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方晗
黃河提供了適宜農業(yè)生產的生態(tài)環(huán)境資源,使青藏高原以下的黃河流域成為中國古代農耕社會的中心之一,發(fā)展出燦爛而輝煌的華夏文明。位于黃河中上游兩岸的河套地區(qū)(西至賀蘭山,東到呼和浩特東,北到狼山、大青山,南至鄂爾多斯高原)依托黃河帶來的自然條件,從漢武帝設立郡縣直至東漢初年的一百多年間,得到了大規(guī)模的開發(fā),尤其體現(xiàn)在農業(yè)方面。這與漢政府的大一統(tǒng)思想及在北方邊疆地區(qū)的開發(fā)政策息息相關,也是漢政府鞏固北疆戰(zhàn)略中至關重要的一部分。漢代是中國成為農耕社會的重要轉型期(1)Cho-yun Hsu, Han Agriculture: The Formation of Early Chinese Agrarian Economy (206 BC-AD 200). Seattle and London: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p.4.,同時將農業(yè)文明擴展到各個邊疆地區(qū),與游牧、狩獵采集文化相交融。河套地區(qū)獨特的地理位置及宜耕宜牧的地理環(huán)境使其成為溝通漢匈交融的經濟與文化廊道。在河套地區(qū)大規(guī)模發(fā)展農業(yè),是中國歷史上首次由政府發(fā)起的深入持久而全面地主導一個地區(qū)的經濟進程,也是中央政府邊境開發(fā)的典范之一。
漢代河套地區(qū)的農耕文明一直是備受學界關注的問題之一。一方面,學者們通過梳理歷史文獻和考古資料試圖復原漢代農業(yè)開發(fā)的狀況,包括相關政策、主要農作物、農業(yè)技術和農業(yè)生產水平等(2)參見王子忠:《秦漢時期的內蒙古農業(yè)(上)》,《內蒙古農業(yè)科技》1992年第5期;王子忠:《秦漢時期的內蒙古農業(yè)(下)》,《內蒙古農業(yè)科技》1992年第6期。,其中也涉及到農業(yè)在河套地區(qū)開發(fā)策略中的位置,以及具體措施和開發(fā)主體問題。(3)參見劉磐修:《漢代河套地區(qū)的開發(fā)》,《中國經濟史研究》2003年第1期。另一方面,學者們研究的問題則集中在農耕經濟發(fā)展與當?shù)厮摹⒌乩憝h(huán)境之間的關系上。侯仁之和俞偉超首先通過考古遺跡探索環(huán)境的變遷,指出黃河河道的遷移、氣候變化導致該地土地沙漠化,而漢代大規(guī)模的農墾和后期的棄荒則加劇了這一進程,在河套以西地區(qū)形成了現(xiàn)今的烏蘭布和沙漠。(4)參見侯仁之、俞偉超:《烏蘭布和沙漠的考古發(fā)現(xiàn)和地理環(huán)境的變遷》,《考古》1973年第2期。另一種觀點則認為烏蘭布和沙漠的形成在漢代之前就已有跡象,以自然因素為主導。參見賈鐵飛、石蘊琮、銀山:《烏蘭布和沙漠形成時代的初步判定及意義》,《內蒙古師大學報(自然科學漢文版)》1997年第3期;賈鐵飛、銀山:《烏蘭布和沙漠北部全新世地貌演化》,《地理科學》2004年第2期。墓葬遺存也作為重要的材料印證了農業(yè)對環(huán)境的影響,主要體現(xiàn)在以磚室墓代替木槨墓的趨向,反映出農墾造成的林木砍伐使地方木料供應減少。(5)參見阿其圖:《朔方地漢墓形制的多樣性及其成因研究——北方地區(qū)墓葬研究之二》,《內蒙古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6期。
然而,在強調漢代河套地區(qū)農業(yè)文明的同時,我們也應該充分考量該地處于農牧交互帶的特點,并以此為基礎分析農耕與游牧社會之間的互動關系。河套平原地處漢代北方邊境,黃河貫穿其間,水草豐茂,形成了農牧皆宜的環(huán)境條件,也因此成為中原政權和北方游牧民族的必爭之地。戰(zhàn)國時期,趙武靈王力圖改革,胡服騎射,在兵強馬壯之際北破林胡、樓煩,將勢力擴張到陰山南麓地帶,形成了農耕和游牧文明的碰撞。此后,匈奴在北方草原崛起,趁秦漢交替之際南下奪取河南地(河套以南部分區(qū)域)。而西漢王朝經過休養(yǎng)生息之后在漢武帝元朔二年(前127)主動出擊,“遂取河南地,筑朔方”(6)司馬遷:《史記》卷一一○《匈奴列傳》,中華書局,1959年,第2906頁。。漢與匈奴圍繞著河套地區(qū)展開了密切的互動,使該地成為農耕與游牧文明交互的重要廊道。其中至關重要的問題在于該地農業(yè)經濟在交互中的作用,不僅包括政治和軍事上的考量,也包括這些邊疆經略如何產生文化上的影響和輻射。故而,本文通過梳理傳世文獻和考古資料,縱深考察漢代黃河河套地區(qū)的農墾開發(fā),復原當?shù)剞r耕社會面貌,揭示農業(yè)在漢與匈奴互動中扮演的角色,探討農作物在游牧社會中的價值以及對邊境政治互動的影響。
河套地區(qū)在漢代包括朔方郡、五原郡、西河郡、云中郡、定襄郡以及北地、上郡的北部?!稘h書》中形容其中的朔方郡“地肥饒,外阻河”(7)班固:《漢書》卷六四上《嚴朱吾丘主父徐嚴終王賈傳上》,中華書局,1962年,第2803頁。,充分說明黃河為當?shù)剞r業(yè)生產提供了優(yōu)良條件。(8)除去水和土壤資源以外,河套地區(qū)還有豐富的鹽業(yè)資源,包括《漢書·地理志下》中提到的金連鹽澤和清鹽澤,也是農耕社會發(fā)展的必備要素。關于鹽業(yè)資源的研究,代表性成果可參見Bryan K. Miller, “The Southern Xiongnu in Northern China: Navigating and Negotiating the Middle Ground”, in J. Bemman and M. Schmauder (eds.), Complexity of Interaction along the Eurasian Steppe Zone in the First Millennium CE. Bonn Contributions to Asian Archaeology, vol, 6. Bonn: Bonn University Press, 2015, pp.143-144. 薛瑞澤:《漢代河套地區(qū)開發(fā)與環(huán)境關系研究》,《農業(yè)考古》2007年第1期。首先,河套地處北緯40度農作物種植黃金地帶,晝夜溫差大,日照時間長。雖然屬于溫帶大陸性氣候,受西北干冷季風影響較強,氣候寒冷干燥,但黃河干流、支流及周邊的古湖泊共同構成了河套地區(qū)灌溉農業(yè)發(fā)展所不可或缺的水資源。黃河故道流經漢朔方郡臨戎縣縣城以西(今內蒙古自治區(qū)巴彥淖爾市補隆淖鎮(zhèn)),并分為南北兩道,自朔方以東又有多條支流。除黃河外,古代湖泊也是河套地區(qū)灌溉系統(tǒng)中的重要部分。黃河河道在漢代朔方郡地區(qū)逐漸東移,而河水在廢棄的河道和周圍地勢低洼的地區(qū)積聚成湖泊。(9)參見侯仁之、俞偉超:《烏蘭布和沙漠的考古發(fā)現(xiàn)和地理環(huán)境的變遷》,《考古》1973年第2期。其中,黃河北道水積形成屠申澤,位于漢朔方郡窳渾縣北部(今內蒙古自治區(qū)磴口縣沙金套海蘇木保爾浩特古城),面積頗大,“澤東西百二十里”(10)酈道元:《水經注》卷三,中華書局,2007年,第75頁。,也是重要的灌溉水源地之一。其次,黃河帶來的泥沙在河套地區(qū)沉積,形成了沖積平原,以亞砂土、亞粘土和中細沙互層為主的地層提供了富饒肥沃的土壤(11)參見薛瑞澤:《漢代河套地區(qū)開發(fā)與環(huán)境關系研究》,《農業(yè)考古》2007年第1期。,是農業(yè)生產不可或缺的要素。主父偃在給漢武帝的奏疏中稱贊朔方土地肥饒,而趙并則評價河套東部地區(qū)的土壤為“膏壤”(12)班固:《漢書》卷九九中《王莽傳中》,中華書局,1962年,第4125頁。,即言其土肥美也。
漢代政府充分利用了黃河帶來的豐沛灌溉用水和肥沃土壤,將農業(yè)作為對抗匈奴的邊疆戰(zhàn)略的一部分,大規(guī)模發(fā)展農業(yè)經濟,這主要體現(xiàn)在農耕人口與農作物兩個層面。其一,自西漢以來展開大規(guī)模的移民實邊,將中原地區(qū)的人口遷移到北境進行屯墾,納入屯田系統(tǒng),進行農業(yè)生產,可以長期保持邊疆地區(qū)的穩(wěn)定。其二,遷移至此的農民開展屯田殖谷,為軍事征伐和當?shù)伛v軍提供糧食,實現(xiàn)了從漢初“輸粟于邊”的低效率模式到本地屯田的轉換。
漢代在河套地區(qū)發(fā)展農業(yè)是邊疆政策中的重要一環(huán),其目的在于推廣屯田制度,在守衛(wèi)邊境的同時在當?shù)剡M行墾殖,保障糧食供應。
河套地區(qū)瀕臨漢代邊境,與匈奴的沖突不斷,漢政府派遣大量兵力駐守,因而需要數(shù)額巨大的糧草以維持軍隊生存和保障軍事行動。根據(jù)推斷,從西漢到新莽時期的駐軍通常保持在30萬左右,一年大概需要800萬石的谷物,消耗巨大。(13)參見黃今言、陳曉鳴:《漢朝邊防軍的規(guī)模及其養(yǎng)兵費用之探討》,《中國經濟史研究》1997年第1期。為了維持所需的軍糧,漢文帝接納了晁錯的進言,“使天下入粟于邊,以受爵免罪”(14)班固:《漢書》卷二四上《食貨志上》,中華書局,1962年,第1134頁。,即從內郡以入粟拜爵的方式籌措糧食并運輸?shù)竭吙ぁ?/p>
然而“輸粟于邊”的供糧方式效率低下,為漢政府財政帶來了巨大的壓力,因而在漢武帝時期逐漸轉化為“屯田于邊”。主父偃作為這一策略性轉向的主要推動者,以秦始皇時期糧食轉運為依據(jù)提出輸糧的弊端,將秦二世而亡的原因歸結于向北郡輸糧帶來的財政壓力。他提出,秦占領的北河地區(qū)“地固澤鹵,不生五谷,然后發(fā)天下丁男以守北河。暴兵露師十有余年,死者不可勝數(shù),終不能逾河而北。是豈人眾之不足,兵革之不備哉?其勢不可也。又使天下飛芻挽粟,起于黃、腄、瑯邪負海之郡,轉輸北河,率三十鐘而致一石。男子疾耕不足于糧餉,女子紡績不足于帷幕。百姓靡敝,孤寡老弱不能相養(yǎng),道死者相望,蓋天下始叛也”(15)班固:《漢書》卷六四上《嚴朱吾丘主父徐嚴終王賈傳上》,中華書局,1962年,第2800頁。。主父偃提出“輸糧于邊”帶來兩個財政問題。一是巨大的經濟負擔。長距離、大規(guī)模的運輸糧食耗資巨大,“費數(shù)十百巨萬,府庫并虛”(16)班固:《漢書》卷二四下《食貨志下》,中華書局,1962年,第1158頁。,年費可能達到10.8億錢。(17)參見黃今言、陳曉鳴:《漢朝邊防軍的規(guī)模及其養(yǎng)兵費用之探討》,《中國經濟史研究》1997年第1期。二是轉運過程中損耗驚人,效率極低,“率三十鐘而致一石”(18)班固:《漢書》卷六四上《嚴朱吾丘主父徐嚴終王賈傳上》,中華書局,1962年,第2800頁。,有大量的糧食浪費在運輸途中。這一軍糧供應方式策略性轉向的基礎在于河套地區(qū)本身發(fā)展農業(yè)的潛力。主父偃認為,秦代治理北境失敗的根源在于北河地區(qū)土壤貧瘠,不適宜農耕,糧食必須從其他地區(qū)長途轉運。相較而言,河套尤其是漢代朔方郡附近土地肥沃,又有黃河水網(wǎng),可以就地種植農作物,“內省轉輸戍漕,廣中國,滅胡之本也”(19)班固:《漢書》卷六四上《嚴朱吾丘主父徐嚴終王賈傳上》,中華書局,1962年,第2803頁。。
在主父偃的建議下,河套地區(qū)開始實行屯田,主要集中在河套外圍的北側和西側,利用黃河沿線充足的水資源發(fā)展灌溉農業(yè)。所生產的糧谷可以就地為邊境駐軍解決糧食問題,也為抵抗匈奴提供較為穩(wěn)固的物質保障。這成為中國歷史上最主動、積極且長久的邊疆開發(fā)典范。
盡管自新石器時代以來河套地區(qū)就出現(xiàn)了農耕,但游牧占據(jù)絕對的主導地位。(20)參見張波:《河套地區(qū)古代農業(yè)發(fā)展述略》,《干旱地區(qū)農業(yè)研究》1992年第1期。至秦代,開始經營、開發(fā)河套地區(qū)。秦始皇三十三年(前214),蒙恬統(tǒng)帥三十萬大軍奪取河南地,將邊疆拓展到河套平原和陰山一代。此后,秦政府主要實行了兩個政策充實邊疆。首先是設置郡縣、建筑城池,沿黃河“為塞,筑四十四縣城臨河”(21)司馬遷:《史記》卷一一○《匈奴列傳》,中華書局,1959年,第2886頁。。其次是移民駐守北疆。臨河筑城當年,“徙謫,實之初縣”(22)司馬遷:《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中華書局,1959年,第253頁。。據(jù)葛劍雄估測,充實44個縣的人戶,當在2-4萬戶、10-20萬人。(23)參見葛劍雄:《中國移民史》第二卷,福建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69頁。秦政府于始皇帝三十六年(前211)“遷北河榆中三萬家”(24)司馬遷:《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中華書局,1959年,第239頁。,按秦漢最常見的五口之家計算,有15萬人。葛劍雄認為秦朝遷往河套地區(qū)的人口有30萬。(25)參見葛劍雄:《中國移民史》第二卷,福建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69頁。這些移謫發(fā)實縣的罪犯、實邊的移民,絕大部分要從事農耕。另外,葛劍雄認為:“蒙恬率領的30萬軍人中也應有一部分轉為屯墾。”(26)葛劍雄:《中國移民史》第二卷,福建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69頁。河套地區(qū)大規(guī)模的農耕開發(fā),自此開始。
漢文帝時期,晁錯提出移民實邊,“上從其言,募民徙塞下”(27)班固:《漢書》卷四九《爰盎晁錯傳》,中華書局,1962年,第2287頁。。漢武帝重奪河南地后大致因襲了秦的邊疆政策,繼續(xù)進行大規(guī)模開發(fā)。一方面是設立郡縣,他在當年設置了朔方郡和五原郡,后于元朔四年(前125)設置西河郡,并在郡下設縣。根據(jù)《漢書·地理志》記載,直至西漢末,河套地區(qū)包括朔方郡10縣,五原郡16縣,云中郡11縣,定襄郡12縣,西河郡16縣等。另一方面是移民實邊,充實新設立的邊地郡縣。在占領河南地的當年,政府隨即“募民徙朔方十萬口”(28)班固:《漢書》卷六《武帝紀》,中華書局,1962年,第170頁。。六年之后的元狩二年(前121)秋,“徙關東貧民處所奪匈奴河南地新秦中以實之”(29)班固:《漢書》卷九四上《匈奴傳上》,中華書局,1962年,第3769頁。。其后,由于黃河下游洪水泛濫,“民多饑乏,于是天子遣使虛郡國倉廩以振貧。猶不足,又募豪富人相假貸。尚不能相救,乃徙貧民于關以西,及充朔方以南新秦中,七十余萬口,衣食皆仰給于縣官”(30)班固:《漢書》卷二四下《食貨志下》,中華書局,1962年,第1162頁。。這三次大規(guī)模移民雖然起因不同,前兩次以實邊為主,第三次為賑災,但陸續(xù)為河套地區(qū)帶來了百萬人口,為農業(yè)開發(fā)帶來了充足的人力。
與此同時,漢政府開始在河套大力發(fā)展灌溉農業(yè)。前文述及,實邊的移民大多被納入屯田系統(tǒng),充分利用黃河流域優(yōu)良的自然條件進行農墾。漢武帝時期的屯田地點主要集中在河套、河西和西域,其中對河套地區(qū)投入巨大,成為漢代最為重要的屯田系統(tǒng)之一。首先,當?shù)乜h官為初到邊地的新移民提供土地、農具、耕牛等。在晁錯的“募民實塞疏”中就提到要給予房屋、土地、醫(yī)巫,解決衣食等。而漢代政府也的確滿足了邊地移民的基本生活需求,并且“賜田宅什器,假與犁、牛、種、食”(31)班固:《漢書》卷一二《平帝紀》,中華書局,1962年,第353頁。,鼓勵開展農業(yè)種植。其次,漢在北方邊境興修水利設施,“通渠置田官”(32)班固:《漢書》卷九四上《匈奴傳上》,中華書局,1962年,第3770頁。?!妒酚洝ず忧分刑峒拔涞蹠r期對農田水利建設的重視:“自是之后,用事者爭言水利。朔方、西河、河西、酒泉皆引河及川谷以溉田?!?33)班固:《漢書》卷二九《溝洫志》,中華書局,1962年,第1684頁。而實際上,政府對灌溉系統(tǒng)的建設耗資巨大,甚至與內陸地區(qū)的水利工程投入相當,“朔方亦穿渠,作者數(shù)萬人。各歷二三期,功未就,費亦各巨萬十數(shù)”(34)司馬遷:《史記》卷三○《平準書》,中華書局,1959年,第1424-1425頁。。第三則是任用人才負責農業(yè)生產。漢代在邊郡設置農都尉一職,“主屯田殖谷”(35)范曄:《后漢書》卷一一八《百官五》,中華書局,1965年,第3621頁。。在青海省樂都縣出土的東漢晚期的“三老趙掾碑”中提到趙游都曾任職朔農都尉,應是負責朔方郡屯田墾殖之人。(36)參見王獻唐:《那羅延室稽古文字》,齊魯書社,1985年,第316-335頁。出身于北境世族的趙氏,不僅有西漢名將趙充國,族內其他成員也多在邊郡擔任要職,說明政府對于河套地區(qū)農業(yè)的重視。另外,考古學家還在河套地區(qū)的霍洛柴登漢古城中(今內蒙古自治區(qū)杭錦旗)發(fā)現(xiàn)了“西河農令”的官印,也印證了漢代邊地具有相對完整、成熟的農墾管理官制。(37)參見內蒙古文物工作隊、內蒙古博物館:《內蒙古自治區(qū)文物考古工作的重大成果》,《文物》1977年第5期。
在漢代政府的號召下,移民及其后裔在河套地區(qū)形成了農業(yè)定居社會??脊殴ぷ髡咴诤犹椎貐^(qū)發(fā)現(xiàn)了大量漢代遺跡和遺物,是復原該地區(qū)區(qū)域農業(yè)社會狀況的珍貴材料。河套面積廣大,各區(qū)域自然、水文條件不同,農業(yè)發(fā)展和當?shù)鼐用袂闆r也各有不同。以漢朔方郡西北,即今內蒙古巴彥淖爾為例,主要呈現(xiàn)出依黃河水網(wǎng)分布,以中原地區(qū)移民為主,以農業(yè)經濟為中心輔之以畜牧業(yè)、家畜養(yǎng)殖業(yè)的特點。
朔方郡西北的三座漢代縣治均位于黃河干支流處,灌溉水源充足,土地肥沃,適于農業(yè)墾殖。其中,臨戎縣城地處漢黃河干流西側,而窳渾、三封縣城則沿屠申澤分布,有助于當?shù)鼐用駨V泛種植北方旱作谷物。對該地墓葬出土人骨進行的穩(wěn)定同位素測試反映出漢代河套地區(qū)的糧食種植種類以粟和黍為主,且品種豐富,而先民的日常飲食結構中動物性食物攝入也占有相當高的比例,說明他們可能也延續(xù)此前游牧民族占領時期所遺留的畜牧狩獵的生產方式。(38)參見張全超等:《內蒙古巴彥淖爾市納林套海漢墓出土人骨的穩(wěn)定同位素分析》,《人類學學報》2012年第4期。另外,漢墓中出土的陶制豬圈、雞舍模型說明當?shù)丶倚箫曫B(yǎng)也頗具規(guī)模,也有可能是肉食的來源。除了經濟生產,黃河水網(wǎng)帶來的水資源也保障了農耕社會生活的基本需求。在當?shù)貪h代村落遺址中有古井遺跡(39)參見侯仁之、俞偉超:《烏蘭布和沙漠的考古發(fā)現(xiàn)和地理環(huán)境的變遷》,《考古》1973年第2期。,而墓葬中也出土了大量陶制水井模型,配有轆轤和小水斗,生動形象地體現(xiàn)了先民日常取水的場景。(40)參見魏堅編著:《內蒙古中南部漢代墓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8年,第92頁。
豐富的墓葬資料體現(xiàn)出農耕社會的喪葬禮俗特征,表明當?shù)鼐用褚灾性蛪ㄒ泼駷橹?。從年代上看,巴彥淖爾地區(qū)的四個漢墓群納林套海、包爾陶勒蓋、沙金套海和補隆淖集中于漢武帝以后,特別是昭帝、宣帝和元帝時期,與移民墾殖的文獻記錄吻合,說明有大量人口在此期間定居于河套地區(qū)。(41)參見魏堅編著:《內蒙古中南部漢代墓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8年,第1頁。這些墓葬的形制與中原漢墓相似,而隨葬器物也表現(xiàn)出濃厚的漢式風格,承襲中原的喪葬禮俗,大量使用陶制明器,包括井、倉、灶、樽、鼎、博山爐等。
然而,與中原一帶相比,漢朔方郡的居民墓葬更加注重農耕的表達。陶倉明器是漢代喪葬習俗的典型器物,與農耕文明息息相關。在農業(yè)社會中,人們希望陶倉可以大量儲存糧食,為死后世界提供源源不斷的食物。在河南和陜西兩省發(fā)現(xiàn)了大量西漢早期的圓形陶倉,多為五個一組,部分帶有“萬石倉”“粟萬石”“小麥萬石”等銘文。(42)例如,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洛陽發(fā)掘隊:《洛陽西郊漢墓發(fā)掘報告》,《考古學報》1963年第2期。焦作市文物工作隊:《河南焦作白莊漢墓M121、M122發(fā)掘簡報》,《中原文物》2010年第6期。對于漢代中原地區(qū)陶倉的研究另可參見Armin Selbitschka, “Quotidian Afterlife: Grain, Granary Models and the Notion of Continuing Sustenance in Late Pre-imperial and Early Imperial Tombs”, in S. Müller and A. Selbitschka (eds.), über den Alltag hinaus: Festschrift für Thomas O. H?llmann zum 65. Geburtstag. Wiesbaden: Harrassowitz, 2017, pp.89-106.隨葬陶倉的傳統(tǒng)傳播到北方邊地之后尤其受到重視。本地出土的陶倉數(shù)量眾多,根據(jù)學者統(tǒng)計,出土有陶倉的墓葬占墓葬總數(shù)的47.7%,且每個墓中出土的陶倉數(shù)量集中在1-3件。(43)參見李雪欣、魏堅:《巴彥淖爾漢墓陶倉區(qū)域特征初步研究》,《河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6期。而更為突出的則是陶倉形制的多樣性,包括圓形、長方形和方形三大類,后二者較為獨特,目前在其他地區(qū)發(fā)現(xiàn)較少,可能是當?shù)叵让駷榱藦娬{糧食儲存而創(chuàng)造出的新器型。(44)參見李雪欣、魏堅:《巴彥淖爾漢墓陶倉區(qū)域特征初步研究》,《河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6期。為了保障死后糧食的供應,墓葬中的鸮俑和直筒罐也被改制為盛糧的容器。(45)參見魏堅編著:《內蒙古中南部漢代墓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8年,第9頁。根據(jù)對陶倉的使用推斷,漢先民在遷徙到河套地區(qū)之后參與農業(yè)生產,促進了農業(yè)經濟的繁榮,同時說明糧食生產在北方邊地的重要性。實際上,移民實邊與屯田墾殖也影響到漢與匈奴的關系。
對漢代河套地區(qū)農業(yè)的研究必須重視其地理位置的復雜性。該地位于農耕文明與游牧文明的互動區(qū),而移民實邊和屯田墾殖的政策也必然會影響到漢與匈奴的關系。為邊防駐軍提供糧食以防御匈奴自然是農業(yè)的重要貢獻之一,但除了軍事層面,漢政府也利用農業(yè)和糧食作物維持貢納體系,以經濟和外交手段影響與匈奴的邊境互動。余英時在漢代胡漢經濟結構的研究中發(fā)現(xiàn)漢朝出產的物品一直是貢納體系中的重要部分,被當作經濟武器來影響與匈奴之間的權力斗爭。(46)參見余英時:《漢代貿易與擴張:漢胡經濟關系結構研究》,鄔文玲等譯,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39-50頁。但學界對貢納物品的研究多集中在絲綢、漆器、銅鏡等奢侈品上,很少注意到農業(yè)產品。筆者的意旨在于強調農作物在漢匈政治中的戰(zhàn)略性地位,揭示漢政府如何通過調整輸糧策略吸引匈奴部族歸附,維護長期的貢納關系,從而改變西漢晚期北方邊疆的政治局勢。
河套地區(qū)的農業(yè)在西漢中晚期蓬勃發(fā)展之時,恰逢匈奴內部分裂之際。宣帝神爵二年(前60),虛閭權渠單于過世,右賢王握衍朐鞮繼位,但卻因暴虐嗜殺引起族內人民的不滿,也導致匈奴上層對單于繼位問題的爭議。匈奴貴族紛紛自立為單于,隨后發(fā)展出呼揭單于、車犁單于、烏藉單于、屠耆單于和呼韓邪單于混戰(zhàn)的局面,史稱“五單于爭立”。
其中,呼韓邪單于在甘露元年(前53)歸附漢朝,尋求庇護。當時,呼韓邪正處于被強敵郅支單于擊敗的危機中,不得不從單于庭出走。北有郅支,而漢朝在南,呼韓邪新敗,勢力衰微,因而左伊秩訾王規(guī)勸呼韓邪南下附漢,“今漢方盛,烏孫城郭諸國皆為臣妾。自且鞮侯單于以來,匈奴日削,不能取復,雖屈強于此,未嘗一日安也。今事漢則安存,不事則危亡,計何以過此!”(47)班固:《漢書》卷九四下《匈奴傳下》,中華書局,1962年,第3797頁。他認為歸附可以解除漢的威脅,使部族免受兩方夾攻之苦,且可以借助漢的力量抗衡郅支,逐漸恢復實力。呼韓邪采納了內附的建議,率領部下南下靠近漢代北境,派遣質子入朝,并于甘露三年(前51)親赴長安朝見漢帝。作為歸附的條件,呼韓邪也得到了漢政府豐厚的饋贈。在朝見之時,呼韓邪不僅得到了“匈奴單于璽”,被認可為匈奴最高首領,也獲贈大量禮物,比如冠帶、衣裳、玉具劍、佩刀、弓矢、棨戟、車馬、黃金、錢幣、錦繡、雜帛、絮等物。
漢政府在接納呼韓邪部族的同時也與郅支建立了貢納關系,對二者實行羈縻政策。郅支在得知呼韓邪內附的消息后,深恐遭受二者聯(lián)合進攻,隨即遣使入朝,并送質子,也得到了漢政府慷慨的回贈。因此,漢在此時與匈奴的關系并非一味支持呼韓邪,而是通過制衡來防止一方獨大,從而維護邊疆的安定。
在對呼韓邪與郅支的平衡中,漢代提供的糧食和駐軍則改變了匈奴內部權力斗爭的走向,幫助呼韓邪取得了勝利。因為二者最大的差異之一就在于漢政府只向呼韓邪輸送了農作物和軍隊,以經濟和軍事支持的方式打破了雙邊平衡,扶持呼韓邪的力量。除去每年度的貢納之外,漢代文獻中還專門提及了兩次對呼韓邪部族的輸糧活動,雖然性質不同但均有助于其恢復實力。首先,漢政府提供糧食保障漢在塞外守衛(wèi)呼韓邪的駐軍。在朝見漢宣帝臨近北歸之時,呼韓邪“自請愿留居光祿塞下,有急保漢受降城。漢遣長樂衛(wèi)尉高昌侯董忠、車騎都尉韓昌將騎萬六千,又發(fā)邊郡士馬以千數(shù),送單于出朔方雞鹿塞。詔忠等留衛(wèi)單于,助誅不服”(48)班固:《漢書》卷九四下《匈奴傳下》,中華書局,1962年,第3800頁。,他表示愿意留居光祿塞(今包頭市西南),如有緊急情況可以保衛(wèi)漢的邊塞受降城(今蒙古國南戈壁省巴彥布拉格城址)。為了約束并保護呼韓邪,漢派遣高昌侯董忠和車騎都尉韓昌等領兵一萬六千,同邊郡兵馬一起護送呼韓邪,又命董忠、韓昌等駐軍塞外,護衛(wèi)呼韓邪,之后“又轉邊谷米糒,前后三萬四千斛,給贍其食”(49)班固:《漢書》卷九四下《匈奴傳下》,中華書局,1962年,第3800頁。。這些糧食為護衛(wèi)呼韓邪的駐軍提供了必不可少的給養(yǎng),有助于其恢復實力,對抗強敵郅支。
在元帝即位初年(前48),漢政府第二次向呼韓邪部族輸糧,起因是呼韓邪上書“言民眾困乏”。漢元帝為了維持匈奴的歸附,詔令云中、五原二郡“轉谷二萬斛以給焉”(50)班固:《漢書》卷九四下《匈奴傳下》,中華書局,1962年,第3800頁。。游牧作為一種經濟生產方式,最大的特點之一就是無法自給自足。蘇聯(lián)考古學家哈扎諾夫(Anatoly Khazanov)通過對北方草原地區(qū)游牧的人類學觀察指出,游牧不能離開輔助性的經濟活動,通常需要以其他經濟方式來補足。(51)參見 Anatoly Khazanov, Nomads and the Outside World. Madison: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 1994.另參見王明珂:《游牧者的抉擇:面對漢帝國的北亞游牧部族》,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史料提及,到西漢中晚期呼韓邪統(tǒng)治之前,北方草原至少發(fā)生了三次饑荒,大多由于雪量過多覆蓋草原,阻礙了正常的畜牧活動:太初元年(前104),“匈奴大雨雪,畜多饑寒死”(52)班固:《漢書》卷九四上《匈奴傳上》,中華書局,1962年,第3775頁。;后元元年(前88),“會連雨雪數(shù)月,畜產死,人民疫病,谷稼不孰”(53)班固:《漢書》卷九四上《匈奴傳上》,中華書局,1962年,第3781頁。;本始三年(前71),“會天大雨雪,一日深丈余,人民畜產凍死,還者不能什一”(54)班固:《漢書》卷九四上《匈奴傳上》,中華書局,1962年,第3787頁。。這些記錄證實了游牧生業(yè)模式的不穩(wěn)定性,也從側面說明他們需要與農業(yè)社會互動,以獲得食物資源。呼韓邪通過歸附漢朝而被納入貢納體系之內,從漢獲得大批糧谷,解決了游牧經濟固有的問題,為面臨饑荒困頓的民眾提供了賑災食物,不僅可以籠絡人心,也有助于他積蓄實力,對抗郅支。
郅支在得知漢擁護呼韓邪的舉措之后,怨恨漢助呼韓邪而不助己,又聽聞呼韓邪力量益強,只能率部向西遠徙。自此之后,匈奴內部二十余年的變亂局面得以終結,呼韓邪得償所愿,統(tǒng)一匈奴。作為供應糧谷的主要來源,河套地區(qū)以其邊境的地理位置和優(yōu)越的農業(yè)發(fā)展條件影響了漢與匈奴之間的互動形式,從單純的軍事對抗轉向外交手段,利用農作物維持與匈奴的納貢關系,實現(xiàn)了北方“數(shù)世不見煙火之警,人民熾盛,牛馬布野”(55)班固:《漢書》卷九四下《匈奴傳下》,中華書局,1962年,第3826頁。的安定局面。
農產品在漢和匈奴的貢納體系中占有戰(zhàn)略性位置。漢政府將其作為砝碼置換匈奴部族的內附與邊境和平,而匈奴則將其作為鞏固實力、籠絡部眾的重要經濟資源。作為農業(yè)社會,漢朝,尤其是河套地區(qū)強大的農業(yè)生產能力是吸引呼韓邪內附的因素之一。漢政府通過輸糧維持呼韓邪的歸附,同時也間接影響了匈奴內部的權力斗爭。雖然漢與呼韓邪和郅支都建立了貢納關系,并各有封賞,但對前者的糧食輸送實質上暗含巨大的軍事和經濟支持,不僅供應了護衛(wèi)的駐軍,也培植了呼韓邪的勢力,最終依靠經濟手段重塑了北方邊疆的政治局勢,在短期內解除了匈奴對邊境的威脅。不僅如此,農產品在此過程中也影響到了匈奴社會。
在政治、經濟和軍事層面之外,農產品對匈奴文化也有重要影響。雖然目前匈奴社會的材料有限且相關研究甚少,但筆者在此綜合文獻和考古資料論證農作物在匈奴,尤其是匈奴貴族飲食文化和喪葬禮俗中的作用,并將其置于文化互動中探討農耕文化對游牧社會的影響。如對于游牧民族而言,糧食扮演了怎樣的角色?為什么呼韓邪會專門上書要求漢朝輸送糧食?這種文化上的互動與融合可能通過何種方式發(fā)生?黃河河套農耕文化帶在其中又起到怎樣的作用?
匈奴社會對于農業(yè)文明元素的吸收離不開黃河河套地區(qū)。它既是重要的農耕文化區(qū),也是北方邊境漢與匈奴頻繁互動之地,雙方以此為中心一直有人口遷徙和商貿往來,以人和物的雙重媒介構筑了經濟文化溝通的廊道。熟知邊疆狀況的侯應在反對罷邊的奏疏中提到了常態(tài)的遷徙模式:“自中國尚建關梁以制諸侯,所以絕臣下之覬欲也。設塞徼,置屯戍,非獨為匈奴而已,亦為諸屬國降民,本故匈奴之人,恐其思舊逃亡,四也……往者從軍多沒不還者,子孫貧困,一旦亡出,從其親戚,六也。又邊人奴婢愁苦,欲亡者多,曰‘聞匈奴中樂,無奈候望急何!’然時有出塞者,七也。盜賊桀黠,群輩犯法,如其窘急,亡走北出,則不可制,八也?!?56)班固:《漢書》卷九四下《匈奴傳下》,中華書局,1962年,第3804頁??偨Y來說:其一為內附的降民,由邊境外進入漢代屬地;其二有軍事征伐中的逃兵,以及投奔他們的親屬;其三為生活困頓的邊人,聽聞“匈奴中樂”,意欲逃至匈奴;其四為亡走的盜賊;另外還有匈奴掠走的民眾和叛逃的官吏等。而呼韓邪的內附則產生了一種非常態(tài)、更為密切的互動形式。他的部族長期駐扎在河套朔方郡以北,在朝見漢朝皇帝的過程中途經河套,又有大量漢軍隨其駐扎,并有農產品供應。因此,河套地區(qū)常有漢匈人員往來,為農業(yè)和游牧文化的溝通提供了重要的途徑。
漢匈雙方在北方邊境的互市也為文化互動提供了另一種渠道,因為它不僅是商品交換的場所,以物品為媒介傳播農耕文化,也吸引了大量匈奴民眾和貴族前來,接觸漢代的飲食和文化。雖然目前河套地區(qū)關市的分布尚不明確,但自漢文帝開關市以來,匈奴一直相當重視這種貿易形式。據(jù)賈誼《新書》記載,漢朝的美食和美酒一直是市場上深受匈奴喜愛的貨品:“夫關市者固匈奴所犯滑而深求也……大每一關,屠沽者、賣飯食者、美臛炙膹者,每物各一二百人,則胡人著于長城下矣?!?57)賈誼撰,閻振益、鐘夏校注:《新書校注》,中華書局,2018年,第151頁。農耕文化可能通過飯食和人口流動向北方草原擴散,逐漸被融入游牧社會中。
經由河套的廊道作用,農作物進入了游牧社會,因其罕見性而成為外來的珍奇食物,深受匈奴上層的喜愛。西漢時期,匈奴單于受到漢朝的影響而喜愛漢的食物,甚至被親信中行說勸誡,“今單于變俗好漢物,漢物不過什二,則匈奴盡歸于漢矣……得漢食物皆去之,以視不如重酪之便美也”(58)班固:《漢書》卷九四下《匈奴傳下》,中華書局,1962年,第3759頁。。糧食作物以貴族階層為主導的消費方式延續(xù)到了呼韓邪時期。根據(jù)推算,他向漢政府討要的兩萬斛邊谷實際上僅夠供應一小部分部卒。在額濟納地區(qū)出土的漢簡中記錄了在當?shù)伛v守邊關的下層官吏每年的糧食配給,約為36-48斛。如果將谷物按照匈奴每日飲食的10%來計算,兩萬斛僅夠四五千人食用,僅占當時呼韓邪部族人口的10%。(59)參見魏堅主編:《額濟納漢簡》,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97頁。這一懸殊的比例說明雖然以賑濟民眾為名,但這批糧食很可能是作為外來食物供應給匈奴上層,滿足貴族飲食中對糧食作物的需求。
這一特殊的消費形式意味著谷物成為游牧政權貴族網(wǎng)絡(elite network)的一部分。貴族網(wǎng)絡是匈奴社會特殊的組織形式,是指游牧社會的貴族階層通過控制對外貿易的渠道和外來物資而突顯特殊的身份,也通過將外來的奇珍異寶向下層分配來鞏固政治地位。(60)參見Ursula Brosseder, “A Study of the Complexity and Dynamics of Interaction and Exchange in Late Iron Age Eurasia”, in J. Bemmann and M. Schumauder (eds.), Complexity of Interaction along the Eurasian Steppe Zone in the First Millennium CE. Bonn: Vor-und Frühgeschichtliche Arch?ologie, 2015, pp.204-205. Susan Frankenstein and Michael Rolands, “The Internal Structure and Regional Context of Early Iron Age Society in South-Western Germany”, Institute of Archaeology Bulletin, vol. 15 (1978), p.76. Edward Schortman and Patricia Urban. Networks of Power: Political Relations in the Late Postclassic Naco Valley, Honduras. Boulder: University Press of Colorado, 2011, pp.192-195.在這種社會機制中,匈奴的貴族網(wǎng)絡橫跨整個歐亞大陸,所獲取的奇珍異寶十分豐富,從中國出產的銅鏡、漆器、絲織品到希臘化世界的銅質馬牌飾等等,都在其中。相較而言,農作物容易腐爛,很少能在墓葬中保存下來,因而一直沒有被看作是貴族網(wǎng)絡的組成部分,但卻是深受匈奴貴族歡迎,并且要從外部獲得的珍奇資源。在內部勢力衰弱期間,從漢朝獲取糧食的能力對于維持貴族網(wǎng)絡以及貴族的統(tǒng)治格外重要。呼韓邪所獲的糧食不僅彰顯了他作為單于保持對外交換的渠道和能力,也迎合了部族上層的飲食喜好,換取貴族的忠誠,保障他的政治地位。
除了飲食以外,糧食作物還通過墓葬的形式樹立匈奴貴族的社會身份,維護匈奴上層的統(tǒng)治。雖然糧食在河套地區(qū)附近的匈奴墓中較為罕見,但考古工作者在蒙古和俄羅斯南部的部分匈奴墓葬中發(fā)現(xiàn)了谷物遺存,多為未脫殼的粟米。這些墓葬紀年集中于公元前后,包括諾音烏拉(Noin Ula)20、22、23、31號墓,高勒毛都(Gol Mod)1號墓地1號墓和伊里莫瓦谷地(Il’movaya Pad)40號墓等。(61)參見 Elena Korolyuk al., “Panicoids in Xiongnu Burial Ground (Mongolia, First Century AD): Problems of Identification” ,Turczaninowia, vol. 21, no. 2 (2018), pp.145-159. Elena Korolyuk and Natalie Polosmak, “Plant Remains from Noin Ula Burial Mounds 20 and 31 (Northern Mongolia)”, Archaeology, Ethnology and Anthropology of Eurasia, vol. 38, no. 2 (2010), pp.57-63.這些墓葬雖然數(shù)目較少,但規(guī)模龐大,大多為土臺墓(terrace tomb),帶有墓道,地表有高出地表的土臺,為長方形或梯形,形狀和尺寸與墓穴基本重合,高度一般為0.5米至1.5米,一般屬于高等級墓葬,墓主為匈奴中身份地位較高的貴族階層。這些墓葬中陪葬品豐富且規(guī)格較高,多隨葬來自中原地區(qū)、中亞、西亞甚至地中海地區(qū)的器物,例如漢朝的漆器、絲織品、銅鏡、玉器、馬車,來自中亞、西亞甚至更遠地區(qū)的金銀器、毛紡織品、玻璃器等,符合匈奴貴族網(wǎng)絡的特點,也是高等級墓葬的典型特征。(62)對于匈奴墓葬形制及等級的討論參見Ursula Brosseder, “Xiongnu Terrace Tombs and Their Interpretation as Elite Burials”, in J. Bemmann et al (eds.), Current Archaeological Research in Mongolia. Bonn: Rheinische Friedrich-Wilhelms-Universit?t, 2009, pp.247-280.潘玲、薩仁畢力格:《匈奴大型墓葬概述》,《草原文物》2015年第2期。而谷物的隨葬模式也與這些舶來品類似,基本出自貴族墓葬,可能與其他來自遙遠地區(qū)的奇珍異寶一樣被匈奴上層階級當作墓葬中彰顯身份地位的物質符號。
農作物對游牧社會葬俗的重要作用還體現(xiàn)在禮儀層面。它們大多出現(xiàn)在墓室內部,一般是平鋪在墓室內部木質地面或毛氈之上,比如諾音烏拉20、22和23號墓的谷物均鋪撒在墓室的毛氈上,而22號墓中還有一部分谷物原被放置在小袋子中,沿墓室北墻擺放;諾音烏拉31號墓中的谷物置于棺內毛氈上;高勒毛都1號墓地1號墓也用于覆蓋地面。這種特殊的埋葬形式與匈奴其他墓葬中作為食物的糧食作物不同,后者以車姆克谷地墓葬和諾音烏拉11號墓為代表將谷物置于陶制容器中,說明農作物在墓葬中的出現(xiàn)可能并非只是食物。學界推測這些谷物很可能具有禮儀性作用,此前也有學者將其與馬王堆一號墓中以谷物鋪于棺槨底部的形式相類比,認為這種喪葬禮俗可能是受到漢代影響,隨著匈奴與中原日益密切的貿易和政治交往而傳入草原游牧文明,并首先受到了貴族階層的歡迎。(63)參見Natalie Polosmak and Elena Korolyuk, “And the Soul will Revive as the Grains of Millet”, Science First Hand, vol. 35, no. 2 (2013), p.118.他們不僅在北方復制了形制與戰(zhàn)國晚期高級別墓葬類似的土臺墓,墓穴、墓道、土臺、填土內砌石墻等形制可能受到中原的影響(64)參見潘玲、薩仁畢力格:《匈奴大型墓葬概述》,《草原文物》2015年第2期。,也將馬王堆一號墓中類似的谷物隨葬形式納入了當?shù)貑试嵛幕?。針對這些糧食作物具體的禮儀作用,有學者認為它們代表生命的過程,由種子生根、發(fā)芽到開花、結果,循環(huán)往復,給死者以復生的希望。(65)Natalie Polosmak and Elena Korolyuk, “And the Soul will Revive as the Grains of Millet”, Science First Hand, vol. 35, no. 2 (2013), p.118.由于匈奴喪葬禮儀的文獻極度缺乏,涉及具體禮儀層面的資料較為分散,相關問題只能留待日后再做更為深入的研究。但綜合目前的發(fā)現(xiàn)來看,谷物在匈奴葬俗中應當具有禮儀性作用,因此深受貴族的重視。
在漢匈交往更為密切的東漢時期,農業(yè)和農作物被更深入地納入游牧文明中。東漢建武二十四年(48),匈奴南、北二部分道揚鑣,北部繼續(xù)留在漠北,而后西遷,南部則歸附于漢,在單于比的帶領下南遷,入居塞內。在歸附之初,漢沿襲了此前的策略,通過向南匈奴輸送糧食的方式將其納入貢納體系之內,“又轉河東米糒二萬五千斛”(66)范曄:《后漢書》卷七九《南匈奴傳》,中華書局,1965年,第2944頁。。但同時,東漢政府大力鼓勵內遷的游牧人口發(fā)展農業(yè),循吏將勸課農桑作為首要任務,通過農業(yè)的方式逐漸使他們農業(yè)化、定居化,最終納入中華文明的懷抱中。漢朝境內的南匈奴也的確經歷了較為平穩(wěn)的經濟漢化過程(67)參見[日]江上波夫:《ユウラシア古代北方文化:匈奴文化論考》,山川出版社,1950年,第33頁。,到曹魏時期,內附的匈奴人已經通曉農業(yè)耕作,并被漢族豪強地主雇傭務農。(68)參見唐長孺:《魏晉南北朝史論叢》,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55年,第139頁。
作為南匈奴歸附后的主要駐地,農耕與游牧文化的交融在河套地區(qū)發(fā)展到了新階段。自單于比內附之后,漢在建武二十六年(50)于五原境內為其設立單于庭帳,后遷移至云中郡,再遷至西河郡美稷縣,基本位于河套區(qū)域。他所率領的八部牧民也分布在該地區(qū),主要集中在北地、朔方、五原、云中、定襄、雁門、代、上谷各郡,從隴東到晉北、冀北一帶,但主要集中在內蒙古河套。他們在東漢政府的倡導下利用河套地區(qū)優(yōu)越的農業(yè)發(fā)展條件和基礎,逐漸由游牧經濟向農耕經濟轉型。埋葬在神木大保當漢墓的南匈奴部族就反映了農牧經濟并存的狀態(tài)。(69)參見陜西省考古研究所、榆林市文物管理委員會辦公室編著:《神木大保當:漢代城址與墓葬考古報告》,科學出版社,2001年。該墓地位于陜北的神木縣大保當鎮(zhèn),結合出土器物類型和人骨鑒定分析,是屬于南匈奴人的一處家族墓。墓地中既有游牧騎射常用的銜、弓弭等,也出土了鐵質農具,主要有鍤、鏟等,有力地反映了墓主所從事的農牧混合型生業(yè)方式,說明他們已經開始從事農業(yè)生產。另外,該墓地的墓葬形制、葬俗、隨葬器物等也呈現(xiàn)出漢和匈奴文化因素交雜的情況。南匈奴參與農業(yè)經濟活動說明其與農耕文明的互動發(fā)展到了更深的層次。隨著游牧人口直接遷移并定居于河套農耕文化帶,他們在經濟生產方式和喪葬禮俗上也受到了農耕社會更為深遠的影響。
農作物對于匈奴而言并非只作果腹之用,它已經滲透到了游牧民族的文化之中。在與農耕社會密切的互動中,谷物成為深受匈奴貴族喜愛的珍奇食物,也因受到中原文化影響融入高等級墓葬的喪葬文化中。作為貴族網(wǎng)絡的一部分,貴族通過掌握糧食資源和向下分配彰顯自己的身份,鞏固自己的政治地位。這也是呼韓邪在危機時刻向漢求糧的本意,而漢朝政府也通過輸送糧食這種戰(zhàn)略性資源改變了北方的政治局勢。隨著南匈奴南遷,農業(yè)經濟直接進入了游牧民族的日常生活,成為他們主要的生業(yè)方式之一,也在文化,尤其是喪葬方面直接受到農耕文化的輻射。在此過程中,河套地區(qū)起了重要的作用,通過遷徙人口和貿易貨品的方式推動了農業(yè)文明與游牧社會的互動與融合。
黃河對河套地區(qū)農耕文明的發(fā)展起著重要作用。黃河所帶來的水資源和土壤資源是農業(yè)經濟的重要基礎,為漢代在該地區(qū)的定居和農墾提供了必要的條件。依托于合宜的自然環(huán)境,漢代的邊疆政策得以實現(xiàn),在黃河水網(wǎng)附近建設郡縣,從中原地區(qū)移民實邊并納入屯田體系,強調農業(yè)墾殖,為邊防駐軍提供物質基礎,成為漢政府穩(wěn)固邊疆的關鍵因素。
漢代河套地區(qū)農業(yè)經濟的繁榮影響了漢與匈奴之間的互動關系。在政治和軍事層面,正是由于匈奴在邊境的威脅,漢代開始在河套地區(qū)大規(guī)模開展屯田實邊。該政策在為本地提供農耕勞動力和農業(yè)作物、保障漢代對匈奴的軍事擴張和防御的同時,也以外交形式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在匈奴內部分裂、勢力衰弱之際,漢朝的經濟實力和糧食供給成為吸引呼韓邪部族歸附的重要原因。漢政府以從河套區(qū)域籌集糧食,輸送給內附的呼韓邪的方式使其長期處于納貢關系之內,并支持他最終統(tǒng)一匈奴,換取北方邊境的和平。在漢與匈奴密切的交往中,農作物滲透到了游牧文明中,作為罕見珍貴的外來產品深受匈奴貴族的喜愛,不僅成為飲食的一部分,也在墓葬文化中占據(jù)了特殊的禮儀性位置。通過向貴族和部眾分發(fā)農業(yè)作物,呼韓邪鞏固了單于的地位,積蓄實力,最終在與勁敵的斗爭中居于上風。在東漢時期,南匈奴遷入河套地區(qū)使得他們直接被納入了農耕文明當中,受漢文化影響逐步走向農業(yè)化和定居的生活方式。河套地區(qū)的農業(yè)發(fā)展是漢與匈奴互動中的重要因素,深深影響到雙方的邊疆經略、政治交往及文化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