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繼富 馬培紅
民間故事是大眾化且富于魅力的口頭語言藝術,伴隨著民眾的日常生活實踐和審美體驗,以其獨特的藝術魅力而具有持久的生命力。在民間文學研究中,關注民間故事的人很多,關注民間故事藝術世界的人較少,劉守華可以算作是民間故事藝術世界的“守護者”①劉錫誠:《二十世紀中國民間文學學術史》(下冊),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14年,第885頁。。當我們談論劉守華的學術成果時,不僅要注重對學術成果的局部分析與評價②針對某一成果對劉守華的評論較多,如陶思炎:《辛勤的探索 豐碩的成果——讀劉守華著<中國民間童話概說>》,《華中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6年第3期;覃德清:《宏觀思辨與微觀實證相結合的新學科建構方略——評劉守華先生的<比較故事學>》,《民間文學論壇》,1996年第3期;龔浩群:《民間文藝學的拓荒之作——評劉守華教授的<中國民間故事史>》,《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0年第1期;譚達先:《富有民族特色與學術個性的巨著——評劉守華著<中國民間故事史>》,《湖北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4期;過偉:《智慧和學術之光——讀劉守華<民間故事的藝術世界>》,《民間文化論壇》,2011年第5期;肖遠平、孫正國主編:《探索者的足跡——劉守華民間故事研究六十年》,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另,遵循刊物的學術規(guī)范,提到前輩學者不用先生、教授等稱呼。,還要注重對學科體系③黃永林:《追蹤民間故事 建構故事學體系——劉守華民間故事研究評述》,《民族文學研究》,2019年第2期;黃永林:《劉守華:把中國民間故事“點石成金”》,《光明日報》2019年1月21日,第11版;肖遠平:《追尋人類文化信息 探究民間故事奧秘——劉守華先生在民間故事學上的獨特貢獻》,《貴州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1年第2期。、學術思想④周耀明:《民俗學家劉守華教授》,《廣西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5期。、學問品格⑤孫正國:《原創(chuàng)與整合:劉守華學術品格探尋》,《廣西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5期。的整體探討,同時也不能忽略劉守華研究民間故事的學術初心以及他建構民間故事藝術世界的旨歸。民間故事建立在現(xiàn)實生活基礎之上,融合天馬行空般的想象,蘊含平凡生活的追求,形成了充滿奇思妙想的民間故事藝術世界。為了開掘民間故事藝術世界,劉守華以極大的熱情投入到民間故事研究中,他從1956年發(fā)表的《談民間諷刺故事》①劉守華:《談民間諷刺故事》,《長江文藝》,1956年第6期。開始,就乘上民間故事列車一直到“最末一個站臺”②劉守華:《佛經(jīng)故事與中國民間故事演變》“序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頁?!斗鸾?jīng)故事與中國民間故事演變》,始終圍繞民間故事精耕細作,努力探索民間故事藝術世界的奧秘。面對浩瀚無邊的民間故事,劉守華對以佛教、道教為主的宗教文化與民間故事關系進行深入探討,深切關懷民間故事與民族文化,也對民間故事傳承與社會發(fā)展進行系統(tǒng)思考,進而在與時代潮流、學科發(fā)展的同頻共振中,架起了生活世界與藝術世界的橋梁,揭示了民間故事藝術世界的獨特魅力及其所蘊含的價值觀念。正如習近平總書記所指出的,新時代要“深入挖掘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蘊含的思想觀念、人文精神……讓中華文化展現(xiàn)出永久魅力和時代風采”③《決勝全面建成小康社會 奪取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勝利——在中國共產(chǎn)黨第十九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人民日報》2017年10月28日,第1版。。劉守華從多學科、多角度、多層面對民間故事藝術世界的不懈探索正是對此的生動學術實踐。
民間故事承載著民眾的生活知識、情感經(jīng)驗,凝聚著中華民族的文化基因與價值追求,并“在多重文化縱橫交錯的歷史背景下構成演進,從而獲得豐厚的文化內涵與多姿多彩的藝術特色”④劉守華:《中國民間故事史》“緒論”,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26頁。??梢哉f,民間故事的“核心或本質是其藝術世界”⑤劉守華:《民間故事的藝術世界——劉守華自選集》“序”,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3頁。。藝術世界是劉守華民間故事研究的一貫追求,他循著前輩的足跡,試圖通過民間故事研究揭開藝術世界的神秘面紗,并對民間故事的藝術世界進行理論闡釋。
自歌謠運動以來,不少學者紛紛深度挖掘故事材料,加強民間故事的理論探索。周作人認為童話具有藝術性,他在1922年發(fā)表的《王爾德童話》中提到,“王爾德的文藝上的特色,據(jù)我想來是在于他的豐麗的辭藻和精煉的機智……童話也是如此”⑥鐘叔河編:《周作人文選》(1898—1929),廣州:廣州出版社,1995年,第158頁。。語詞表達和精彩內容是童話藝術性的體現(xiàn),而對于童話研究者來說,更重要的在于“其能在表見,所希在享受,攖激心靈,令起追求以上遂也”⑦鐘叔河編:《周作人文類編?上下身 性學 兒童 婦女》,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98年,第677頁。。因此,童話呈現(xiàn)的藝術之美不只是表面看到的美,還在于沉浸其中的享受性體驗,更重要的在于對心靈的洗滌以及隱含在心靈深處的美。不同時期藝術性的呈現(xiàn)是不同的,其受民眾生活與社會環(huán)境的影響。顧頡剛通過對孟姜女故事演進脈絡的系統(tǒng)梳理認為,“一件故事雖是微小,但一樣地隨順了文化中心而遷流,承受了各時各地的時勢和風俗而改變,憑藉了民眾的情感和想像而發(fā)展”⑧顧頡剛編著:《孟姜女故事研究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72頁。。民間故事在不同時期、不同地域的變化與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密切相關,民眾根據(jù)自己的情感和想象賦予故事藝術之美,營造了民眾之于故事的“想象世界”。
民間故事作為文藝作品來自于民眾生活并為民眾服務。1942年5月2日,毛澤東指出,“人民生活中本來存在著文學藝術原料的礦藏”⑨《毛澤東選集》第3卷第2分冊,北京:人民出版社,1965年,第140頁。,藝術的原料在于生活,經(jīng)由生活創(chuàng)作的文學作品是具有藝術性的,“缺乏藝術性的藝術品,無論政治上怎樣進步,也是沒有力量的”⑩《毛澤東選集》第3卷第2分冊,第160頁。。文藝要能夠為人民大眾服務,就要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貼近人民的生活,理解人民的語言,體味人民的情感,挖掘并運用人民生活中豐富的文學藝術礦藏來創(chuàng)作文藝作品。而這些文藝作品在時任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會長的郭沫若看來,是“中國文學遺產(chǎn)中最基本、最生動、最豐富的”①《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成立》,《人民日報》,1950年4月1日,第3版。,是人民大眾的文藝。作為民間文藝的民間故事自然也是最基本的、最生動的、最豐富的,人民大眾以自己的聰明才智創(chuàng)作民間故事,表現(xiàn)出來的不僅是以人民為中心的價值觀念,而且是民眾喜聞樂見且生動有趣的文藝作品。這就需要學者在研究民間故事時可以站在人民的立場上,理解人民的日常生活,體會人民生活的藝術表達。
眾多學人對于民間故事藝術性的認知為劉守華聚焦民間故事藝術世界開啟了探索之門,也為他關于民間故事藝術世界的探究提供了多種可能的理論前導。
劉守華對民間故事的研究始終堅持以人民為中心,認為民間故事是民眾生活的反映,表達了民眾的人生態(tài)度和價值觀念以及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他在不斷剖析革命故事、幻想故事、動物故事等的過程中,在民間故事的比較分析中形成了對其藝術世界的獨到見解。
劉守華的民間故事研究,一開始就具有藝術的眼光,注重故事中的藝術形象和幻想色彩。就藝術形象而言,他通過理解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認為革命故事和諷刺故事都是以傳統(tǒng)故事即“歷史傳說和生活故事”②劉守華:《談革命故事寫作》,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14頁。為基礎進行藝術加工,形成具有廣泛概括意義和充滿幻想、虛構的正面或反面的藝術形象,體現(xiàn)出人民的機智勇敢和革命斗爭精神。就幻想色彩而言,他認為幻想是民間故事的重要特點,這并不是要構造純粹的虛幻世界,而是要將具有幻想色彩的元素如會飛的掃把、會唱歌的鳥等引入民眾生活,借此表達民眾對生活的美好追求。面對學界對民間故事幻想色彩的討論,劉守華極力主張應保留民間故事的幻想色彩,并于1956年發(fā)表《慎重地對待民間故事的整理編寫工作——從人民教育出版社整理的“牛郎織女”和李岳南同志的評論談起》一文,反對消解民間故事的幻想色彩,認為如果這樣就“不符合民間作品的藝術風格”③劉守華:《慎重地對待民間故事的整理編寫工作——從人民教育出版社整理的“牛郎織女”和李岳南同志的評論談起》,《民間文學》,1956年第20期。。社會生活是民間故事藝術性的基礎,沒有社會生活作為民眾口頭創(chuàng)作的素材,就沒有辦法進行藝術創(chuàng)作。對于如何將生活素材轉變?yōu)榫哂兴囆g性的民間故事,他提到了諷刺、幻想等民間故事的藝術特點,目前他對民間故事中生活與藝術關系的研究還在深化。
在強調民間故事諷刺、幻想等藝術特色的基礎上,劉守華著力對如何從生活素材轉化為民間故事藝術世界的過程進行充分探索,從表達方式、表現(xiàn)手法等方面形成了對民間故事藝術世界較為完整的認識。民間故事類型多樣,針對“動物故事、幻想故事、生活故事”④劉守華:《中國民間故事的藝術世界》,《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版),2002年第3期。等,劉守華分門別類地對其藝術世界進行了討論。特別是幻想故事,他延續(xù)了“五四”時期周作人等的學術傳統(tǒng),認為神奇寶物、神奇魔法等“是人們借用來進行藝術虛構的一種幻想材料”⑤劉守華:《民間童話的特征和魅力》,《民間文學》,1983年第6期。,可為古老的信仰、習俗注入新的活力,形成了一個充滿奇思妙想的美好世界;并和動物故事、生活故事一起,從類型上描畫了民間故事的整體樣貌。隨著研究的深入,劉守華對民間故事藝術世界的探索,一方面注重故事的藝術表達,不僅從民間故事的情節(jié)結構、語言特色、角色塑造等方面進行內容分析,還從作為故事活態(tài)存在的傳承人角度對傳承人生活環(huán)境、個性等方面關注故事;另一方面注重故事的藝術表現(xiàn)手法,他認為通過夸張、象征、反復、諷刺等手法進行故事敘述和人物形象刻畫,增添了民間故事的藝術特色。
2009年,劉守華將自己選編的民間故事研究文集命名為《民間故事的藝術世界》,按照學理探奧、類型解析、口頭敘事考辨等編排自己的文章,體現(xiàn)了他對民間故事藝術世界的深刻領悟和清晰的學術指向。2016年,劉守華將自己追蹤多年的“求好運”故事集結為《一個蘊含史詩魅力的民間故事》并出版,展現(xiàn)了他對“求好運”故事不懈追索的過程,并將該故事與當下民工潮聯(lián)系起來,深入挖掘“求好運”與社會的共同價值追求,顯現(xiàn)出民間故事持久的藝術生命力。2020年,劉守華將民間故事藝術世界的討論推向故事詩學的階段,并且深入地討論了民間故事藝術世界與故事詩學的關系,“對故事藝術世界的探求……近年有學人稱之為‘故事詩學’”①劉守華:《走向故事詩學》,《湖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5期。。他的故事詩學就是將故事和現(xiàn)實生活結合起來,認為故事研究應“聯(lián)系中國文學傳統(tǒng)、中國社會歷史變遷和藝術美學等諸方面來開掘其藝術魅力和社會價值”②劉守華:《叛逆的異類——禿尾巴故事解讀》,《貴州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1期。。劉守華將對民間故事藝術世界的探討上升到詩學高度,意味著他從理論層面對民間故事藝術世界理解的進一步深化,完善了民間故事藝術世界的理論建構。
劉守華對民間故事藝術世界的理解與他早年在鄉(xiāng)村生活時期的民間故事講述環(huán)境有密切關系。劉守華小時候的鄉(xiāng)村生活充滿民間故事,村民善于講故事,村里普通的家常事務都可以成為村民編織故事的素材,并“經(jīng)說故事的人加以夸張渲染,就在眼前呈現(xiàn)出一個閃耀奇光異彩,隱藏著無窮奧秘的童話世界”③劉守華:《中國民間童話概說》,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85年,第368頁。。這些孕育在民間的故事所塑造的藝術世界,讓他對故事有了新的體悟。后來在沔陽師范學校進行學習,劉守華參與了洪湖相關的故事傳說的搜集整理工作,逐漸加深了對民間故事的認識。直到1953年從沔陽師范學校進入華中師范學院,劉守華才開始了對民間故事的專門研究,幾十年如一日,一直持續(xù)到現(xiàn)在。過往的生活與學習經(jīng)歷讓他領略了民間故事藝術世界的美,而對其藝術世界的開掘則融入他的工作與生活,成了一輩子用心去追尋的事情。幾十年來,他通過扎實的田野調查與深入細致的學術研究,將民間生活、民間故事與藝術世界聯(lián)結了起來,已然形成了他對藝術世界的獨特理解。
比較研究作為重要的研究方法,可以發(fā)現(xiàn)研究對象彼此間的聯(lián)系與差別,從中發(fā)掘事物的特殊本質。在改革開放之初,劉守華就選擇比較方法作為民間故事藝術世界研究的切入點。1979年,劉守華發(fā)表了《一組民間童話的比較研究》④劉守華:《一組民間童話的比較研究》,《民間文學》,1979年第9期。,通過對歐洲的《格林童話》中的《有三根金頭發(fā)的鬼》和中國的《三根金頭發(fā)》《窮人寨》等故事的比較,認為這些故事主題是相似的,這是他用跨國家的比較研究方法切入民間故事藝術世界的重要一步。“比較研究的天地是十分廣闊的”⑤劉守華:《民間文學概論十講》,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1985年,第300頁。,劉守華認為比較研究不能局限于國家與國家的民間故事比較,還要注重不同民族之間的比較,特別是,中國是一個統(tǒng)一的多民族國家,要理解不同民族民間故事的藝術特點,跨民族比較研究就顯得尤為重要。在劉守華看來,民間故事的比較研究包括跨國家、跨民族、跨學科比較,拓展了民間故事比較研究的范圍,建立了以中國民間故事為核心的比較故事學的方法論。劉守華將民間故事放在廣闊的時空背景上、放在不同維度上進行比較,揭示了民間故事藝術世界的特點和規(guī)律,這些基于比較研究方法論下的研究成果,集中體現(xiàn)在《比較故事學》《中國民間故事史》《道教與中國民間文學》《佛經(jīng)故事與中國民間故事演變》等著作中,形成了他民間故事研究的重要學術取向。比如在《比較故事學》中,既有中國與日本、印度等不同國家的跨國比較,還有民族之間的跨民族比較,也有古代科技與宗教文化的跨學科比較,充分體現(xiàn)了劉守華的比較研究思想,從中挖掘的民間故事藝術世界在比較中也更為清晰。具體到單個故事而言,劉守華將佛本生故事與傣族阿鑾故事進行比較,發(fā)現(xiàn)傣族阿鑾故事雖然與佛本生故事有淵源關系,但是傣族人民在此基礎上結合民族特性與生活傳統(tǒng),對阿鑾故事進行再創(chuàng)作,形成了內容廣博又具有民族特色的故事系統(tǒng)。特別是在藝術形式上,以英雄人物阿鑾為中心展開故事敘述,情節(jié)曲折生動,內容精彩有趣,在比較中傣族阿鑾故事所創(chuàng)造的藝術世界也愈發(fā)明朗。
劉守華以比較研究為主要方法,“始終抓著民間故事這口油井進行開掘,從各個側面不斷對之加寬加深”①陳妙玲:《我在故事學領域的探索——劉守華教授訪談錄》,《世界文學評論》,2009年第2期。,夯實民間故事藝術世界的理論建構。雖然他也在交互運用母題、類型等綜合研究方法,但是比較研究方法貫穿劉守華民間故事研究的始終,是他理解民間故事藝術世界的重要進入路徑和分析方法。從劉守華的整個學術研究歷程來看,與其說比較方法是他進入民間故事研究的學術起點②劉守華:《民間故事的藝術世界——劉守華自選集》“序”,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2頁。,倒不如說是他從事民間故事研究的學術支點。他從民族、學科角度擴展了民間故事比較研究的范圍,承擔起民間故事學乃至民間文藝學理論建設,形成對民間故事藝術世界的獨具特色的學術觀念。
在民間故事藝術世界的比較研究道路上,劉守華的學術研究離不開季羨林、丁乃通、鐘敬文等學者的幫扶。季羨林對比較文學的態(tài)度給予他啟發(fā),并對他關注民間故事比較研究給予肯定,他將《印度<五卷書>和中國民間故事》的論文寄給季羨林征詢意見,季羨林在回信中說,“現(xiàn)在東西各國比較文學之研究均極盛行。我們學術界在這一方面也似乎有點落伍,須急起直追”③劉守華:《民間故事的藝術世界——劉守華自選集》,第19頁。。季羨林結合世界比較文學的發(fā)展形勢,建議劉守華進行中國民間故事比較研究,極大地鼓勵了他,促使他繼續(xù)進行多側面比較研究,也推動了他對民間故事比較和佛教與民間故事關系的深入研究。丁乃通在華中師范大學講述的芬蘭學派歷史地理比較方法的素材取用和故事生活史的追尋為劉守華提供了重要的方法論指導,但是他并不拘泥于此方法,而是不斷深化對民間故事與社會文化的理解。鐘敬文在充分了解劉守華民間故事研究方法后,在《比較故事學》一書中題詞,“比較方法是現(xiàn)代科學研究手段之一;只要善于運用,就能奏效立功”④劉守華:《比較故事學》“扉頁”,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5年。。事實確實如此,劉守華將比較研究方法用于故事研究的不同層面,進行多角度、多側面的比較,成果豐碩而又自成體系。這些學者的幫扶,堅定了劉守華用比較研究方法開掘民間故事藝術世界的信心,并且立足“多民族一國”民間故事的特殊性,兼收并蓄又獨立成章,形成了他對民間故事藝術世界的多元一體的互動互融卻又歸流于國家共同體的獨到理解。
如果說劉守華童年與民間故事相伴的成長環(huán)境給予了他學術的興趣點,比較研究給予了他持續(xù)進行民間故事研究的方法,那么民間故事藝術世界則給予了他繼續(xù)前行的方向,指引著他在民間故事領域持續(xù)探索。
要開掘民間故事藝術世界,離不開對民間故事整體面貌的把握。民間故事藝術世界不只存在于文本中,還存在于創(chuàng)作過程中,并與故事所處的生活環(huán)境、歷史傳統(tǒng)密不可分。劉守華上山下鄉(xiāng),不畏艱辛,廣羅民間故事材料,在民間故事與社會文化、宗教文化、民族文化多重關系的具體實踐中,完成了對民間故事藝術世界的理論建構。
民間故事是現(xiàn)實生活在民眾心理的反映,其內容豐富,類型多樣,是一種通俗而又富有趣味性的口頭藝術。民間故事文本資料,故事整理、改編與創(chuàng)作和故事生態(tài)環(huán)境三個方面構成了民間故事的整體面貌。把握民間故事的整體面貌是劉守華開掘其藝術世界的知識基礎。
有文字記載的中國民間故事約有2500年歷史,夏商周時期民間故事就出現(xiàn)在人們的口頭,經(jīng)文人記錄寫定成為書面文本并流傳后世,現(xiàn)在比較有名的民間故事多存在于《列異傳》《搜神記》《廣異記》《夷堅志》《咫聞錄》等書中。劉守華通過對先秦兩漢、魏晉南北朝、隋唐、宋元、明清及20世紀的中國民間故事的深入分析,挖掘了不計其數(shù)的幻想故事、生活故事和動物故事,呈現(xiàn)了不同時期民間故事的發(fā)展流變,勾連出民間故事流傳的網(wǎng)絡關系。20世紀80年代,為了探求民間故事的現(xiàn)狀,《中國民間故事集成》采錄的民間故事“達183萬余篇”①劉守華:《<中國民間故事集成>的特色與價值》,《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2期。。劉守華時任湖北省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主席,他率領湖北同行對湖北各地民間故事進行了大量的田野考察,并且親自深入村落,了解民間故事的生存環(huán)境,采集民間故事,加深了對區(qū)域民間故事生活性和整體性的理解。當然,劉守華認為中國民間故事是中國的,更是世界的,他注重將中國與世界民間故事連接起來,并將艾伯華的《中國民間故事類型》、丁乃通的《中國民間故事類型索引》和金榮華的《民間故事類型索引》作為自己從事中國民間故事研究的必備資料。他長期以來對于民間故事的積累與這些學人以索引形式呈現(xiàn)的世界民間故事類型,不僅使他對中國民間故事的實際面貌和基本存量有整體認知,還將中國民間故事放置于世界民間故事體系之中,建立中國與世界民間故事之間的關聯(lián),形成了更為全面的對民間故事的理解。同時,劉守華并非將民間故事作為特立獨行的文化,而是將其視為民眾生活的一部分,從而使他能夠在認識、理解和闡釋民間故事藝術世界的過程中具有從民間故事深入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整體視角。
民間故事的整理、改編與創(chuàng)作蘊含了民間故事流傳的無限可能性,展現(xiàn)了民間故事存在的不同形態(tài)。在民間故事的整理上,劉守華強調要做到忠實記錄、慎重整理,“只有忠實于原作,努力把原作包含的民族生活、思想、情趣等等傳達出來,才能顯示出具有獨特民族風格的美感”②劉守華:《中國民間童話概說》,第333頁。。在民間故事的改編過程中,劉守華認為要以傳統(tǒng)民間故事的藝術形式為基礎,把握民間故事在藝術表現(xiàn)上的基本規(guī)律。在與鄉(xiāng)村教師黃俏燕的三次通信中,他強調,“我們改寫故事并非要突顯某種個性色彩,而是要懂得口頭語言藝術風格樣式的多樣性”③劉守華:《關于改寫民間故事的討論——劉守華和黃俏燕的三次通信》,《貴州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1期。。進一步來說,對民間故事的改寫并不是肆意發(fā)揮、隨意創(chuàng)作,而是要在對生活的本質和主流有正確理解的基礎上把握語言藝術的特點、情節(jié)結構的風格并進行創(chuàng)意性編排,這樣才能延續(xù)故事的社會價值與藝術生命力。
民間故事是集體傳承的口頭敘事,活態(tài)地存在于故事生產(chǎn)者的講述中,只有了解民間故事生產(chǎn)者的生活環(huán)境,才能明白民間故事的生活面貌。每個地方的人都會講故事,只是講的多少不一樣,對故事的藝術構思、語言運用、表達方式不一樣。在民間故事傳承中起核心作用的是那些故事講述人如漢族的劉德培、胡懷梅、曹衍玉,土家族的孫家香,朝鮮族的金德順等。講故事的人較多的村落就形成了有名的故事村,比如伍家溝村、走馬鎮(zhèn)、耿村等,其中伍家溝村“會講故事、會唱民歌的有85人,約占總人口的十分之一”①劉守華:《武當奇葩伍家溝──評我國鄂西北一個著名的民間故事村》,《江漢大學學報》,1998年第1期。。故事講述人在對故事進行加工時,會將自己的生活經(jīng)歷、情感體驗與個人風格融入其中,這樣故事就成為他們表達生活態(tài)度、價值觀念、人生理想的重要方式,民間故事藝術世界也就具有了鮮明的地域特色和些許個人色彩。
民間故事以文本資料的形式存在,以故事改編創(chuàng)作的形式存在,還活態(tài)存在于民眾生活中。這些都離不開民間故事講述人,他們是民間故事的生產(chǎn)者和傳承者,是民間故事藝術世界的建構者。劉守華從民間故事歷史資料,民間故事改編創(chuàng)作,再到對故事家和故事村的關注,呈現(xiàn)了民間故事的歷史發(fā)展脈絡和民間故事的生活環(huán)境,立體地展現(xiàn)了民間故事的不同存在形態(tài),把握了民間故事的整體面貌。
民間故事藝術世界不是虛無縹緲的口頭言語,不是日常生活的直接再現(xiàn),不是資料的重復加工,而是要切實關照民眾的生活,觀察民間故事的生存環(huán)境,進而揭開民間故事藝術世界的真實面貌。因此,探索民間故事藝術世界,除了對民間故事整體面貌有充分的把握之外,還需要關注劉守華對其藝術世界探索所秉持的學術理念。
劉守華的民間故事研究是以人民為中心的,注重人的生活性表達。民間故事“以現(xiàn)實世界中形形色色普通人的生活遭遇及其理想愿望為敘說中心,用巧妙的虛構方式編織而成……有的貼近實際生活,有的飽含神奇幻想,有的詼諧幽默,有的寄寓哲理,構成一個多姿多彩的藝術世界”②劉守華:《中國民間故事類型研究》,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30頁。。民間故事藝術世界是民眾結合自己的生活經(jīng)歷、生活環(huán)境等對故事的風格、情節(jié)、語言等進行或精或粗的加工,表達了民眾的情感和價值觀念。不管民眾是否識字,每個人都可以成為故事講述者、傳播者,可以隨著生活情境的變化編織符合時代的故事,以展現(xiàn)不同時代、不同民族、不同地區(qū)民眾的生活面貌。這樣在理解民間故事的時候自然就要以人民為中心,理清民間故事錯綜復雜的關系網(wǎng)絡,發(fā)掘故事與民眾生活的聯(lián)系,理解民眾生活,這也是劉守華探尋民間故事藝術世界的基本原則。
劉守華強調民間故事是口頭語言敘事藝術,包含傳承實踐和對藝術之美的欣賞。民眾是民間故事的傳承者,每一次講述都是在傳承民間故事,品味民間故事的藝術之美,延續(xù)民間故事的藝術傳統(tǒng)。其藝術傳統(tǒng)深植于民間故事的語言風格、情節(jié)結構、話語表達等方面,劉守華對藝術世界的追尋就是在探索“隱含的敘事邏輯中融合著民眾深沉的文化心理、豐富的藝術智慧和獨特的審美情趣”③劉守華:《中國民間故事結構形態(tài)論析》,《廣西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5期。。民間故事使民眾能夠沉浸在故事的藝術魅力之中,這是民間故事的敘事藝術、語言藝術、表現(xiàn)手法等賦予的,是其他題材所不具備的,也是故事形態(tài)研究所無法比擬的。
為研究民間故事與社會文化、宗教文化和多民族文化的關系,揭示中國民間故事的藝術魅力,劉守華運用比較研究、類型分析等方法,結合文化人類學、民俗學、歷史學、考據(jù)學、心理學等多學科知識,從不同維度對民間故事藝術世界進行了富有成效的學術實踐。
民間故事不是各種要素的隨意拼接,而是民眾結合歷史文化創(chuàng)作出來的,透過民間故事可以看到社會的文化底蘊,理清社會文化與民間故事的關系,有助于對民間故事藝術世界的闡釋。中國深受儒家思想影響,在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尊敬長輩成為約定俗成的道德觀念。而在《斗鼠記》中可知,尊敬長輩的社會習俗并不是一開始就有的,它經(jīng)歷了從棄老到敬老的過程,最終形成了社會對老年人的尊敬,這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特有的情節(jié),是中國傳統(tǒng)的文化基因。中國古代屬于農(nóng)耕社會,“狗耕田”故事應運而生,該故事從兄弟分家開始,以弟弟分得的狗能耕田創(chuàng)造奇跡為核心母題,在此基礎上增刪修剪,發(fā)展演變,形成民間故事的“生命樹”。劉守華在對該故事類型進行充分的比較分析后指出,“狗耕田”故事中“關于兄弟間均分家產(chǎn)這一制度、習俗是它構成和流行的社會文化基礎”①劉守華:《兄弟分家與“狗耕田”——一個中國民間流行故事類型的文化解析》,《商丘師范學院學報》,2001年第1期。,這一習俗是中國農(nóng)耕文明所孕育出來的,日本、韓國雖處于儒家文化圈,但并沒有兄弟均分家產(chǎn)的文化淵源,其表現(xiàn)出了鮮明的中國文化特征。中國文化是民間故事角色孕育的土壤,劉守華認為中國的蛇郎故事內容豐富,情節(jié)多變,大體建立在尊崇蛇、以蛇作為男子形象的文化心態(tài)之上,這一文化心態(tài)源于古代越人的蛇崇拜,中國蛇郎故事圍繞兩姐妹間的沖突編織故事,具有明顯的中國文化痕跡。蛇郎故事廣泛流傳于中國大陸很多地方,另外也存活于臺灣的口傳文學中。臺灣高山族的蛇郎君和大陸同型故事形態(tài)相似,顯示出大陸與臺灣共同的民俗文化根基。同樣的,臺灣的《田螺的故事》和福建流行的《螺女江》屬于同一類型,都可以在晉代陶潛《搜神后記》的《白水素女》中找到淵源。劉守華認為,這些同類民間故事在海峽兩岸大量存在,“表明了中華文化根基的強固有力”②劉守華:《閩臺蛇郎故事的民俗文化根基》,《民間文學論壇》,1995年第4期。,是“兩岸一家親”的明證,反映了“中華文化特色”③劉守華:《兩姐妹與蛇丈夫──“蛇郎”故事的中華文化特色》,《湖北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1年第1期。。劉守華的民間故事藝術世界根植于中國社會歷史文化土壤,從民間故事角色的形象塑造到家庭生活以及中國文化的深層文化心理,都真實地反映在民間故事的藝術世界中,其構成了具有中國特色的民間故事藝術世界。
民間故事藝術世界的中國特色離不開故事講述人與社會環(huán)境。從20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劉守華密切關注民間故事傳承人與其社會生活環(huán)境和歷史文化背景之間的關系,他認為民間故事飽含了民眾的個性特點及對故事的創(chuàng)造性發(fā)展,應重視社會文化環(huán)境對故事傳承者的影響。為此,劉守華進行了大量的田野調查,通過與孫家香、劉德培等故事家的深入交流,他發(fā)現(xiàn)故事家在故事講述中有強烈的個人風格,一方面會將生活所見所聞融入到故事中,另一方面帶有村落、個人的文化特點。特別是女性故事家,“對本民族原始古樸的民俗文化往往有著格外敏銳的感受力,從而很自然地把它們融化在自己的口述故事中”④劉守華:《土家族杰出的女故事家孫家香》,《民族文學研究》,1999年第1期。,形成個人的故事講述風格。如金德順,她在故事講述中“特別注意細致刻畫有關角色的語言、動作、神態(tài),使之活靈活現(xiàn)”①劉守華:《兄弟糾葛的悲喜劇——一個傳承久遠的民間故事類型》,《江漢大學學報》,2000年第4期。。經(jīng)過講述者在社會環(huán)境、歷史風俗、個人風格等方面對民間故事精心構思所形成的民間故事藝術世界充滿了本土意味和地方特色。
劉守華的民間故事藝術世界在中外民間故事的對比中,顯得更加鮮明。在研究中,他將意大利的麥西婭和中國山東費縣的尹寶蘭所講的民間故事略作比較,發(fā)現(xiàn)二者講述的故事時空與故事風格存在差異,尹寶蘭的故事具有濃厚的說教意味,代表了接近于儒家正統(tǒng)思想的那一部分。那么,二者所描繪的民間故事藝術世界也就存在著一定的差異。中國民間故事產(chǎn)生于中國文化環(huán)境之中,不管是對故事文化根源的發(fā)掘,還是通過故事傳承找到其與社會環(huán)境和歷史文化之間的關系,其意義不僅僅是透徹理解故事本身,更重要的是在對比中尋找到民眾交往交流的脈絡,尋找到中國文化的獨特藝術魅力。
宗教文化與民間故事藝術世界同樣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為藝術世界增添了別樣光彩。道教是中國土生土長的宗教,其相關人物、文化元素等不同程度地滲透在民間故事之中。一方面,道教信徒有選擇地將道教文化滲透到神話、傳說、民間故事等民眾喜聞樂見的口頭文學之中,盡可能地貼近民眾生活,進而實現(xiàn)道教神秘信仰的世俗化;另一方面,受道教文化影響,民眾不斷將道教文化融入民間故事講述之中,使民間故事具有或多或少的道教文化色彩。位于武當山腳下的伍家溝深受道教文化影響,在《伍家溝民間故事集》中收錄的“230多篇故事中,具有道教色彩的達50多篇,占20%以上”②劉守華:《道教與中國民間文學》,北京:文津出版社,1991年,第315頁。。為深入探求道教文化和中國民間故事的關聯(lián),劉守華曾7次上武當山搜集以“張三豐傳說”為主題的武當故事傳說,深入查找許真君斬蛟傳說、張?zhí)鞄焸髡f等。道教文化中的長生不老,凌空飛升所構筑的生動而神秘的幻想世界是劉守華關注的要點。他在解讀黃鶴樓傳說時,就著重從飄然、俄頃等細節(jié)描述中發(fā)現(xiàn)了故事中的道教神仙文化,看到了黃鶴樓傳說中仙人駕鶴的核心母題中的“神仙情結”③劉守華:《黃鶴樓傳說的“神仙情結”》,《中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5期。,并強調雖然黃鶴樓傳說幾經(jīng)變遷,但神仙情結這一飽含道教文化色彩的文化基因始終散發(fā)著藝術光芒。劉守華認為,與道教相關的民間故事有“山川風物傳說、關于道家人物的傳說和吸取道教神怪形象和法術幻想創(chuàng)作的幻想故事”④劉守華:《道教與中國民間故事傳說》,《思想戰(zhàn)線》,1983年第2期。三大類,道教中的八仙、土地爺、灶王爺、道士、相關行業(yè)祖師等在民間故事中有較多體現(xiàn),在不同地方的故事中形態(tài)各異。在進行了大量與道教相關的民間故事調查研究后,他總結出:這些融合道教文化的民間故事“不僅具有超凡脫俗的神奇追求,還以景象壯闊、意境幽玄、情趣豐富,透出一種雄健幽深之美”⑤劉守華:《中國民間敘事文學的道教色彩》,《中國道教》,1990年第1期。,顯現(xiàn)出民間故事特有的藝術韻味,亦彰顯了中國民間故事藝術世界的獨特意味。
佛教文化與民間故事結合所構建的民間故事藝術世界具有豐富的文化內涵。佛教從印度傳入中國,隨之而來的佛經(jīng)如《經(jīng)律異相》《六度集經(jīng)》《賢愚經(jīng)》《雜寶藏經(jīng)》《譬喻經(jīng)》等包含了豐富的民間故事,在傳譯演變中融入到中國民眾的生活并且轉化為中國民間故事。拿AT91型“猴子的心忘在家里”來說,該故事原型是《六度集經(jīng)》中的“兄(獼猴)本生”和《佛本行集經(jīng)》中的“虬與獼猴”,傳入中國后在漫長的發(fā)展過程中與中國社會環(huán)境相融合逐漸形成中國人能夠接受的故事形態(tài)和價值取向,后來這一故事就形成了以《中國民間故事集成》所錄的“猴子和鱉打老庚”為代表的民間故事,并在遼寧、山東、山西、福建、西藏、內蒙古等地廣為流傳。佛經(jīng)故事倡導博愛眾生、因果相報等觀念,佛經(jīng)所載關于動物或人類恩怨因果相報等故事已深入人心,并對民間故事的情節(jié)與主題有著積極影響。比如“報恩的動物 忘恩負義的人”故事,源于《六度集經(jīng)》的“理家本生”,主要講述了財主在洪水中救助動物獲報恩而救人者反遭陷害的故事,在中國的流傳過程中形成了以江蘇“寶船”為代表的故事。這個故事所倡導人與人之間的慈善友愛是佛教的重要內容,但是在中國文化影響之下,雖然故事情節(jié)有所改變,但是佛教所倡導的價值觀念依然融進中國文化中,成為民間故事藝術世界重要的價值觀念。佛教在本土化過程中融入中國民眾的思想中,其通過故事講述變得熠熠生輝。佛道雖然是不同的宗教,但是通過民眾的聰明才智依然可以合理地糅合在同一個故事中并不斷流傳,為中國民間故事增添了宗教文化特色。
民族是理解民間故事藝術世界的重要維度。歷史上,各民族在交往交流中共同創(chuàng)造歷史和文化,彼此之間共同生活而又各具特色。對于中國多民族民間故事藝術世界的建構、認知,劉守華認為,“就民族與民族之間的民間文學進行比較研究,同樣是大有可為、意義深遠的一項事業(yè)”①劉守華:《一個印度故事在我國一些民族中發(fā)生的變異》,《思想戰(zhàn)線》,1985年第3期。,中國民間童話具有顯著的“民族特色”。以“兩老友”故事為例,該故事主要流傳在白族、普米族、怒族、苗族、壯族、水族、毛南族、仡佬族、藏族、烏孜別克族、畬族等民族。劉守華從民族角度將“兩老友”故事中的“偷聽話”母題做了對比,“白族故事講,皇宮里的娘娘生了奶花,用山神廟屋頂上生長的那棵靈芝草就能治好;藏族故事講,土司的女兒生了怪病,五年臥床不起,從高高豎立的旗桿上的那個木斗里取下生長的伏苓,吃下去病就好了,小伙子因此成了土司家的女婿;烏孜別克族故事中也有給公主治病的情節(jié),卻是用森林里一棵榆樹的葉子煎水喝”②劉守華:《因禍得福的旅伴──多民族傳承的故事類型“兩老友”》,《民族文學研究》,2000年第2期。。白族、藏族和烏孜別克族在“偷聽話”母題上的差異與民族的生活習慣、生活環(huán)境有關,不同民族民眾會根據(jù)自己的生活環(huán)境和歷史傳統(tǒng)等對故事進行加工,使之具有不同的民族特性。他強調各民族勞動人民“在傳述外來故事時,總要根據(jù)當時當?shù)氐纳顚嶋H,予以加工改造,使這些故事產(chǎn)生某種程度的變異”③劉守華:《中國民間童話概說》,第303頁。,這種變異正是民族心理、民族生活等與民間故事融合后各民族所產(chǎn)生的文化差異所在。需要注意的是,雖然不同民族的“兩老友”故事有差異,但是故事所表達的主題基本一致,包含了“善惡各有所報的道德觀念,同情善良憎恨邪惡的強烈義憤”④劉守華:《因禍得福的旅伴──多民族傳承的故事類型“兩老友”》,《民族文學研究》,2000年第2期。。這種一致的主題思想與各民族歷史上民間故事的互相交流、彼此融合有關,展示了各民族文化特色和中華民族文化的風采。劉守華通過跨民族比較研究,發(fā)掘不同民族民間故事的大同與小異,既體現(xiàn)了各民族的特色,也體現(xiàn)了由各民族聚合而成的中華民族民間故事藝術世界的民族特色。
民間故事“如同多棱寶石,是一種融合多種文化成分的結晶體”⑤劉守華:《多棱寶石——關于中國民間文學命運的思考》,《中南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8年第3期。。中國民間故事藝術世界與道教、佛教等宗教文化密切相關,充分展現(xiàn)了中國民間故事的多元文化形態(tài),包含豐富的人生哲理和普遍的價值觀念,表達了勞動人民樂觀進取的精神和崇尚美好生活的理想愿望。劉守華通過社會文化、宗教文化、民族文化等方面對民間故事藝術世界進行分析,認為民間故事藝術世界有著縱橫交織的文化網(wǎng)絡關系和多姿多彩的存在形態(tài),表現(xiàn)了強烈的中國文化特色并在與佛教、道教等的發(fā)展中形成了多元文化并存的藝術世界。不過,三者在民間故事中并非截然分開,而是在長期的文化互動交融中越發(fā)深入地融入民間故事,求好運、董永、仙女救夫等故事就是社會環(huán)境、宗教因素等多方作用的結果。這也許就是劉守華所說的民間故事的多棱光彩吧。回顧民間故事的學術歷程就會發(fā)現(xiàn),他的學術實踐一方面是周作人等學術思想藝術傳統(tǒng)的延續(xù),另一方面是從民族、社會、宗教維度對民間故事研究的拓展和對其藝術世界的深化,而正是他對民間故事藝術世界的學術探索,“把他的研究與其他流派、其他學人區(qū)別了開來”①劉守華:《民間故事的藝術世界——劉守華自選集》“序”,第1頁。。
民間故事藝術世界豐富多彩而又富有深意。劉守華將民間故事置于不同民族、不同文化、不同國家的時空背景下進行考察,既能夠看到民間故事的藝術性,又能在同類型民間故事的歷史流變中探求民間故事的生活相,還能夠在更深層次上揭示民間故事中所蘊含的人類共通的深層心理。劉守華對民間故事藝術世界的探索是一個由此及彼、由淺入深的認識過程,呈現(xiàn)出民間故事藝術世界的藝術之美、生活之美、精神之美的邏輯層次。
民間故事作為口頭文學作品,講述者為了吸引聽眾會為民間故事增加各種曲折離奇的橋段、繪聲繪色的話語表達甚至是手舞足蹈的肢體語言,這樣民間故事的藝術性就不言而喻了。民間故事的藝術美外顯于民間故事藝術世界的表層,體現(xiàn)在民間故事語言表達、情節(jié)敘述、人物角色展演等方面。從表達方式來看,劉守華主要從敘事藝術、語言藝術、形象塑造方面探討民間故事的藝術世界。他認為龍女故事由救魚放生、動物報恩龍宮得寶、“無名”怪物懲罰惡人等母題巧妙地連結在一起,故事情節(jié)環(huán)環(huán)相扣,曲折生動,藝術性較強。同樣,在中國民間故事的敘事藝術中存在對三段式結構的反復應用,如“求好運”故事中的問三不問四。在語言表達上,民間故事的語言平實中富有樂趣。劉守華在采集梁祝傳說的時候提到了馬秀才扒墳的語言描述,“他氣得不吃飯,不喝水,一個勁地扒。肚子餓了,他就緊緊腰帶。扒呀,緊呀,腰越緊越細,頭和屁股越來越大,終于暈倒在地上,變成了螞蟻”②劉守華:《湖北“故事村”里傳承的梁祝傳說》,《鄖陽師范高等??茖W校學報》,2003年第1期。。他認為這個故事用樸實的語言將馬秀才變成螞蟻的情景描述的活靈活現(xiàn),韻味十足。民間故事的藝術之美還離不開故事角色的形象塑造。斷尾龍子類型塑造了斷尾孽龍形象,劉守華認為,孽龍在中國民間故事中既令人恐懼又有感恩之心,其中的內在矛盾交織在孽龍身上,讓孽龍的藝術形象顯得更具特色。民間故事藝術世界的藝術之美也表現(xiàn)在藝術表現(xiàn)手法應用上,夸張、比喻、象征等在民間故事中較為常見。比如象征的運用,《蛇郎》故事中人與蛇的婚戀關系在現(xiàn)實生活中是不可能的,因此民間故事中多以蛇來象征某類男性,還有如“神蛙丈夫”“龍女”“虎妻”等都以象征手法增加故事趣味性。這樣的藝術表現(xiàn)手法在民間故事中俯拾皆是,有些是為了吸引聽眾刻意增加的,有些是平實語言中的無意為之,有的則是深受故事內在邏輯影響,雖有種種區(qū)別,但增加了民間故事的藝術之美。
除此之外,劉守華認為只有原汁原味的民間故事,才蘊含著民間故事的藝術之美。為了讓更多的讀者領會到民間故事藝術世界,他將經(jīng)典的、原汁原味的民間故事推廣到教材、課外讀物等方面。劉守華主編的《民間文學導論》③劉守華、巫瑞書主編:《民間文學導論》,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1年。除了常規(guī)的概論式教材的結構體系外,增加了“民間文學鑒賞”,著重從文學、科學、文學與科學結合的角度鑒賞民間故事的藝術之美,其占教材近二分之一的篇幅。多年來,他還選編了《深林奇談——神農(nóng)架傳說選編》①劉守華、陳建憲主編:《深林奇談——神農(nóng)架傳說選編》,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唯楚有才——湖北民間才智故事選》②劉守華、陳建憲主編:《唯楚有才——湖北民間才智故事選》,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蹲x給孩子的民間故事》③劉守華主編:《讀給孩子的民間故事》,鄭州:海燕出版社,2018年?!吨袊利惞适隆发軇⑹厝A編、蔡皋繪:《中國美麗故事》,長沙:湖南少年兒童出版社,2016年。《中國民間故事選》⑤劉守華主編:《中國民間故事選》,南京:譯林出版社,2020年。等書,不僅有區(qū)域性、類型性的民間故事,也有適合孩子的民間故事,他希望通過民間故事選編讓不同年齡段、不同區(qū)域的民眾感受到民間故事的別樣精彩,品味到民間故事的藝術魅力,提升民眾對民間故事藝術美的品鑒、欣賞能力。
民間故事離不開現(xiàn)實生活的土壤,現(xiàn)實世界作為民間故事的素材,其中的風俗、信仰等在民間故事中“成為聯(lián)結幻想世界(理想境界)與現(xiàn)實世界的橋梁”⑥劉守華:《神奇母題的歷史根源》,《西北民族研究》,2002年第2期。,是民眾構建民間故事藝術世界的基礎,這就不可避免地使民間故事藝術世界具有較強的生活傾向。
民間故事藝術世界的生活之美表現(xiàn)在故事流變基礎上所形成的文化傳承、傳播。劉守華認為,通過對異文進行比較,形成同一類型故事的演變路線、傳播圖譜,從文化交往交流中挖掘故事的生活史,可以建構故事的生活圈,如蛇郎故事和“求好運”故事等,呈現(xiàn)了民間故事的生活面貌和網(wǎng)絡關系,也形成了對生活之美的把握。這種生活之美是同類型故事所勾勒出的相互關聯(lián)而又多姿多彩的生活面貌,它們隨著時間的流轉不斷延續(xù),展現(xiàn)出人類的美好生活。如傣族阿鑾故事,故事的每個主人公都叫阿鑾,他通過自己的聰明才智和神靈的幫助獲得幸福美滿的生活。該故事將神奇色彩、英雄主義色彩、大團圓結局表達了出來。雖然阿鑾故事作為一個故事系統(tǒng)具有豐富性,但是都表現(xiàn)了民眾樂觀進取的生活態(tài)度。當然,單個故事也能夠表達出民眾對生活的美好向往。劉守華在魯班造木鳥的故事中認為,魯班用木鳥上下班的故事與幻想故事不同,這類故事中民眾沒有借助神奇元素,而是以自身的機智和靈活的雙手制作了木鳥,將人們?yōu)樽非蟊憷纳罘绞蕉M行的積極奮斗表達得淋漓盡致,表現(xiàn)了當時科技發(fā)展的水平和民眾希望能夠飛天的高度自信。民間故事成為民眾表達向往生活的媒介,體現(xiàn)了人們的奇思妙想和對美好生活的追求,也很好地表達了民間故事的生活之美。
民間故事蘊含民眾生活的家庭觀、愛情觀、生命觀等多個方面,建構了人的思想價值體系,凸顯了民間故事的精神價值。雖然民間故事數(shù)量眾多,但是丁乃通、艾伯華、金榮華以及劉守華所構建的民間故事類型體系是清晰的,故事類型知識譜系是明確的,因此,民間故事類型中所隱含的情感因素和價值觀念就表達出了共同的精神價值,也體現(xiàn)了民間故事藝術世界的精神之美。
同一類型的民間故事在不同地區(qū)、民族、國家可以表達相通的思想觀念,形成民間故事共通的價值。劉守華認為源自印度的AT461型民間故事類型“求好運”故事,主要講的是主人公生活困苦,世代受窮,便不顧路途遙遠出門尋找原因,表現(xiàn)了他不畏艱難,努力與命運抗爭,主動謀求世代窮苦命運改變的勇氣與決心。“求好運”故事主要分布在中國漢、回、土、撒拉、維吾爾、壯、傣、黎、彝、傈僳、布依、毛南、土家等民族以及德國、俄羅斯等國家,跨越了語言的障礙和民族、國家的阻隔,超越了時空,構成了“求好運”故事流變的“世界性故事圈”,具有史詩魅力。劉守華認為,“求好運”故事是人類積極主動尋求幸福和美好意愿的折射,具有樂觀向上、積極進取的共通的價值觀念。同樣的,木鳥故事、蛇郎故事等都在不同國家發(fā)生或多或少的變化,但是內在的深層心理是趨同的。劉守華在討論民間故事藝術世界的精神之美時,特意對民間故事中的“大團圓”結局進行了深刻分析,認為印度的《五卷書》,歐洲的《格林童話全集》《一千零一夜》中的故事絕大多數(shù)也是以“大團圓”結尾,表明“大團圓”思想廣泛“存在于亞洲、歐洲以至非洲廣大地區(qū)許多國家的民間故事中”①劉守華:《談民間文學中的“大團圓”——兼對一個流行文學觀念質疑》,《華中師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3年第4期。,是人類共通的心理訴求,并不是中國獨有的。正是如此,在中國、韓國、日本流傳的“羽衣仙女”,“狼外婆”等類型的故事在不同國家雖然有不同發(fā)展,但是所蘊含的價值觀念和文化精神是一致的。
劉守華對民間故事藝術世界的藝術之美、生活之美和精神之美的討論是基于民間故事作為藝術的本質屬性,并且將民間故事置于生活世界之中,置于世界民間故事的傳承脈絡中討論,更具有認知、理解民間故事藝術世界的格局。劉守華既從內容上如中國傳統(tǒng)文化、宗教文化、民族文化等方面,發(fā)掘了民間故事藝術世界的藝術特色,又從結構方面層層剖析,揭示了民間故事藝術世界的深層邏輯。民間故事藝術世界的藝術之美、生活之美和精神之美這三個層次并不是獨立存在的,而是相互之間聯(lián)系緊密,并融合在每個民間故事之中,表現(xiàn)出由淺入深的層次感。民間故事的藝術形象富有特色,藝術表達充滿魅力,從形式上呈現(xiàn)了藝術的美感,民間故事中描繪的善惡美丑的人物形象、和諧友愛的生活狀態(tài)從內容上呈現(xiàn)了民間故事藝術世界的生活之美,透過各種各樣的生活面貌,潛在地表達了民眾的內在情感,流露了民間故事藝術世界的精神之美。其中,民間故事藝術世界的精神之美是人類共同的心理,是民間故事經(jīng)久不衰的動力,也是民間故事具有持久的藝術生命力的核心。
劉守華對于民間故事研究的成就是多方面的,但是他始終如一地強調民間故事感染人的藝術美,教育人的靈動美,從民間故事的文學性到藝術世界再到故事詩學傳統(tǒng)的堅持,這不僅是劉守華民間故事學的思想脈絡,也是他秉持民間故事具有持續(xù)生命的藝術力量。
劉守華在比較中建構了對民間故事藝術世界的整體理解。他認為民間故事在流傳中形成相互關聯(lián)的故事圈,不僅體現(xiàn)了人類文化的多樣性,還體現(xiàn)了人類文化的共同心理;中國民間故事藝術世界的精神之美也是世界民間故事藝術世界的精神之美,這種相通性是構成中華民族認同和凝聚力的關鍵所在。因此,劉守華民間故事整體觀和多層次藝術架構恰好體現(xiàn)了費孝通“多元一體”的中國多民族國家的特質。
民間故事藝術世界源于生活世界,生活中的人和事因為民間故事講述人的藝術加工就形成了藝術世界中的故事生活,民間故事中的藝術形象及其相關的活動是現(xiàn)實生活的投影,劉守華認為民間故事藝術世界并非憑空虛構,而是生活的記錄和記憶,藝術世界以“多棱寶鏡”的方式將生活世界呈現(xiàn)得五彩繽紛卻又充滿不朽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