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曉燕
(華南師范大學(xué),廣東 廣州 510000)
唐代文人畫出現(xiàn)了“以詩入畫”的特征,例如唐代詩人王維的“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萬壑樹參天,千山響杜鵑”“荊溪白石出,天寒紅葉稀”等詩句所描繪的畫面感特別強烈,換言之,這些詩句本身就是一幅畫。王維精于山水,尤其擅長水墨,而且由于他有著極高的詩歌修養(yǎng),是繼陶淵明和謝靈運之后山水田園詩創(chuàng)作成就最高的詩人,他把詩和畫有機地結(jié)合起來,詩有畫境、畫有詩意,形成了獨特的風格,被董其昌推為南宗首領(lǐng)、文人畫之祖。學(xué)者普遍認為,文人畫的鼻祖始于唐代王維,王維的“詩中有畫,畫中有詩”。“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賦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詩畫本一律,天工與清新?!?/p>
我們從王維的畫作《雪溪圖》中可以體會到詩的意境。
李白的七絕,如“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兩岸青山相對出,孤帆一片日邊來”也具有強烈的畫面感,由此可知唐代便擁有“詩畫結(jié)合”的傳統(tǒng)。
宋代文人畫出現(xiàn)了“以書入畫”的特征,書的作用是“傳其意”,而畫的作用是“見其形”。早在南齊謝赫的《古畫品錄》總結(jié)繪畫“六法”時,即提出“骨法用筆”的法則,書法和繪畫在追求線條用筆的骨力方面并無二致。張彥遠在“論畫六法”中他強化了這一觀點,他說“夫象物必在于形似,形似須全其骨氣,骨氣、形似皆本于立意而歸乎用筆。故工畫者多善書?!睘榱苏f明書法的用筆法對于繪畫的重要性。書法的筆法對繪畫產(chǎn)生一定的影響,宋代興起的文人畫運動使書法與繪畫的關(guān)系進入了新的發(fā)展階段,書法不僅在筆法方面而且在審美屬性方面開始介入繪畫領(lǐng)域。由蘇東坡的名言“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可知詩畫之間密切的聯(lián)系。如蘇軾的《枯木怪石圖》并沒有豐富的墨法變化,卻能“如其胸中盤郁”。
元代趙孟頫首次明確提出“書畫同源”的思想?!笆顼w白木如籀,寫竹還應(yīng)八法通。若也有人能會此,須知書畫本來同?!痹嗽蟆肮購囊黄?榮際五朝”,地位顯赫。以精妙絕倫的書畫造詣贏得朝野的好評,作為集書、畫、詩、印于一身的文人領(lǐng)袖,趙孟頫的文藝思想最突出的就是提倡復(fù)古,以古為高。他論書法“學(xué)書在玩味古人法帖,悉知其用筆之義,乃為有益”、“古法終不可失”“得古帖數(shù)行,專心學(xué)之,便可名世”,①反復(fù)強調(diào)古法,這里的古法一是指晉唐書法尤其是王羲之的書法,二是指用筆法,在繪畫中他所說的“古意”指的是北宋以前也就是唐五代的畫法,趙孟頫對書畫發(fā)展的現(xiàn)狀和規(guī)律比一般人有著更為清醒的的認識,也有著古代士人自覺的使命感,他的“復(fù)古”思想實際上就是要恢復(fù)書畫的優(yōu)秀傳統(tǒng),進而達到重振書畫藝術(shù)的目的。他所處的地位和實力以及歷史證明了他具有這樣的能力,成為開一代風氣的書畫大師。
明代“青藤白陽”確立了文人畫的“詩書畫”三絕范式。陳淳(號白陽山人)徐渭(號青藤居士)此所謂“青藤白陽”。陳淳的繪畫主要學(xué)沈周和文征明。陳淳的書法水準較高而且寫意性較強,與前人相比,他的花鳥畫設(shè)色淡雅、以墨筆為主,可謂是別開生面。陳淳是文人花鳥畫由小寫意過渡到大寫意的一座極其重要的橋梁。陳淳是擅長寫詩的,他的詩有感而發(fā)、平易真切,尤其是他的題畫詩,配合畫面能極大地調(diào)動觀者的情緒。
如他題牡丹的詩,“洛下花開日,妝成富貴春。獨憐凋落易,為爾貯豐神”;
題梅花的詩,“疏影孤山下,香魂庾嶺前。恐遭蜂蝶妒,開向百花先”;
題蘭花的詩,“芳澤三春雨,幽蘭九畹香。山密人獨坐,對酒讀騷經(jīng)”;
題柏樹水仙,“老柏具高節(jié),慣與冰雪遇。珍重水仙花,亦自表貞素”;
題花卉卷,“寒巖如削鐵,凡木未堪依。獨有梅花冷,疏疏點翠微”。
他的詩與他的書畫相結(jié)合,真實地抒發(fā)了文人感物傷懷的情感。陳淳一生多次畫過水墨花卉長卷,而且將自做的花卉詩題寫在對應(yīng)的花卉旁側(cè)。
徐渭開創(chuàng)了大寫意花鳥傳統(tǒng),為大寫意花鳥之鼻祖。徐渭幾乎每畫必題,畫上題的都是自己的詩。
如他題墨葡萄:“半生落魄已成翁,獨立書齋嘯晚風。筆底明珠無處賣,閑拋閑擲野藤中?!?/p>
題墨牡丹:“五十八年貧賤身,何曾妄念洛陽春?不然豈少胭脂在,富貴花將墨寫神?!?/p>
題看似矛盾的雪中梅花芭蕉圖:“老夫游戲墨淋漓,花草都將雜四時。莫怪畫圖差兩筆,近來天道夠差池。”
這些詩真實地記錄了他的人生境遇和對世道、天道不公的吶喊,震撼人心,發(fā)人深省,也進一步使他的畫得到了升華。
徐渭大量探索以書法用筆入畫,如他畫的毛驢,寥寥數(shù)筆,形神兼?zhèn)?,純以行書筆法寫之;他畫的雪竹,竹葉就是他行草的用筆方法;他畫的石榴,樹枝和樹葉,一如他寫的行草。
與陳淳相比,徐渭的詩書畫都更有抒情色彩,個人面目更加突出,其胸中的磊磊不平之氣仿佛只有借助詩書畫才能得到發(fā)泄。因此,在徐渭的大寫意花鳥畫里,詩書畫都是情感的宣泄,而且融為一體,達到了一個高度。再加上徐渭在詩詞、書法、繪畫三個單項上的成就都是頂級水準,所以他的文人畫成就后人很難超越。
在陳淳和徐渭的寫意花鳥畫里,在畫面上表現(xiàn)書法、題上詩詞成為三絕,詩書畫的綜合表達成為文人畫成熟的創(chuàng)作意識,是他們確立了文人畫“詩書畫”三絕的范式。真正把“詩書畫”相結(jié)合作為一種有意的創(chuàng)作意識,在畫面上突出書法和詩詞的作用,將相當一部分的創(chuàng)作空間留給書法和詩詞,應(yīng)該是陳淳的貢獻,而稍晚的徐渭將這種范式推向了極致。所以說,“青藤白陽”確立了文人畫的“詩書畫”三絕范式。
清代“詩書畫印”四絕范式形成。清代晚期以來的海派繪畫是文人畫發(fā)展的一個高峰,涌現(xiàn)了很多文人畫大師,如虛谷、趙之謙、任伯年、吳昌碩、蒲華、王震,以及吳昌碩的弟子諸樂三、吳謪之、潘天壽等。從海派的趙之謙和吳昌碩開始,文人畫不僅要追求“詩書畫”三絕,還要“詩書畫印”四美兼具,因為趙之謙和吳昌碩都是大篆刻家,他們把篆刻的“金石氣”引入繪畫,打通了詩書畫印四個單項藝術(shù)的關(guān)鈕。觸類旁通,這是海派繪畫的一大特色,也是其對文人畫發(fā)展的貢獻。
吳昌碩是最負盛名的海派繪畫大師,是開宗立派的篆刻大家,他的畫金石味更加強烈,畫面氣勢雄強、遒勁而不乏靈動,艷麗而不失古意。他一生臨寫篆書石鼓文,他也將石鼓文的篆書用筆引到繪畫上,使得線條厚重如金剛杵,加上他墨法高古,線條具有非凡的韻味。與此同時,他也將草書筆法引入繪畫,如他畫葡萄和紫藤時就使用狂草筆法,他曾在水墨葡萄畫上題“草書之幻”四字。他畫風竹,使用側(cè)鋒金錯刀筆法,他在一幅墨竹畫上甚至就題上了“金錯刀”三字為畫題。這都可以看出他引書入畫的創(chuàng)作意識。吳昌碩有詩集傳世,詩人的身份,使他的繪畫更具有詩意,很多畫都做長題,題的是自己的詩。吳昌碩不僅對中國后世大寫意花鳥畫影響巨大,其影響也傳到了日本。海派大師們對文人畫的實踐尤其是各具特色的書畫融合技法,對今天的畫者具有啟發(fā)意義。
吳昌碩畫面上大量題詩,而且多長題,他的大寫意畫風,配上具有老辣線條的書法、古樸拙厚的印章以及接近古風的詩作,風格協(xié)調(diào)統(tǒng)一,渾然天成。這種“詩書畫印”四絕的樣式也成為海派傳承文人畫的一大貢獻,為后世文人畫樹立了標桿。
吳昌碩博采“揚州八怪”與石濤等人之長,遺貌取神,并將篆、隸、狂草筆意入畫,自成一家,被譽為“文人畫最后的高峰”。他沿襲古樸、厚重的畫風并融有創(chuàng)新,作品筆墨簡練,意境深遠。
《菊石圖》中菊葉單用水墨,側(cè)鋒闊筆掃下,趁墨色未干即勾葉脈,枝葉繁盛。畫中偃仰向背的菊葉,穿插的枝干多姿生動。畫中盛開的菊花花瓣用雙勾筆法勾勒,再染以顏色,畫面綻滿生機。籬笆后襯有水墨頑石一塊,頑石隨筆揮灑,稍加點染。畫面構(gòu)圖飽滿,各種顏色的菊花和墨葉形態(tài)飽滿豐腴,濃淡相間,大樸大雅,相映成趣。此幅作品整體著意于詩、書、畫、印四者的綜合之美,可謂筆精墨妙。
吳昌碩融合書法用筆、篆刻運刀和章法,形成極具金石氣息的獨特繪畫風格。從吳昌碩的作品中可以看出,他作畫時常采用懸腕中鋒,筆力蒼勁老辣,力透紙背,賦予繪畫獨特的書法韻味。
吳昌碩作畫如寫字一樣,用筆沉著有力、富于變化。他畫筆下粗細濃淡的枝干,都展現(xiàn)著厚樸的美,金石氣息濃郁。在中國藝術(shù)發(fā)展史上,以書入畫很早就有人提過,但在實際繪畫創(chuàng)作上將二者融為一體、形成具有獨特藝術(shù)風格的畫家較少。在《菊石圖》畫面中,近處的菊葉賦以重墨,色彩濃厚卻真實,給人以敦厚、老辣之感,遠處的菊葉用筆、用墨也稍有不同,輕重緩急相間,筆墨交融相得益彰。密葉處的葉柄以焦墨勾勒,畫面筆法迥異,筆斷意連。畫中色與墨同時運用,色調(diào)搭配恰到好處,畫面整體富有生趣。吳昌碩認為繪畫藝術(shù)的理想境界是“畫成隨手不用意,古趣挽住人難尋”。他的作品筆墨雄渾豪放,畫風粗放熱烈,設(shè)色濃麗,畫面熱鬧、富于變化而不失深意。
吳昌碩深切領(lǐng)會了書畫同源的思想,將書法、篆刻結(jié)合并融入繪畫創(chuàng)作,使其畫作獨具匠心。吳昌碩的繪畫常以對角線為構(gòu)圖參考,線條常為“之”字和“女”字形交叉,喜歡留白?!毒帐瘓D》的構(gòu)圖明顯為對角式,枝葉、花朵、籬笆平穩(wěn)、全面地支撐整個構(gòu)圖。傾斜在中間的頑石,垂落于上方的白色菊花和枝葉,使畫面平淡中透出奇特,充滿生氣和活力。從左下到右上,其中碩大的花頭和茂盛繁密的枝葉都在畫幅的中下部分,另外一個枝杈從畫面右側(cè)底部直接向上伸展,幾朵碩大菊花綴于頑石前,左上角和右下角很自然地留出空白,使畫面平衡,渾然一氣。畫家在留白處右下角用朱文印章,在左上角題一行書七言絕句。吳昌碩的畫,題款常作長行題款,以增強畫面布局的氣勢。吳昌碩花卉畫喜用頑石輔之。
吳昌碩的作品由篆刻切入,而篆刻的基礎(chǔ)是書法,即篆書。他的書法如印風,一派行云流水,有雄渾蒼勁的氣度。吳昌碩隸習(xí)漢代石刻,篆學(xué)石鼓文,行書學(xué)黃庭堅、王鐸,最終形成了“昌碩體”。吳昌碩書法內(nèi)涵豐富,風格頗具匠心,筆法剛勁有力,力透紙背。《菊石圖》左上角留白處題有一首行書體七言絕句,其筆力雄渾蒼勁,一氣呵成,奪人心魂。吳昌碩的行書是在楷書的基礎(chǔ)上形成的,他晚年又將篆書融入行書,中鋒運筆,雄健渾厚,更為老辣。
在《菊石圖》中,吳昌碩以書法入畫,繪畫風格獨特,與傳統(tǒng)文人畫格調(diào)大相徑庭。吳昌碩是我國近現(xiàn)代一位杰出的繪畫大師。他的作品在用筆、用墨、用色、章法獨具一格。隨著時間的流逝,他的作品仍閃爍著無比燦爛、耀眼的光輝。其作品的最大特點是超越和通融,顯現(xiàn)出深厚的傳統(tǒng)淵源,在繼承前人的基礎(chǔ)上不斷創(chuàng)新。作為海派后期的重要代表人物,吳昌碩發(fā)揮著承前啟后的重要作用,作品形成了雅俗共賞的藝術(shù)格調(diào),把中國畫推到一個新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