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
提到童年,總使人有些向往。有許多印象、許多習慣,深深地刻在我們的人格和氣質上,影響我們的一生。
先說到我的遺傳:我的父親是個海軍將領,身體很好,我從不記得他在病榻上躺著過。我的祖父身體也很好,八十六歲無疾而終。我的母親卻很瘦弱,常常頭痛,吐血。因此,我童年時代記憶所及的母親,是個極溫柔、極安靜的女人,不是做活計,就是看書,她的生活非常恬淡。
我們的家,總是住近海軍兵營,或海軍學校。反過來說,因著母親的病弱和家里的冷靜,使得我整天跟在父親身邊,參加了他的種種工作與活動,得到了連一般男子都得不到的經(jīng)驗。為一切方便起見,我總是男裝,常著軍服。父母叫我“阿哥”,弟弟們稱呼我“哥哥”,弄得后來我自己也忘乎所以了。
父親辦公的時候,常常有人帶我出去,我的游蹤所及,是旗臺、炮臺、海軍碼頭、火藥庫、龍王廟。我的談伴是修理槍炮的工人,看守火藥庫的殘廢兵士、水手、軍官,他們和藹而質樸,告訴我許多海上新奇、悲壯的故事;我有時也遇見農夫和漁人,談些山中、海上的家常。那時,除了我的母親和父親同事的太太們之外,我?guī)缀踺p易見不到一個女性。
四歲以后,我開始認字,六七歲就和我的堂兄、表兄們同在家里讀書。他們比我大了四五歲,仍舊是玩不到一處,我常常一個人走到山上、海邊。那是極其熟識的環(huán)境,一草一石,一沙一沫,我都有無限的親切。我常常獨步在沙岸上,看潮來的時候,仿佛天地都飄浮了起來;潮退的時候,仿佛海岸和我都被吸卷了去。童稚的心,對著這親切的“偉大”,常常感到怔忡。黃昏時,休息的軍號吹起,四山回響,聲音凄壯而悠長,那熟識的調子也使我莫名其妙地要落淚,我不覺得自己的“悶”,只覺得自己的“小”。
因著沒有游伴,我很小就學習看書,得了個“好讀書,不求甚解”的習慣。我的老師很愛我,常常教我背些詩句,我似懂似不懂的,有時很能欣賞。比如那句“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我獨立山頭的時候,就常常默誦它。
再大一點,學會了些精致的淘氣,我的玩具已從鏟子和沙桶,進步到蟋蟀罐和風箏。我收集美麗的小石子,在瓷缸里養(yǎng)著,我學作詩,寫章回小說,但都不能終篇,因為我的興趣仍在戶外,低頭伏案的時候很少。
父親喜歡種花養(yǎng)狗,公余之暇,這是他唯一的消遣。因此,我從小就不怕動物,對花木更有普遍的愛好。母親不喜歡狗,卻愛花,夏夜我們常常在豆棚花架下,飲啤酒,喝汽水,乘涼。母親很早就進去休息,父親便帶我到旗臺上去看星星,他指點給我各個星座的名稱和位置。他常常說:“在海上迷路的時候,看見星星就如同看見家人一樣?!币虼?,我至今愛星星甚于愛月亮。
父親又常常帶我去參觀軍艦,指點給我軍艦上的一切,我只覺得處處都是整齊、清潔、光亮、雪白,心里總有說不出的贊嘆與羨慕。我也常得親近父親的許多好友,如薩鎮(zhèn)冰先生、黃贊侯先生,他們都是極嚴肅又極慈藹,生活是那樣紀律、那樣恬淡,他們也作詩,同父親常常唱和,是當時文人所稱為的“裘帶歌壺,翩翩儒將”。我當時的理想,是想學父親,學父親的這些好友。
這種生活一直連續(xù)到了十一歲,此后我們回到故鄉(xiāng)福州。童年的印象和事實,遺留在我的性格上的,第一是我對人生態(tài)度的嚴肅,我喜歡整齊、紀律、清潔的生活,我怕看怕聽放誕、散漫、松懈的一切。
第二是我喜歡空闊高遠的環(huán)境,我不怕寂寞,不怕靜獨,我愿意常將自己消失在空曠遼闊之中。因此一到野外,我就如同回到了故鄉(xiāng)。我不喜城居,怕應酬,也沒有城市的嗜好。
第三是我不喜歡穿鮮艷顏色的衣服,我喜歡的是黑色、藍色、灰色、白色。有時,母親也勉強我穿一兩次稍為鮮艷的衣服,我總覺得很忸怩,很不自然,穿上立刻就要脫去。關于這一點,我覺得完全是習慣的關系,其實在美好的品位之下,少女愛好天然,是應該打扮的。
第四是我喜歡爽快、坦白、自然的交往。我很難勉強自己做些不愿意做的事,見些不愿意見的人,吃些不愿意吃的飯。母親常說,這是任性的一種,不能成為偉大的人格。
第五是我一生對軍人普遍的尊敬,軍人在我心中是高尚、勇敢、紀律的結晶。關于軍隊的一切,我也都感興趣。
說到童年,我常常感謝我的好父母,他們養(yǎng)成我一種恬淡、“返乎自然”的習慣,他們給我一個快樂清潔的環(huán)境,在任何環(huán)境里,我都能自足,知足。我尊敬生命,珍愛生命,我對人類沒有怨恨,我覺得許多缺憾是可以改進的,只要人們有決心,肯努力。
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為生命是一張白紙,它的本質無所謂痛苦,也無所謂快樂。我們的人生觀都是由環(huán)境形成的,相信人生是向上的人,自己有了勇氣,別人也因而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