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心怡
(南通大學,江蘇 南通 226001)
村上春樹有意識地在《圖書館奇談》中構造了一個黑暗的封閉空間,他反復渲染了黑色,并且讓個別主要人物與黑色相聯(lián)系,在意象選用時也注意黑灰色調(diào)的使用。小說中頻繁出現(xiàn)黑色灰色,這與整個圖書館的環(huán)境以及那位老人相聯(lián)系,但是在黑色中又有其余顏色,例如溫暖的色系像橘色黃色奶咖色與羊男相關。但是并不是每一位人物的顏色都是單一固定的,同一種顏色可能和好幾個完全不同的人物相關,呈現(xiàn)出復雜的關系。而整個圖書館以黑灰色調(diào)呈現(xiàn)也與“我”本人的迷茫無措相聯(lián)系。
文中第一次出現(xiàn)黑色是老人出場的肖像描寫,他的臉上長滿了小黑斑,臉上出現(xiàn)黑斑與年齡相關,是年老色素沉淀后的老年斑,從客觀上來講,這個老人歲數(shù)應當極大。而長滿黑斑的一張年邁的臉給人以神秘莫測的恐懼感與疏離感,從主觀感受上讓人產(chǎn)生畏懼不適的情感。后來又寫到老人臉上的黑斑跳動著。以及夾雜在兩次黑斑之間一種與黑斑極為相像,且能讓人立刻聯(lián)想到黑斑的燈罩里繞著爬的小黑蟲。首先,這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巫蠱,紋面能蠱惑人心,達到控制人思想的作用,尤其是這黑斑還會跳動,就不能簡單算作老年斑了。而文中“我”看的關于土耳其收稅的書是寫古代傳統(tǒng)社會政治的,也從羊男那得知將在閱讀完被吸走腦漿,這吸收的即是“我”對人類社會組織規(guī)則形式的思考,作用是給“我”洗腦,將“我”變成沒有思考能力的狀態(tài)。最后老人發(fā)現(xiàn)“我”逃離時憤怒無比,要把“我”喂狗,只留下心臟和腦漿。此處單單只留下心臟和腦漿,是這兩者會思考,相對而言更有價值,而老人實際上最需要的也就是控制人的思想。而巫蠱也有與之相同作用。其次,在查閱日本黥面文化時發(fā)現(xiàn),紋面還與身份相關,“紋身‘標識身份’的作用很可能早……《倭人傳》描述“諸國紋身各異,或左或右,或大或小,尊卑有差”,類似的記載還出現(xiàn)在《后漢書·東夷傳·倭》等古籍中?!敲窗凑瘴墨I記載,它們很可能發(fā)揮著區(qū)別尊卑的作用。那么紋身作為移民集團后裔或稻作民集團的標記可以看作是對其原有的‘標識身份’功能的再利用和升級?!盵1]紋面有區(qū)別日本原著與外來移民的作用,在此基礎上又演變?yōu)樽鸨暗燃壷畡e,“我”相較于圖書館中的老人,即外來移民與原土著民的關系,老人臉上的黑斑,可以理解為一種區(qū)別尊卑等級的黥面,與其象征意義——統(tǒng)治者的身份也有關系。
文中與黑色相關的活物還有那條曾咬過“我”的黑狗,黑色的狗,有著綠色的眼睛,總讓人聯(lián)想到狼,這只黑色的狗恰巧是之前曾咬過“我”的那一只狗,那么這條與老人同與黑色相關的狗,與老人是否也有本質的聯(lián)系。有一種可能是老人是“我”幻想出來的,其原型即為那只“我”反復提及,且對其深有恐懼的黑狗,因為這種恐懼所以幻想出來了老人。文中還有一個“新月”的意象,新月應當是滿月的后一天,滿月又與狼人變身等傳說相關,文中似乎老人也會受到新月影響,那老人其原型是否還有一種可能是同屬犬科的狼,老人是狼的人化,由此就可以解釋羊男對于老人深入骨髓的恐懼,那是羊對狼的恐懼。
羊男的出場時手戴黑手套,腳穿黑工作鞋,臉上戴了黑色的面具。羊男實則是一個矛盾的結合體,一方面他與“我”似乎同屬于受害者的陣營,而另一方面,他又充當著一個似乎是“獄卒”的角色,他從某些角度來講雖然是被迫的,但是確實協(xié)助著施暴者對無辜的人施暴。這身黑色的裝扮是他與老人黑狗在表象上的聯(lián)系。
前文說老人象征著統(tǒng)治者的身份,實際羊男包括“我”與老人的關系是復雜的,一方面羊男和“我”恐懼畏懼著他,另一方面“我”卻又因他的表揚而欣喜。在“我”的身上初見這種矛盾的端倪,而羊男已經(jīng)完全不自覺地遵循著圖書館的規(guī)矩,他已經(jīng)不去反抗了,甚至認為一切都是理所應當?shù)?,這種復雜的心理類似于斯德哥爾摩綜合癥,“只要滿足相應的前提條件,絕大多數(shù)人都會患上‘斯德哥爾摩綜合癥’而不自知,這些條件是:1.讓受害人切實感覺到生命受到威脅;2.讓受害人感到無路可逃,即讓受害者放棄逃生的希望而陷入絕望之中;3.小恩小惠;4.控制受害人的思想?!盵2]實際上,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整個圖書館的氛圍和條件是相當符合的,圖書館中的人面臨著被吸走腦漿的危險,又有柳條在威脅著人們,圖書館的地下室有幽深復雜的迷宮,逃出去是非常困難的,這是一個與世隔絕完全封閉的地下王國。管理者老人通過用暴力強迫人讀書,吸取他們的腦漿來控制思想,但是,在圖書館中看書,除了沒有自由,是有一日三餐和住宿的地方的,甚至食品精致美味,這就滿足了人們維持生存的基本物質條件。老人總喜歡強調(diào)“規(guī)矩”,這實際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的灌輸??傮w而言這個地下王國是專制的,沒有民主的。羊男就是一個完全被征服的被統(tǒng)治者,與老人是狼的人化不同的是,羊男是人的物化,是一種異化,他懦弱而不知反抗,因為畏懼而主動降格為羊,羊男自稱炸的甜甜圈十分好吃,文中也多次出現(xiàn)甜甜圈,甜甜圈與羊男的性格是相吻合的,即內(nèi)里空洞,缺乏自由民主意識。
但是羊男這一個形象也具有復雜性,他本質是善良的,這與其他暖色調(diào)的顏色又相吻合,比如羊男的出場即伴隨著溫暖的黃色燈光。與羊男相關的其余意象也是溫暖的色調(diào),例如每天羊男送來的果汁與甜甜圈,還有咖啡與餅干,羊男在地下室點燃的Sevenstar 香煙所帶來的火光,還有最后出逃時拿出的手電筒照樓梯與走廊……他帶著光亮,本質溫和,溫和到有些懦弱。但是他在出逃時尤其是辨別迷宮的出路時,又表現(xiàn)出超凡的智慧,他是被奴役的人民,是一個受害者,與老人和黑狗有本質上的區(qū)別,因此,黑色的裝扮只是一種被迫妥協(xié)的外部表現(xiàn)。
在最開始,圖書館就是十分安靜的,甚至可以稱得上是死寂,圖書館鋪的是灰色塑膠地磚,十分安靜的環(huán)境實際讓人聯(lián)想到吞噬一切的黑色,整個圖書館的地磚都是灰色的,又有一種灰蒙蒙的色彩基調(diào)。
“我”的身世是孤獨的,而“我”對于這種孤獨又似乎是麻木的,文中“我”的親人只有母親,但是結局是沒有任何征兆地去世了,“我”對于這件事的情感也是十分冷淡平靜的,“我”的朋友啞女和羊男不見蹤影,“我”卻也只是坦然接受了。“我”自稱非常擅于服從命令,甚至可以說是一種特殊能力?!拔摇苯邮芄陋殨r這種麻木漠然的態(tài)度,像是一種自我保護機制,將這種情緒壓抑著,回避著痛苦的來臨。
在描寫圖書館環(huán)境的時候,黑色這個字眼出現(xiàn)了11 次,而與黑色相近意思的陰暗也出現(xiàn)多次,文章結尾也結束在一個黑夜里。這種黑色像一個幽深的夢,文章有許多矛盾之處,比如一進圖書館,那個從未見過地坐在柜臺上的女人;“我”從不知道的圖書館有地下室;有悖于常理的復雜浩大的迷宮工程;從未聽說過美麗啞女的羊男;親眼見被咬死卻又出現(xiàn)的白頭翁;明明很擔心“我”的母親,在面對“我”至少走失了三天以上卻無動于衷;一起出逃后卻不見的羊男……這些矛盾用一場夢來解釋才能說得通。這一切像一場漆黑的噩夢,唯一證明這個夢境曾真實發(fā)生過的證據(jù)就是“我”丟的那雙皮鞋。甚至這雙丟了的皮鞋極有可能是“我”為了使自己相信這不是夢,而特意編造出來的。
這個有關于圖書館的夢,實際上就是“我”的心理世界的折射,因為“我”的真實人生與整個圖書館一樣是一個混沌無序的狀態(tài),荒誕而顯得沒有意義,呈現(xiàn)出灰蒙蒙的黑暗色澤。在文章中,“我”是沒有明確寫到有正經(jīng)工作的,“我”是隨意走到這間圖書館的,要找的書也是隨口說的,換成別的也沒有關系,“我”的生活是漫無目的的,我個人心理迷茫空洞,與生活有著一種陌生的疏離感。
“夢絕不是偶然形成的聯(lián)想,而是欲望的滿足,在睡眠時,超我的檢查松懈,潛意識中的欲望繞過抵抗,并以偽裝的方式,乘機闖入意識而形成夢,可見夢是對清醒時被壓抑到潛意識中的欲望的一種委婉表達”[6]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我”是孤獨的,但是在這個夢里,“我”為自己找了朋友,甚至還有愛情。壓抑許久的情緒得以在夢境中釋放,呈現(xiàn)在這樣一座黑色的圖書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