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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寶藏的歸宿(長篇節(jié)選)

        2021-11-25 02:31:46張品成
        延安文學(xué) 2021年4期

        張品成

        柳起躍去了泰和,街子上到處都有通緝“共匪”的畫像。他不得不夜行晝伏,東藏西躲。他想再走遠(yuǎn)些,可他沒那么做。他牽掛組織,當(dāng)然,也牽掛家小。

        后來風(fēng)聲小了點(diǎn),外面也消停平靜了許多。他出來干活,倒不一定是賺口飯吃,出來看能否聯(lián)絡(luò)到那些失散的同志。

        那些日子他給人做水上活什,這些活,柳起躍駕輕就熟。

        加入組織前,柳起躍做的就是排客。排客就是吃水上飯的,他水性好,也講義氣,精明好學(xué)。排客走南闖北,柳起躍他們見識也廣。排客行走江湖,也常被各種勢力欺負(fù)。所以,紅軍來贛南之前,他們也愛結(jié)拜兄弟,類似幫會一樣的組織。

        柳起躍革命前,大家還叫他大哥,水上那些兄弟都很服他。

        紅軍來后,柳起躍和幾個伙計一道入了共產(chǎn)黨,他覺得自己開始了新生,他忠于組織,一切聽組織的。組織說要為工農(nóng)大眾服務(wù),他就努力工作;組織說天下將來是窮苦人的,你們要學(xué)文化,柳起躍二話不說就真的學(xué)文識字,他大字不識一籮的睜眼瞎,幾個月后竟然能認(rèn)能寫千多字。還能讀文件寫信。當(dāng)年,中華蘇維埃主席毛澤東還表揚(yáng)過他。

        雖說現(xiàn)在局勢惡劣,但柳起躍覺得革命并沒有終結(jié)。他想,只要自己還有一口氣,就是黨的人,不要說宣過誓,就是承諾過的事,說過的話,每一樣都要認(rèn)真去做。就算是革命失敗了,也絕不能反水。

        但柳起躍萬萬沒想到的是,他一出山,就被人盯上了,并且識破。那是復(fù)興社藍(lán)衫隊的眼線,這一帶,到處都是眼線。雖說到處貼有通緝他的畫像,他卻相安無事,就是真有人認(rèn)出舉報了他,周不凡也不會輕舉妄動,一切都在計劃之中?!巴ň儭敝皇羌傧?,也是一步棋,看看這個共黨的要犯是不是會取些“盤纏”,那就能找到些線索,哪怕是蛛絲馬跡也不錯。所以,最重要的不是抓捕,最重要的是盯住這個男人。柳起躍根本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一根線,被人牽了,一舉一動都在人的監(jiān)視之中。

        時間過去了兩個月,沒見柳起躍有“動靜”。這男人沒動靜,那十幾根金條就是個謎。在周喦松的想象中,這個姓劉的很快就會取走藏在山里的那些金條,那不是一般的東西呀,想想都心癢癢得難受,那是一大筆財富,有了它,幾代人都可凈享清福了。

        但柳起躍一直在水上,操起了他舊時的營生。他干得不錯,也和那些排客水手融合在了一起,沒人把他當(dāng)外人。因此,日子也滋潤了起來。

        “他想干什么?”周喦松跟周不凡說。

        周不凡說:“現(xiàn)在不知道,可能是在觀察動靜……”

        “都這么久了,這姓劉的就不怕夜長夢多?”

        “這個他倒不怕,藏東西的地方看來只有他一個人知道……”

        “要是他就這么吃水上飯,衣食無憂,就讓那些寶貝安穩(wěn)地放在無人知曉的地方等將來有一天去取,那……”

        周不凡說:“不是沒有這種可能!”

        周喦松說:“我們可等不得那么久!”

        周不凡說:“這不難辦!”

        柳起躍和伙計們那天一早去啟排。木排竹排每到一處大地方,當(dāng)然是州府縣城什么的,水手排客就上去放肆幾天,吃喝玩樂,然后再繼續(xù)水上幾天。自古來排客都是這樣,可這天一早,那些排被人砍了纜,兩排木頭散了,被水沖得無影無蹤。那個守排的后生,被人五花大綁在堤岸上的樹干上。

        “誰干的?”

        “蒙了面,沒說來路……”

        “不劫財不越貨只散了幾只排讓人破財,這事怪……”

        “幾個人說尋仇家……”

        “沒聽說過這么尋仇的……,再說東家沒跟人有過仇的呀,吃了這么多年水上飯也沒發(fā)生過這種事的呀……”

        大家想了想,目光就放在柳起躍身上了,當(dāng)年柳起躍離開排上弟兄上了岸,跟了共產(chǎn)黨造反,那是得罪了不少人,要說仇家,只有他有了。

        柳起躍沒說什么,默默離開了那些兄弟,他不能連累大家。

        他又找了幾處過去的東家,但每一回都會莫名地出現(xiàn)同樣的事,木排被人弄散破財。那個“仇家”,看不見摸不著,可是似乎無處不在。

        水上飯是吃不成了,舊業(yè)老手藝沒用武之地。沒人敢雇他,柳起躍自己也不愿意去給老朋友們?nèi)鞘露恕?/p>

        他回了南塘河邊,在那擺貨攤。但生意并不好,看來依然是有“仇家”作祟。

        譚吉才是柳起躍的遠(yuǎn)親,也是他曾經(jīng)的部屬。譚家里窮,柳起躍跟表弟譚吉才說:“不如跟我一起干,跟了紅軍以后就有好日子過了?!弊T吉才想赤條條一個人一張嘴,上無片瓦下無插針之地,跟了表哥至少有口飯吃,就聽了柳起躍的話。譚吉才有一次幫省蘇機(jī)關(guān)進(jìn)貨,自己貪了兩塊銀洋,叫柳起躍知道了,決定從嚴(yán)處理。有人說譚吉才是初犯,從沒捏過銀洋的人,想想就經(jīng)不住誘惑了,批評教育一番就算了,悔過自新,下不為例。

        但柳起躍還是把表弟譚吉才開除出了省蘇機(jī)關(guān)。

        沒想到后來卻因“禍”得“?!?,紅軍離開這里后,他沒受到復(fù)興社和還鄉(xiāng)團(tuán)太多的騷擾和加害。

        江西瑞金: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臨時中央政府舊址

        過年走親戚,譚吉才竟然看到柳起躍,認(rèn)出那男人來。

        “呀呀!是你呀表哥!我真沒想到你還活了,也沒想到你還這么自在?!?/p>

        柳起躍說:“沒什么沒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人活了就好?!?/p>

        他問起表弟這些日子的情況。

        譚吉才說:“不好不壞,在遂川開了家豆腐店,生意過得去。你呢?你呢?”

        柳起躍說起這些日子的“怪事”。

        譚吉才說:“原來是仇家尋仇,讓你人不人鬼不鬼的活了,他們惡喲他們毒?!?/p>

        譚吉才給表哥遞上根紙煙,點(diǎn)了。

        “你抽上紙煙了?”柳起躍說。

        譚吉才說:“不如去我那里暫時避避,我豆腐店里正要找個幫手,找別人我不如找你,都一個樣嘛。”

        柳起躍有些猶疑。

        “遂川那地方你沒仇人的嘛,你又沒在那惹過誰嘛,誰還能找你什么麻煩?”

        柳起躍看見這男人不計前嫌就有些感動。他知道自己這個表弟人很憨厚,只是當(dāng)初不知怎么鬼迷心竅貪了那兩塊銀洋,人是自己的親戚,那時處分就給得重了些。

        他和譚吉才來到遂川東街一起開那家豆腐店,柳起躍先前也做過豆腐,不僅做豆腐,客家鄉(xiāng)間很多名名堂堂的活什他都會做,比如榨油燒炭甚至也會些八字看風(fēng)水……

        但事情沒像譚吉才想象得那么簡單。

        那天,幾挑豆腐很快在鎮(zhèn)街上賣個精光,兩個男人正在做明天的準(zhǔn)備,浸泡黃豆,攪鹵水,請師傅來把水碓那水車修修……,為的是明天多做幾板豆腐。

        忙了忙了,聽得有人哭天喊地地跑了來。

        來人是豆腐店里的小徒弟阿從,阿從是個結(jié)巴,他火急火燎跑了來,喘了粗氣,一喘急氣,那話就更說不順暢了。

        “啊……啊……”

        “什么事你這么急,天要塌了?”譚吉才這么說。

        “啊啊……啊啊……”

        譚吉才給徒弟遞上碗水,阿從把那碗涼水喝了,喘氣平緩了下來。

        “出事了……出……出大事了……”

        “出什么事了嘛?大事小事,是個什么事嘛?”譚吉才和柳起躍都大了眼睛看著阿從,阿從努力地想說,但還是沒說,一把拉了師傅往那邊跑,柳起躍跟在他們后面跑。

        整個遂川東街都滿是喧囂嘈雜,阿從拉了師傅往“顯春堂”藥鋪跑去。曹郎中的“顯春堂”擠滿了人。

        事情很快就弄清楚了,今天凡買了譚吉才豆腐的人家,一家人都肚子痛,上吐下泄。這天,遂川東街大半條街的人家都進(jìn)了譚吉才的豆腐,那就是幾百人。幾百人往“顯春堂”跑,哭天喊地,街邊到處蹲了趴了嘔吐的人,男女老少都有。

        譚吉才找到曹郎中,那郎中一臉的驚惶,“啊啊,我從沒見過這么多病人……”

        “怎么回事?”

        “他們都說吃了你家豆腐……”

        譚吉才臉就黑了,“怎么可能?”

        柳起躍很快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說:“表弟不用問了,是我的‘仇家’干的……”

        柳起躍不得不離開遂川。兩件事困擾著這個男人,面前出現(xiàn)的這些情況,到底是怎么回事?這個仇家是誰?為什么他要這么干?

        他百思不得其解。

        是那些曾被自己打過土豪分了浮財,甚至殺了宗親的人?想報仇明人不做暗事,放馬過來。是復(fù)興社藍(lán)衫隊的暗探?但為什么不把我抓了去,報功領(lǐng)賞,任割任宰隨你。弄這種下作名堂下三爛勾當(dāng)?弄出這種不痛不癢折磨人的事情?

        柳起躍百思不得其解。不管怎么樣,自己是被人盯上了,有條影子無時無刻不在他的身邊,他看不到他們可他們卻時時緊隨自己。他們是不讓他好死,也不讓他歹活。

        有一點(diǎn)他是明確的,這么一來,他得停止他的對失散同志的尋找和搜羅工作,即便是已經(jīng)有下落的同志,他也不再聯(lián)絡(luò)。還有,自己也不能再這么經(jīng)常拋頭露面了,既然你跟我玩貓捉老鼠,惹不起,我還躲不起?你不抓我,我就走,遠(yuǎn)走高飛。

        柳起躍去了泰和,到了“贛寧旅泰同鄉(xiāng)會”會館。他在正廳右?guī)康窕ù案竦谝慌喷U空的梅花花瓣里塞了顆小小卵石。那是個特別的暗號,一顆告訴大家,我有事外出些日子,不必?fù)?dān)心;兩顆為我有險情勿來找我,日后我與你聯(lián)系。

        周不凡坐在書案前,他沒抬頭,黃有亮知道那個男人,他對開心的事從不喜形于色。黃有亮喊了聲報告。聽到周不凡說,“有線索了!我們立即出發(fā)!”

        呈送到周不凡手里的卻是一份這樣的情報:被“仇家”逼得走投無路的柳起躍去了某地的大山。

        周不凡走近地圖,找到那個地方。他用指尖點(diǎn)了一下那個地名,對黃有亮說,“是這里!”

        “你看他沉不住氣了吧,要上我們的套了?!彼f。

        黃有亮說:“難道那些財寶藏在那片大山里?”

        周不凡說:“從當(dāng)時江西偽政權(quán)蘇維埃機(jī)關(guān)的活動路線來看,未必沒有可能,那里曾是他們的活動區(qū)域。”

        “他們當(dāng)年的活動區(qū)域大著哩,非得在這種地方?”

        周不凡說:“也許他想學(xué)幼天王。據(jù)說太平天國時,幼天王被清兵追剿逃至那一帶,在那埋藏了大批金銀財寶?!?/p>

        “哦?”

        “那批東西,幼天王叫隨身衛(wèi)士藏的,藏好后衛(wèi)士舉劍自刎。幼天王的意思很明白,我在寶藏在,我亡寶藏亡,否則誰也別想得到。果然,至今沒人能找到?!?/p>

        “哦哦?”

        周不凡覺得離他想看到的現(xiàn)實(shí)越來越近了。他帶了黃有亮去了前江鎮(zhèn),坐鎮(zhèn)在那指揮對柳起躍的行動。先是監(jiān)視,一旦有風(fēng)吹草動,立刻出擊。

        負(fù)責(zé)盯住柳起躍的是周不凡挑出的老練高手,叫湯八仙。湯八仙是拴在柳起躍身上的那根“線”。

        湯八仙帶了周不凡黃有亮,一路追蹤柳起躍。

        “他一個人,就他一個人……”湯八仙說。

        周不凡也舉了望遠(yuǎn)鏡在那觀望,那片林子里可以隱約看見柳起躍的身影。

        “他在挖土哩?!睖讼烧f。

        “我看見了……”

        “那不像是藏東西的地方……”

        黃有亮說:“像藏東西的地方就容易讓人家識破了?!彼请S便那么說的,那會兒他沒太關(guān)注那個男人,他聽鳥叫,山谷里各種鳥叫匯集,細(xì)心聽,能聽出韻味。黃有亮不是心猿意馬,他對那些“東西”的存在一直抱有懷疑。

        “他砍樹哩……”

        “是喲,是在砍樹。”

        “他砍樹做什么?”

        “一會就知道了?!?/p>

        周不凡很耐心地等待著,他們從望遠(yuǎn)鏡里看見那個男人砍了些樹,又砍了些竹,還砍了些冬茅……

        湯八仙說:“搞什么名堂哩?”

        黃有亮說:“安營扎寨?!?/p>

        湯八仙說:“安什么營扎什么寨?”

        黃有亮說:“鬼知道!”

        周不凡一直沒吭聲,他也沒弄明白那個男人的意圖,云里霧里的了。他想,還是觀察喲,看對方玩?zhèn)€什么名堂。

        他們看著那男人用木頭豎起了幾根柱,然后是樁,再然后是竹……,竹片竹篾……。那男人一整天完成了他的“杰作”。

        柳起躍在那搭了一座棚竂。

        湯八仙瞪大了眼睛搖了搖頭。

        黃有亮臉上吊一絲莫名的笑也搖了搖頭。

        周不凡沒搖頭也沒什么表情,他說:“走吧!”

        柳起躍沒遠(yuǎn)走高飛。他進(jìn)了深山。他得養(yǎng)家糊口,他得賺錢。遠(yuǎn)處的大山某處,是有一大筆的錢財,甚至是金條,但那是公家的,分文不能動。他一直這么認(rèn)為。

        人活著,有一雙手,可以自己賺錢。柳起躍自小腦殼里裝的就是這想法,進(jìn)深山他有一門手藝可以發(fā)揮,用來賺錢,那就是燒炭。

        一到冬天,到處都要木炭。隆冬天氣,木炭是大小城鎮(zhèn)富家不可或缺的重要東西。用來紅爐熬茶,用來取暖御寒。

        柳起躍燒的炭比一般人的炭要好,一是選柴,什么柴質(zhì)出什么炭。杉木泡桐樹燒的炭不耐燒,但卻易燃,是做硝藥的好材料。松柴炭適中,也不算經(jīng)燒。一般人喜歡的是雜木炭,雜木也有三六九等,如戳樹柞樹檀樹栗樹榴子樹茶子樹柴是炭中上品,燒出的炭能賣個好價。

        柳起躍就有這種本事,炭燒得好。他想既然外面的活什都被“仇家”攪了,我燒炭,在深山里待了,炭燒了,讓買家自己來進(jìn)貨。

        柳起躍選了處地方,當(dāng)然草深林密,離溪河不遠(yuǎn),那便于砍柴挖窯還便于運(yùn)送木炭。柳起躍在那搭了個棚寮,住了下來。他先在山里轉(zhuǎn)了一圈,當(dāng)然不是白轉(zhuǎn)。他識得些草藥和山貨,在山里弄了些。也觀察了下山勢地形,然后去了趟前江,看地名就知道那鎮(zhèn)子挨著江邊,商販來往較多。這季節(jié),正是商販預(yù)購木炭的時候,他得找到客戶。

        事情似乎很順利,贛州來的幾個商販正好要貨,他們都知道這一帶產(chǎn)適合燒炭的栗樹榴子樹茶子樹等好木,好木出好柴,好柴出好炭。所以,自古這一帶也出炭工。他們到秋季就來這前江進(jìn)貨,初秋時節(jié)定,深秋時候取。

        柳起躍這天很順利,他給人看的樣品和價錢讓那些收炭人很滿意。就一起喝了場酒,那意思等于有了協(xié)議。有了協(xié)議,那以后的一切,就按部就班地辦。燒炭的按質(zhì)按量燒好炭,定好貨的到時帶了錢來取。

        柳起躍把那些草藥山貨換了些鹽和米,就躲進(jìn)了深山,一門心思燒他的炭。

        這讓周不凡大惑不解,共黨的這個要人,竟然做起了炭窯師傅?每天收到的關(guān)于那男人的消息千篇一律、幾個月柳起躍就埋頭安心在那片深山里,專心致志燒炭。淡定,從容,生活很規(guī)律。

        “等等再等等……”周不凡對迷惘著的湯八仙說。

        可是那些日子,柳起躍沒什么異常,他挖了幾孔炭窯,專注于他的手藝,有模有樣地做他的燒炭師傅?;钭龅煤芗?xì),有板有眼,有滋有味。

        后來,那些窯頂?shù)拇笮熆桌锏臒熡砂椎角嘤蓾獾降?/p>

        出炭了,柳起躍自己選了些好炭挑到前江街子上,給人家看樣品。幾個商販舉了那些炭看了敲了還試著燒了一盆炭火,“嘖嘖”夸贊了一通。甚至好幾個都付了定金。

        很快,那些窯一直燒著炭,柳起躍似乎真要把那手藝進(jìn)行到底。他整天一頭一臉的炭黑,弄得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只是黃昏時才燒一桶熱水將身體上下洗個干凈,然后,就是睡覺,一覺睡到日頭老高。

        他過著神仙般悠閑的日子,周不凡想看到的那個結(jié)果,仍然無蹤無跡。

        柳起躍甚至回了一趟家。他家在興國的龍口鎮(zhèn)。鎮(zhèn)子不大,也在贛江的支流岸畔,那條河叫平固江,順?biāo)咧?,就到了江口。江口?zhèn)自古來都是大碼頭。所以,去龍口交通還是比較便利。何況柳起躍水上的朋友很多,搭順風(fēng)舟排很方便。

        柳起躍是半夜里回的家,女人沒太吃驚。

        柳起躍實(shí)在覺得對不起家小。這個女人,自嫁給了自己,沒過上一天安穩(wěn)日子,先前做水上營生,在外的時間多在家的時間少。說是拼了力氣賺點(diǎn)錢,賺了足夠的錢,購點(diǎn)地置處房,回老家種田,守了這賢惠女人過一生。但紅軍來了,卻投身于革命。自己在外奔忙,很少顧及家小,女人既要忙里,也要忙外。柳起躍始終相信工農(nóng)革命最終會勝利,對蘇維埃一腔熱血,滿懷希望,相信將來江山是工農(nóng)的,工農(nóng)一定會當(dāng)家作主。

        柳起躍記得那年的事,白軍對蘇區(qū)實(shí)行嚴(yán)密封鎖,適逢又是個災(zāi)年,屋漏偏逢連夜雨。蘇區(qū)糧食吃緊,不能讓前線士兵勒緊褲腰帶。蘇維埃機(jī)關(guān)就號召大家節(jié)省,從牙縫里擠出米粒支援前線。干部不僅沒了薪金,甚至自帶干糧來辦公。自帶糧米去辦公,是柳起躍自己當(dāng)眾在會上說的,你個領(lǐng)頭的得帶個頭,人人看著你,你得帶個頭。

        那天他回了龍口。

        婆娘很高興,以為男人回了家,還像先前那樣,會留點(diǎn)錢對付家小溫飽。做水手時,每次回來,丟一兩塊銀洋;就是后來參加蘇維埃工作,也多少有些毫子留下來進(jìn)點(diǎn)鹽扯幾尺布的。

        這一回柳起躍回來就去看了家里的谷桶,谷桶里谷子不多了。

        “就這點(diǎn)稻谷了?”他跟婆娘說。

        女人說:“還是數(shù)著米粒下鍋,在外面挖了些野菜什么的馬虎填肚子省下的……”

        “噢噢……”

        “以為你會帶點(diǎn)吃食回來……”

        “噢噢……”

        “得省了,現(xiàn)在還有薯芋野菜什么的好對付,入了冬,大雪封山,就什么也沒有了……”

        “噢噢噢……”

        “你看你老噢噢了?”

        “我得帶點(diǎn)米去,現(xiàn)在要自帶糧米做公家事了。”

        女人眼就大了,她愣著看了丈夫半天,古來也沒聽說的事呀,做公家事,吃自家米?

        “吔吔!你是省主席哩,你說過的……,你說過省主席比州官還要大,你個州官連飯也賺不到吃?”

        柳起躍說:“不是你老公沒本事喲,是反動派封鎖嘛,掐蘇區(qū)脖子嘛,前線糧米吃緊,大家就……”

        “噢……”

        “大家都吃點(diǎn)苦,忍耐些日子,家家都會碰到難處,何況……”

        “噢噢……”

        “熬一熬就過去了,我是主席,我要帶這個頭,我不帶人家會怎么說?這也牽扯到我名份,樹要一張皮人要一張臉,你不能讓你家男人沒臉子是不?”

        “噢噢噢……”

        “你別老噢呀,你說話呀……”

        女人說:“我不說了,由了你喲,你說得對,我們咬咬牙熬就是……”

        后來,女人還走了百多里的路給柳起躍送過一次米,兩華袋米女人從龍口一直馱到寧都,一進(jìn)門,女人玩笑了說,“你個大男人,做了官還得婆娘供你飯?!绷疖S笑笑,“革命成功,我馱一座米山回家……”

        那些日子過得很艱難,幾個月后柳起躍回了一趟家,婆娘和兩個伢瘦得皮包骨,差點(diǎn)都沒認(rèn)出來。他眼圈紅了好長時間。

        但這回,他卻帶了幾塊銀洋回了家,雖然天黑得如潑了墨,那幾塊銀洋還是發(fā)了誘人的微光。柳起躍劃了根火柴,看了會睡得沉沉的兩個伢,直到那根細(xì)細(xì)柴棍燎到手指。然后,一對男女坐在那說話,他們說了一夜的話,沒點(diǎn)燈,他們都無聲地流著淚。

        湯八仙去了周不凡處。

        “長官,他一門心思燒炭……,沒人找他,他也不找別人……,這事怪……,這事很反常。”

        周不凡說:“是有些怪?!?/p>

        “我跟了這家伙這么些日子,這人都把我弄糊涂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不可松懈,這不是個容易對付的對手,他跟我們周旋哩,來的不是虎拳豹拳,是太極推手……,看誰能有內(nèi)功和耐力……”

        湯八仙說:“我是懷疑長官說的那些重要文件和銀洋,早被人取走了……”金條的事,周不凡一直瞞了,他存了一份私心,給上頭的呈報和對外只說是一些共黨的重要文件和部分銀洋。

        周不凡搖著頭,“這不可能!那不是一般的東西,取走那些東西,一定會弄出些動靜,不可能風(fēng)平浪靜無聲無息?!?/p>

        湯八仙笑了說:“聽長官的,只是我這算命高手,也算不出這姓劉的下一步走的什么棋……”

        周不凡說:“你要算得出,我們就不必費(fèi)這么大力氣的了……”

        湯八仙說:“最近柳起躍回了一趟龍口?!?/p>

        “他回去讓他回去,這樣也好……,只是回去……”

        “長官你的意思?”

        “要徹底斷絕此人的財路,無論是撐排還是販貨還是燒炭……”

        “明白!”

        “一無所有,沒錢養(yǎng)家糊口了看他怎么辦?”

        周不凡要實(shí)施他的第二步計劃,柳起躍看不見摸不著影子一樣的“仇家”就是周不凡為他生造出來的。說仇家,柳起躍當(dāng)過偽省蘇維埃的主席,一直以來領(lǐng)導(dǎo)農(nóng)民對富家進(jìn)行“革命”,殺土豪劣紳,分浮財屋田……,得罪的人不在少數(shù),那些人子的族人“還鄉(xiāng)”了,卷土重來,找他秋后算賬也正常。

        柳起躍從龍口回了前江大山里,他看到的一切讓他震驚。棚寮和那幾孔炭窯被人搗得稀爛。

        他想,那個“仇家”又找上門來了。柳起躍激怒了,他在林子里跑著,跑到高處那塊巖石上,朝著那大片山野迸力地喊著:“哎……哎……!是人是鬼你站到明處來!有種的站出來!不要人不人鬼不鬼的!”

        “要剁要剮隨了你,不要玩這種名堂,男子漢大丈夫你們玩這名堂?”

        他等到的當(dāng)然只是回聲。

        但他不遠(yuǎn)的某處密林深處,有人爬在樹的高處舉了望遠(yuǎn)鏡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

        他去了前江的街子上。那些與他擦身而過的人,無論男女也無論老少,每張陌生的臉都讓他覺得是那個“仇家”。

        他當(dāng)然找不到那個“仇家”,那只是個影子。他也沒指望找到那個影子。

        柳起躍重又回到山里,他在另一處地方又搭了個棚寮挖了個窯。他按部就班進(jìn)行了,炭出了窯,他去了街子上。那些商販不見了,他看了看四周,似乎有人刻意躲了他。他進(jìn)了家鐵匠鋪,那個鐵匠上一回收他的炭時朝他豎了好半天拇指。

        才進(jìn)去,叮吵鐺響著的錘音停了,那個大胡子師傅的大錘很重地落在腳邊。他把柳起躍拉到里間。

        “伙計!你得罪誰了嗎?”

        柳起躍說:“我個燒炭的,能得罪誰?”

        胡子鐵匠說:“有人把我的屋瓦戳了一個角,神不知鬼不覺就叫他們戳了,莫名其妙……,后來就收到一張?zhí)?,說不能收你的炭,誰收了誰家倒灶死人等了收尸……”

        柳起躍說:“我知道了!是我結(jié)的仇我來了結(jié)……”

        沒什么辦法,柳起躍左想右想,不知道這“仇家”什么來頭。如果是復(fù)興社藍(lán)衫隊的人,那為什么不抓了他去?由了他四處游走。如果真是哪地方的有積怨仇隙的還鄉(xiāng)惡霸土豪?能弄這不痛不癢的名堂?

        他繼續(xù)了他的漂泊,但奇怪,這“仇家”不抓他不打他更不殺他,他不知道他們的目的,但柳起躍有了準(zhǔn)備,任你是什么目的。要別的沒有,要命有一條。

        柳起躍徒有一身手藝,但沒人敢用他,英雄無用武之地喲。柳起躍想,他們想逼死我,讓我成窮光蛋,讓我受屈受辱。我得活著,我得找到我們的同志,我得活著看到革命成功。

        黃有亮努力地想適應(yīng)這么個環(huán)境,他覺得自己漸漸有了些許感覺。其實(shí)也不是什么適應(yīng),姐和姐夫說得對,亂世,不要用學(xué)究的那一套來應(yīng)對,那會碰得頭破血流。時代在變,社會在變,你就得順應(yīng)時代和社會。

        每天他都早早起來,把自己該做的做了,在人面前顯得謙恭,有幾樣比先前明顯有所變化。話說得比先前多了,酒喝得比先前猛了,與三教九流混得比先前頻繁了。但他還是改不了跑步和讀書的習(xí)慣,每天早上的晨跑是必須的,然后是讀書,除非有緊急任務(wù),這兩樣事每天雷打不動。

        且這兩件事是大家一致認(rèn)可的事,沒人說不好。

        “好好!隊伍上也得出操的嘛,亮子自覺了強(qiáng)身健體,好事嘛……”周喦松說。

        “亮子自小體弱多病,跑跑練練,身強(qiáng)體壯,是好事哩……”他姐黃燕來說。

        湯八仙見了黃有亮總堆了一臉的笑,叫亮子,后面還加上兄弟。那一身的俗氣,讓黃有亮起雞皮。

        但每回,黃有亮還是給那個湯八仙笑一下,也很客氣地和他打個招呼。

        湯八仙又給周不凡報告柳起躍的行蹤。

        “一切按計劃弄的,按你的所說弄的……,沒人跟他做生意了,他沒活路了……”

        “那就好,這姓柳的得吃飯吧得活命吧?他不吃飯不活了家里老婆孩子得吃飯得活了吧?”周不凡說。

        “他又不是神仙……”湯八仙說。

        “就是,他不是神仙沒飯吃他能撐了幾天?肯定打那些銀洋的主意嘛,他要去取錢,文件就有眉目了嘛……”周不凡說。周不凡一直跟手下說的就是銀洋和文件,黃金的事,他沒透露過半點(diǎn)口風(fēng)。

        周不凡朝黃有亮招了招手。黃有亮走近前去。

        “亮子兄弟,你該在一線試試拳腳了,你跟了八仙,盯緊柳起躍,我看那條大魚就要咬勾了……”

        黃有亮覺得自己獨(dú)自出場,亮亮“本事”,也是個好機(jī)會。他一直在盼這一天,他想,他能有試手的時候。周不凡這么一說,他心里亮了一下,躍躍欲試和信心滿滿。

        湯八仙帶黃有亮去了那個地方,他指著街角的那個男人說:“看見沒,那就是柳起躍?!?/p>

        黃有亮順著湯八仙指尖望去,自己的所見,讓他實(shí)在意外。

        那是個地道的乞丐,蜷縮在街角,伸手向路過的人乞討,衣衫襤褸披頭散發(fā)。那神態(tài),那模樣,根本和黃有亮先前想象的那個“對手”一點(diǎn)都聯(lián)系不起來。

        如果說這一切都是一場戲的話,黃有亮第一次見那個“主角”,他沒想到周喦松和周不凡所說的那個神秘的人物,曾經(jīng)做過赤“匪”大官的人,在他面前出現(xiàn)時竟然是個乞丐叫化子討米人。

        黃有亮百思不得其解。

        他走了過去,從兜里掏出幾枚毫子,他看到那男人朝他看了一眼,只有那雙種眼神,是一般的乞丐所不具備的。黃有亮把毫子遞給那男人,男人接過去,說了句什么。

        到底說的什么?黃有亮沒聽清。

        湯八仙是陳秋陽的聯(lián)絡(luò)人,周不凡交代陳秋陽,所有的事無論大小,只跟湯八仙聯(lián)系,上峰的指令,還有所獲得的情報,都由湯八仙下達(dá)上傳。

        陳秋陽見著柳起躍幾個是在撫州。

        柳起躍在泰和躲了些日子,但沒找到組織,有幾個曾經(jīng)同情幫助過蘇維埃的商人和鄉(xiāng)民,柳起躍也沒有去找他們,白色恐怖,敵人施行保甲制連坐,他擔(dān)心連累了更多的人,也怕人多眼雜。風(fēng)聲好了些,他找到先前水上的幾個排客,開始了他的尋找組織和召集舊部的工作。柳起躍想好了,只要還有一口氣,就是黨的人就是組織上的人絕不叛變反水。如找到組織,當(dāng)然好,如暫時不能如愿,就組織臨時黨組織。人在黨在,革命火種不能滅。

        復(fù)興社“藍(lán)衣團(tuán)”眼線遍布,何況還有湯八仙這樣的經(jīng)驗老道的暗探。找著柳起躍并且緊緊“拴”住他不難。

        陳秋陽很快把要匪柳起躍的行蹤給了湯八仙。那張紙,那份關(guān)于要犯柳起躍蹤跡的報告,到了周不凡和周喦松的手上。

        周不凡笑了,“這條魚,是條大魚……”他跟周喦松說。

        “就是說那些金條……”

        周不凡說:“我不說囊中取物,那也是八九不離十的了……”

        “什么都逃不出老弟你的掌心,你說,要我做什么吧?”

        “得看柳起躍的了,不僅不能抓,且要讓他覺得風(fēng)聲已經(jīng)平息,一切都過去了?!?/p>

        周不凡命令“按兵不動”任其“自由”。很多人大惑不解,只有黃有亮知道答案。

        周不凡拍了黃有亮的肩膀說:“了不得了不得呀!”

        “這個人已經(jīng)無足輕重,但他是我們找到那批財寶的重要線索,萬萬不可打草驚蛇?!彼f。

        黃有亮說:“我們要抓他是分分鐘舉手之勞的事,但這個人已經(jīng)不重要了,他的口供重要,但我們誰也不知道他那張嘴是不是容易撬開,是不是依然鐵了心絕不反水。共黨中確實(shí)有一些這樣的人,如方志敏如瞿秋白等,不在少數(shù)。他們真的視死如歸。如果他真的是那類冥頑不化的人,我們得到的只是一個毫無價值的皮肉?!?/p>

        “啊哈!黃副官真是大有長進(jìn)今非昔比……,對對!共匪大勢已去窮途末路,死灰難以復(fù)燃,共匪大勢已去窮途末路,一個行尸走肉對我們已經(jīng)不重要,你姐夫和我……,我們要的是金條?!?/p>

        陳秋陽接到的指令是緊密監(jiān)視柳起躍,繼續(xù)取得他的信任,積極配合其工作尋找舊部重建共黨組織。

        指示陳秋陽緊密監(jiān)視柳起躍黃有亮很好理解,但指示陳秋陽幫柳起躍恢復(fù)共黨組織,這就讓黃有亮有些疑惑了。他看著周不凡,周不凡幽幽地笑著,說:“想想……”

        黃有亮想了想,眉頭皺著搖了搖頭。

        “再想想再想想……”

        黃有亮還是搖了搖頭。

        周不凡說:“一來讓他們有所錯覺,有所錯覺就有所松懈……”

        “二來呢,組織恢復(fù)了,才能開展工作,開展工作了就需要經(jīng)費(fèi)……”他說。

        黃有亮立馬明白了,茅塞頓開。周不凡是想激起柳起躍起用那筆“經(jīng)費(fèi)”的念頭。

        黃有亮想:姜還是老的辣喲,這個周不凡,確實(shí)出手不凡。

        柳起躍把聯(lián)絡(luò)點(diǎn)定在泰和的馬家洲,那家“贛寧旅泰同鄉(xiāng)會”,看招牌就知道,那是贛州寧都兩州府的生意人在泰和搞的商會。可現(xiàn)在那成了恢復(fù)不久的秘密中共江西省委臨時機(jī)關(guān)。

        柳起躍利用水路的便利,在泰和、萬安、遂川幾地聯(lián)絡(luò)同志。后來覺得光這么還不那么便利,就改做了小販,販點(diǎn)貨走村串戶,尋找失散的同志。

        陳秋陽開始還惴惴不安,總覺得背后有眼睛盯著自己,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很小心。但時間一天天過去,半年里,沒什么異常,一切還和從前一樣,他心就放下了些。他跟大家說的,都是周不凡事先給他編好的,就連一些細(xì)節(jié)都編織得合情合理,滴水不漏。這個周不凡,大概一開始就想到這一步棋,老早就把可能出現(xiàn)的漏洞都事先想到了補(bǔ)了個干凈。然后還給陳秋陽編了“被捕”和“獄中”經(jīng)歷。他編得就像真的一樣,令人不得不信。不僅別人,就是陳秋陽自己說多了那段“經(jīng)歷”,也對那些真實(shí)性深信不疑,連自己都覺得那確是事實(shí)。陳秋陽對周不凡內(nèi)心充滿了恐懼,不只是那些“折磨”,也跟這種“敬畏”有關(guān)。

        只有熊正武對陳秋陽有那么點(diǎn)懷疑,熊正武紅軍長征前任江西省委書記,和省蘇主席柳起躍交往密切。紅軍走后,熊正武帶領(lǐng)了一支游擊隊堅持在大山里跟敵人周旋,不幸受傷,被人秘密送往外地一隱秘處養(yǎng)傷,傷好后急了回來找組織。

        這回是熊正武找到柳起躍的。傷剛好,熊正武身體還沒完全恢復(fù),人瘦得走了形,柳起躍認(rèn)了半天才認(rèn)出曾經(jīng)的同事。

        “呀呀!虧你到底找到我?”柳起躍很是詫異。

        “你老柳在明處我在暗處,我不找你,你找不到我的?!毙苷湔f。

        “那是!”柳起躍很高興,熊正武不是一般的人,他是組織培養(yǎng)的得力骨干,工作能力和政治覺悟都很高。這樣的同志能歸隊,如虎添翼。尤其是在這種時刻,那更是雪中送炭。

        柳起躍急了要帶熊正武見其他同志,但被熊正武拒絕了。他說:“我只跟你單線聯(lián)系,有什么事,你找我或者我找你。”

        柳起躍說:“現(xiàn)在形勢有所好轉(zhuǎn),大可不必過分緊張?!?/p>

        熊正武說:“要不是我們之前十分了解,連你我都會懷疑?!?/p>

        “為什么?”

        熊正武笑了,“這三個字該我對你說的,是要多問你幾個為什么的?!?/p>

        柳起躍看著對方。

        熊正武笑了,“為什么老柳你這么久能在這些地方自由出入?雖然化了裝,但敵人的暗探卻沒那么蠢……”

        柳起躍說:“我不是沒想過這問題,我也準(zhǔn)備了敵人抓了我去,但我不能不尋找失散的同志……,組織沒了,一切都沒了……”

        “尤其是從敵人感化院出來的人,我們要考察一些日子,不可輕易相信……”

        柳起躍說:“這個我同意。”

        熊正武說到被敵人釋放出來的幾個人,其中就有陳秋陽。

        熊正武說:“陳秋陽和全子同時被抓,但陳秋陽活下來了,全子卻被他們殺了,這不對呀……。按說,全子和陳秋陽都是省蘇的重要的知情人,如果不是……,要?dú)⒌囊彩顷惽镪?,怎么會是全子??/p>

        柳起躍說:“這事我調(diào)查過,陳秋陽在獄中沒什么可疑的地方,表現(xiàn)得很堅強(qiáng)。至于全子的死,我們的同志說一是全子年輕火氣盛,動不動大罵痛斥敵人;二是敵人想殺一儆百,那天全子不幸被挑中。”

        “反正我覺得要小心。”

        “再說,恢復(fù)組織,得要經(jīng)費(fèi),陳秋陽到處籌措資金,一直很積極……,我也去山里看過,那兩只匣子沒人動過?!绷疖S說。

        “哦!”

        “要他是叛徒,早帶人去了……”

        他們聊了很久了,最后說定,為安全起見還是制定了一個慎重周全的方案,兩人定期單線聯(lián)系。

        熊正武的話,柳起躍還是聽了,他覺得非常時期,一切以小心謹(jǐn)慎為上。

        幾個月又過去了,金條的下落依然渺茫。黃有亮都有些坐不住了,周喦松更是耐不住了,常常提起這事并罵罵咧咧。黃有亮常暗中觀察周不凡,這個男人卻不動聲色。

        但黃有亮卻坐不住了。

        因此他和周不凡有了一次談話。

        “你真的相信那些金條的存在?”黃有亮說。

        周不凡說:“情報是我親自得來的,我能不相信?”

        “要是它們不存在呢?”

        “絕不可能!”

        “你說過中共中也有高人,紅軍中也有對手,他們要是一開始就以假亂真呢?”

        周不凡笑了,“那我?guī)啄甑呐Ω吨T東流,那我就聲敗名裂功名盡損無顏見江東父老……,光憑這,我就要把那些金條找到!”

        黃有亮也看出周不凡的努力,既然放長線釣的是大魚,那就有釣魚的耐心,大魚兒當(dāng)然比一般的魚狡猾。

        可是又過去了兩個月,湯八仙來給周不凡“算命”,他當(dāng)然會帶來那張紙。

        紙上沒任何好消息,陳秋陽搜集的情報顯示柳起躍已經(jīng)秘密尋找搜羅到一些舊部,并開始了地下活動。情報顯示,地下活動需要經(jīng)費(fèi),柳起躍正動員大家積極籌措,沒有絲毫去取那筆“活動經(jīng)費(fèi)”的動向。

        周不凡對黃有亮說:“這個我料到了……”

        “哦哦!”

        “有兩種可能,一是還不到動那金條的時候,局勢在他看來并不完全放心;二呢?就是他留有一手,想獨(dú)吞那些金條……”

        黃有亮說:“那……那……,那陳秋陽不是會有危險?”

        周不凡說:“當(dāng)然呀!全子死了,知情人只有陳秋陽了……”

        黃有亮說:“那……”

        周不凡說:“你說說看……”

        黃有亮說:“要是陳秋陽有個三長兩短,足以證明你的推斷,柳起躍想獨(dú)吞,殺人滅口,就是說,很可能柳起躍根本就不信任陳秋陽……”

        周不凡說:“這并不重要,信任也好,不信任也好,陳秋陽只是我們的一枚棋子……,柳起躍要是信任陳秋陽,那當(dāng)然好,他是我們插入他們中的一枚釘子。要不信任,我們就坐山觀虎斗,借刀殺人……。只要柳起躍在我們掌心,一切都在我們的計劃中,遲早會找到那些金條……”

        湯八仙的“紙條”又送到周不凡的手里,情報顯示:被“仇家”逼得走投無路的柳起躍似乎放棄了一切謀生手段,但卻沒有絲毫“取寶”跡象,其生活繼之以乞討維持……

        黃有亮對周不凡說:“姓柳的現(xiàn)在行乞度日?”

        周不凡說:“我不敢輕易相信……”

        黃有亮更是無法相信,但他是親眼所見。他百思不得其解,這個叫柳起躍的男人,畢竟在共產(chǎn)黨里做過高官,別說有那么些黃金和財寶在他掌握之中,不說貪為己有,弄點(diǎn)應(yīng)對窘境,也是人之常情,是情理之中的事。即便那些黃金子虛烏有,你個曾是有身份地位的男人,能放得下那張臉去做乞丐叫化子討米人?

        黃有亮說:“可湯八仙的情報白紙黑字,而且我是親眼看見那個男人行乞的?!?/p>

        周不凡也糾結(jié)起來,這種情況讓他這個老奸巨滑的高手也出乎意料。最初的感覺是自己的計劃被對手完全識破,也就是說,柳起躍知道了內(nèi)情。但想想,不可能呀,沒有什么漏洞,一切天衣無縫。那個陳秋陽一家老小都捏在我們手里,他會透露?不!完全沒這種可能。

        他想,對方是在試探哩,也許這種日子不會太久。

        黃有亮也在琢磨這蹊蹺現(xiàn)實(shí)。那天起,黃有亮突然覺得自己應(yīng)該好好研究下對手,研究一下這個人。

        周不凡有些懵了,他也不相信這個柳起躍竟然真去做叫化子,這在常人不可能做到,更難做到的是明明有金條,明明可以用那些金條換取高官厚祿,明明可以衣食無憂安享清福,明明可以蔭庇子孫富貴后人,明明……??扇绱隧樌沓烧碌氖拢谶@個人身上卻絲毫沒有將要發(fā)生的跡象。

        他想干什么?周不凡想。

        不要說未經(jīng)世事的黃有亮,就是他這么個江湖上闖蕩多年精于世故的老手,也弄得云里霧里的。

        是不是柳起躍還在靜觀時事,等待最佳機(jī)會?

        那這個人還真沉得住氣。

        是不是他已經(jīng)覺察到什么異常?

        也有可能,這也是周不凡曾經(jīng)的擔(dān)心,讓對方唯一產(chǎn)生的疑點(diǎn)就是,明知道他的蹤跡已暴露但為什么不實(shí)施抓捕?

        所以,對方在觀察,對方在尋找良機(jī),對方很淡定很從容有足夠的耐心。對付柳起躍想到過會不容易,沒想到會這么不容易,這真是個非同尋常的對手。

        柳起躍重新出山,雖說四處討米,但那身份確實(shí)對他幫助很大,除了搜羅舊部,串連同志,還真的形成了組織。事前一切都在周不凡的掌控之中。陳秋陽暗中呈送的情報,將點(diǎn)滴說得清清楚楚,如果周不凡不是為了那十三根金條,早就對柳起躍和這個所謂共黨江西臨時省委下手了。這些共產(chǎn)黨人,真的有些可怕,已經(jīng)到這地步還這樣堅韌。其實(shí),在坊間,傳說紅軍十萬大軍早就灰飛煙滅了??蛇@些“灰燼”,一點(diǎn)也沒死心,還要招兵買馬重整“河山”。還真的就能讓死灰復(fù)燃,不僅復(fù)燃,在他們看來,成熊熊大火不僅只是可能,而是必然。所以那幫人冥頑不化,所以那些人前赴后繼,所以他們竭盡全力與敵手斗智斗勇拼死較量。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周不凡當(dāng)然還留有后手,他有他的對策。

        周不凡要動下一步棋,這一步棋很關(guān)鍵。他琢磨著要不要把計劃跟黃有亮說,如果說,這個白臉秀才還沒有完全擺脫書生氣和那些所謂“底線”,他總是跟人講人道講人性,盡管現(xiàn)在這后生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許多,但周不凡知道,要徹底改變黃有亮,還得有些時日。

        他決定不跟黃有亮說。

        叫化子最喜歡村里鎮(zhèn)街上富戶人家做紅白喜事。富戶人家喜歡擺排場,紅白喜事都擺流水席,流水席登門都是客,叫化子也有座。

        叫化子也有幫,過去叫丐幫。但這一帶不能說幫,只是叫化子間有時也互通消息,比如哪家有紅白喜事,大家就互相傳遞消息。反正白吃白喝,只讓吃不讓拿走。一張肚子能吃得下多少?不如叫大家一起共享。

        富家的紅白喜事是叫化子的節(jié)日。

        南路鎮(zhèn)這一天有個染坊掌柜嫁女,柳起躍也隨了幾個討米佬去了南路。叫化子一般在柴房和灶間一角有專門的席。柳起躍蓬頭垢面衣衫襤褸,和幾個同樣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人坐到了院墻一角的那張桌,才落座,有人踩了他一下足尖,抬頭,竟然看見熊正武了。熊正武僑裝一個叫化子混到這里,當(dāng)然只是為了找柳起躍。

        柳起躍小聲說:“我身后有狗……”

        熊正武笑了,小聲說:“所以在這么個場合嘛。”

        他們就在這種嘈雜中把事談完了,這么個場合是最好的掩護(hù)。

        熊正武說:“你該回家了。”

        柳起躍說:“仇家沒找到,狗還盯了我喲……”

        熊正武說:“大家想把贛寧會館買下來……”

        “哦哦,也好!”

        “想動用那筆錢……”

        “那地方,秋陽和全子都知道,全子他……。好吧,我跟秋陽帶了你去取東西……”

        陳秋陽很快給周不凡遞了新的情報,說已有“動靜”可能要“挖礦”。

        黃有亮說:“終于盼來了這一天了?!?/p>

        周不凡說:“長線放得太遠(yuǎn)也太久是吧?我說過,想釣大魚,不得不放長線,放長線不說,還得有耐心?!?/p>

        黃有亮:“真沒想到……”

        周不凡說:“我也沒想到,看來于私方面就是把柳起躍逼成討米人逼他往死路上去也沒讓他動心思??墒怯诠?,卻顯出毫不遲疑。這是平常人難以做到的,我從沒見過這種人,我也不相信世上會有這種人……”

        “天下為公……”黃有亮莫名地跳出這四個字。

        “你看你?……那是國父中山先生說的,和他們扯不上……”周不凡說。

        黃有亮莫名地?fù)u了搖頭,他想,盡快結(jié)束這一切,他不知道內(nèi)心是一種什么感受,這些日子的境遇,讓他內(nèi)心深處充滿了矛盾,他要與過去決裂,他要改造自己,但看到的聽到的,都告訴他,腳下那條路通往輝煌??闪硪环矫妫昂驼?,好與壞,黑與白……,他越來越難以辨別的了。他曾跟姐姐說起過內(nèi)心的苦惱。姐說:黑貓白貓抓了老鼠就好貓,你還管它白的黑的?姐說:凡事不要想那么多,癲子才想那么多,想多了腦殼塞多了東西一大堆亂草還活個什么?有時他想,姐說得并沒有錯。對錯不說,有個人說說,心里好受些,有個人說說,總比憋在肚子里好多。

        “我不想那么多了……”黃有亮突然跳出這么一句,周不凡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但沒多想,“于公,他還真的似乎動了念頭……”

        “哦!”

        “由其發(fā)展‘組織’,致使這家伙和他們的人想入非非以為能東山再起,他們野心就又膨脹了……,那就得要活動經(jīng)費(fèi)吧?可能還想著要發(fā)展隊伍喔,那就得有錢買槍置炮招兵買馬吧?要錢的地方多了,他想穩(wěn)了也穩(wěn)不住了……

        “哦!”黃有亮又哦了一聲。他內(nèi)心深處還是存疑,他仍然不太相信那些金條的存在。

        柳起躍不知道纏在他身上的那根“線”一直沒斷過。一大早,三個人就往那方向走,除了他和陳秋陽還有熊正武,再沒別的人。熊正武一直擔(dān)心人手少了,那可不是一般的東西,是金條呀,要有個閃失,還了得?

        三個人往那方向走,先是陳秋陽心里七上八下了。那不是去的盤佬山嗎?那里明明埋的是石頭。可轉(zhuǎn)而又想,也許此前柳起躍就是在盤佬山掉的包哩,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對于這,黃有亮也有了疑慮。那時候,他們遠(yuǎn)遠(yuǎn)地跟蹤了這三個人,看到他們往盤佬山方向走。他看了看周不凡,周不凡很淡定。

        然后就是進(jìn)山,然后就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柳起躍三人進(jìn)了那個洞子。

        黃有亮說:“那兩只匣子里的不是石頭嗎?”

        周不凡說:“那個洞子不小……”

        黃有亮說:“確實(shí)不小,但你從來沒相信真正的金條埋在那洞子里……”

        周不凡側(cè)了臉,頗有意味地看了看黃有亮。

        “亮子,說說,你說說!”他說。

        黃有亮說:“要你相信,早就掘地三尺……”

        周不凡說:“亮子,你姐沒說錯,你真是塊好料……,你再說說為什么柳起躍還要往那地方去?”

        “是不是對陳秋陽有所懷疑?”

        周不凡笑了,說:“你出息了,走!這里由湯八仙帶幾個人看著就行了,今天他們不是來取寶的……”

        在南路鎮(zhèn)那家大戶吃流水席的時候,柳起躍對熊正武跟他提及的事感到很驚詫。原先熊正武提起對陳秋陽的懷疑時,柳起躍始終對這一點(diǎn)予以否定,覺得陳秋陽不可能反水,至少不可能對不起自己。陳秋陽曾是藥鋪里的賬房,后跟掌柜的姨太有私情被人發(fā)現(xiàn),那藥鋪老板找了江湖上的人要取陳秋陽的命。是柳起躍找人疏通,花去大把人情和銀洋,然后為了讓陳秋陽保命,還把他發(fā)展進(jìn)組織。要不是我柳起躍和蘇維埃,他陳秋陽早就去陰間做鬼了,難道他會忘恩負(fù)義?

        沒有人知道那些金條的事,除了自己和全子,還有管錢的陳秋陽。熊正武怎么會跟自己說起這事?肯定是陳秋陽跟他說的,陳秋陽為什么要提起這事?

        柳起躍不動聲色,他跟熊正武說好吧!

        然后,那天,柳起躍把自己認(rèn)真收拾了,亂發(fā)理了剪了,也換上一身長衫,人瘦得脫了形,那是沒辦法立馬變回來的。他淡定地往盤佬山方向走,有時側(cè)了眼看看身邊的陳秋陽,沒看出有什么異樣來。

        也許陳秋陽是出于公心,才把那秘密透露給了熊正武。柳起躍想。

        后來真就進(jìn)了那個洞里,點(diǎn)了火把細(xì)致地觀察了一番,也沒看出什么異樣。

        兩只匣子被弄了出來,打開,熊正武和陳秋陽都“啊呀”了一聲。

        當(dāng)然還是石頭。

        熊正武說:“怎么回事?”

        陳秋陽說:“我也不知道,是我和柳主席還有全子一塊埋的……”

        那時候柳起躍往洞外走,出了洞,他往四下里看了看,也沒看出什么異樣。身后,熊正武跟了來,“起躍同志,這是怎么一回事?”

        “至少印證了陳秋陽沒有反水……”

        “你一開始就做了安排?放的就是石頭?”

        柳起躍點(diǎn)了點(diǎn)頭,“那些東西,是組織上留下來的特別經(jīng)費(fèi),現(xiàn)在,還不到動用它們的時候……”

        熊正武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當(dāng)然知道,組織有組織原則,既然組織上讓柳起躍負(fù)責(zé)那筆經(jīng)費(fèi),如何處置,何時啟用,當(dāng)然由柳起躍來決定。熊正武是堅信柳起躍的革命意志和大公無私之品格的。

        至于盤佬山之行,熊正武覺得是柳起躍對陳秋陽的一次考驗。

        傳言是悄然而起的,不知道來自何方,也不知道來自誰的嘴。來無影去無蹤,總在人前人后突然就冒了出來??傊菑哪囊惶扉_始的,沒人說得清,但那傳言確確實(shí)實(shí)在大家中間流傳。有時候,柳起躍能感覺到來自他人的那種異樣的目光。

        小屋子有些暗,那是在馬家洲街角的一間不起眼的小屋子。每次柳起躍來泰和,都不住“贛寧旅泰同鄉(xiāng)會”會館。一是那兒很招搖,難說沒有敵人的眼線。二是,他不是討米叫化子嘛,只有水手和小販?zhǔn)炙嚾耸裁吹淖≡谶@種地方。不合身份的嘛。那只是個接頭聯(lián)絡(luò)的地方。那時候,組織上已經(jīng)派陳秋陽在會館工作,陳秋陽表面是泰和“贛寧旅泰同鄉(xiāng)會”會館的賬房先生,做的卻是組織上的迎來送往。

        陳秋陽見到柳起躍,似乎有些意外。他呀了一聲。“柳主席你還真來了?”

        柳起躍說:“怎么了!”

        “你沒聽到風(fēng)聲?關(guān)于你的那些傳聞……”

        “那算個什么?有誰信嘛?”柳起躍笑笑,“你還不了解我嗎?我是什么人,大家都還是知根知底的嘛。有人還懷疑過你,不是也煙消云散了嗎?”

        “可……”

        柳起躍說:“白色恐怖,敵人殘酷鎮(zhèn)壓,確實(shí)有人投敵了,確實(shí)情況復(fù)雜了。那些日子,很多人失散多日,有些特殊情況很難說的,我還是信那句話,只要身正,不怕影斜?!?/p>

        柳起躍聽到陳秋陽嘆了一口氣,他說:“你看你嘆個什么氣,我又沒個什么事,這一年來,我不是好好的……”

        陳秋陽說:“你還是避避的好……”

        柳起躍說:“仇家一直在我身邊哩,我避得了么?我倒是真想仇家明里站出來,我要看看這家伙的面目……”

        那天晚上他要出門找熊正武,才出小屋子,有人用亂草堵住他的嘴,用布蒙住了他的眼睛,幾個壯漢把他按倒在地上。

        柳起躍叫人綁了,那些人把他帶到另一間黑屋子里。

        有人把他嘴里那團(tuán)草扯了。

        “你們是什么人,為什么綁我?”柳起躍說。

        “有人說你藏了一缸銀洋,他們叫我們來取,你若告訴我們地點(diǎn),放你走……”

        “哦哦!這事呀!沒這事!”

        “有沒有你心里清楚,我們也都清楚……”

        柳起躍還在琢磨這是些什么人,眼被他們蒙了,看不見,就是揭了那布,也怕是在黑里吧,他們不會點(diǎn)燈的。他想不出是什么人干的這事,是藍(lán)衫隊?早不弄晚不弄一年多了才動手?是山匪?山匪哪知道他們藏有那筆錢?是仇家?仇家也不知道那情況的呀,省蘇的經(jīng)費(fèi),一直就鮮有人知,也就三個人知道——賬房先生,他的警衛(wèi)和他自己。對了,他跟熊正武說過,他們討論過是否要取些錢出來做活動經(jīng)費(fèi)。他想,陳秋陽多少跟熊正武透露過,自己也向熊正武主動說起的,但熊正武不可能泄漏出去的呀!如果熊正武也信不過,那還信誰呢?熊正武是堅定的革命同志,柳起躍一直就不懷疑。他們的初識和交往,非同一般。

        紅軍來蘇區(qū)前,熊正武找到排幫的一些排客,他和他們交上朋友。熊正武常坐他們的舟排上縣下州,穿梭來往。那時柳起躍跟熊正武說,“先生,你不販貨也不做其它營生,你來來去去許多地方做什么喲?”

        熊正武說:“做大事,總不是游手好閑吧?”

        柳起躍說:“看你先生正直的樣樣,先生不是一般的人,肚里有文墨。”他看見熊正武包袱里那些書了,還有紙筆。

        熊正武說:“我說了做大事,你們不信。”

        柳起躍說:“好好!我信,他們不信我也信。”

        柳起躍和熊正武成了好朋友。

        后來,熊正武成了柳起躍的好伙計,是熊正武發(fā)展他入組織的,熊正武介紹柳起躍入的黨。他們一塊弄那“大事”了。那年,熊正武一家五口全被反動派殺了。柳起躍還專門和熊正武住了兩天,和他說話,安慰熊正武。

        熊正武怎么會做出這種事?熊正武和反動派有血海深仇,熊正武和自己一樣是硬骨頭,不信誰都可以,我不能不信熊正武。柳起躍這么想。

        柳起躍咬緊牙關(guān),說:“沒有就是沒有,你看你們想那種事……”

        對方還真對他不客氣了,對方動手了,先是巴掌,不知道扇了他多少巴掌,好幾個人打了扇了,扇了左臉扇右臉。

        “沒有!”

        然后把他上衣剝了,他們用細(xì)梢抽他,他覺得背脊疼痛難當(dāng)。

        “沒有就是沒有!”他說。

        然后,他們給他上了許多刑,把他折磨得死去活來。

        “我不會說的!”柳起躍說,“打死我也不會說,你們不了解我,就是千刀萬剮了我,我也不會說的!”

        很快,柳起躍就昏了過去。那些人看來無奈了,他們往他身上澆了一桶涼水。他睜開眼,模糊地看見面前站著一個人,他嚇了一跳,他想,血糊了我的眼吧。做夢了吧?怎么面前站著的是熊正武?竟然是熊正武!但再看,那人確確實(shí)實(shí)是熊正武。

        “是你?”

        熊正武那天被幾個人圍住了,他們就把他們心里的濁水倒了出來。

        熊正武想了想:“你看你們怎么會懷疑柳起躍同志!”

        “吔?”那幾個就吔了起來,“看你老大說得?不是我們懷疑他,是他的作為讓我們懷疑……”

        “得有證據(jù)嘛,不能輕易懷疑我們的同志嘛……”

        幾個人就七嘴八舌地說了起來,你不能說他們說的沒道理。

        他們說:“他那個仇人來無影去無蹤,弄些沒名堂事情,你不覺得怪?是他自己弄的也難說?!?/p>

        “他自己為什么要弄嘛?”

        “他把那些銀洋私吞了呀……”

        “先前他總是說錢要用在刀口上用在關(guān)鍵時候,現(xiàn)在正是關(guān)鍵時候呀,組織上的銀洋為什么不拿出來?”有人說。

        熊正武說:“你們說的這些,我想辦法聯(lián)絡(luò)上級,向上級匯報,事情總會弄清楚的……”

        但沒想到那些人等不及了,他們沒等熊正武的指令就動手了。等熊正武得到消息趕了來,已經(jīng)是這么個現(xiàn)實(shí)了。熊正武說:“胡來!”他火急火燎地趕了來。

        然后,就有了和柳起躍的對話。

        熊正武很淡定,“是我!”

        “怎么會?……老熊你不信任我?……你也覺得那些銀洋是我拿了花了?……”柳起躍那么說著,他心里想,好在他們不知道是金條,要知道是金條那……

        熊正武說:“非常時期,誰都不能相信,我們過去吃過這方面的虧……報上的消息你也看了……龔楚也投敵了,你不是不知道……”

        “龔楚是龔楚,他反水做叛徒不是誰都跟他一路貨!”

        熊正武說:“我了解你,他們這么做確實(shí)莽撞,但現(xiàn)在局勢紛亂迷離,一些同志有這樣那樣的誤解在所難免,重要的是我們得拿出事實(shí)證明自己……”

        十一

        黃有亮跟周不凡說:“我是越來越不相信那些金條的存在了……”

        周不凡說:“亮子,……你這話說得?”

        黃有亮說:“就是說你還是堅信那些金條是存在的?”

        “當(dāng)然,毫無疑問!”

        黃有亮說:“要真有,也不會……”

        “不會什么?”

        “不會有這種人的?!?/p>

        “我也覺得不會有這種人,怪得很嘛,不是一般的怪。為私,他不動那東西可以理解,但于公柳起躍似乎也不那么上勁。確實(shí)也如他們認(rèn)為的那樣,正是用錢的時候,他……”

        周不凡說:“我跟共黨打了近十年的交道,他們確是那樣,常常不按套路和規(guī)矩出牌?!?/p>

        “這次我們又失算了……”

        周不凡說:“有些事情我真沒有想到。我想,像柳起躍這種把名譽(yù)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人,怎么會對同志的誤解,顯得那么淡定從容?”

        黃有亮說:“你真的確信那些黃金存在?”

        周不凡說:“我在匪區(qū)三年,搜集了無數(shù)情報,誤差率很低。關(guān)于這筆匪資的情報,是我花費(fèi)心血最多投入也最多的,絕不會有誤!”

        黃有亮只有暗地里搖搖頭,他不相信那會是事實(shí),經(jīng)過這么多的事,竟然那批黃金還只是謎一樣存在著。不可能的嘛,絕不可能!他不知道周不凡又打算用上了一招毒計,這回,周不凡信心十足。

        這一步棋將置對手于死地。

        柳起躍沒去討米了,也沒去找活做。熊正武和大多同志執(zhí)意讓他在馬家洲“贛寧旅泰同鄉(xiāng)會”會館里養(yǎng)病。身上傷雖然好了,但身上這些年留下的病痛不少,得讓柳起躍養(yǎng)養(yǎng)。

        柳起躍覺得自己一點(diǎn)事沒有,但他們說老柳你得養(yǎng)養(yǎng),什么也別想了,什么也別做。讓秋陽照顧你些日子,不然身體怕要扛不住的。

        才歇了一天,柳起躍覺得手腳不自在,他到屋后去劈柴。陳秋陽去街子上購物,回來看見柳起躍光了膀子,舉了把斧頭在那劈柴。

        “要死喔要死喔,說好了什么也不要做,靜養(yǎng)的……你看你?”

        柳起躍說:“我閑不住,一閑骨頭發(fā)癢。”

        陳秋陽說:“閑不住也得閑!這是任務(wù),上頭給你任務(wù)是養(yǎng)病,上頭給我的任務(wù)是照顧好你。你看你這么弄?”

        “我弄什么了?”

        “你不歇你不養(yǎng),還天天勞這動那……,你任務(wù)完不成不說,我也任務(wù)要泡湯……”

        “哪有那么嚴(yán)重?過去風(fēng)里雨里,什么苦沒吃過,身體不是沒個什么事?吃水上飯做排客水手的人,身體哪有那么嬌貴的嘛?”

        但陳秋陽仍然把他扯回了屋,他把從街上搜羅來的那堆舊報紙丟給柳起躍,“你要的東西,我都幫你弄了來,你說你讀報,你習(xí)文練字,都行,不要做別的什么……”

        “這么閑著,我倒真是會閑出病來的?!绷疖S說。

        他真就病了,他個烏鴉嘴,胡咧咧說話還真應(yīng)驗了。那天,才起身,出了廂房門,走到天井邊,就覺得眼前金星亂躥,很快又一團(tuán)黑,天旋地轉(zhuǎn)。他一歪身倒在天井里。

        陳秋陽說:“我去請郎中來,天曉得怎么會是這樣?看樣子老柳病得不輕……”

        柳起躍的發(fā)“病”,陳秋陽是知道緣由的。那是周不凡的另一計策。用周不凡的話說,“棋一步一步走,看對方的棋路,然后決定下一步棋?!?/p>

        上幾次的策略都不見有效果,那就接著走下一步,總有一招能制服他。

        “我不信,我就不信,這一年我們幾個全部心思都放在對付這家伙身上,我就不信我們會敗在這個人手里……”周不凡說。

        “我就不信對付不了這個人?!敝懿环哺S有亮說。

        “你說他不簡單……”

        “我是說過,不簡單是不簡單……”他說。

        “他還真的是不簡單,不然我不會備有這么多后手,不然不會預(yù)備這么多棋子。每一步都要將死他,可他就是不就犯……,他就是不中招,這個姓柳的,當(dāng)然非同尋?!?/p>

        “這步是險棋……”黃有亮知道整個計劃的內(nèi)容。周不凡把這一計劃全部告訴了他,黃有亮聽了有些吃驚。計劃前一部分陳秋陽負(fù)責(zé)實(shí)施,其實(shí)很簡單,就是想法在柳起躍的食物中悄悄下一種藥,讓他某種器官功能下降。比如說肝,那要是出了問題,那臉上身上都是病狀,讓其半死不活。

        當(dāng)然是種“疑難雜癥”,當(dāng)然是一般郎中治不好的病,要“命”的病,得請省城或者別的什么名醫(yī)高手。

        行營調(diào)查科在前些年,就開始利用一切手段從共黨要犯那取口供,有一些人任你怎么樣,軟硬不吃,鐵了心也鐵了嘴,你很難撬開那張嘴。有人就說西洋有種催眠術(shù),有手段讓人像灌了迷魂湯,你說什么他答什么。不想說的全在“夢”里吐露了出來。據(jù)說上頭還真派了人去西洋學(xué)那“妖術(shù)”,可都不得要領(lǐng),學(xué)不會。但卻受到了啟發(fā),既然迷魂,那中國古來就有迷魂湯,也有好多種“妖術(shù)”讓人“魂飛魄散”或者“魂不附體”,不是也能在犯人的“夢”中套出他們的口供來?

        就集中了國內(nèi)醫(yī)學(xué)界名士高手,研發(fā)這種“神藥”。廬山特訓(xùn)班教官曾專門講過這一課,周不凡印象深刻。他想,這一招關(guān)鍵時候或許真有用。沒想到現(xiàn)在面對那塊“石頭”,他竟然真的用上了這辦法。用些神奇“湯汁”,讓石頭變軟變成鮮肉,不僅能吃得下,且能吃出“味”。

        就是那湯汁迷不了柳起躍的魂,他病成那樣,總得顧命的吧?治那重癥,從閻王爺那把人搶回來。名醫(yī)高手要價高。得用好藥,這也得花錢。你自己的命,不看重不要緊,但組織上看重。再說,就是你自己不要命,組織和革命同志也容不得你“犧牲”,必不惜一切代價予以救治。

        要是生命垂危,總不能將組織上那么重要的東西,隨了你的死,把秘密帶到墳?zāi)怪腥グ桑?/p>

        黃有亮說:“長官,你這招毒!”

        周不凡笑笑,“無毒不丈夫!江湖險惡,你死我活,你不出手狠,死的就是你!”

        十二

        柳起躍得了病,且病得不輕。

        熊正武接到消息,立馬就從興國趕了來。

        “怎么了怎么了?半個月前不是好好的嗎?怎么說病就病倒了?”

        陳秋陽說:“誰知道誰知道,我和廚師在園子里摘菜,他起床就倒在天井里了……”

        陳秋陽語調(diào)有些那個,但熊正武和旁人沒聽出異樣來,大家心急火燎,說快快!快去請郎中!

        陳秋陽這些日子來,心里那“石頭”終于變小變輕了些。他經(jīng)過了兩次“考驗”,且自己也一直很小心,沒什么破綻暴露,也就是說他安全了。他“心安理得”了許久,他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從前。只是偶然想到那八字還沒一撇的金條,心里會七上八下一陣子。

        但繼而又想,周不凡不是一般人能對付了的,他是個詭計多端的家伙,是個不達(dá)目的絕不罷休的狠家伙。陳秋陽覺得遲早這家伙會得逞,就是說那些金條,一直在周不凡的算計中,總有一天八字不僅一撇,而是完整的一個八字。

        想到那些金條,陳秋陽內(nèi)心一角乍然一亮,周不凡是答應(yīng)事成之后有所酬勞各有所得。就是半根金條,不是半根就是半根的半根也不得了喲。

        但事情并不那么順利,陳秋陽跟周不凡說過,柳起躍不是一般的角,大公無私不說,意志也很堅定,不會輕易就犯,那些金條絕非那么容易到手。周不凡說他已經(jīng)想到這點(diǎn),也做了充分的準(zhǔn)備和部署。他說他是個喜歡跟獵物周旋的獵手。他說,功名利祿當(dāng)然重要,但有一天發(fā)現(xiàn)你空有一身本事沒了對手,那不是很悲哀的嗎?

        陳秋陽沒想到周不凡會用這一毒計,且讓自己去執(zhí)行。

        陳秋陽反水后,知道自己做過很多缺德事情,但心腸硬了,挺挺就挺過去了,但給柳起躍下藥,他不知道后果如何?他想,為了那些黃金,周不凡什么都做得出來。

        果然,柳起躍病倒了,“病”得不輕。陳秋陽知道,那些粉末末在起作用,那些粉末末成了些蟲蟲,蟲蟲在柳起躍周身游走,噬咬了他,吸他的精血,甚至游走到骨頭縫縫里,讓他半死不活的,求生不得,求死也不能。

        陳秋陽突然覺得很難受。不僅只是愧對,他想,他得盡早結(jié)束這一切。

        他跟大家建議,“老柳九死一生,好不容易熬到現(xiàn)在,總不能看著他這么被病魔奪去性命?!?/p>

        熊正武也說:“上頭指示,讓我們不惜一切代價救治柳起躍同志?!?/p>

        “就是就是!”大家說。

        當(dāng)然需要錢。這就是周不凡的陰謀之一,逼迫柳起躍說出藏匿財寶的地方。你總得顧及自己的性命吧,你總得要把那批財寶交給組織吧?

        陳秋陽跟大家說,我們找熊正武同志,請他去跟老柳說去。他們就一起來到熊正武處,和熊正武說了那通話。

        “老熊你得去,你得親自跟老柳說,他聽你的!”

        熊正武確實(shí)去了柳起躍的房間,他們把門窗關(guān)了,很認(rèn)真地跟柳起躍商量。

        “該花的錢還得花呀,你的性命重要,你也是革命的財富呀……”

        “你是說……”

        “嗯,那筆經(jīng)費(fèi)……”

        柳起躍搖了搖頭,“不行,我說過,那不是一點(diǎn)點(diǎn)錢,那是一大筆錢,我得保證那些資金的絕對安全?,F(xiàn)在到處都是狗,到處都有他們的人……,誰能保證那些東西取出來后絕對安全?”

        “可救你的命需要錢……”

        “我知道我死不了,我還得活著把那筆財寶親手交給組織?!?/p>

        熊正武從屋里出來,看臉色陳秋陽知道計劃中的第一步又遭失算。熊正武說:“老柳說得也有道理,錢的事我們另想辦法……”

        陳秋陽說:“是的是的,我們想辦法,一定要救老柳?!?/p>

        十三

        有人跟熊正武說,某地的黃家老爺請了省城一位神醫(yī)來喲,包治百病。黃家老爺在外寄人籬下三年,那三年積郁成疾,不是小疾,是大病。你看好不容易還了鄉(xiāng),風(fēng)風(fēng)光光回來,隊伍里長官師長,做了他乘龍快婿。祠堂重又修葺,田地福利也不少的收了回來。又是一方土豪。何等的福分嘛?可偏偏病倒,眼看了躺床上再難起來。

        還是女婿孝敬,從省城請了名醫(yī)來給岳丈大人診病,確是高手,眼見黃土都埋到脖子的病人,況大壯硬是一根針幾副藥就活脫脫回到從前。

        大家說,請這位神醫(yī)去給柳起躍診病。只要能治好老柳的病,要多少錢我們想法湊。

        況大壯是坐了轎子去的,他很講排場。這也難怪,神醫(yī)嘛,人都尊重,請的人也多,你不講還不行,對方把你當(dāng)神當(dāng)救星,能請得動,已經(jīng)不錯了。用轎子抬了去,不算什么。

        況大壯一臉嚴(yán)肅,進(jìn)了“贛寧旅泰同鄉(xiāng)會”會館,茶水也沒喝,就徑直去了那間廂房。這郎中是個敬業(yè)的好郎中。

        有人說:“喝口茶,歇歇?!?/p>

        他說:“先診病,有些病,生死在分秒之間喲,耽誤不得?!?/p>

        病人躺在床,看去十分嚴(yán)重。有人給神醫(yī)搬了個凳。況大壯就坐在病人的床邊,他號脈觀舌苔又掰開病人眼睛看了老半天,說:“我給他扎幾針,端碗水來?!?/p>

        很快有人就端了碗水來。

        況大壯說:“出去!都出去!這有什么好看的?”

        “都擠屋子里,濁氣重,于病人沒好處?!彼f。

        “你們在我眼前晃了,攪亂嘛……”他說。

        “都走全都走,都出去!”他這么說。

        人都走出門,況大壯把門窗關(guān)了個嚴(yán)實(shí)。人說,郎中都這樣,要扎針啰,不讓人看穴位嘛,你看了他還成什么絕技了呢?

        其實(shí)不是這么回事,其實(shí)況大壯就是調(diào)查科的那種“專家”,他專門為探求柳起躍的“口供”而來。他端了那碗水,側(cè)轉(zhuǎn)身,手麻利地把那點(diǎn)東西倒進(jìn)了碗里,也是一種末末。就把那碗水端到病人的嘴邊。

        “喝了喝了!你喝了!”況大壯說。

        柳起躍想都沒想,就咕嚕嚕一口氣喝個精光。

        很快,他就覺得自己是塊大石頭,往一處深不可測的地方墜去。那時候,況大壯手里那根針,也扎在了那些穴位上。顯然藥效和針灸起了作用。

        柳起躍開始斷續(xù)地說著話,像在說夢話。他腦殼里像夢境樣,出現(xiàn)了許多場景,一幕一幕從眼前晃過。

        有一個聲音游絲般在他耳邊響了,總是要扯出些“線頭”來,總是要扯出什么秘密來。柳起躍斷續(xù)地說著,字詞像些石頭從他嘴里跳出來。

        況大壯從容地記著,把柳起躍的夢話一字不漏地記了下來。他還小聲在柳起躍耳邊說著什么,其實(shí)都是引誘的話語,把昏迷中說著胡話的人往那個“主題”上引,那主題當(dāng)然是那些金子,來前,況大壯草擬好了“問話”的腳本。

        昏迷中的柳起躍聽到那兩個字“金條”,他嘴唇哆嗦了,但終于沒吐出一個字。

        況大壯當(dāng)然作出了最大的努力,但無濟(jì)于事,他搖了搖頭。一切做完后,他把那幾張紙收好,把門打開。

        季百方第一個沖進(jìn)門,他太急切了。他看到的是個昏迷的柳起躍,“哎哎!怎么會是這樣?”

        況大壯很冷靜,他朝季百方看了一眼。

        “怎么?”

        “沒什么沒什么,神醫(yī)……”季百方說。

        況大壯遞給季百方幾包藥,“把這些藥熬了給病人吃,一日三次,連服五天,藥量都寫紙上了。”

        那些藥,其實(shí)是解藥,解的不是眼前的迷睡,解的是先前陳秋陽下的那些藥引發(fā)的癥狀。

        十四

        周不凡常收聽中央廣播電臺的廣播。鄉(xiāng)間俗地,報紙不僅稀罕,且因交通的緣故送得較遲,到手時不是新聞了是舊聞。

        周不凡就聽電臺,雖然信號較弱,但他還是叫人在半山高處弄了根天線,聲音雖然斷斷續(xù)續(xù),但勉強(qiáng)聽得內(nèi)容。

        那天一早,一則消息從那只匣子里跳了出來。

        “中央社南京消息:西安事變突發(fā):今天五時,東北軍包圍蔣委員長臨潼的華清池下榻寓所,將蔣委員長扣押,十七路軍還扣留了在西安的陳誠、邵力子、蔣鼎文、陳調(diào)元、衛(wèi)立煌、朱紹良等國民黨軍政要員,邵元沖等人遇難……”

        周不凡朝大家喊:“都來!都來!你們都過來!”

        周不凡臉色鐵青,話說得有些失態(tài)。

        “……今日凌晨五時,東北軍突襲蔣委員長在華清池的臨時行轅,委員長被扣押往西安新城大樓,與此同時,楊虎城十七路軍在西安城內(nèi)行動,扣押了陳誠等中央軍政要員。張、楊即通電全國……”

        有人就呀出了聲,后來大家都抬起了頭,額頭上都是汗,他們大了眼睛看著周不凡。

        “怎么會?”

        周不凡沒吭聲,他還想問人這么一句哩,確實(shí),怎么會?

        黃有亮沒他們那么緊張,他總覺得說兵變有些那個,以他對東北軍張學(xué)良的了解,最多只是兵諫。黃有亮是讀書人,對外面的事比一般的軍人了解得更多些。國家正在危難時刻,日本人已經(jīng)侵占中國大片領(lǐng)土。而各地的軍閥為一己之利互相廝殺,民不聊生,國將不國……但黃有亮是個書生,他心里明白,但卻盲從,不知道如何把握。他有時覺得人像睡在一大團(tuán)云朵上,沒個方向,隨波逐流,與世沉浮。

        “靜觀其變?!秉S有亮嘴里突然跳出這四個字。大家都朝他身上看,他們覺得這毛頭后生一個讀書人話說得好笑,變?這看著一變就是亂,世道亂了這么多年。但這些人里不少人喜歡亂,所謂亂中取勝亂世出英雄。

        況大壯的那幾張紙就是那時候送過來的。

        那些紙片,放在了周不凡的桌上。幾個人把況大壯記下的柳起躍的“夢話”字字句句都細(xì)細(xì)琢磨和研究了幾天,沒找出他們需要的東西。

        黃有亮注意觀察長官周不凡的臉,他第一次從那臉上發(fā)現(xiàn)了異常,周不凡的目光失去了光彩,黯淡渾濁,臉黑灰了,嘴角奇怪地顫動了幾下。這一切雖然很短暫,但黃有亮還是捕捉到了。他想,周長官心事重重哩,西安那邊傳來的消息讓他揪心。現(xiàn)在,他精心布置實(shí)施的計劃,又一次落空。他再也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灰暗,這一切,對他打擊太大。周不凡把自己一切想得那么周到周全周密,每一步棋都足以將對方將死,每一環(huán)都是高招,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環(huán)環(huán)相扣。因此,一年多來,他不急不躁淡定從容,即使失敗落空,他也只是覺得對方是個高手,與高手周旋,其樂趣無窮,只是誰笑到最后的問題。

        他覺得自己胸有成竹穩(wěn)操勝券。

        可現(xiàn)實(shí)卻是另外的一種結(jié)局。

        他跟況大壯說:“你給他解藥了?”他這話有點(diǎn)突然,在對方看來也有點(diǎn)莫名其妙。

        “當(dāng)然……”

        “你不該給的……”

        “是你下的指令!”

        周不凡說:“是我下的指令……,我不該給的,我們不該給他解藥……”

        幾個人都看著周不凡。

        況大壯說:“不給……,那他會死的……”

        周不凡惡狠狠地說:“就是讓他死!”

        “可是?”黃有亮說了一聲可是,他想說的是這姓柳的一死,你不是說那黃金線索就徹底斷了。

        晚上,黃有亮去了周不凡的房間。黃有亮說:“為什么你說不給他解藥?”

        周不凡沒看黃有亮,說,“我錯了,看樣子那些金條確實(shí)不存在。我不相信一個人對那么一大筆錢,面對十幾根金條,能做到這么淡定……”

        黃有亮說:“你說過那一定存在的?!?/p>

        周不凡說:“我說了我錯了,那情報可能確實(shí)錯誤?!?/p>

        黃有亮不是一般的詫異,他睜大眼睛看了周不凡好一會兒。周不凡卻不看他,周不凡似乎只盯了地上的某個東西,頭也沒抬說道:“我知道你不會相信?!?/p>

        黃有亮說:“你看你,我當(dāng)然不信,我說過那東西不存在,你每次都信誓鑿鑿??涩F(xiàn)在……”

        “我還是不信天下有那種大公無私的人,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信這句……”

        黃有亮沒把自己內(nèi)心的想法告訴周不凡。這些日子,他得出的結(jié)論正好相反,好奇也好,任務(wù)也好,這些日子他把關(guān)于柳起躍這個人的所有的材料都搬到自己房間里,仔細(xì)梳理,慎密研究,卻得出了個推翻自己先前判斷的結(jié)論。

        那批黃金確實(shí)存在。

        當(dāng)然,有些事情卻又引起了他的懷疑,比如對于柳起躍這幫“赤匪”。黃有亮腦殼里塞滿的都是官方和家族還有報紙上電臺呀什么的塞給他的那些東西。可這些日子追蹤柳起躍,從這個“赤匪”身上卻看到完全不同的一些東西,完全不是過去自己腦殼中固有的根深蒂固的那種印象。共產(chǎn)黨里有精英,共產(chǎn)黨里有堅定分子。柳起躍是他們中的一個典型。一個大字不識的底層苦力,在江河里撐排駛舟的水手,竟然在幾年間共產(chǎn)黨讓那些普通人成了中流砥柱成了精英成了不同凡響的人。雖然他們中確有陳秋陽那樣的不堅定者叛變之徒,但這兩年來接觸的對手大部分都出乎他的意料,都是那種有信仰有意志的人,具有不同于普通人品質(zhì)的人。他們是怎么做到的?才短短幾年,就能讓這些引車賣漿下等草民具備那么種素質(zhì),敢與國家精英們挑戰(zhàn),敢和擁有幾百萬軍隊的政府對抗。

        黃有亮想搞清楚,他隨周不凡走村串巷,看到的聽到的,一直讓他搞不清楚。

        后來,黃有亮給了他姐黃燕來一個書單。黃燕來看了,像被火燙了一樣叫了起來,“噢!你要看這些書?你找禁書看?”

        “我想看看……”

        黃燕來說:“那都是謬論,都是無稽之談,妄言邪說……”

        “我就是想看看嘛?!?/p>

        周不凡拿過書單看了看,說:“為什么不能看?應(yīng)該讓亮子看看?!?/p>

        “這都是些禁書,全是說赤色革命的事……”

        “呀!三姨太,亮子早不是孩子了,看看,讓他看看……,看看對他有好處。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

        “哦哦!”

        “我們在廬山特訓(xùn)班還專門安排了課程,重點(diǎn)研究共黨這些歪理邪說……”

        書都陸續(xù)找來了,黃有亮開始閱讀。開始時只是讀讀,后來就讀進(jìn)去了一點(diǎn)。再后來就不是一般的閱讀了,是研究。周不凡常常支派黃有亮下鄉(xiāng)。黃有亮就在贛南閩西鄉(xiāng)下去辦事,每到一處,他總要在那逗留,做點(diǎn)額外的事情,就是走村串戶搞社會調(diào)查。

        那些書,讓黃有亮有了些思考。他沒像周不凡說的知己知彼。不錯,他是知“彼”了,但卻越來越不知“己”了。通過那些書,黃有亮了解了一些共產(chǎn)主義學(xué)說,他們說是邪說,但黃有亮結(jié)合了鄉(xiāng)下自己的切身調(diào)查和體驗,這沒什么邪的呀,有些話是在理的呀,很有道理。既然在理,那怎么能說是“邪說”呀?

        那些日子,他又一次有了去意,他很想離開這地方。

        他跟他姐黃燕來說起自己的想法,他以為黃燕來會有異議,但沒有,他姐笑笑的,“再過些日子就可以走了,你也該走了,在這地方一年多快兩年了,人挪活,樹挪死?!?/p>

        黃有亮跟蹤了柳起躍兩年多,似乎對那個男人了如指掌,似乎柳起躍成了自己的老朋友。這兩年間,所有關(guān)于這個男人的言行舉動,都會通過各種眼線送到周不凡和自己手里。

        黃有亮覺得自己對這個男人再熟悉不過。

        他對那筆寶藏,漸漸相信了它們的存在。

        所以,當(dāng)周不凡說他錯了,那情報可能確實(shí)有誤后,黃有亮十分吃驚。因為這時恰恰相反,黃有亮由原來的懷疑,變?yōu)橄嘈?,現(xiàn)在更加堅信不疑。

        黃有亮想,其實(shí)這也沒有什么好驚奇的,只是對那個男人的看法不同,只是對那些共產(chǎn)黨人的看法不同。

        黃有亮跟周不凡說:“你是說我們要鳴金收兵了……”

        “什么?”

        “那批黃金不存在嘛,我們無果而終……”

        周不凡嘆了一口氣,“也就只有這樣了……”

        “你看你嘆氣?”確實(shí),黃有亮從來沒見過周不凡嘆氣。

        “報告由我給總部呈送,就算結(jié)案了……,但我沒善終,他也別想有個好結(jié)果……”

        “誰?”

        “柳起躍!”周不凡幾乎是咬著牙說出那三個字的。他有些惱羞成怒,畢竟,他覺得自己是個失敗者,且敗在這么個男人手上。

        “你想對他怎么樣?”

        周不凡說:“他是個病人,且得那么重的病……,也是順理成章……”

        “什么?”

        “既然病成那樣,病死也是正常……,他不是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嗎?既然能夠治好他,也能夠治死他……。這事讓陳秋陽去執(zhí)行吧?!?/p>

        黃有亮明白了,周不凡要給柳起躍下毒。

        周不凡很快就恢復(fù)先前那種常態(tài),已經(jīng)沒有了那些天的沮喪。他有條不紊地做著手頭的工作,似乎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過。

        黃有亮前些日子已經(jīng)向周喦松遞交了“辭呈”,等著周喦松幫他找到好地方,那“辭呈”立馬會批下來。

        “這不是要給你找個高枝嗎?不然早就讓你走了。”姐說。

        十五

        黃有亮跑出一身的汗,回到老屋子。他掀開門,看見周不凡衣著一新,他穿了一身新制的中山裝,腳下皮革錚亮。大早的在那梳著他溜光的頭發(fā),邊梳邊看著墻上的什么。黃有亮有些奇怪,他走了過去??匆娭懿环部吹氖菈ι系囊魂犖浵?。那隊螞蟻歡快地在那白墻上游走。黃有亮走到周不凡身后,他看了那隊蟻陣排成細(xì)細(xì)的長線往前行進(jìn)。

        黃有亮說:“你看螞蟻?”

        “看咧!它們興奮了咧,亢奮了咧……”

        “又不關(guān)你事……”黃有亮說。

        “錯,人活世上,萬事萬物都關(guān)你事。你覺得不關(guān)你事,與你無關(guān),你要覺得關(guān)你事,息息相關(guān)?!?/p>

        “那螞蟻呢?”

        周不凡還是沒回頭,他依然梳了那溜光的頭發(fā)。

        “它們很得意,前方有一團(tuán)糖,有甜東西,它們亢奮了,它們以為就是豐收和勝利。當(dāng)然,充滿了喜悅和希望?!?/p>

        “那是!”黃有亮說。

        “可是它們并不知道等待它們的結(jié)局是什么?!?/p>

        “噢?”

        “你知道是什么嗎?”

        黃有亮搖了搖頭。

        周不凡用左手食指在身邊一處小盅里小沾了那么一下,然后在墻上劃了條橫錢。

        那時,祠堂里的人都起了,大家都往天井這里來。畢竟那邊大早的兩個人在那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并伴有奇怪的舉止,還有周不凡上下一新的著裝。他們也伸長了脖子專注著看了周不凡的那根指頭。

        有人說:“什么都好說,但不要越過那條橫線紅線……”

        周不凡扭過頭,看了那人一眼,“它們越不過去?!?/p>

        人們看著那些螞蟻,被甜膩的東西吸引著成隊地往那里爬,最前頭的幾只嘗到那點(diǎn)“甜”,很快就從墻上掉到地上。

        “它怎么了?”有人問。

        周不凡說:“死翹翹了……,還會前赴后繼地死,不止一只兩只,是無數(shù)只……”

        “你看你?好好的你弄死人家?大早的你弄這事?”

        周不凡沒理會說話的那人,說:“那點(diǎn)甜東西讓它們忘乎所以。人也一樣,唯利是圖逐利而行,最后都是那句話,人為財死,鳥為食亡?!?/p>

        “你看你?”有人嘀咕。

        只有黃有亮知道周不凡想干什么想要干什么,他在試那藥的毒性,他內(nèi)心那狠東西在往上涌哩,他要下手了。他言語中充滿了暗示,也充滿了兇狠?,F(xiàn)在,他看著那些螞蟻紛墜而亡。他在發(fā)泄。

        黃有亮當(dāng)然明白他話里的意思。

        周不凡說:“亮子!你過來?!?/p>

        黃有亮走了過去。

        “你換上套軍裝,我叫給你弄了套新的來?!?/p>

        “哦?”

        “你別哦,別問為什么,這不后天就是新年了嗎?民國二十六年第一天,一切要新……”

        “哦哦!”黃有亮哦著,他突然想起個事。

        “這些天收音機(jī)怎么了?沒聽到那匣子的動靜?”

        周不凡輕描淡寫地說:“壞了,那東西動不動就罷工,鬼知道……”

        黃有亮閃過一絲疑惑,那收音機(jī)確實(shí)常出毛病,但以往一有故障,周不凡總會急了找人修理。且周不凡自己也懂幾分無線電,有時候就自己擺弄了,也能讓那收音機(jī)出聲??赡侵皇且婚W念,黃有亮沒往深里想。

        “我?guī)闳ミ^新年,去個好地方……,咱兄弟辭舊迎新……”周不凡說。

        黃有亮沒哦,他看著周不凡。

        “你別那么看我,你照我說的做!就算是任務(wù)吧,執(zhí)行命令!”

        黃有亮聽到任務(wù)兩字,他不再遲疑。很快,他把軍裝穿好。他走了出來,周不凡哈哈地笑著,朝黃有亮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拍拍黃有亮的肩膀。

        “亮子,又帥又精神,是個人物!像個黨國的精英?!敝懿环舱f。

        十六

        鞍馬勞累,但還是精神抖擻地出現(xiàn)在了泰和馬家洲那古街子上。

        當(dāng)然是騎了馬,不快不慢地那么在石條路上走,馬蹄敲擊出很好聽的聲音。很快,黃有亮就看到那塊牌子了,那塊“贛寧旅泰同鄉(xiāng)會”的牌子懸在那。

        黃有亮愣了一下,他知道他們到了一個什么地方。招牌上的那幾個字,常常出現(xiàn)在相關(guān)的報告中。他想起那個叫柳起躍的男人來,他明白周不凡所做的一切。他要?dú)⑷耍抵邢率?,殺一個對手。

        很快,陳秋陽出現(xiàn)在門口。他緩步地走了過來,黃有亮看去,那個男人瘦了許多,臉上一種病態(tài),就是笑了也抹不去。

        陳秋陽微笑了迎過來,“長官!住店?”

        他們當(dāng)然裝成互不認(rèn)識,說了些套話客氣話,然后陳秋陽叫來八子廚師,“幫長官牽馬去后院?!?/p>

        兩個人住了下來,他們的房間被安排在了樓上,從那可以看見對面樓上樓下的屋子。周不凡當(dāng)然不是考慮安全,也不是要便于觀察。他是要耳聞目睹一場事件的發(fā)生。

        黃有亮知道將要發(fā)生什么。

        “長官……”黃有亮跟周不凡說。

        周不凡笑著,“一切都安排好了,辭舊迎新?!?/p>

        “長官……,大可不必……”

        周不凡扭頭看了看黃有亮,“亮子,不是大可不必,是很有必要非常有必要……”

        黃有亮知道,那包毒藥早就交給了陳秋陽,只等待周不凡的命令,隨時下手。一切都很簡單,隨便摻入茶水和飯菜中,只一丁點(diǎn),就會要了一個人的命,不僅只是要命,死的過程還很痛苦。

        黃有亮無言地?fù)u著頭。周不凡說:“我知道你為什么搖頭……,你心里還是那四個字:大可不必?!?/p>

        黃有亮想說我也知道你肚子里在想著什么,要做什么。但他沒說,他一直覺得這男人歹毒兇狠,但從沒想過這人會陰險毒辣到這種地步,一個失敗者的報復(fù)會有如此的惡劣。他要看著對手痛苦地死去,這種人內(nèi)心是多么的陰暗多么的殘酷多么的下作卑鄙。我還曾經(jīng)崇拜過這男人,還有那么多的人賞識認(rèn)可這個男人,可知人知面不知心呀……

        他想,我得做點(diǎn)什么,但他覺得自己很無奈,很渺小。他根本救不了那個男人,他無力回天,他只想找個理由離開這里。

        這是舊歲的最后幾個小時,晚飯時間就要到了。按周不凡的計劃,晚飯時把藥放進(jìn)柳起躍碗里,剩下就是那男人痛苦的最后幾個小時。黃有亮知道那藥的作用,會讓人死前有各種痛苦,痛不欲生。這個姓周的,就是想聽那個對手死前的痛苦的叫聲,看對手死前的慘狀。

        “我們今天要見見我們的這個對手。不是嗎?兩年來,我們一直沒見過這個人,我倒是要看看他長得怎么樣……”周不凡說。

        黃有亮沒吭聲,他正在煩亂時候,心里亂七八糟的一灘東西,他理不清個頭緒。周不凡要?dú)⑷耍瑲⒌牟皇且粋€一般的人,是德行操守意志品格都非常優(yōu)秀的人,殺的是正直的人。這人代表了那些人,那些人追求共產(chǎn)主義,也并不與三民主義相沖突,也都是為了推翻舊制,驅(qū)逐外敵。也是為窮苦大眾謀利。恰恰相反,兩年來,黃有亮看到的太多。姐夫和周不凡等,每天讓自己看到的都是冠冕堂皇爾虞我詐勾心斗角,當(dāng)面是人,背后做鬼,污濁骯臟……

        黃有亮內(nèi)心煩燥,急火中燒。他努力讓自己顯得平靜,可內(nèi)心已如熱鍋上的螞蟻,早亂得讓他有些五迷三道失去分寸,幾近崩潰。

        樓下那面老鐘,沉悶地敲了五下,下午五時了,再過一小時是晚餐時間。周不凡把“執(zhí)行”的時刻定在六點(diǎn)。

        周不凡說:“聽說這地方風(fēng)光不錯,走,看看去?”他看出黃有亮內(nèi)心的焦灼,他覺得必須在那后生身上“火上澆油”。他帶黃有亮來這里的另一個目的,就是要好好地“折磨”一下這種富家子弟。他想起自己的童年,六歲父亡母親改嫁,他過繼到了叔叔家。雖然說既是叔叔又是爸爸的那男人對他挺好,但周不凡的內(nèi)心卻對富家有種莫名的仇恨。

        “你不去,那我去了!”周不凡說。他知道對方不會去,他故意那么說的。他想讓他一個人在這,沒人相伴,人更孤獨(dú)無奈,如臨深淵。

        黃有亮還是沒吭聲。

        陳秋陽也在努力地讓自己平靜,他內(nèi)心翻江倒海。經(jīng)歷了這么些提心吊膽警惕日子,也經(jīng)歷過那幾次考驗,他老練多了狡猾多了,心理素質(zhì)當(dāng)然也大有提高。一般的情況,他都能應(yīng)對自如,做到滴水不漏??山裉欤男挠肿兂闪四侵煌米?。這三個人同時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他從沒想過的事,何況周不凡讓他去執(zhí)行那“任務(wù)”,就是親手殺了柳起躍。不管怎么樣,柳起躍救過他的命,是救命恩人,還把他帶入隊伍,一起同甘共苦那些年。陳秋陽內(nèi)心也有一口熱鍋,他也成了那只螞蟻。陳秋陽內(nèi)心煎熬,他很清楚,人可以無恥,但總不能這么無恥。他也可以忘恩負(fù)義,但總不能這么地忘恩負(fù)義。

        從什么時候起,周邊的同志發(fā)現(xiàn),陳秋陽工作更為積極了,很喜歡夜里出外神出鬼沒的一個人,后來變得本分老實(shí)了許多,賭場從不去了,連酒館也很少光臨。夜里,陳秋陽屋里總亮了燈,響了噼啪的算盤聲,那盞馬燈燒的油比別人的多多了。大家都說,陳秋陽很不錯,人手不夠,白天在會館里什么事都來做幫手,到夜里自己默默加班,從沒跟組織計較過。其實(shí)是從那天起,陳秋陽不敢一個人獨(dú)自走夜路。他總蝸居在屋子里,哪也不去。他在自己面前放了那把算盤。真算賬時算盤山響,沒賬可算他也撥動些珠子弄得山響。那成了他的一種偽裝,更成了他的一種娛樂。

        陳秋陽衣兜里放了那包粉末末,輕瓢飄的一包東西,讓他覺得重若千鈞。

        他想回屋里安靜下,但樓上木板被人踩出咯吱咯吱異乎尋常的響聲,這響聲讓他覺得更加煩燥。陳秋陽知道在那徘徊著的人是誰。他想著怎樣才能讓他的腳步停下來,他看見了那疊舊報紙。

        黃有亮很快聽到有人上樓,他看見門口一個人影晃了一下出現(xiàn)在了那地方。

        是陳秋陽。

        陳秋陽送來了茶水和點(diǎn)心,他還拿了那疊報紙。

        “長官喝茶……,還有,沒事看看報……”陳秋陽跟黃有亮說,但不敢看黃有亮的眼睛。他放下壺和報紙,走了出去。

        黃有亮倒了杯茶,他喝著,眼睛看著窗外,一片迷離。

        不知道過了多久,窗外黃有亮的視野里,周不凡急步朝這邊走來。黃有亮掏出懷表看了看,他知道那個時刻快到了。

        黃有亮百無聊賴地拿過一張報紙翻著,他聽到周不凡的腳步聲,也聽到廚子八子招呼客人吃飯的喊聲。他往那邊看了一眼,樓下廊道那頭,陳秋陽端著托盤往那間屋子走,黃有亮知道那些“飯菜”非同尋常。

        樓下那面老鐘,發(fā)出沉悶的敲打聲,下午六時。木樓梯“吱呀”地響了,那是周不凡歡快的腳步。也就那會,黃有亮偏偏瞥見了那堆舊報紙,也偏偏瞥見了那條新聞的標(biāo)題。他怔住,又飛快地抓過那張報紙看著。周不凡的腳步聲已走到門口,他聽到周不凡喊了他一聲“亮子”,他沒應(yīng),抓起那張報紙沖下樓去,一直沖到那間屋子。那個男人已經(jīng)端起那碗飯,正舉了筷子,要張口吃那些“飯菜”。陳秋陽正準(zhǔn)備返身出門,看見黃有亮沖進(jìn)門來,一把將柳起躍手里的托盤連飯帶菜全掀落在地。

        瓷盤瓷碗碎裂的響聲。

        周不凡推開門,屋里四個人呆在那,互相那么看了。周不凡是第一次見他的“獵物”,他沒想到面前的這個人面黃肌瘦,還真是那種病入膏肓的樣子。男人身材相貌再普通不過,就是這一帶哪都能見到的普通鄉(xiāng)下農(nóng)人。周不凡想笑一笑,但沒能笑出來,他看見他的“獵物”一臉的茫然。倒是那個陳秋陽完全跌進(jìn)了恐懼的深淵,陳秋陽像被什么定住了,大張的嘴和眼都閉合不了,身體成了一根木頭杵那一動不動。

        沉默,誰都被這突然發(fā)生的一切弄呆了。

        還是黃有亮打破沉默。

        “難怪這些天,沒聽到你屋里收音機(jī)的聲音……”黃有亮莫名地對周不凡說了這么一句。

        周不凡嘴角跳動了一下,似笑非笑。他當(dāng)然聽懂了黃有亮話里的意思。

        “收音機(jī)壞了……,突然關(guān)鍵時候它就壞了……”

        “壞的真是時候……”

        “這種事很難說,有時候人也這樣,好好的,突然就病了哩,也突然就死了哩,誰知道?”

        “這些天藍(lán)衫隊送報紙的也病了?”

        黃有亮沒有聽到回答,轉(zhuǎn)過身,發(fā)現(xiàn)周不凡不見了。很快,窗外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他沒管那些,他走近柳起躍,他叫了聲“柳先生……”

        柳起躍和陳秋陽疑惑地看著黃有亮。黃有亮沒看他們,他彎下腰來,撿拾著地上的那些瓷片,一邊說:“一切都結(jié)束了,該結(jié)束了……”

        聽得兩個人云里霧里。

        黃有亮拿過那張報紙,“你們沒有看到?才送到的報紙,報紙來這地方要幾天,消息晚到了幾天……”

        陳秋陽說:“什么?”

        “十二月二十五日,在中共中央和周恩來的主導(dǎo)下,以蔣介石接受停止內(nèi)戰(zhàn),聯(lián)共抗日的主張而和平解決。蔣介石在西安接受中共的建議,國共第二次合作……”

        陳秋陽拿過那張報紙很快地翻動著,看到這條消息,臉色大變。

        黃有亮繼續(xù)跟柳起躍說著話:“結(jié)束了……,中國人不打中國人了……”

        “真的?”

        那張報紙安靜地放在茶幾上,陳秋陽也毫無聲息地消失了。

        三天后,黃有亮竟然在百里外的龍口河堤上見到一個浪走著的身影,那個人似乎像是陳秋陽。黃有亮走了過去。

        果然是那個男人。

        黃有亮站在陳秋陽的面前,那男人沒認(rèn)出他來,他衣著臟亂,毛發(fā)邋遢,眼睛那光散了聚不到一起,看人看物都側(cè)了臉,模樣怪異。

        陳秋陽手里握了根甘蔗,揮舞著,口里細(xì)碎地吐出一串詞。

        “托塔李天王駕到……,你還不跪了?……你不跪是不?跪……呀跪……”陳秋陽說。

        黃有亮站那沒動。

        “你不跪把你殺了砍了……,拿你去……喂蟻蟲……喂蚊子……”

        黃有亮還是一動不動。

        “你……你個壞東西……”陳秋陽真就舉起那根甘蔗像要朝黃有亮揮去。

        黃有亮依然那么立在那,沒動彈。

        那根舉起的蔗桿到底沒落下來,陳秋陽把他折斷了。

        “來!來!……金條……給你金條……我有好多金條……”

        陳秋陽瘋了。

        十七

        黃有亮在等待姐夫的消息。他想,他的那份“辭呈”,應(yīng)該很快就有著落。他覺得自己再也不能在這地方待下去了,雖然是他的家鄉(xiāng),雖然這里的一切他都很適應(yīng),但偏偏他覺得不適應(yīng)周邊的那些人,父親,姐夫,甚至姐姐。當(dāng)然最難以忍受的就是周不凡了,竟然很長時間對這個男人充滿了敬意,喊他為老師,還真心誠意地從他身上努力想學(xué)到一些東西。

        回到駐地,黃有亮擔(dān)心周不凡會尷尬。但那個人像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臉上看不出任何些異常,該說就說,該笑就笑,該吃就吃,該睡就睡。黃有亮知道周不凡的“老辣”,把什么都藏得很深很深。

        大早的,有人在敲黃有亮的門。他從那聲音的間隔和輕重上就能判斷出敲門的是誰。當(dāng)然,除了周不凡,也沒什么人敲他的門。

        黃有亮打開門。

        “亮子,緊急電報……”

        黃有亮以為自己的事情解決了,他看著對方那張臉,但看不出什么動靜。聽到周不凡莫名地拋來一句,“不是冤家不聚頭……”

        黃有亮有點(diǎn)疑惑,不知道周不凡那句話是什么意思。

        “馬我已經(jīng)讓他們備好,我們整裝出發(fā)?!敝懿环舱f。

        黃有亮想,我管它,也許這是最后一次執(zhí)行任務(wù),善始善終,我不能讓別人笑話我,說我虎頭蛇尾,我不能因為這么件事讓人有話柄。姐光鮮地送我來,我走時也得光鮮了走,不讓姐丟人。

        兩人依然是一身整齊的衣服,光鮮亮麗。周不凡的頭發(fā)弄得錚亮齊整,那身中山裝在他的身上總是那么貼切,左衣兜上的那枚徽章,有些歪,但不妨礙周不凡的氣勢。

        黃有亮當(dāng)然也那么一身戎裝,跨上馬,就少了書生氣,多了幾分英武。

        藍(lán)衫隊的人全部出動,都荷槍實(shí)彈。那邊,還調(diào)動了保安團(tuán)的二十幾個人,也都背了槍。黃有亮在馬上眉頭又跳了幾下,微皺了起來。想想,他還是側(cè)過身問周不凡,“國共合作了,還有戰(zhàn)事?”

        周不凡笑著,“是呀,國共合作了,這是合作之后我們的第一次行動!”

        然而,他們到了一個地方,周不凡終于說:“上馬!”也讓隊伍列隊,整齊前行。

        后來,他們就到了那個地方,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幾個男人候在那。馬蹄聲中,他們離那幾個人越來越近,再后來,馬背上的黃有亮愣了,他勒住了馬。

        周不凡也勒住了馬,“怎么了?”

        黃有亮抹了一下眼睛,又抹了一下眼睛。

        “是他?”黃有亮說。

        周不凡說:“嗯,是那個姓柳的,是柳起躍他們,他帶著他們的人……”

        “怎么?”

        “國共合作了……一家人了……”周不凡笑著說。

        “我沒想到今天會見到他……”

        “世上的事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一切都很難說?!敝懿环舱f。

        “才一個多月,這人長胖了,完全不是先前的那樣子了,我差點(diǎn)沒認(rèn)出來……”

        “亮子,你跟我這兩年,眼睛是練出來了,這眼力……”周不凡朝黃有亮豎了一下拇指。

        “你騎馬,你帶兵,你還在他們面前擺氣勢?”

        “看你這亮子說的……”

        “我又沒說錯,我說錯了?”

        “上峰的命令,全副武裝配合當(dāng)?shù)剡M(jìn)行一次行動,做安全保衛(wèi)工作……”

        “哦!”

        “上峰說要做到萬無一失……,上峰就是不說,我們也不會出紕漏的,第一次合作行動嘛,我們不能給我方丟臉……”

        “你知道會看見這個人?”

        周不凡搖著頭。

        “你也知道是個什么任務(wù)?”

        周不凡還是搖著頭。周不凡確實(shí)沒想到,沒想到當(dāng)然是根本不知道,命令上沒說,只是說配合對方的一次行動。至于“盛裝”,那是因為畢竟是第一次,國共合作,國民黨的一員不能為黨國丟臉。

        老遠(yuǎn)地他也一眼認(rèn)出那個兩年來自己苦苦追蹤的“獵物”,但他依然出奇地鎮(zhèn)定。他沒想到會以這種方式見到他的那個“勝者”。他感覺到了黃有亮的震驚,但自己“鎮(zhèn)定自如”。他想,命運(yùn)真是捉弄人,兩年來,他和前面走的那個人及那個人的同伙一直苦苦明爭暗斗刀光劍影。就是為了那些金條,現(xiàn)在那個“謎”要徹底揭曉。

        他想起那句成語:殊途同歸,但內(nèi)心卻涌上許多苦澀。

        他和黃有亮一樣,很快想到要求配合的是一件什么工作。

        他老遠(yuǎn)地下了馬,然后朝對方走了過去。我臉上要自然,要有笑。他就那么想著。然后笑趴在了他的臉上,看不出一點(diǎn)做作和勉強(qiáng)。他努力讓自己的腳步走得很穩(wěn)很堅定,他感覺黃有亮跟在他的身后,他看不到那張臉,但他從黃有亮的腳步聲上感覺到那后生的心境。你肯定驚訝,我都始料不及。但不能亂了方寸,這就是層次,這就是區(qū)別,這就是高下。

        他聽到黃有亮在他耳邊嘀咕了聲,“你看,我說那筆財寶……”

        “怎么?”

        黃有亮說:“那些黃金確實(shí)存在?!?/p>

        “也許?!?/p>

        “你看你還說也許?”

        周不凡內(nèi)心確實(shí)是那么想的,他說也許。

        “弄這么大陣勢?這地區(qū)國共合作第一件事?能假?”

        周不凡說:“這兩年這地方經(jīng)歷的事讓我對任何事都懷疑,你覺得正常?”

        黃有亮想,我早就覺得不正常,我早就覺得似是而非,我一直迷惑糊涂。但他沒說。

        對方就四個人,柳起躍看見他們,迎了上來。周不凡向?qū)Ψ叫卸Y,黃有亮行了個標(biāo)準(zhǔn)的軍禮,那些士兵也向這幾個行禮。

        柳起躍的臉上不見風(fēng)吹草動。

        公事公辦,那么,周不凡和那幾個男人說了幾句。他們再沒說什么話,各自心照不宣。他們沉默著只顧往那個方向走。柳起躍在帶路,大家跟著那個男人走。

        周不凡原先是跨上了馬背的,但黃有亮沒有上馬。他牽了那馬,跟在柳起躍幾個男人的后面,很從容地走著。周不凡看了看,下了馬。他似乎有些尷尬,但臉上沒顯露出來。

        “大家注意警戒!”他朝那些背槍的人命令道,渙散著的士兵立即繃緊了神經(jīng),他們當(dāng)然不知道是個什么“任務(wù)”,他們云里霧里。

        黃有亮突然覺得周邊的山形水勢似乎有點(diǎn)熟悉,他眨巴了好幾下眼睛,認(rèn)真地看了幾回,腦殼里過著舊時的記憶。

        他肯定自己的判斷,他走到周不凡的身邊,“長官……”

        周不凡沒看黃有亮,他繼續(xù)著他勻稱的腳步,“是的!是那地方……是盤佬山!”

        黃有亮說:“到底還是藏在這片山里?!?/p>

        周不凡說:“我那時想到應(yīng)該是在這片山里,可你沒法找,大海撈針……”

        黃有亮說:“那是……”

        他們繼續(xù)往山上走,走走,周不凡和黃有亮都愣住了。柳起躍帶他們?nèi)サ牡胤骄褪悄翘幧蕉础?/p>

        周不凡和黃有亮互相看了一眼。

        “在這里?”黃有亮忍不住了,又貼近周不凡的耳邊。

        周不凡:“我說過那些金條不存在吧?”

        “什么?”

        “全子死了,陳秋陽瘋了,只有一個人知道秘密……”

        “長官,什么意思?!”

        “匣子里當(dāng)然都是石頭……他一定是取那兩只匣子,看見石頭他會很吃驚……”

        黃有亮說:“讓人覺得有人掉過包?”

        “演戲,演一場戲……什么都沒有了,一切都化成了塵?!?/p>

        “你說過有的,我后來也相信金條的存在……”

        “當(dāng)然有,被人取走了,被人貍貓換太子掉包了……”

        “你看你?”黃有亮說。

        “有人早取走了,找了兩替罪羊……”

        “你看你這么說?”

        “看就是!”

        “看就是!”黃有亮也說了那么一句。

        然后大家小心翼翼地進(jìn)了洞子,這回不是手電筒,這回是火把。一行人都把火把點(diǎn)了,洞子里亮如白晝。

        這些日子,熊正武和他的同志一直很激動。他們也是那天才從報上得到的消息。在贛南山區(qū),消息十分閉塞,就是縣城富戶,也沒幾家有收音機(jī),報紙要經(jīng)水路陸路才能送到手里。西安那邊狂風(fēng)暴雨,這地方風(fēng)平浪靜。發(fā)生了驚天動地的大事,但贛南偏隅,消息到這,遲了好幾天。

        歲末那天,熊正武也是從報上得知那一消息。

        很快,他看見馬背上那兩個男人下了馬,他們牽了馬朝這邊走來,邊走邊說著話。

        然后,那個中山裝男人臉上出現(xiàn)了笑,那種笑一直掛在他的臉上,看上去與他的著裝很不協(xié)調(diào),讓人覺得怪怪的。

        柳起躍帶著他們往盤佬山走去,就走到那處洞子前。后來他們進(jìn)了洞子,后來他就搬開那塊石頭。后來就刨開土……

        那兩只匣子出現(xiàn)在大家眼前。有人打開匣子。

        “呀!”

        “呀呀!”

        “呀呀呀!”

        他們呀著,很驚奇,那是石頭嘛,哪有金條?他們舉了火把,他們在找柳起躍,才發(fā)現(xiàn)那個男人并沒有停下自己的挖掘。大家在驚詫和發(fā)出呀呀的喊叫時,柳起躍無聲地繼續(xù)挖掘。

        他們的視線集中在了那把鋤頭上。

        后來,他們看見了那只粗糙的木箱,就是那種裝子彈或者手榴彈的箱子。有人從深坑中搬出并撬開了箱子?;鸸庵?,那些金條光燦燦地顯現(xiàn)在大家的眼前。

        柳起躍叨叨地說:“沒少……十三根,一根沒少……”

        他說:“現(xiàn)在我終于放心了,我把這些東西原封不動交給組織了,完璧歸趙!”

        柳起躍很淡定很自然。

        洞子里沉默了很久,有人的火把掉在了地上,但沒再撿起來,那團(tuán)火在潮濕的地面跳了幾下,熄了……

        十八

        黃有亮的姐姐黃燕來和姐夫周喦松那天滿心歡喜,請了一頂大轎,還請了鑼鼓班子,置辦了長長的炮仗。他們要?dú)g送黃有亮離開三川去省城就職,他們給他找了處“高枝”。

        門口的轎子已經(jīng)備好,有人舉了根洋火,只等了那個后生掀簾進(jìn)轎就劃著點(diǎn)燃那幾丈長炮仗。

        遠(yuǎn)處,那個衣衫襤褸的男人又在河堤上浪唱浪走,那是癲子陳秋陽。他每天大早就出現(xiàn)在那地方。早些時候,還有一幫細(xì)伢在他身后追逐囂叫,到后來,就形單影只一個人了,但那個曾經(jīng)的叛徒依然是滿臉亢奮,顛了跳了,嘴里叨叨了。日復(fù)一日,我行我素……

        黃有亮突然改變了主意,他說不走了,他要隨隊伍上抗日前線。那年的八月淞滬會戰(zhàn)打響,周喦松奉命率第六師欲進(jìn)駐寶山瀏河一線集結(jié)待命。黃有亮說:“我不能走,我不能臨陣脫逃!”黃有亮跟著隊伍去了寶山。不久日軍在飛機(jī)大炮的掩護(hù)下,于吳淞強(qiáng)行登陸。第六師迅速占領(lǐng)蕰藻浜,在沈家宅和陳家藥庫至寶山一線,頑強(qiáng)抵抗。

        黃有亮第一次經(jīng)歷戰(zhàn)火,但他沒有退縮。他在戰(zhàn)壕里給他姐黃燕來寫信:“我和姐夫一切安好……”但下面不知道該給姐寫些什么,“一寸河山一寸血,中華男兒,視死如歸……”他還想起報上看到的徐錫麟的那兩句詩:只解沙場為國死,何須馬革裹尸還。他把那兩句詩抄在了給他姐黃燕來的信里。

        黃燕來的淚水,滴滿了那張信箋。

        抗戰(zhàn)勝利后,隊伍開赴東北與解放軍作戰(zhàn)。黃有亮說:“相煎何急?我不去!”他真的沒跟隊伍走。黃燕來給他找了人,安排在杭州一家軍隊彈藥倉庫工作。一九四九年,全國解放在即,黃有亮把保管的倉庫里數(shù)萬顆炮彈連同自己一起交給解放軍。投誠后的黃有亮跟人說:“知道不?幾萬炮彈中有繳獲的日本燃燒硫磺彈,萬一被國民黨特務(wù)引爆,半個杭州城都沒了……”

        那天,周不凡受到重重的一擊,他像他手里的那只火把,掉在洞子里陰濕的地上再也不能燃燒再也沒有過光亮。已經(jīng)鋒芒不再的周不凡去了重慶,他還是追隨他的恩師康澤,畢竟那是委員長器重的十三太保之一,背靠大樹好乘涼。但一路看好的康澤卻因為與蘇俄歸國的蔣大公子有隙,被冷落。樹倒猢猻散,周不凡很失落,回到吳城和叔父一起做生意,解放初期為躲避鎮(zhèn)反運(yùn)動,他又去湖南等地“重操舊業(yè)”,走村串戶做起補(bǔ)鍋鋦碗的手藝??墒牵炀W(wǎng)恢恢,疏而不漏。

        有一天,有人找他補(bǔ)口鍋。他怎么補(bǔ)都沒能把那口鍋補(bǔ)好。

        那人說:“不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到萬無一失天衣無縫的……”

        周不凡沒抬頭,他明白那幾個來人是什么身份。他說:“我跟你們走……”

        次年,周不凡被人民政府以反革命罪槍決。

        柳起躍歷盡艱辛舍命保護(hù)下來的那些金條和銀洋,悉數(shù)交給組織。重新組建的中共江西省委,用這筆經(jīng)費(fèi)買下了在泰和馬家洲的那棟房屋。那建筑,依然掛著“贛寧旅泰同鄉(xiāng)會”的招牌,其實(shí)是省委秘密機(jī)關(guān)。余下經(jīng)費(fèi),組織上用于保釋獄中的大批戰(zhàn)友。

        但那些年的困頓艱苦,柳起躍身患肺癆,他始終不肯花費(fèi)分文去尋醫(yī)救治。柳起躍彌留之際,讓人把他抬到“贛寧旅泰同鄉(xiāng)會”的院門前,他說,還有兩位失散的同志下落不明,他得等到他們。

        他沒等到那一天,卻在那個清晨的陽光中溘然長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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