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立群
明清交替之時,社會動蕩,文人士子報國無門,紛紛采取避世的態(tài)度,他們或隱遁山林或至青樓尋歡作樂以擺脫自己的失意感。金陵為都會之地,南曲靡麗之鄉(xiāng),商股與文人墨客常聚集于此舞文弄墨、吟詩對賦。逢科考之時,四方士子亦云集此地,考后這里便成了他們放浪形骸、娛樂身心的最佳處所。生活在秦淮河畔的一些富有才藝的青樓女子在這種文化氛圍的吸引和感染下,她們一方面從中獲得藝術(shù)上的熏陶,另一方面在雅集筆會中,耳聞目睹文人們對藝術(shù)的真知灼見,觀賞他們的助興之作,特別是得到文人墨客在筆墨方面的直接傳授,使得她們的技藝與才能不斷提高,以此來獲得文人墨客們的傾慕。這種技能不僅體現(xiàn)在歌舞容貌方面,更涉及詩文與書畫。當(dāng)時文士與名妓的往來被視作一種風(fēng)雅,并以得到妓家的畫作來標(biāo)榜風(fēng)流。明代畫家唐寅就曾自刻一枚“江南第一風(fēng)流才子”之印,來宣揚自己的風(fēng)流倜儻。頻繁的接觸與交往,他們當(dāng)中演繹出幾多才子佳人的愛情故事來,其中江南才子王稚登與秦淮名妓馬湘蘭之間轟轟烈烈的漫長情感故事不僅名動當(dāng)時,時至今日仍在藝林與民間廣泛流傳。
王稚登和馬湘蘭同是淪落世俗之人,他們一個是出身寬裕,雅好書畫,風(fēng)流倜儻,功名無門的落魄書生;一個是紅粉佳人,“秦淮八艷”之翹楚。王稚登才華橫溢,抱負(fù)遠(yuǎn)大,但因仕途坎坷,事與愿違,原本想好的功成名就無法實現(xiàn),最后只能帶著無盡的失意回到江南。一日,失魂落魄的王稚登無意間走進了馬湘蘭的“幽蘭館”,二人言談之中,頗為投緣,深交之后,都感嘆相見恨晚。此后,王稚登經(jīng)常出入“幽蘭館”與馬湘蘭吟詩作畫,煮酒歡談,相攜賞蘭,十分愜意。王稚登將馬湘蘭似為紅顏知己,馬湘蘭將王稚登當(dāng)成生死知音。王稚登深嘆馬湘蘭有如此學(xué)識卻深陷風(fēng)塵,更為欽佩的是盡管淪落風(fēng)塵卻不自甘墮落,活出了自己的風(fēng)采。交往中得知,馬湘蘭卷入到一場官司之中,官府對她多方刁難,王稚登慨然援手,利用自己的人脈資源,幫她了結(jié)這場是非。重情重義的馬湘蘭,為了表達自己的感激之情,對年屆四旬且已成家生子的王稚登寫蘭明志,以詩寄情表露自己的心跡,愿委身相許,與之為妾,并在王稚登送予的一方石硯上作銘“百毅之品,天生妙質(zhì),伊以惠我,長居蘭室”,以此來表達自己的一片深情。“知音卓女情雖切,薄幸王郎信未終”,王稚登對馬湘蘭雖然也有傾慕之意,但他自愧身為落魄才子,無法給馬湘蘭更好的生活,所以始終猶豫不決,沒給馬湘蘭一個明確的回應(yīng)。這期間,在友人的舉薦下王稚登再度入朝為官,他意氣風(fēng)發(fā)地北上進京,準(zhǔn)備功成名就后與馬湘蘭攜手人生,臨走前還暗示馬湘蘭,并略表自己的情意。馬湘蘭篤定王稚登此次進京定能大展宏圖,她滿心歡喜地期盼著心上人的喜訊,但事與愿違,此次北上并沒如王稚登所愿,他依舊是被排擠。沒能功成名就的王稚登的心中感到無比的歉疚,他不忍心再去聯(lián)系馬湘蘭,一個人默默舉家遷往蘇州。等待中的馬湘蘭,始終沒有放棄對王稚登的愛慕之情。歲月在清淡如水中悄然地流逝著,不知不覺中過去了三十余載。三十年里馬湘蘭過著“時時對蕭竹,夜夜集詩篇,深閨無個事,終日望歸船”落寞與凄愴的日子。萬歷三十二年,在王稚登七十歲生日之時,馬湘蘭攜妓樂數(shù)十人趕往蘇州為他設(shè)宴祝壽,連飲數(shù)日,歌舞達旦,成為當(dāng)時蘇州的一大盛事。宴會上,她重亮歌喉,為相戀三十余年的王郎高歌一曲,王稚登聽得老淚縱橫。后來,他有過這樣的描述:“四座填滿,歌舞達旦。殘脂剩粉,香溢錦帆,自夫差以來所未有。吳兒嘖嘖夸盛事,傾動一時?!痹诠锰K盤桓兩個月后,馬湘蘭返回金陵后不久,便一病不起,在預(yù)感到生命即將終結(jié)之時,她燃燈拜佛,沐浴更衣,然后端坐在布滿含幽吐芳的蘭花床榻上離世,享年五十七歲。守真(貞),這個似魔咒般的名字,讓她一守就是三十年,至死都還守護著兩人的感情。
王稚登(1535—1612)是明朝中晚期著名的文學(xué)家、書法家,“吳門派”末期的代表人物之一。字伯谷,號半偈長者、青羊君、廣長庵主、松壇道人、松壇道士、長生館主、解嘲客卿等,蘇州長洲(今江蘇省江陰)人,后移居吳門。年少穎悟,四歲能作對,六歲善寫擘窠大字,十歲吟詩作賦,“長而駿發(fā),名滿吳會”。拜文徵明為師,入“吳門派”,是文徵明最小的弟子,文徵明卒后,曾掌吳中文會數(shù)十年,并以山人身份悠游公卿之間,嘉靖年間,兩度游學(xué)京師,客大學(xué)士袁煒家。萬歷二十二年,與陸弼、魏學(xué)禮等召修國史。善書法,行、草、篆、隸皆精,隸書遒古雄邁,行草挺秀有書卷氣。周之士謂其書法“百谷瘦而不露骨”。清錢謙益在《列朝詩集》中對王稚登有這樣的評價:“名滿吳會間,妙于書及篆、隸。閩粵之人過吳門者,雖賈胡窮子,必踵門求一見,乞其片縑尺素然后去。”
吉林省博物院收藏有王稚登書法作品三件,其一為行書七言詩軸(圖1),內(nèi)容為:是處垂楊可擊舟,誰家美酒不登樓。渡淮三月無芳草,且作平原十日留。王稚登。鈐?。和踔傻怯?、尊生齋乎。此幅俯仰映帶,氣脈連貫。筆意蒼郁雄暢,變化多端。筆法方圓結(jié)合,隨勢就體,隨體賦形,骨肉均勻。通篇氣勢舒展流暢,用筆寓巧于拙,充分體現(xiàn)出王氏行書不受傳統(tǒng)束縛,將率真自然傾注于筆端。另有兩件行書扇面(圖2、圖3),其一釋文款識:少年公子善箕裘,千里能來文字舟。貌在麒麟徵祖德,門客駟馬賴孫添。衛(wèi)郎行出人爭看,潘令車中果競投,慈□褰裳非畏淺,羊曇不忍過西州。吞袁頤孺王稚登。鈐?。褐傻?。其二釋文款識:松蘿山人七尺軀,半生落魄有江湖。行年四十稱豪士,遠(yuǎn)道三千指帝都,彈棋擊筑風(fēng)在否,屠狗賣漿人有無?;㈩^狂客如相是,痛飲豈讓高陽徒。送松蘿山人北游兼寄顧陰生王稚登。鈐?。?稚登。文人書法追求雅致,每于筆底自然流出,若胸?zé)o書卷,涵養(yǎng)不高,雖筆成塚、墨染池,亦難免俗。此二幅行書扇面,瘦硬清雋,脫略凡俗,儒雅媚秀,平實自然,是其行書之佳作。
馬湘蘭(1548—1604)是明末名擅一時的女詩人、畫家、金陵名妓。名守真,小字玄兒,又字月嬌,因在家中行四,人稱“四娘”。又因其祖籍湘南,本人酷愛蘭花,所畫之蘭以精專名揚江南,繪畫中常以“湘蘭子”落款,所著的兩卷詩集,也命名為《湘蘭集》,故此,人們稱其為馬湘蘭。湘蘭生長于金陵(今南京),自幼家學(xué),秉性靈秀,多才多藝,通音律,擅歌舞,精詩辭,能自編自導(dǎo)戲劇,尤善繪畫,能花鳥、人物、山水,小楷瀟散如柔風(fēng)細(xì)雨,筆下蘭竹,清靈娟美,一如其人,當(dāng)時江南文人以識其人得其畫為雅事?!扒鼗窗似G”中的其他七位都有著傾國傾城的美貌,只有馬湘蘭“姿首如常人”,但她神情開朗,聰穎機敏,輕財重義,“性喜輕俠,常常揮金送人”,有著須眉的豪爽俠義,她日常往來周旋于江南名流雅士之間,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從而構(gòu)筑起自己的文化人脈圈。
馬湘蘭是“秦淮八艷”之翹楚,也是“八艷”之中年齡最長者,她清麗高雅,工于書畫,尤擅繪蘭,是當(dāng)時頗負(fù)盛名的女畫家。《紅樓夢》作者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在其《棟亭集》里曾三次為《馬湘蘭畫蘭長卷》題寫詩句。馬湘蘭筆下的水墨蘭竹,承襲了宋元時期趙孟堅、管仲姬的筆墨精髓,作品不注重對蘭之外在形態(tài)的細(xì)致刻畫,而重在通過對蘭的描繪抒發(fā)內(nèi)心之逸氣。她繪的蘭花具有脫俗的飄逸之氣與野趣,與男性文人畫家,尤其是“吳門畫派”中文徵明等人的花卉有著許多的相近之處,反映了妓家對男性文人畫家的迎合及師承,一時風(fēng)靡江南,名滿天下,引領(lǐng)當(dāng)時畫壇的蘭竹風(fēng)格。清初徐沁《明畫錄》中記載:“其墨蘭一派,瀟灑恬雅,極有風(fēng)韻?!?/p>
吉林省博物院藏有馬湘蘭的《蘭花圖》卷和《蘭竹圖》軸?!短m花圖》卷(圖4),畫與字俱佳。小楷題七絕。卷首顧苓隸書題詩、文震亨七絕,后有顏瓢子、葉恭綽跋,葉氏并臨蘭花。馬湘蘭對蘭花情有獨鐘,在她的繪畫作品中,繪蘭是最多的。此幅寥寥數(shù)筆勾勒出蘭花別有韻味的姿態(tài),幾朵盛開的蘭花畫龍點睛,賦予畫面以勃勃生機。湘蘭愛蘭如癡,她在自家的庭院內(nèi)種植了各色各樣的蘭花,呵護如寶,日日觀察,從中領(lǐng)悟蘭花深藏的沉穩(wěn)與悠長,因此創(chuàng)出自己獨立的繪蘭技法。她繪的蘭花旁無一物,加上幾抹斜葉,虛托著蘭花,如此,以虛襯實,以柔襯剛,正如她本人,雖是一介女流,卻正如“風(fēng)塵之中必有性情之人”所言,有著男子般的豪情?!短m竹圖》軸(圖5)是馬守真?zhèn)€人藝術(shù)風(fēng)格成熟期的一件代表性作品。圖中一株墨蘭生于寂靜清幽的坡地,與竹石相伴。畫作筆法流暢自然,蘭花以墨筆雙鉤而成,運用了毛筆圓轉(zhuǎn)自如的特性,表現(xiàn)了蘭葉的開張、轉(zhuǎn)折的自然生態(tài),風(fēng)致嫣然,別具一格?;ㄆ娕匀?,足見功力深湛。竹子的竹竿挺健、竹葉以硬勁的短筆寫出,稀疏之竹葉顯得格外秀勁,與畫面情勢相配,氣象洽合。筆墨不多的一塊立石,姿態(tài)玲瓏。一簇簇破土而出的小草,生動自然。畫面虛實相生,相互呼應(yīng),蘭竹之風(fēng)骨,傳神如畫,清新俏麗。整幅作品通過高度概括和適當(dāng)取舍,使圖中的蘭、竹、石更富表現(xiàn)力,比原物更凝練集中,更富有魅力,讓人感到一股“矜貴幽秀”之氣。畫之款署“辛丑仲冬念四日寫似彥平詞宗正之,湘蘭馬守真”。此當(dāng)為萬歷二十九年(1601),時年馬守真五十四歲。
馬湘蘭用自己的一生,默默愛著不能與自己長相廝守的王稚登,在漫長的情感糾纏過程中,她以繪畫疏解心中的苦悶,蘭、竹、湖石是她繪畫的主要題材,她把它們當(dāng)作自己的情障。蘭是她自己,竹是王稚登,以喻兩人相惜相知之純真。起初,她似畫面上那塊繞不開、撇不掉的湖石,是世俗,是業(yè)障,永遠(yuǎn)隔在他們的中間,但到后來,她把這塊業(yè)障給美化了,她覺得是湖石把他們的命運連接在一起,因為有它,蘭和竹才更加根連系結(jié)、情根深種……
馬湘蘭的一幅幅《蘭花圖》不但把繪畫佳作留給了后人,同時也把一個癡心戀系情郎的動人故事告訴了人們。馬湘蘭為王稚登付出了自己的一生,她從一而終的情感令人敬佩和感動。一個女子,才情相貌具備,卻甘愿苦守陣地,不退縮也不放棄,她那如蘭花般圣潔的一生,尤如空谷中的幽蘭,雖吐芳于世,卻又遺世獨立。王稚登內(nèi)心雖深愛著湘蘭,但他擺脫不了世俗的偏見,一對有情人,終究無法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馬湘蘭離世后,他在悲痛之余,揮筆寫下了挽詩:“歌舞當(dāng)年第一流,姓名贏得滿青樓。多情未了身先死,化作芙蓉也并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