱頂門子。第二種,臨終時,從家族,或親戚中,指定一個晚輩,口頭或書面約定,遺產(chǎn)全部給這個晚輩,這個晚輩負責破土、頂門。所謂破土,就是:開鑿墓穴時,第一個拿镢頭刨土,起碼刨三下。申柏巖村有這個講究:只有做兒子的,才有資格在給父母刨挖墓穴時,第一個拿镢頭刨土。招女婿,就是招一個女婿上門,口頭或書面約定:女婿生出的兒子,要有一個隨岳父姓——給岳父頂門。相當于說,這一個隨岳父姓的兒子,百年之后要安葬在岳父家祖墳里——睡在岳父足頭。在申柏巖村里,招女婿非親非故,最容易遭擠對,擠對主要來自:女家伯伯、大娘、叔叔、嬸嬸——晚一輩里,也有人想擠對,但不露面,只是遠地里眈眈地注視著。人說一個女婿頂半個兒,但女家伯伯大娘,叔叔嬸嬸,甚至晚輩里躲在遠地里眈眈虎視著的某個人,或某幾個人,一致以為:上門女婿,就是一片剛從豬腔子里掏出來,熱氣騰騰,沒防著,一失手就掉在灰土地上的豬肝;或者,就是一撮灰不溜丟,或黑不溜球,唱戲才用到的人工制作的胡子,豬肝貼不到羊身上,戲子的胡子假安著,上門女婿頂多就是:一坨子供一朵花兒開花結(jié)籽的牛糞,或豬糞。恨不能把這坨牛糞,或豬糞一家掃地出門,堂前屋后,院里院外,一切破鞋爛襪,甚至腳印,都清理得干干凈凈,只把房產(chǎn)、牲畜、金錢,甚至搟面杖菜刀等等留下。尤其,常玲妤家媽患絕癥臨終時,當著常玲妤和家族中幾個主要成員的面,要求常玲妤的爹常樂仁:我閨女成年后,招女婿上門,給你頂門、養(yǎng)老。相當于,一個外姓人,臨終要求:再招進來一個外姓人。立足起勢,就是要照護閨女,輕薄老常家族中人了。遭嫉恨、擠對的種子,早早埋下,還施肥,灌溉,等著春風開墑發(fā)芽生長了。

        十幾天前,鄉(xiāng)工作組來申柏巖村宣布:申柏巖村整村搬遷。搬遷的方式是:一、貧困戶,原住地住房拆掉,復墾,搬遷往縣城,入住國家統(tǒng)一建造的易地移民集中安置小區(qū)。二、低保戶,原住地住房拆掉,復墾,國家出大頭,各戶出小頭,在縣城由政府劃定的幾個居民小區(qū)內(nèi),買房居住。三、普通住戶,原住地住房拆掉,復墾,國家按照原住房面積,也適當按人口,給予數(shù)額相當?shù)牟疬w補助,然后在縣城由政府劃定的幾個居民小區(qū)買房居住,或自行買房居住,都行。常玲妤家三叔常樂書,找到村干部鄉(xiāng)干部,口頭要求,也書面要求:常玲妤家現(xiàn)居住六間磚瓦房,有三間是他家的。如果拆那六間房,其中三間房的補償,應該補償給他家。這一要求,像抗日戰(zhàn)爭年月遺留在村中某一個墻角下的一枚日制舊手雷,被一只過路的地鼠或野兔觸發(fā),轟一聲爆炸,雖然沒有炸傷人,但地動山搖,足以震驚整個申柏巖村人。甚至,申柏巖村人臉上,瞳孔上,都有了被爆炸震裂的裂紋——一縷一縷有血絲。二十幾年前,申柏巖村人親眼目睹:常玲妤一家——常玲妤的爹、常玲妤家男人,推倒祖先留下來,搖搖欲倒,低矮昏暗,入深不過一丈二尺的六間土坯房,建造起六間高挑明亮,入深接近兩丈的磚瓦房。

        關鍵的問題是,常玲妤家拆房建房時,常樂書揭瓦、搬磚、挖地基,都參加了——豈止是參加,還都挺賣力。沒有要求過:六間房里有他家的三間。

        申柏巖村人私底下,都開始議論這件事。

        明擺著,是訛人嘞!是和玲妤家媽斗氣嘞,玲妤家爹活著時,他怎就不說那種話!

        要是有個哥哥或弟弟,玲妤家爹就是不在世了,玲妤家三叔也不敢說那種話!

        好像是,玲妤家爹過世時,說過要過繼人家三兒的話!

        胡說嘞,誰見來?他找出一個證人來!

        就是胡說嘞,他準不敢當一村人的面說那種話!

        埋玲妤家爹,破土都是人家玲妤破的嘞!

        可恨煞,常樂書老夫妻兩個的幾畝口糧地,一年到頭,都是常玲妤家男人耕種收割嘞!問問常樂書兒女們,多少年,哪一個回村里來種過一天地,收割過一天莊稼?耕種收割成習慣,都覺著人家猴兒是應當應分應盡的義務了——哪里只是欺負?是明擺著仗上他當頭兒的兒女們的勢力,想要搶人嘞??匆姵鰨湫铝g磚瓦房,能補償近十萬元票票嘞,把眼睛急紅了。人說貓急了上樹,狗急了跳墻,就是這意思——常樂書就是貓急了,狗急了。

        有人罵上了。不過,罵歸罵,終究沒有人敢明明亮亮,到大街上,或當面,敞開了指責常樂書一句。甚至夫妻間,兄弟間,妯娌間,鄰居間,正議論、責罵得熱鬧呢,看見常樂書瘦小羸弱,顫顫巍巍走過來,立刻就轉(zhuǎn)變話題。

        常樂書有四個兒女,三男一女,兩男一女在縣政府大院里上班,另一個兒子,有一點單薄:在鄉(xiāng)初中當校長。說到底,申柏巖村男女老少,都有一點敬畏常樂書。當然,敬畏歸敬畏,不代表沒有人私底下偷偷摸摸攪和進他家族中的是非里——隔壁愛管閑事的躍成奶奶,搖搖晃晃,摸黑閃進常玲妤家大門里,把常樂書向村干部鄉(xiāng)干部提要求的事,向常玲妤通報。常玲妤正給自家男人縫補一只爛襪子,眼睛有一點近覷,一張胖臉緊湊在電燈泡跟前,還要把一只爛襪子緊貼住鼻梁。白晃晃針尖,就在鼻梁上下游走。眼看就要扎住鼻梁了,偏又悄無聲息飛竄得遠離開鼻梁。躍成奶奶把臉湊到常玲妤臉跟前,神色慌張和常玲妤說悄悄話,常玲妤手不停,只是淡笑說,躍成奶奶,你倒吃過黑夜飯啦?我還沒顧得上做嘞。就說就比劃,針尖就在躍成奶奶鼻梁上下飛竄,躍成奶奶不得不左一下,右一下,躲閃。躍成奶奶八十幾歲,耳朵有一點背,常玲妤不比劃,就不能讓躍成奶奶聽清楚自己是說什么。常玲妤說話,從來柔聲細氣,自小就那樣,沒有高聲大氣說話的習慣。

        躍成奶奶躲閃得煩躁,生氣說,我和你說要緊事,你管我吃沒吃黑夜飯做甚嘞!我問你,你爹臨咽氣,和你說過要過繼你三叔家三兒的話來沒有?

        常玲妤搖頭,隨即又搖手。躍成奶奶當下就齜牙咧嘴說,個沒德性的貨!

        不是罵常玲妤,是罵常樂書。

        常玲妤放下爛襪子,摟抱住躍成奶奶,嘴唇到躍成奶奶臉上啄一啄說,我曉得躍成奶奶是怕我吃虧,可是你想,我三叔,四十幾年前——我還不滿五歲,就和我爹要求:要把他家三兒過繼給我爹。我記得清清楚楚,我爹就坐在我家舊房子里炕頭上,我媽就在我爹腳跟前給我爹縫褲腳,我媽當下就哭了。實際是,我三嬸害病,花銷大,我三叔養(yǎng)活不了一家人,是要我爹替他養(yǎng)活嘞——躍成奶奶憤然接口說,哪里是四十幾年前,是五十幾年前,你還沒有出生嘞。你媽生出的猴猴兒,都是哭一聲就歿了,生一個,歿一個,你三叔就和你爹提要求,要讓你三嬸給你爹生一個兒子。那時刻,你三嬸剛嫁過來沒幾天,還不曉得能不能生育,當著你媽的面就那樣說,是財迷心竅,明欺負你媽少言寡語善良嘞。不是你三叔欺負你媽,你媽不會只活五十幾歲就歿了。你媽生那種賴病,全是被你三叔氣的。你媽前后一共生育過八個猴猴兒,其中五個是小子??煳迨畾q上,老天爺爺開眼,讓你媽播弄住個你。你媽——沒兒的娘,一輩子就受了這個節(jié)制,一輩子被人欺負了,還不能明天地里吵嘞鬧嘞。干憋在肚里,不生那種賴病,你想,能嘞不能嘞?

        你爹臨咽氣,真沒和你說過,要過繼你三叔家三兒的這種話?

        常玲妤搖頭又搖手說,真沒有!

        躍成奶奶就又齜牙咧嘴說,個沒德性的貨!我饒不過他去,我要他死!

        大門口忽然響起常樂海老人呵呵呵,呵呵呵的笑聲。笑聲不寒不溫,不急不緩,一脈溪水,在平展展山溝里,小鵝卵石間,慢悠悠運行。常玲妤眼圈泛紅,阻止躍成奶奶繼續(xù)往下說,說,躍成奶奶,快不要說了,你說一回,我心里難活一回,黑夜還做噩夢。說完就攙扶躍成奶奶出門,順手把院里、大門口的電燈都開亮。不只是為躍成奶奶開燈,也為二叔常樂海開呢。躍成奶奶一只腳跨出大門外,一只腳還留在大門里,又回臉叮囑常玲妤說,這一回,無論如何你得和你三叔爭——不能讓你三叔得逞。你三叔得逞,你就太對不住你媽了,你媽在陰曹地府,也要沒明沒夜哭天抹淚嘞。一眼看見常玲妤家二叔常樂海,端坐大門外左側(cè)門墩石上,立刻就轉(zhuǎn)換話題說,想借用你家一個簸籮,你家還用嘞,沒事,沒事,我重找別人家借去。沒搭理常樂海,搖搖晃晃走進黑暗里去了。

        常玲妤轉(zhuǎn)身回屋,給二叔送出來一碗白冰糖水,然后就開始抹眼淚。在當院里抹,進茅房里抹,回到家里,就趴在炕沿上嗚嗚咽咽哭泣,還低聲呼喚說:媽,你手里就遭欺負的這股風,一直刮到我手里,還在刮,甚時就刮過去了嘞,你說!怕大門外二叔聽見,伸手抓襖襟子堵嘴,一眼看見自家男人坐在炕沿上傻愣愣看自己,就一把擰住自家男人腰窩里一塊皮肉,用力擰,說,躍成奶奶的話,你可是都聽見了,怎就連一個響屁都不放嘞?自家男人覺著疼痛,只是齜牙咧嘴,沒躲避,沒吭聲。常玲妤就一直擰,自家男人就一直齜牙咧嘴,一直沒躲避,一直沒吭聲。

        夜半時候,常玲妤沒睡著,曉得自家男人也沒睡著。想起吃黑夜飯前,平白無故擰自家男人腰窩里皮肉,擰那么長時間,有一點后悔。就搭話說,嗯嘞,你也沒睡嘞?

        唔。

        想甚嘞?

        甚也不想。

        甚也不想,怎就不睡嘞?

        唔。

        唔甚嘞?我問你話嘞!

        能唔甚,唔我男人家的,沒本事照護你照護這個家。

        誰說你沒本事來嘞?誰說你照護不了我照護不了這個家來嘞?

        實際,躍成奶奶就說過類似的話,甚至說得更深重:你男人,沒一個男人的樣樣,你跟上他,就是跟上一個氣悶心,這輩子,受罪了。申柏巖村人說氣悶心,就是說窩囊廢。常玲妤覺著躍成奶奶是挑撥離間呢。甚叫個男人的樣樣?甚叫個氣悶心?誰家男人還不就是個那樣樣?能吃能受,能生兒育女,能掙得錢來,能養(yǎng)活了婆姨猴兒們,能供得起猴兒們上學,還不就行了?一想到能生兒育女這回事,常玲妤臉上,立刻就覺著潮熱,婆姨媳婦里頭,常有人說她男人起早搭黑在地里受上一天,黑夜做那種事不行,常玲妤從來沒覺著自家男人不行——呀呀呀,行得厲害嘞!

        自家男人說,能有誰說,我自家說自家嘞。

        常玲妤說,你照護不了我,我是被誰打來嘞,還是被誰罵來嘞?你說!一年到頭,咱家的地誰作務來嘞?咱家的幾頭牛,誰放養(yǎng)來嘞?咱家三個猴兒上大學的學費,誰掙來嘞?我三叔家?guī)桩€地,又是誰作務來嘞?你說!問你話嘞,你怎的不吭聲?

        還不就是個受,誰還不會受?你三叔欺負你,實際是欺負我,一年到頭,我在他家地里幫他做營生,他坐在地頭樹底下歇涼涼,一邊喝著白冰糖水水,從沒說過要我也歇一歇,從沒說過要我也喝一口白冰糖水水。倒像他是個地主,我是他雇下的長工——男人家,只會個受了,旁人就看不起,就要想法法欺負嘞,你三叔就是個愛欺負人的人。我老家那個村里,我家一個嬸兒,因為一輩子沒生育,受家族里人擠對,欺負,沒想到你家這個村里,也有愛欺負人的人嘞,真是奇怪——愛欺負人的人,不欺負人,就不能活了?

        你爹甚時說過要過繼他三兒的話來嘞?

        甚時也沒說過,說過還安頓我:他身后,我給他破土?

        噢,那就是專門尋找行行道道欺負人了嘞!

        他欺負,白欺負,頂屁用,氣死他。我爺爺當年娶過我奶奶,我奶奶好幾年不開懷,就遭我爺爺?shù)牡苄謧兤圬撨^。后來我奶奶一股氣生下三個兒子,他弟兄們就都秋后的茄苗兒一樣,蔫兒了——你不要說是只會個受,受和受也不一樣,旁人受,一年到頭,就是個地里頭受,受死受活,剛剛填飽個肚。輪到花錢,還是個貧困戶,低保戶。我男人受,我倒想掙個貧困戶,低保戶嘞,人家肯給嘞不肯?這還是沒本事?本事再大些,也像我三叔那樣,一輩子盡想著貪人家便宜,搶人家便宜哇?你聽說沒聽說過:五十幾年前,我三叔在公社供銷社當會計,貪污公款,被人家四清工作隊清查住攆回家的事?

        聽說過,怎?

        他想法法欺負人家公家了,結(jié)果是,誰欺負了誰來嘞?你是不是也想像他那樣,有那樣樣兒本事,才覺著是個有本事嘞?

        不和你說了,你想故意氣我嘞。氣死我,你想好活,只怕好活不成嘞——我猴兒們待見我,只要我猴兒們待見我,你,你三叔,你村里人,誰欺負我,我都不怕。將來,我猴兒們會讓他們曉得:欺負人,白欺負。在申柏巖村里,我無親無故,孤孤單單,就活我猴兒們的一點勢——話沒說完,就哽咽起來了。黑暗里,用手掌抹淚,用被角擦手。

        常玲妤不吭聲,好長時間不吭聲。一方面慪氣自家男人:好好地說話嘞,你就哭,你是哭甚嘞?男人家真是沒一個男人家的樣樣,難怪村里人要看不上你呢。另一方面,自家男人一哭,正好兒勾起自家的心病來了:三叔——包括村里其他人,欺負自家男人,其實是欺負自己呢。爹常樂仁在世時,自家男人就沒人敢欺負——委屈:爹不足六十歲就病病歪歪,差不多自己每次從學?!h城回家,都聽見爹念叨:我就要隨你媽見閻王去了,你再一回從學?;貋恚鸵姴簧夏愕?。后來才曉得:爹身上的病痛,實際沒那么嚴重,是爹心里老是怕:閨女考上大學遠走高飛,剩他一個人孤孤單單,大半輩子刨鬧,刨鬧下個難活相。怕家族中有人再糾纏:過繼一個兒子養(yǎng)老、傳宗接代。這種糾纏,像一個鬼魅影子,糾纏了爹幾十年。二叔常樂海悄悄告訴爹:表面看是家族中人糾纏,實際是老三常樂書背后煽風點火呢。爹不信。病病歪歪和自己說,你再一回從學?;貋?,就見不上你爹了。全是裝呢作呢,目的只有一個:攔累住閨女不出門。為照護爹的病痛,也為爹養(yǎng)老,自己高中沒畢業(yè)就輟學回村招上門女婿。人家有本事的,能說會道的,又能受的男人,哪一個肯到深山老林里這個野豬多,人跡少的小山村做上門女婿啊。自己除了眼睛近覷,論長相,論身材,論智商,在申柏巖村婆姨閨女們堆里,都是占上份兒的。村東頭五猴兒叔家閨女兔娥則,身材、長相、智商,都不如自己,眼睛也近覷,和自己是同年級同學,人家當年考上師范??茖W校,現(xiàn)在在縣城一所初中當校長。自己這輩子,單憑自己的力氣,只怕刨鬧到老,也趕不上人家——自家猴兒們都爭氣,將來在外面扎住根,肯定能拖帶自己脫離開這個處處遭擠對的村子。委屈得厲害,都不敢吭聲,只要吭聲,就要哽咽起來了——無論如何沒想到,有這樣一個三叔,母親、自己,都得受節(jié)制。爹,你只管你自己了,撒手離開人世,留下你女兒受節(jié)制——這股風快些刮過去吧,刮過去了,家里就安寧了——隱約有一點驚訝:明擺著是盼三叔早死呢!出一身冷汗,又安慰自己:我早一天搬離開這村子,不是一樣樣能安寧了?黑暗里,瞪大雙眼看房頂,房頂上有一個圓圓的亮點,是街里的路燈光從窗戶頂沒遮擋住的窗玻璃上,滑溜進來了?;镞M來就不想離開,就趴伏在房頂上,靜悄悄窺視、竊聽常玲妤夫妻倆的言行。

        自家男人的哽咽聲終止了,常玲妤伸手想撫摩自家男人的身體:可憐煞,出門在外,跟上自己受許多節(jié)制,人家在自家村里時,還用受這么多節(jié)制嗎?是自己沒本事照護好自家男人嘞。手指尖剛觸碰到自家男人的被角,連忙又縮回。生怕自家男人再哽咽起來,甚至放聲號啕。自家男人就這個德行,你不體諒照護他,也就一天一天過下來了。一旦開始體諒照護他,就可能招引得哭哭啼啼,該起床不起床,該吃飯不吃飯,使嬌撒潑起來,要長時間滾趴在懷間,得像打哄剛斷奶的小猴猴兒一樣打哄著——哪個女人受得了。

        嗯嘞,我想你!黑暗里,自家男人突然低聲說——怕甚就來甚!暴風驟雨的前奏。

        呸,這種時候想,有甚用,我心里貓抓一樣難活煞,哪有那心情——說不準,我二叔還在咱家大門外坐著嘞!你說,我二叔對咱們家這房子,是甚個想頭嘞?會不會和我三叔是一樣樣想法?語氣冰涼,堅硬,如隆冬時節(jié)還掛在樹枝上的凍柿子,極力想轉(zhuǎn)移自家男人的念頭。往黑暗里響響亮亮呸一聲,不是呸黑暗,是呸自家男人的那一個念想,算是故伎重演了。很多時候,她呸一下,再語氣堅硬說幾句不相干的話,自家男人就不聲不響稀松了,過一會兒就呼嚕聲響起。今黑夜,呸過了,問過了,在心底顫顫巍巍苦笑,只怕笑出聲,招引出自家男人的膽兒來,連忙抹一把淚,把臉縮進被窩里。

        自家男人的一只大手掌,已覆蓋在常玲妤肚腹上,慢慢往腹股溝移動。那手掌粗礪,滿是小針刺,稍一動,肚腹上皮膚就麻酥酥生痛。莫名其妙,常玲妤憐惜這種痛——主要是憐惜那一種粗礪。沒有那一種粗礪,她這個家,就可能滾跌進貧困戶,低保戶,這兩條淺淺的壕溝里。常玲妤不喜歡那兩條壕溝,首先是,三叔不喜歡那兩條壕溝,常冷言冷語詛咒那兩條壕溝里的人家。自己家要是跌進去,三叔豈止是冷言冷語詛咒,往壕溝里扔石頭,土塊,甚至吐唾沫,潑茅糞,都是可能的。實際上,三叔是眼紅滾跌進那兩條壕溝里的那些人家呢。

        不過,常玲妤今天不想憐惜那一種粗礪,就是這種粗礪,才招引得三叔欺負,要是細皮嫩肉,像李副鄉(xiāng)長的那一雙小手那樣,再給三叔兩個膽,三叔也不敢欺負。二十幾年前,常玲妤家剛蓋起新房,正是李副鄉(xiāng)長來申柏巖村蹲點的時候。三叔在自家大門口遇著李副鄉(xiāng)長,李副鄉(xiāng)長還在大門里呢,三叔就點頭哈腰,涎皮涎臉嬉笑。不止是和李副鄉(xiāng)長涎皮涎臉嬉笑,在街頭巷尾遇著,也和常玲妤那樣嬉笑呢。常玲妤不愿意回想了,一回想,三叔涎皮涎臉的那種嬉笑,就在眼前忽閃,忽閃得常玲妤心尖尖上肉痛——最痛的是:自從李副鄉(xiāng)長提拔,調(diào)走,常玲妤在街頭巷尾,就再沒有看見過三叔的笑臉,哪怕是一點點淡笑呢。常玲妤推擋自家男人那一只粗礪的大手,推擋不過,就用力掐一下,再推一把,同時響響亮亮往黑暗里呸兩聲:呸,呸。說,我問你話嘞,你聽見沒有!自家男人沒回答,粗礪的大手再一次覆蓋在常玲妤肚腹上——哪里是覆蓋在肚腹上,是直接就要往腹股溝那里覆蓋。常玲妤急躁,連續(xù)沖黑暗里響響亮亮呸,呸,呸。吼喊說,我乏,困,你曉得不曉得嘞,今黑夜要命呀!同時,一雙手在被窩里亂抓撓。從沒有過的情況,今黑夜發(fā)生了,三叔點頭哈腰,涎皮涎臉嬉笑的樣子,在房頂上那一個圓圓的光點里忽隱忽現(xiàn)跳動。常玲妤不想看見三叔那張笑臉,更不想讓三叔那張笑臉看見:這種時候她和自家這樣一個有著粗礪的手掌的男人親近。

        呸,呸,呸,呸——你瘋啦,聾啦!我心里麻煩得死嘞!常玲妤低吼說。

        自家男人像是真瘋了,真聾了,整個身體已都覆蓋在常玲妤身上。豈止是手掌粗礪,整個身體,甚至呼出的氣都粗礪,粗礪得常玲妤整個身體,鼻腔,都刺痛,刺痛到龜縮住身體,屏息斂神不想反抗,不愿反抗了。就嗚嗚咽咽哭說,你急甚嘞,急甚嘞,遲一陣陣讓你做這種事,你就不能活啦?還是我就死了嘞?哭聲讓自家男人稀松了,軟塌塌返回到自己被窩里。

        你三叔欺負我,你也欺負我,你三叔欺負你,你活該嘞!我高興!

        常玲妤嗚一下,就大聲哭起來了,就哭就說,我哪里是欺負你,是心情不好——是想和你說,我猜想,我二叔和我三叔不一樣,是想幫咱們,每天來咱家大門口坐,就是想擋住我三叔,不讓我三叔進咱家里來搶咱家的財物。雙手左右開弓,抹一回淚水,繼續(xù)說,我問你,是想考一考你,看你懂得不懂得我二叔,感恩不感恩我二叔。那一天我二叔和我悄悄說,不要怕,你甚也不要怕,有二叔在,天塌不下窟窿。我二叔和你這樣說過嘞沒有?嗯嘞——話還沒有說完,不說了,也不哭了,自家男人的呼嚕聲已繁繁鬧鬧響起:

        噗噗噗——噓——

        噗噗噗——噓——

        唉,是個沒心沒肺的仇人嘞。

        常玲妤正做早飯,就聽見村東頭有馬達聲轟轟轟響,響得越來越迫近,偏一下停止了。跟著就是腳步聲繁繁雜雜響,房背后有腳步聲繁繁雜雜響,大門外也有腳步聲繁繁雜雜響。

        自家男人不曉得甚時候已出門做營生去了,掛在房檐下的鋤頭、镢頭,都不見了。

        呵呵呵,呵呵呵。二叔不寒不溫的笑聲,也在大門外響起。

        常玲妤端一碗白冰糖水,送到大門外。二叔只接水碗,不看她,接過去水碗,只是一只手舉著,目光追隨紛紛亂亂向村東跑去的人影,滿目慈祥,呵呵呵,呵呵呵——

        常玲妤說,二叔,村東頭怎的啦?踮腳直脖,瞇縫雙眼向村東頭張望,隱約張望見一個高大的影子,一個低矮的影子,高大的影子在前,低矮的影子在后,都悄無聲息的不動,四周圍一圈黑布——實際是看熱鬧的村民,圍堵在周圍,越來越稠密。

        常樂海說,呵呵呵,呵呵呵,動手啦!呵呵呵,呵呵呵,動手啦!

        常玲妤說,誰和誰動手啦?

        常樂海說,呵呵呵,呵呵呵,你三叔。呵呵呵,呵呵呵,你三叔。

        常玲妤腦子里嗡一聲響,丟開二叔,向村東頭飛跑。只擔心:自家男人被三叔打了。斷定,假如三叔動手打自家男人,自家男人都不曉得舉起雙臂招架。

        大事小事,三叔你怎樣欺負我都行,但不能當著一村人的面,欺負我男人。我男人綿綿善善,一年到頭給你家做營生,沒吃過你家一口飯,沒喝過你家一口水,欺負他,沒人性。

        張全,你只管好好的在地里做營生,可千萬不要這時分回村里來啊,惹不起,咱躲得起。咱家的房子該怎樣補償,自有村干部鄉(xiāng)干部做主嘞,不是我三叔想怎樣就能怎樣的。我爹沒兒子,只我一個閨女家,那又怎樣嘞?國家吆喝男女平等,生男生女一個樣,吆喝了幾十年了,問問申柏巖村里七八歲十來歲的猴猴兒們,哪一個不曉得。就憑三叔你一個人,那吆喝說不算數(shù)就不算數(shù)了啦?怎的,三叔你比村干部鄉(xiāng)干部——比國家政策還牛嘞?

        張全是常玲妤家男人的小名,常玲妤人前人后從沒呼喚過,只呼喚,嗯嘞。今天在心底里呼喚,是覺著昨黑夜有虧欠:只顧發(fā)脾氣嘞,不好好做夫妻,讓自家男人受節(jié)制了。其實自家男人心心里也不好活嘞,深更半夜,就讓他好活上一陣陣吧,是怕甚嘞?

        常樂海坐在原地,用聲音追趕常玲妤說,你不用和你三叔接口,有事你就和你強則哥說,我和你強則哥把你家的事說過了。你強子哥當過村長,懂些政策嘞,不會讓你吃虧的。

        常玲妤早跑得沒影兒了,一口氣跑到黑布跟前才看清楚,是黑壓壓的人群。撥開人群,擠進人群最里層,一眼看見高大的影子,是一輛挖掘機,挖掘機高舉著臂膀,像一個人高舉著臂膀想打人——低矮的影子,是一輛推土機,推土機像自家男人的樣子,龜縮在挖掘機后面。挖掘機鐵腳板底下,一小團影子在動,把眼睛瞇縫成細細一條縫隙,才看清楚,是三叔蓋被,鋪褥,枕著一個大枕頭,橫躺在當?shù)郎?。一顆瘦小頭顱,暴露在被外,背脊后被角,已緊貼住挖掘機的鐵腳板。村長常海中正蹲在三叔臉前,和三叔說話。常玲妤雙膝一軟,差一點跪在地上,心尖尖上肌肉,像被小老鼠咬了一口,刺痛了一下:三叔,大伏天地里,潮濕潮濕,你八十三歲的人了,招這種罪——招罪事小,要是傷風感冒了,引出其他要緊病,何苦來。你想要甚要吧,即便我猴兒們要在外面買房,我也不和你爭斗,幸虧夜黑夜沒下雨。倒也暗舒一口氣:自家男人不在場。往四周圍瞅一眼,強則哥——一個高高大大的黑影,像是強則哥,也站在人群里,就又踏實了許多。從人群里退出,想從強則哥那一邊的人群外,往人群里擠。一方面,和強則哥說話就近些。另一方面,讓三叔能看見:我和我強則哥挨近著嘞。還有更深一層的意思:強則哥當村長那陣,正是李副鄉(xiāng)長來申柏巖村下鄉(xiāng)蹲點那陣,強則哥常陪李副鄉(xiāng)長在自己家吃飯,睡覺。那年月,強則哥指定:自己家定點接待下鄉(xiāng)干部,包括吃飯,住宿。申柏巖村女人堆里,論俊俏、窈窕,持家干凈、利索,常玲妤都占頭一份。又窗明幾凈,新蓋起六間房,猴猴兒們又都在外面上學。是下鄉(xiāng)蹲點干部們最好的落腳地。

        三叔看見強則哥,或許能想起李副鄉(xiāng)長,李副鄉(xiāng)長現(xiàn)在是李副縣長了。

        強則哥身高體壯,還筆挺,六十幾歲了,全然不像一個六十幾歲的人。站在人群外,就能看見強則哥的后腦勺,比其他人整高出一顆頭。像二叔一樣,八十七歲的人了,身材還是筆挺筆挺,全然不像一個八十七歲的老人。常玲妤剛走到強則哥那邊的人群外,不用瞇眼睛,就看見自家男人——張全雙臂抱膝,遠避開人群,蹲在一塊石頭旁,眼睛直直地看遠山。就湊過去低聲說,呀,你不好好在地里做營生,跑回來做甚,還不到吃飯時分嘞。你可不敢貓貓狗狗一樣,和我三叔咬架啊,天大的事,有我強則哥替咱們做主嘞。

        張全沖常玲妤翻白眼說,我連個貓貓狗狗都不如嘞,貓貓狗狗想咬架時就咬架,想親熱時就親熱,我——想咬架,敢咬嘞不敢?想親熱,能親熱嘞不能?怨氣沖天,聲音也高亢。招引得背對著他們夫妻兩個的人群里,有人回過臉來看他們。著急得常玲妤臉紅脖粗,和眾人微笑,搖手,和自家男人臉對臉,瞇住眼睛蹲下低聲說,仇人,怎就像個猴猴兒一樣不懂事,這時分了,還不高興嘞呀?你就不想一想,只要咱家里安寧——你好,我好,咱猴猴兒們都好,饃饃不吃,在篦子上給你放著呢。等甚時咱家這樁煩心事過去了,你想做甚盡管做,想甚時做盡管做,保證不妨害你一回回——不要不高興啦,行嘞不行嘞?行嘞不行嘞?

        張全眼睛泛紅,左右擺動頭,不說話。常玲妤低叫一聲說,仇人,常是你那樣兒,也不怕丟人,一村人都看你嘞——倒敢和我高聲大氣吼叫了?眼睛也紅了。到自家男人手背上擰一把,撇撇嘴,微笑一下,咬一下自己的下嘴唇,起身往人群里去了。

        和強則哥并排站在一起,強則哥低頭看常玲妤一眼,常玲妤瞇住眼睛,仰臉看強則哥一眼,想說,強則哥,你看三叔那樣兒,要不——我不想和他爭了??匆姀妱t哥沒說話的意思,就也沒說,瞇住眼睛,和強則哥一樣,把目光轉(zhuǎn)向三叔和村長常海中。

        常海中說,樂書叔,我和你說一大堆話,你到底是聽進去了沒有嘞?你要是再不吭聲,只管無理取鬧,我可就讓眾人把你往你家抬啦!回身沖幾個年輕壯漢招手說,過來把樂書叔抬走。出什么事,我負責。幾個年輕壯漢,面前擺一副剛捆扎好的簡易擔架,一直雙臂抱胸,橫眉冷眼看常樂書,一聽到村長呼喚,毫不猶豫,提拎著擔架就沖過來。

        常樂書著急上火,突然從挖掘機鐵腳板下,把瘦小的頭顱高昂起,臉紅筋漲怒吼說,怎么是我無理取鬧嘞!我早和你,也和分管咱村拆遷的王副鄉(xiāng)長說過了,我要我應得的補償!

        常海中沖身后擺手,示意不讓幾個年輕壯漢過來。躍成奶奶拄著一根柏木棍,從人群外面擠進來,一路嘟喃說,你個沒德性的貨,你個沒德性的貨。直接向常樂書走過去,距常樂書幾步遠站定,往左躲閃一下,往右躲閃一下,認定常樂書看不見了,就舉起柏木棍沖常樂書后腦勺上捅。眼看快要捅著常樂書的后腦勺了,立即就閃開,隨即又捅過去,立即又閃開。仍然嘟喃那一句話:你個沒德性的貨。只是嘟喃的聲音低了,低到旁人幾乎聽不見。常玲妤瞇著眼睛低叫說,躍成奶奶,你小心真捅著我三叔!想要趕過去攔擋躍成奶奶,早被常海中攔擋住了。常海中捉住柏木棍,沖旁邊兩個年輕婆姨努嘴使眼色,讓把躍成奶奶攙扶走。還沒攙扶走呢,人群里一個婆姨嘟喃說,老漢既然敢鬧,就一定有老漢敢鬧的理由,說不定六間房里真有老人的三間房嘞!或者是老人們起初蓋房時,就說定了的,或者是蓋房時,老漢就和他哥說好過繼他三兒的事了,有一句老話說得好,大年節(jié)下攆他爹出門——事小情由大,我覺著是有些道理嘞。常海中迅速扭臉,沖嘟喃那話的婆姨翻白眼齜牙說,你是寡淡得屄疼嘞,回家看我怎樣讓你吃刮子。那婆姨畏懼,臉紅汗下,裝沒聽見,和身邊另一個婆姨說這幾天自家一只花母雞,老丟雞蛋。常海中也不糾纏,放低聲音,帶氣嘟喃說,你不要以為你是我婆姨,就有資格護著你姨夫,只怕遇著同樣的事情,你認你姨夫是姨夫,你姨夫偏只認錢,就不認你這個姨外甥閨女嘞。回臉,面帶微笑和常樂書說,你老人家總算說話了,你應得的補償,前幾天就補償給你了,只等著你兒女們——我大哥二哥三哥和我姐回來,幫你搬遷走,就要拆你家那兩間破房子了。你還要甚么應得的補償,你當著咱村一村老小的面說一說,說得有道理,就再給你補償,說得沒道理,你就趁早回家踏實吃飯睡覺去。無理取鬧,你是白鬧嘞,是給你兒女們臉上抹黑嘞!

        不等常海中把話說完,常樂書就說,還說甚,還說甚,我早和你說過了,你聽嘞?說話太發(fā)力,瘦小的頭顱,像一朵開敗了,但還直挺挺,挺在枯枝上隨寒風搖曳的菊花的殘骸。

        常海中不愿直視常樂書老人那樣子,滿面愁容,揚臉看遠天,說,我忘性大,沒記下,你再說一遍,讓一村老小都聽一聽,我就記下了!

        常樂書老人像是疲倦了,把瘦小的頭顱龜縮回被里,說,你沒記下,王副鄉(xiāng)長肯定記下了,我等王副鄉(xiāng)長來了,和王副鄉(xiāng)長說,我有耐心等嘞。

        鄉(xiāng)里開會,王副鄉(xiāng)長今天不來咱村里。

        今天不來,明天總來,我能等到明天嘞。

        王副鄉(xiāng)長派來挖掘機,推土機,今天就要開始拆房嘞。你擋在當?shù)郎?,嚴重影響拆房進度,你這是違法行為,你曉得嘞不曉得!

        你拆,你拆,我沒說不讓你們拆,我只是要我應得的補償!

        你擋在當?shù)郎?,挖掘機,推土機,都進不了村。

        我在這里睡覺,你還不讓我睡覺啦?我昨黑夜就是在這里睡覺來,你怎就不勸我回家睡覺嘞?這時分了,你嫌我擋在當?shù)郎狭耍?/p>

        我昨黑夜就在這里問過你了,你是要補償,還是要擋道?

        我昨黑夜就和你說過了,我是要補償!

        我昨黑夜就明確告訴你了,經(jīng)村委調(diào)查了解,你侄女——常玲妤家六間房,和你沒相干。你不要無理取鬧了。我大哥,二哥,三哥,還有我姐,都是吃公家飯當頭頭腦腦的人,你無理取鬧,只會把他們的名聲搞臭,得不到任何好處,你就是不聽!

        由你說嘞,還是由我說嘞?

        由事實說嘞!

        我老人給我留下來的,那就是事實!

        你拿出證據(jù)來——常玲妤家有六間房的房產(chǎn)證,你有幾間房的房產(chǎn)證嘞?

        我老人給我留下的,那就是證據(jù),那就是房產(chǎn)證,幾間房的房產(chǎn)證都有嘞!你還要甚么證據(jù),要甚么房產(chǎn)證,你說話呀,怎么不說了嘞,說呀!

        常海中早無心接口了,接過一個電話,就起身往人群外張望,圍觀的人都跟著張望。就見王副鄉(xiāng)長駕著他的私家車,拖帶著一道黃色塵頭,從遠處開過來,在推土機屁股后停下,王副鄉(xiāng)長從車門里出來,走到挖掘機跟前,指點常海中,強則,幾個村黨支部委員,村委會委員,和常玲妤,隨他回村委辦公室。

        有人沖挖掘機吐一口吐沫說,死硬死硬一塊鐵疙瘩,全說個錢嘞,凡事,沒錢買不動!看老子,揣測兒女們,心驚肉跳嘞!

        常海中站起身要走開,褲腳卻被常樂書老人扯住了,就又蹲下說,你老人家還有甚話說嘞?王副鄉(xiāng)長來了,要召集村干部開會,我得趕緊去開會嘞。

        常樂書老人昂起頭,嘴唇湊近常海中耳根低聲說,我已和王副鄉(xiāng)長說過了,你再和王副鄉(xiāng)長說,我哥咽氣時和我說過,要過繼我家三兒,我也和我家三兒說過了,我三兒也同意。

        常海中低叫說,可是我問過我三哥了,我三哥說沒有那回事!

        常樂書說,怎么就沒有嘞,你三哥就情愿祖上留下來的房產(chǎn),落在一個外姓人手里?

        怎么是落在外姓人手里,誰是外姓人嘞?

        常樂書老人也低叫說,你聲音小些,誰是外姓人,全村人都曉得,就你不曉得?咱村里有幾個外來人口,還用我明說嘞?我哥咽氣時,就是這樣和我交代的。你記著,你幫助了我家,我猴兒們也會幫助你,不會讓你吃虧。眼下國家政策寬泛了,村干部也能到鄉(xiāng)里縣里上班——吃公家飯了嘞。我在我猴兒們跟前幫你說,保證能說成。

        頭昂得太用力,說話也太用力,常樂書老人瘦瘦小小的身體,劇烈顫抖著。松開常海中的褲腳,想要抓常海中的手。常海中一閃手躲開,俯身沖常樂書老人耳根悄聲說,到現(xiàn)在,我都沒把我爹留在我手里的那張買賣牛和房的契約,拿出來讓張全夫妻兩個看見,就是幫你老人家了嘞,你老人家得像個長輩的樣子,知好兒才對。

        拍一拍常樂書老人的肩頭,怪怪的一笑,起身走開了。

        呵呵呵,呵呵呵——村街里傳來常樂海老人不寒不溫的笑聲。

        眾人隨王副鄉(xiāng)長走進村委會辦公室,圍坐成一圈,等候王副鄉(xiāng)長說話。說是村委會辦公室,實際就是原來的村小學教室,村小學的學生們,隨年輕父母們,進縣城小學,或進縣城附近村子里的小學校里上學去了??障乱蛔≡郝?,一排四間房,村委會正好派上用場。

        王副鄉(xiāng)長面帶微笑,環(huán)視眾人一圈,說,向大家通報兩件事,第一件,鄉(xiāng)黨委,鄉(xiāng)政府,基本同意申柏巖村的移民拆遷方案,即:搬遷,補償,同步走,然后才是拆。成熟一戶,搬遷一戶,拆一戶。搬遷,補償,只要有一項存在問題,就不拆。必須做到穩(wěn)妥,安全,安置好每一戶移民。第二件,常樂書和常玲妤家六間房的爭議,我和常樂書家四個子女都電話聯(lián)系過了,都說他們自小在外上學,離開村子的時間長,都不太清楚那六間房背后有什么隱情。同意村兩委調(diào)查協(xié)調(diào),然后他們回村幫助進一步處理——建議,補償金額向常玲妤家傾斜。

        面向常玲妤說,你先說說你家六間房的來龍去脈吧。掏出筆記本,要做筆記。

        常玲妤一下就哭了,嗚咽一聲,立刻用手捂住嘴,然后抹一把眼淚,瞇住眼睛,看王副鄉(xiāng)長一眼,不斷吸溜鼻子眨眼睛說,我不想和我三叔爭那十來萬塊錢,雖然我猴兒們在外面買房也用錢,但我看見我三叔也恓惶嘞,潮濕地里,在野外睡一黑夜,萬一鬧出個病來,我也不愿意。但話一定要說在明處:六間房,一磚一瓦都是我家的,沒有我三叔家一撮土。我最聽不慣:我三叔家兒女們說,補償金額向我家傾斜。甚么向我家傾斜,明明是要向他家傾斜,沒房子偏說是有房子,無理取鬧要從旁人身上割肉了,還要說:你不要怕,我們給你身上多留些。那才叫掛羊頭賣狗肉了嘞——我感恩搬遷,想早一天搬遷,越早越好,我家有房產(chǎn)證。起房蓋屋,一村人都幫過忙,一村人都可以作證。我就說這些,我服從村委鄉(xiāng)委的決定,補償我家多少,我都能接受——只要快刀斬亂麻,能早一天讓我家搬遷就行。

        話說得在理,聲音也輕輕柔柔的柔順,眼淚也不斷流。在場的人都覺著心痛。常強則第一個反對說,我不同意玲妤的說法,那是黑白顛倒,是非不分——六間房,絕不僅僅是六間房和六間房的補償金的那一點點小事情,是一個體現(xiàn)家風,體現(xiàn)村風的大事情。尤其,還牽涉到一個農(nóng)村婦女權(quán)益能不能得到保障的大問題嘞,我們絕不能向那種倚老賣老,雁過拔毛的歪風邪氣讓步,不然,申柏巖村的村風,只怕從此就被敗壞了啦,國家的良好政策,在申柏巖村這一塊,從此就被抹上灰土了。我建議,六間房的補償金額,全部歸玲妤夫妻倆,任何人不要想拿走一分錢。說得激動,黑紅色臉頰,倒變得蒼白了,嘴唇也有些抖動。

        門外忽然傳進來一個聲音,不是吼喊,倒有一點吼喊的意味呢:他要三間房的補償金,就給他三間房的補償金。我,玲妤,都不想和他爭鬧。人活在世上,總得靠背皮受得掙錢嘞,靠爭搶,靠訛人,那是重男輕女,是仗勢欺人,是昧良心,是賤——賤到為了錢,都不要命了嘞。那是黑社會做派。我不要和重男輕女、仗勢欺人的人爭斗;不要和黑社會做派,昧良心,為了錢,隨時可以下賤自己的人爭斗。我覺著他可憐嘞!等搬進縣城,我就是擺菜攤,或做掏糞工,也要讓一家人富裕了,也要幫我猴兒們買房嘞。我婆姨多少年盼脫離開這一個村子,總算有了機會了。我只盼望搬遷,不稀罕那幾個補償金,我有的是背皮,有的是力氣。

        眾人順門縫望出去,只看見一個寬厚且衣衫被汗水溻濕的背脊,看不到整個人。常海中過去打開門,是常玲妤家男人張全,背對房門坐在臺階上。聽見有人開房門,站起身就往大門外走,眾人一齊起身吆喝,都吆喝不回來,頭都沒有回一下,直接回自家大門里去了。只是看見雙臂左右開弓,到眼前各抹了一下。大家揣測:是哭著走了。

        呵呵呵,呵呵呵——常玲妤家大門口,響起常樂海老人不急不緩的笑聲。

        眾人重新坐好,常強則面向王副鄉(xiāng)長說,常玲妤家補償金這事,聽我的,我說了算。

        王副鄉(xiāng)長微笑,伸出兩只手,都握成拳頭,先晃左拳說,常樂書老人說,我要三間房的補償金。常強則說,全歸常玲妤夫妻倆,聽我的,我說了算。把兩個拳頭撞擊在一起,苦笑說,這只能是激化矛盾,爭斗得更激烈,沒實際意義。你得拿出證據(jù)來,除房產(chǎn)證外,當初拆老房子時,有什么協(xié)議——據(jù)我了解,老房子確實有三間是分在常樂書老人名下的,只是那時候沒實行房產(chǎn)證。單就這一點而言,常樂書老人沒有無理取鬧。至于說,過繼他三兒那話,我電話和他三兒核實了,他三兒是說沒有——

        常強則突然以手拍額說,我爹和我說過,是我不在意,沒記下——我爹手里肯定有些證據(jù)嘞,不然不會整天笑呵呵,你們等我一會兒。如云似霧,起身飄出門去了。一會兒返回來,攙扶著常樂海老人,慢慢上臺階。著急得眾人,一齊起身到門外攙扶。常樂海老人看見眾人迎接他,就又面目慈祥,呵呵呵,呵呵呵,不寒不溫,不急不緩,笑,嘴巴半張開,牙齒居然還都在。常玲妤瞇住眼睛,攙扶住老人,眼圈先紅了,嘟喃說,都是我不好,沒把事情辦妥帖,把我二叔也提調(diào)得受洋罪。攙扶在一只沙發(fā)里坐下,急急忙忙出門,一會兒端過來一碗白冰糖水,還冒著熱氣,擺放在老人家面前的茶幾上。另一只手提一只暖壺,肩頭斜挎一個猴猴兒們用過的雙肩包,從里面取出十幾只飯碗,分別擺放在眾人面前,里面都放了白冰糖,然后往碗里倒白開水。王副鄉(xiāng)長面前擺放著水杯,搖手表示不需要服務。常玲妤也不勉強,坐回自己剛才坐過的位置,等候常樂海老人說話。常樂海老人端起飯碗,埋頭喝水,像已忘記了兒子常強則攙扶自己過來是要做什么。王副鄉(xiāng)長先發(fā)問說,老人家,你侄女常玲妤家六間房,你家老三說有他家的三間。請您老人家過來,是想問您老人家,你侄女常玲妤當初蓋新房時,你肯定在場,你侄女常玲妤,怎的就把人家老三家的三間房也侵占啦,你手里,有沒有有利于你侄女常玲妤的證據(jù)啊?

        常樂海老人只顧喝水,絲毫不理睬王副鄉(xiāng)長。常強則趕緊湊到跟前,放大嗓門,大呼小叫做翻譯說,爹,王副鄉(xiāng)長問你:你手里,有沒有有利于玲妤家的證據(jù)?。客瑫r指點王副鄉(xiāng)長,招引老人家往王副鄉(xiāng)長那邊看。老人家放下飯碗,呵呵呵,呵呵呵,不寒不溫笑。稍歇,回答說,六間房都是妤兒家的,和旁人不相干,旁人不管說甚,都是瞎說嘞,你不要聽。事情從前到后,我都經(jīng)歷過。

        王副鄉(xiāng)長說,你有證據(jù)嗎?

        常樂海老人瞪大眼,看王副鄉(xiāng)長說,你還要征稅嘞?

        常強則趕緊翻譯說,王副鄉(xiāng)長是說,你有證據(jù)嗎?

        常樂海連忙點頭說,有嘞,有嘞。呵呵呵,呵呵呵,笑。不急不緩,再喝幾口白冰糖水,放下飯碗,往開解衣扣。大熱天氣,老人家捂著厚夾襖,里面還套一件紅背心,紅背心前胸靠左,用藍布縫補上去一只小口袋,小口袋上方,用一只別針別死。雙手抖抖索索往開松別針,老也松不開。常強則趕緊幫忙,紅背心和小口袋都被汗?jié)窳耍瑥睦锩嫣统鰜硪粋€用白塑料食品袋包裹著的,癟平的小包裹。打開白塑料食品袋,是一張折疊在一起的老舊的白麻紙,白麻紙上黑煞煞寫滿毛筆字,內(nèi)容如下:

        房、牛買賣混合契

        一、今有常樂書祖上所留三間正房﹙其中兩間后墻已倒塌。一排六間房,東三間屬常樂仁家所有,西三間屬常樂書家所有﹚,連帶三丈六尺寬院子﹙前檐滴水至院墻根﹚,自愿賣于其親哥常樂仁,每間房帶院折價伍佰伍拾元整,三間房帶院共計金額壹仟陸佰伍拾元整。

        二、今有常秋旺新買六歲口黑白相間花母牛一頭,帶半歲大黑白相間花牛犢一頭,自愿母牛帶犢﹙都寄養(yǎng)在姬家山村獸醫(yī)院﹚一同賣給常樂仁,黑白相間花母牛折價壹仟貳佰元整,黑白相間牛犢折價肆佰伍拾元整,母牛帶犢共計金額壹仟陸佰伍拾元整。買方常樂仁當日交錢,當日牽走母牛帶犢;賣方常秋旺當日收錢,當日協(xié)助買方常樂仁,到姬家山村獸醫(yī)院牽走母牛帶犢。兩家交割清爽,永不反悔。

        三、今有常樂仁新買六歲口黑白相間花母牛一頭,帶半歲大黑白相間花牛犢一頭,自愿母牛帶犢﹙都寄養(yǎng)在姬家山村獸醫(yī)院﹚一同轉(zhuǎn)讓給三弟常樂書,與三弟祖上所留三間正房﹙其中兩間后墻已倒塌﹚,連帶三丈六尺寬院子﹙前檐滴水至院墻根﹚,各折各價相互認可價格相當,相互交換。原初賣主常秋旺,見契協(xié)助常樂仁家三弟常樂書,當日到姬家山村獸醫(yī)院牽走常樂仁新買六歲口黑白相間花母牛一頭,帶半歲大黑白相間花牛犢一頭。常樂書名下所有祖上所留三間正房﹙其中兩間后墻已倒塌﹚,連帶三丈六尺寬院子﹙前檐滴水至院墻根﹚,即歸親哥常樂仁所有。兩家交割清爽,永不反悔。

        立此據(jù)為憑。公元一九九一年十二月十六日。

        常樂書,常樂仁,常秋旺簽字畫押。

        見證人:常樂海,姬慶清,高喆希,簽字畫押。執(zhí)筆立據(jù)人:高喆希。

        申柏巖村人都曉得,姬慶清是姬家山村獸醫(yī),也是常秋旺的姨表兄。當年,在姬家山村開辦一個小型獸醫(yī)院。高喆希是當時的村小學老師,寫得一手好毛筆字。公元一九九零年三月到一九九三年七月,在申柏巖村執(zhí)教三年多。那三年多里,每年放寒假前,申柏巖村家家提前寫對聯(lián),都找高喆希高老師。每年正月十幾或二十幾開學,家家都請高老師吃餃子。

        常樂仁就是常玲妤親爹。

        常秋旺是現(xiàn)任村長常海中親爹。

        只可惜,兩位老人都在三年前過世了。

        眾人傳遞著把契約看完,都面面相覷。包括常玲妤在內(nèi),都犯糊涂了:從來就不曉得這樁事?;概?,都見過,都曉得是常秋旺代常樂書從鄰村買回來的。都沒想到幾位老人會有這么多彎彎繞,把后輩人都繞進九曲迷宮里,有一點哭笑不得呢。

        呵呵呵,呵呵呵——常樂海老人不寒不溫,不急不緩,笑,自言自語嘟喃說,都是錢作怪嘞,都是錢作怪嘞。

        常強則說,爹,你到底說一說,是個甚事嘞,起始緣由,真和你們這些老人們急人嘞。

        呵呵呵,呵呵呵——你說我急甚嘞?你三叔無緣由鬧事,你不急,妤兒能不急?妤兒急了,我能不急?站著說話不腰疼,真是嘞!常樂海老人沖兒子翻白眼,笑顏也沒有了。

        常強則俯身,嘴唇緊貼了常樂海老人的耳根,大聲吼喊說,你到底說一說,是個甚事嘞,起始緣由,讓王副鄉(xiāng)長和大家都聽一聽。

        常樂海老人不僅沖常強則翻白眼,還歪臉,扭脖子說,那還用你指劃,我還能不說?端正了臉面,和王副鄉(xiāng)長說,常秋旺買下牛,怕牛帶回村瘟氣,寄養(yǎng)在姬家山村獸醫(yī)姬慶清家牛圈里。牛沒帶回瘟氣,他帶回瘟氣來了——老婆得急病送進縣醫(yī)院,急用錢嘞,就把牛轉(zhuǎn)賣給我老大——妤兒家爹。偏是妤兒夫妻想買她三叔家三間舊房,連同自家的三間舊房——拆舊蓋新,也是急用錢嘞。我老大想幫襯妤兒夫妻倆幾個錢,手頭一時又拿不出,就用牛換我老三家舊房了。都是一兩天里發(fā)生的事,老人們買牛賣牛,買房賣房,只怕兒女們阻攔嘞,還敢說?呵呵呵,呵呵呵,都是錢作怪嘞!都是錢作怪嘞!

        可憐煞我爹了!常玲妤低叫一聲,跪趴在常樂海老人雙膝上,抽泣出聲來了。

        常強則說,爹,你怎的不當面和我三叔說這些!

        你說甚?你要去和你三叔當面吵架嘞?

        你和他當面說!

        常樂海老人歪臉掉脖,撇嘴說,你倒會關照人嘞,正經(jīng)事上,你總不關照我。有本事,你自家當面去和你三叔吵架去,怎么倒指派上我了嘞?我可不想做那種瞎?jié)h。你想做你做去。就這一張紙,你大爺臨老時給了我,我今天就給你了。實際你三叔手里也有一份嘞,他心里甚不清楚嘞,甚也清楚,就是想鬧一鬧嘞。呵呵呵,呵呵呵,都是錢作怪嘞!人沒本事掙錢了,錢就要趕著鬧人嘞,怨不得誰,怨不得誰——呵呵呵,呵呵呵。

        常強則怒吼說,甚錢作怪嘞,我爺爺手里,我奶奶嫁過來好幾年不生養(yǎng),就遭我爺爺?shù)膸讉€弟兄們窩里斗欺負過。我大娘一輩子只播弄住個閨女,我三叔又窩里斗欺負,欺負成習慣,改不了——在他自家心里荊棘一樣扎下根兒,動不動就刺得他要死要活心疼嘞。實際是扎下個病根兒,他自己沒覺得,就連他兒女們,我看也是沒覺得,旁人可看得清楚嘞!

        常樂海老人突然沖常強則齜牙瞪眼說,你胡說甚,甚也能胡說嘞!

        常強則氣昂昂吼一嗓子說,我們這一輩人手里,一定得把這種倚強欺弱,倚男欺女的賴習氣,壞毛病,根除掉!不生養(yǎng)猴兒,或不生養(yǎng)男猴兒,或過繼不過繼旁人家男猴兒,都是人家自己家里的事,和其他人不相干,誰欺負人家,全是誰沒德性!

        不是和常樂海老人發(fā)脾氣,是向在場的人宣誓呢。

        王副鄉(xiāng)長沒再說什么,起身到院子里打電話去了,一會兒回來說,常樂書老人的兒女們,過一個半小時就回村里來了。我把情況都和他們說了,他們答應回村來規(guī)勸他老子。

        正說呢,手機鈴聲就又響,看一眼手機屏,連忙接聽。靜聽一會兒,掛斷手機,和大家微笑說,已經(jīng)在路上了,本來就集中在一起,要商量怎樣妥善解決這事呢。

        呵呵呵,呵呵呵——常樂海老人又開始不寒不溫,不急不緩,笑。說一句,沒我的事啦吧——想要我和我老三吵架,沒那個門兒,我不做那一種瞎?jié)h,誰愿做誰做去!不等旁人回應,就雙手扶膝,往起站,一邊嘟喃說,老大要是活到現(xiàn)在,就認清楚老三是個甚樣兒人了,一準就再不老說我枉說老三了。當年要不是我硬逼著他留下這個字據(jù),今天看他閨女怎過這一關——還沒站直身體,就跌跌蹌蹌往門外走。常玲妤說,二叔,您慢些往起站。眼睛紅紅,瞇成兩條細黑線,攙扶住常樂海老人,相隨出門去了。

        呵呵呵,呵呵呵——

        【作者簡介】常捍江,1958年生。先后在《人民文學》 《上海文學》《山西文學》《黃河》《山花》《延河》等文學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及散文近二百萬字。出版長篇小說一部,中短篇小說集兩部,散文集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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