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文惠

（浙江大學 人文學院，杭州310028）

宋代古文運動與儒學復興，可以說是復古思潮中兩個不可或缺的側(cè)翼。宋代前期文人多以 “古道” 標榜復古，為古文之 “道” 庇護，旨在建立以宋代新儒學為中心的道統(tǒng)和文統(tǒng)。直至宋代后期及元代，古文家們多從文章本身出發(fā)，站在純粹文學觀的立場，將古文文法尤其是唐宋文法尊為文章范式。而學界對于宋元復古思想的描述，往往著眼于復古派的師法對象上，多關(guān)注唐宋、秦漢文之辯，對宋元學文思想傾向的認識稍顯不足。實際上，復古派的師文法理論在宋前期更傾向于對古文 “道” 的探索，至宋后期更側(cè)重于對古文 “法” 的學習。本文擬從宋后期師文法理論入手，以當時師古文法的經(jīng)典范式 “放膽” 與 “小心” 學文為切入點，分析這些術(shù)語的提出過程和內(nèi)涵，對其學文理路和作文思想加以銓別，探討其文章學史意義，以求管窺宋代后期乃至元代的師古傾向，為深入研究學文思想及宋元文章學提供一個參考。

一、 “放膽” 與 “小心” 的提出及其內(nèi)涵

宋元時期師古的不同方向在于，有的效法古文理論主張，有的效法文章創(chuàng)作實踐。具體說來，兩宋散文師古繁盛的不同標志在于：北宋諸多古文家擬古散文創(chuàng)作豐碩；南宋涌現(xiàn)了一大批研究散文的理論著作，尤以古文評點著述滋盛，這些評點選本多從文法的角度指示學文、作文的門徑。正因為有散文理論上的講求，散文創(chuàng)作才有法可依，故宋元之際文壇對古文的學習更傾心于 “法” ，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謝枋得 “放膽” 與 “小心” 學文的提出。

謝枋得編《文章軌范》七卷，取古文中有資于場屋者，錄漢晉唐宋之文凡十五位名家，共六十九篇，標揭古文字句之法，專為舉業(yè)者而設(shè)。是書一二卷題為 “放膽文” ，三至五卷題為 “小心文” ，作者在《放膽文·侯集》卷首小序中提出了學文的總體規(guī)律與原則： “凡學文，初要膽大，終要心小，由粗入細，由俗入雅，由繁入簡，由豪蕩入純粹?！保?］1041這并非僅針對 “放膽文” 而言，實際上可作為全書綱領(lǐng)，既是對學文、作文的宏觀規(guī)劃，又涵蓋了寫作心理、程序、方法等微觀內(nèi)容。

關(guān)于 “放膽” 與 “小心” ，在謝氏之前，不少文人有類似說法。如梁蕭綱論文主張 “文章且須放蕩”［2］，認為初學作文應(yīng)不受規(guī)矩法度約束，強調(diào)以文該筆，反映了魏晉 “文學自覺” 的時代潮流。蘇軾談作文經(jīng)驗時亦說： “凡文字，少小時須令氣象崢嶸，采色絢爛，漸熟乃造平淡。其實不是平淡，乃絢爛之極也。……汝只見爹伯今日文章平淡，便爾專意學為此樣。何不取舊日應(yīng)舉時文字觀之，看其高下，抑揚如龍蛇捉不住。且當學此，斯得之矣。”［3］所謂 “崢嶸” “絢爛” “如龍蛇捉不住” 都帶有 “不受拘束” 之意，由此看來，蘇軾 “豪放” 之文風與他學文之初 “放蕩” 不無關(guān)系。歐陽修也主張： “作文之體，初欲奔馳。久當收節(jié)，使簡重嚴正?；驎r肆放以自舒，勿為一體，則盡善矣?！保?］意謂作文者于初學階段要放開手腳，待過一段時間后再徇文法規(guī)矩。南宋陳?！稇压配洝焚潥W公此語 “真作文之大訣” ，并言： “如今作文章，不可一樣平平，須要參之十二段，雄健頓挫方好?！?又援引南宋謝艮齋之論曰： “誨因讀《進學解》‘《易》奇而法，《詩》正而葩’，遂悟作文之法，蓋要奇中有正，正中有奇。如作騷亦不可一樣學騷語，須要參入些己意，或長或短，變態(tài)自放肆些子方好?！保?］515－516如果說前面歐蘇所論是在籠統(tǒng)地講如何學寫文章，重在寫，那么陳模所論則直接點明了學文意在學習古文，強調(diào)師古的方式和要訣，重在學，二者與謝氏 “放膽” 與 “小心” 大致貼合。 “雄健頓挫” “變態(tài)放肆” 等觀點，可謂肇謝氏 “放膽” 論之開端。朱熹《朱子語類》評論蘇軾文法道： “凡人做文字，不可太長，照管不到，寧可說不盡。歐、蘇文皆說不曾盡。東坡雖是宏闊瀾翻，成大片滾將去，他里面自有法。今人不見得他里面藏得法，但只管學他一滾做將去?！保?］229此話既彰顯了朱氏對蘇文法極無跡的深刻認識，又啟示了后之作文者學文之法，即 “大片滾將去” 卻 “里面藏得法” ，是 “放膽” 與 “小心” 的另一種說法。

不難發(fā)現(xiàn)，從北宋到南宋， “放膽” 與 “小心” 論的內(nèi)涵在于： “放膽” 主要傾向于泛談初學者作文方法， “小心” 則轉(zhuǎn)向具體的師古文法。南宋謝枋得正式提出 “放膽” “小心” 術(shù)語，將學文法全面、深刻地概括出來。謝氏 “放膽” “小心” 概念的提出，一定程度上受到蕭綱、歐蘇等前人言說的影響和啟發(fā)。然而，將學文法與人體之 “膽” “心” 相綰結(jié)，其首倡之功仍舊得歸于謝氏。元人程端禮《程氏家塾讀書分年日程》指出： “作他文皆然。文體既熟，旋增作文日數(shù)。大抵作文辦料識格，在于平日。此用剡源戴氏法。及作文之日，得題即放膽，此用疊山謝氏法?！保?］明代曹安亦予以肯定： “謝疊山批點《文章軌范》，有放膽、小心、幾字句等法。竊恐當時作詩時，遇景得情，任意落筆，而自不離于規(guī)矩耳。若一一拘束，要作某體、某字樣，非發(fā)乎性情、風行水上之旨?！保?］清人馮班《純吟雜錄》批駁《文章規(guī)范》曰： “大凡學文，初要小心，后來學問、博識見高，筆端老，則可放膽。能細而后能粗，能簡而后能繁，能純粹而后能豪放。謝疊山句句倒說了。至于俗氣，文字中一毫著不得，乃云由俗入雅，真戲論也。東坡先生云，嘗讀《孔子世家》，觀其言語文章，循循然莫不有規(guī)矩，不敢放言高論。然則放言高論，夫子不為也，東坡所不取也。謝枋得敘放膽文，開口便言，初學讀之必能放言高論，何可如此，乞不教壞了初學？”［7］由此可見， “放膽” “小心” 論發(fā)展至元及元代以降，似乎成為謝氏的 “專利” ，亦成為學文、作文的 “鐵律” ，具體表現(xiàn)有二：一是兩者統(tǒng)一為學文的經(jīng)典范式；二是發(fā)展成 “放” 與 “收” 的辯證作文法思想。

二、由 “放膽” 到 “小心” 的學文理路

謝枋得將文章區(qū)分為 “放膽文” “小心文” ， “放膽” 與 “小心” 在其筆下涉及學文的方方面面，具體包括學文內(nèi)容、學文心理、學文程序和學文方法等。

“放膽文” 見之于 “侯集” “王集” ，其卷首識語曰：

此集皆粗枝大葉之文，本于禮義，老于世事，合于人情。初學熟之，開廣其胸襟，發(fā)舒其志氣，但見文之易，不見文之難，必能放言高論，筆端不窘束矣。（卷一）

辯難攻擊之文，雖厲聲色，雖露鋒芒，然氣力雄健，光焰長遠，讀之令人意強而神爽。初學熟此，必雄于文，千萬人場屋中，有司亦當刮目。（卷二）

“小心文” 見之于 “將集” “相集” “有集” “種集” “乎集” ，卷首識語分別為：

議論精明而斷制，文勢圓活而婉曲，有抑揚，有頓挫，有擒縱。場屋程文論，當用此樣文法。先暗記侯王兩集，下筆無滯礙，便當讀此。（卷三）

此集文章占得道理強，以清明正大之心，發(fā)英華果銳之氣，筆勢無敵，光焰燭天。學者熟之，作經(jīng)義，作策，必擅大名于天下。（卷四）

此集皆謹嚴簡潔之文。場屋中日晷有限，巧遲者不如拙速，論策結(jié)尾略用此法度，主司亦必以異人待之。（卷五）

此集才學識三高。議論關(guān)世教，古之立言不朽者如是夫。葉水心言：文章不足關(guān)世教，雖工無益。人能熟此集，學進、識進而才亦進矣。（卷六）

韓文公蘇東坡之文，皆自莊子覺悟，此可與莊子并驅(qū)爭先。（卷七）［1］1041－1043

從學文內(nèi)容上說，所謂 “放膽文” ，包含 “粗枝大葉之文” “辯難攻擊之文” 兩類，結(jié)合所選文章而言，卷一二多選率性、豪宕之文，尤其是一些以 “辯” “論” “議” 等為主的鋒芒畢露的文章，如《縱囚論》等。 “小心文” 多偏向 “議論精明” “道理強” “謹嚴簡潔” 等文章，即行文有序、嚴謹規(guī)范之文，如《范增論》等。謝氏認為先學 “放膽文” ，再學 “小心文” ，其主張的學文內(nèi)容并非依據(jù)文體類別或作家先后的次序，而是遵照學文規(guī)律來安排，正應(yīng)證了其所說的 “初要膽大，終要心小” 的學文思想。

從學文心理上來看，此學文規(guī)律十分契合初學者的學文心路歷程。初學文時 “但見文之易，不見文之難” ，故能激發(fā)士人學習和創(chuàng)作的欲望，為寫作奠定一定的心理基礎(chǔ)；之后 “令人意強而神爽” “下筆無滯礙” ，以此激勵習作者大膽行文，不拘泥于科律；隨后再由粗入細，學習并掌握諸如 “抑揚” “頓挫” “擒縱” “論策結(jié)尾” 等立意取勢、邏輯結(jié)構(gòu)、技法技巧等文法，將文章進一步予以規(guī)范和升華，方能成就 “擅大名于天下” 的舉業(yè)夢想。

“大膽始小心終” 的學文程序，由粗到細，實乃依照士子們科舉程文的學文和作文進度而設(shè)置。士子們初學 “粗枝大葉之文” 后，注意對古文邏輯思路的學習，在筆端不束的基礎(chǔ)上學習 “辯難攻擊之文” ，以更寬廣的視域立論辨析，為科舉經(jīng)義策論的寫作做好鋪墊。謝氏對文章的評點也貫穿了這一程序， “放膽文” 多從整體上點評文章的氣勢，諸如 “頓挫起伏” “文勢如狂瀾浩波” ，而后 “小心文” 中對文法的點評更精密曲折，如詳盡解讀《高祖論》 “冒頭” “講題” “結(jié)尾” 等，點明場屋文章結(jié)構(gòu)，以供參考學習。

除了在卷首識語中指出的先 “放言高論” 再 “精明斷制” “圓活婉曲” “占得道理強” “拙速” 等學文方法外，在對具體篇章的解讀時，謝氏亦詳盡地闡述學文之法。例如他對 “句法” 的總結(jié)，達十多種句法術(shù)語，有添字句法、省略句法、錯綜句法、倒裝句法、整句句法、緊縮句法等；章法如 “由短入長短” 等；修辭文法如 “雙關(guān)文法” “譬喻文法” “設(shè)身處地” 等；他也結(jié)合作品從學文方法和態(tài)度方面對學子們進行了教導。可見其學文法思想的自覺和日趨成熟。

需要指出的是，卷六、卷七雖歸為 “小心文” ，但細看這兩卷的選編標準和學文理論，我們發(fā)現(xiàn)，較之于前卷多選論說文而言，此二卷選文多為關(guān)乎世教、思想之文，且文章點評中關(guān)于文章字法句法、結(jié)構(gòu)章法等文法論的分析也相對較少，對學習場屋程文的助益不甚明顯。卷六要求 “才學識三高” ，卷七簡釋韓文、蘇文皆自莊文 “覺悟” ，其實是對 “小心文” 的升華。謝氏將這類文章置于文集末，視上古文章為至上，以期作為上乘的學文典范展布出來，從而鼓勵后學。謝氏更多的是將學文思想與作文法度融為一體，意在暗示初學者們學文之 “小心” 是為了學習 “無法” 之文，進而超越科舉時文的程式化寫作，回歸到 “放膽” 。 “放膽” 更重創(chuàng)造和超規(guī)范，如同清代陸隴其總結(jié)朱熹解經(jīng)學文之法言： “放膽處亦從小心處來?！保?］由此，從 “放膽” 到 “小心” 再到 “放膽” ，謝氏總結(jié)的這一學文規(guī)律，基本形成了由 “放” 至 “收” 再 “放” 的學文理路，即由 “出” 文法至 “學” 文法再到 “創(chuàng)” 文法的學文經(jīng)典范式。

三、 “放” 與 “收” 的辯證作文法思想

謝枋得歸納的 “膽大” 與 “心小” 、 “粗” 與 “細” 、 “俗” 與 “雅” 、 “繁” 與 “簡” 、 “豪蕩” 與 “純粹” 等學文理路，重在對初學者的學文心理和學文規(guī)律的把握，它不僅是一系列學文方法，還是十分重要的寫作原則，其目的實際上是為了突出 “放” 與 “收” 的辯證作文法思想。

宋元文人對待作文的體式法度，一直持辯證的態(tài)度，本文試舉 “放” 與 “收” 為例，以窺一斑。唐代皎然在《詩式》中提出了 “詩有六至” 條： “至險而不僻，至奇而不差，至麗而自然，至苦而無跡，至近而意遠，至放而不迂?！保?］其中涉及詩歌構(gòu)思、風格、文字、詩境等，南宋魏慶之《詩人玉屑》添加 “至難而狀易” 一條，將其擴展為 “七至” ，體現(xiàn)了唐宋以中庸思維追求詩文構(gòu)成要素之間的辯證統(tǒng)一。南宋倪士毅《作義要訣》中言： “余皆不可以盡言。但要者題須要截得住，須提得緊。要處重，其細碎處放輕不妨。有道理，合經(jīng)旨，又不雷同，又教人一見便曉，如此便是主張。大概以此立意，以此用工，自當有所見也?！保?］1500對于初學為文者來說，遵循一定的文章規(guī)則技法和體式法度，是作文入門必經(jīng)之路，但若嚴守這些 “金科玉律” ，就很容易陷入千篇一律的固定思維中，難以突圍與創(chuàng)新。呂祖謙《關(guān)鍵增廣麗澤集文》 “總論看文字及作文法” 更是直接闡明了 “收放” 的辯證作文觀： “看文字各自有體，或清快，或壯健，反覆須看一篇前后意最多著力過接處，不可妄讀。所揀雜文宜熟看，先看大概主張，次看文勢規(guī)摹，三看轉(zhuǎn)處并段中好處、關(guān)鍵收放所在?！保?0］121此乃學文之道，意謂在寫作入門階段學習他人的大概主張和規(guī)模，隨后再看文章的收放關(guān)闔之處。結(jié)合下文言： “大抵做文字不可放，令慢轉(zhuǎn)處不假助語而自連接者為上。然會做文字者，亦一時用之于所當也?！?“作文法：一收一放，須成文理、有格段，不可碎?！保?0］122可知，呂氏所謂的 “收放” 是一種作文方法，尤其指的是文章句式、篇章結(jié)構(gòu)、節(jié)奏快慢之法?？磥?，古代學者們早已意識到了過 “放” 或過 “收” 的弊端，他們一直在作文的規(guī)矩繩墨和放開手腳二者之間作權(quán)衡，努力尋找著 “放中有收” “收中有放” 相互融通的最佳狀態(tài)。

謝枋得摭拾百家，采掇前人，提出了 “放膽” 和 “小心” 這一對辯證統(tǒng)一的概念，且《文章軌范》全書的編排都圍繞著這兩個命題而展開。清代吳重熹為《文章軌范》作序，十分細致地說明了謝氏 “放膽” 和 “小心” 這兩個名目的理論淵源和辯證的文法內(nèi)涵： “昔伍芝軒先生（清伍涵芬）稱‘舉業(yè)真訣在小心認理大膽行文’，而證以昆湖瞿氏之說，謂‘小心從放膽處收拾，放膽從小心處擴充’，蓋本于諸葛武侯教子書中語意也。今讀謝文節(jié)公《文章規(guī)范》，何古今之善言文者所見若斯其符合歟？蓋人人皆有性情中之文，人人即皆有性情中之法。惟先得所同然者，為能不失規(guī)范耳。夫文章堂奧，重息雖未嘗深窺，然其大略亦可知矣。理也，格也；神也，氣也。非析理，何以煉格？非凝神，何以帥氣？非放膽，則不足以極才識之所至而失于枯寂；非小心，則霸才無主而不能斟酌盡善。何以為節(jié)制之師？是編皆先儒載道之文，理純而格正，神完而氣充。雖分二說為兩帙，而篇篇有二說融會其間。參以伍、瞿兩家之說，學者益可以觀其通矣?！保?1］卷首吳氏從 “理” “格” “神” “氣” 出發(fā)，分析謝枋得 “放膽” 與 “小心” 學說的 “節(jié)制之道” 和 “融通之道” 。可以說， “放膽” 在于 “放” ，近于義理和文勢，趨于 “無法” ，涵蓋了 “粗” “俗” “簡” 與 “豪蕩” 等文章體式術(shù)語； “小心” 近于規(guī)范和文式，在于 “收” ，趨于 “有法” ，囊括了 “細” “雅” “繁” 與 “純粹” 等作文程式術(shù)語，二者典型代表了古代辯證的寫作策略。

前人有所啟，后人遂遑發(fā)。謝氏的 “放膽” 論與 “小心” 論，在 “放” 與 “收” 的辯證作文法思想發(fā)展史中，具有啟鑰之功。明代瞿景淳承謝氏之說曰： “作文之法，只有小心、放膽二端。小心，非矜持把捉之謂也，若以為矜持把捉，便與鳶飛魚躍意思相妨矣；放膽，非任情恣肆之謂也，若以為任情恣肆，則逾閑蕩檢，無所不至矣?！⌒闹粡姆拍懱幨帐?，放膽只從小心處擴充，非有二事，亦非有二時也?！保?2］王陽明《示徐日仁應(yīng)試》論場中作文亦曰： “先須大開心目，見得題意，大概了了，即放膽下筆?！保?3］同樣強調(diào) “放膽” ，即放開想象，突破條條框框，大膽下筆，以施展才氣。清代倪元璐也曾教導自己的學生作文要騁才先于就法，其門生之一侯方域力遵師法，在《倪涵谷文序》曰： “必先馳騁縱橫，務(wù)盡其才，而后歸于法?！?認為寫文章首先要在思想上拋開思維定式，任意馳騁，爾后再去追其章法，以潤色文采。其看法與謝氏的觀點完全一致。清代王筠《教童子法》亦曰： “作詩文必須放，放之如野馬，踶跳咆嗥，不受羈絆，久之必自厭而收之矣。此時加以銜轡，必俯首樂從。” 他還以王木舟的作文經(jīng)歷為證說，王先生 “十四歲入學，文千余字；十八歲鄉(xiāng)魁第四，文七百字；四十歲中歲元，文不足六百字矣：此放極必收之驗也?！保?4］對于初學者而言， “放” 似乎更重要，先 “放” 后 “收” 成為古人作文的訓練序列，迄今還具積極的指導意義。

四、 “放膽” 與 “小心” 論的文章學史意義

謝枋得拈出 “放膽” 與 “小心” 這兩個術(shù)語，不僅強調(diào) “放膽” ，也強調(diào) “小心” ；不但指涉學文，還指涉作文，二者實際上是互文關(guān)系。從文法學意旨上來說， “放膽” 與 “小心” 是將學文、作文過程劃分為 “放—收—放” 前后階段，具寫作指導綱領(lǐng)的內(nèi)涵；而從文體學角度來看， “放膽文” 與 “小心文” 又是文集編纂下文章劃分類別的新創(chuàng)。這一系列互相關(guān)聯(lián)的術(shù)語群的提出，在文章學史上具有典型的意義。

首先無疑是文章寫作規(guī)律方面的文法學史意義。前面已述，《文章軌范》雖然是專為宋代士子科舉考試的舉業(yè)所設(shè)，但其評注發(fā)抉古文之竅奧， “放膽” 與 “小心” 的學文理路對初學者具有積極的借鑒價值。而宋人強調(diào) “文章以體制為先” ，如果完全脫離句法章法限制，文章可能會陷入無秩序、無規(guī)范的狀態(tài)，所以創(chuàng)作者要熟悉一定的寫作圖式，不僅須統(tǒng)攝學文作文的程序，還需要觀照文章的寫作體式。就 “放” 與 “收” 而言，前文提到歐蘇等人二者主張 “放” ，同時亦有人主張 “收” ，如劉勰提倡 “學慎始習” ，嚴羽推崇 “入門須正” 。而且，從表面上來看，謝氏似乎指向先 “放” 后 “收” ，馮班批駁謝氏并認為作文應(yīng)先 “收” 后 “放” 。 “放” 與 “收” 并非截然對立的兩個方面，謝氏 “放—收—放” 的學文作文過程實則表明的是：注重入門階段的突破陳規(guī)，掌握后期階段的章法體式，結(jié)合收束守正和別出心裁，從而創(chuàng)作出戛戛獨造的文章。從另一個方面講，主張初學者以 “放膽” 為主，是側(cè)重于培養(yǎng)習作者求異求新、彰顯個性的思維而言的；反過來，強調(diào)以 “小心” 為主，是側(cè)重于遵規(guī)守矩合乎法度而說的。 “放膽” 論和 “小心” 論關(guān)注到了初學者為文、學文的先后次序，肯定了寫作規(guī)律、作法技法等文法學內(nèi)容。謝枋得可謂在宏觀上給學文、作文教學 “立法” 的先驅(qū)，也是在微觀上將寫作過程以 “放膽” 和 “小心” 命名的第一人。此外，《文章軌范》中關(guān)于 “放膽文” 和 “小心文” 的文章評點，富含了大量的應(yīng)試訣竅和文法技巧，涉及選題立意、結(jié)構(gòu)布局、組織材料、行文技法等方面，對于指導現(xiàn)代人文章寫作亦有豐富的文法參考價值。而謝氏總結(jié)的循序漸進的寫作教學規(guī)律，對于當代教師在作文教學過程中亦有所助益。

其次是文體學方面的意義，主要體現(xiàn)在文集編纂思想和文體風格論的新創(chuàng)上。謝枋得以 “侯王將相有種乎” 七字分別標示《文章軌范》卷次，前兩卷是侯集、王集，題為 “放膽文” ，后五卷為將集、相集、有集、種集、乎集，題為 “小心文” 。對比在謝氏之前出現(xiàn)的文章評點選本的編纂方式，我們發(fā)現(xiàn)，謝氏的選文和編排方式可謂另辟蹊徑。呂祖謙《東萊博議》《古文關(guān)鍵》《東萊標注三蘇文集》、周應(yīng)龍《文髓》、湯漢《妙絕今古文選》等依人分類而編；真德秀《文章正宗》《續(xù)文章正宗》依文體編排，按照辭命、議論、敘事等文體類型而編；王霆震《古文集成前集》依文體編排，按序、記、書、表等而編；劉震孫《新刊諸儒批點古今文章正印》依文體編排，書分四集，列書、記、序、說、論、銘、箴、傳、贊、頌、碑、圖、解、辨、原、辭諸門；陳傅良、方逢辰《蛟峰批點止齋論祖》分四書、諸子、通鑒、君臣、時務(wù)五門；樓昉《崇古文訣》依時代先后順序而編……而謝枋得戛乎獨造，將文章分為放言高論的放膽文與精思錘煉的小心文兩類，既可以說按照文體風格對文章進行編選，也可以說是按照學文、作文路徑進行編纂，既突出了他對學文、作文規(guī)律的深刻認識，又充分表現(xiàn)出他對 “放” 與 “收” 的辯證作文法思想和教學理念。從作為科舉考試的寫作教材的角度來看，《文章軌范》 “立功立德” “關(guān)乎世教” 的教學目的體現(xiàn)了鮮明的時代特色；該著通過分類研習所選六十九篇范文來領(lǐng)悟?qū)懽髦R，掌握寫作技巧。其教學方法表現(xiàn)在 “教” 的方面，即是通過點評對應(yīng)試的舉子進行啟發(fā)式、感悟式、比較式的教學，表現(xiàn)在 “學” 的方面，則以體驗和模仿為主；它的寫作教學思路是先 “放” 后 “收” 再 “放” ，即通過練習寫 “放膽文” ，再過渡到寫 “小心文” 。這部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的傳統(tǒng)文章學著作，對我國目前的寫作課程的教學及教材的編纂仍然具有重要的現(xiàn)代意義。

“放膽” 與 “小心” 等命題包含了豐富的文章學意蘊，本著 “放—收—放” 的學文理路和作文法思想，自此，文章寫作教學有章可循，寫作教材的編纂有法可依。

結(jié) 語

謝枋得獨出新意，在學文、作文規(guī)律上，將 “放膽” 這一術(shù)語與 “小心” 并舉，并非特意強調(diào) “收” 與 “放” 的分別與先后次序，而是提醒初學文者將這 “收” 與 “放” 參酌互用，即一要擺脫規(guī)矩繩墨的束縛，培養(yǎng)寫作思維的創(chuàng)新性和獨特性，強調(diào)獨樹一幟；二要遵循文法秩序的規(guī)范，培養(yǎng)扎實的表達功底和寫作技巧，注重體式守正。 “收” 與 “放” 的文法規(guī)律，揭示了 “無法—有法—變法” 的辯證文法思想，也貼合了 “出體—入體—合體” 的寫作心理，更表明了 “辨體—尊體—破體” 的文體學發(fā)展路徑。 “放膽” 與 “小心” 互為學文、作文的羽翼，是寫作入門的關(guān)鍵所在，典型代表了宋元時期求新求異的師古傾向，亦成為后世文人師古文法的經(jīng)典范式。而立足于整個文章學史， “放膽” 與 “小心” 又是一個值得探討的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